渡边淳一与《钝感力》

文 | 曹可凡

新冠疫情肆虐申城，朋友嘱我与封闭在学校的大学生分享阅读体会。几乎未加思索，眼前便浮现出渡边淳一先生的《钝感力》。

说起渡边淳一，人们首先想到的便是《失乐园》。当年，他凭借这部小说独步日本文坛，风靡一时，其作品以关注男女情爱世界著称，无论是题材选择，还是创作手法，均为日本文学开辟了新思路，被誉为日本情爱文学大师。

2008年渡边淳一来沪宣传新作《紫阳花日记》，有缘与大师畅聊文学与人生。或许是彼此均有从医经历，谈话颇为投机，绝无首次相会的拘谨与生疏。

渡边淳一的书《紫阳花日记》

曹可凡与渡边淳一互相赠书

回忆起从医过程中过最难忘的事情，渡边先生认为是在乡村医院对一位大出血妇女的抢救，当时那位妇女被送至医院时奄奄一息，血压已无法测出，在手术过程中，渡边淳一发现腹腔内大量出血，目测估计出血量已达总血量二分之一，而通常来说，出血量达总血量三分之一，生命便岌岌可危。

好在渡边淳一冷静应对，及时缝合患者破裂子宫，使之转危为安。患者康复后数年，喜得一子，也取名“淳一”，以表达对渡边淳一救命之恩。

后来，渡边淳一将此事写入《钝感力》一书，并得出结论“正是因为女性的这种强大，人类才能诞生，也正是因为如此出色的钝感，人类才不会轻易灭亡。”

而渡边淳一之所以“弃医从文”也非心血来潮，而是由于在札幌医院任职时，对一例心脏移植手术提出异议，因为他质疑心脏提供者并未达到脑死亡之标准，过早取出心脏有违伦理，此言一出，引起轩然大波。

不仅如此，一年之后，他又将此事写入小说，一时哗然。渡边淳一面对重重压力，自然无法继续行医，只得去东京靠写作谋生。其实，真正诱导渡边淳一文学创作动机的则是其初恋。

那时候，被渡边淳一称为“天才少女”的情人在其生日那天，给他投递一封情书，言辞火辣，令渡边淳一坠入情网。经过一段时间交往，渡边淳一如梦初醒，发现“天才少女”在他之前已经有五位情人，可是渡边淳一仍无法自拔，整天跟随她混迹酒吧、咖啡馆，接触艺术家、文学家，这期间，他忽然感到获得某种灵感。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一个早春的清晨，“天才少女”冒雪跑到北海道“阿寒”国家公园“投湖自杀”，走之前的夜晚，“天才少女”在渡边淳一房间窗台上摆放一支火红的康乃馨，“我想，她在生命终点来临之前，给我献上火红的康乃馨，想必是从心里喜欢我的。后来才知道，其他五个男孩窗台上也摆放着同样火红的康乃馨，我一直在想，她究竟是最爱谁？直到成为专业作家，这才明白，比起我们中的任何人，她最爱的还是她自己这样一个存在。”

即便已是古稀老人，但回忆起炽热而又悲凉的初恋，渡边淳一先生仍显得如此敏感多情，完全沉醉在自我世界之中，“我把小说看作对我们之间爱的永久记忆，铭刻在心。这是对亡灵的最好慰藉，也是对我们共同记忆的几年。”渡边淳一小说《梦断阿寒》便讲述了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因此，无论是《失乐园》、《爱的流放地》、《一片雪》还是《紫阳花日记》、《泡沫》，渡边淳一先生都是用文字做粘土，用心血去呵护，捏造一个又一个人物，他们以鲜活美丽的姿态，绽放在他手里。

至于为何总要让笔下主人公以死亡宣告其爱情巅峰，渡边淳一以为：“爱之巅峰即为死亡。”在他看来结婚乃寻常生活之开端，相爱的恋人一旦转变为生活的伴侣，那种所谓的“压倒性的爱”便荡然无存了。

正是做医生那段经历，让渡边淳一得以感受生命的脆弱与无奈，“因为死亡，才会有爱。若生命无限，不存在归零的死亡，就不会滋生痛苦的爱，理解了生命的有限，死亡的必然，爱才能使之不顾一切。”渡边淳一这种文学审美或许源自传统日本文化对悲剧美的追求，即在凋零中发现美感受美，甚至感受一种自我救赎。

采访结束后数月，有缘赴东京公干，渡边淳一先生得知后，热情招呼我与同事相聚，觥筹交错间，老先生还询问拍摄是否顺利，当听说我们与黑木瞳公司沟通不畅，他立刻与黑木瞳本人联络，前后不过数分钟，一切迎刃而解。随后，渡边先生还以一册中文版《钝感力》相赠。

渡边淳一赠送曹可凡《钝感力》（1）

渡边淳一赠送曹可凡《钝感力》（2）

说实话，以前只知道迟钝、愚钝那样的词汇，且多带有贬义色彩，对“钝感力”概念毫无所知。按渡边淳一先生理解，所谓“钝感力”是指迟钝的能力。它强调人对困境的一种耐力，是“厚着脸皮”对抗外界的能力，是一种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是现代社会生存的智慧。鉴于每个人个性差异，有些人天性敏感，对人和事保持高度警觉，稍有风吹草动便会立刻作出反应；而有些人相对“迟钝”，甚至有些“麻木”，即便是受到批评、挤压、羞辱，陷入困境，依然风轻云淡；相反，有时在外人看来春风得意，他也漫不经心，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模样。按照过往固有观念审视，“敏感者”往往容易占得生机，获得成功；“迟钝者”则仿佛与“不成器”相提并论。

然而，渡边淳一先生在《钝感力》一书中，以大量生活琐事告诉我们如何激发自身“钝感力”：即迅速忘却不快之事；认定目标，即使失败也要继续挑战；坦然面对流言蜚语；对嫉妒讽刺常怀感谢之心；面对表扬不得寸进尺，不得意忘形。他还进一步鼓励大家，不论遇上何种糟心之事，都应以“开朗、从容、淡定的态度对付生活……钝感力不仅限于精神层面，在身体方面，要想不因些许感受和伤痛等败下阵来，也必须拥有这种能力。”作者在这里所说的意思大概是指人的自身免疫力。

渡边淳一手札

面对疫情大背景重读《钝感力》一书，尤为感慨。因为渡边淳一提醒我们，每临大事、难事，千万不要自怨自艾，不要愤闷烦恼，而是要让自己安静下来、调整心态、适应新的形势与环境。“凡有宏图大志，希望能在广阔天地中成就一番事业的人，都应该 首先确认一下自己的钝感力，认为有的话，就要倍加珍惜；觉得缺乏的话，就要加紧培养，拥有更加坚强的钝感力，这样，才能融入各种环境之中。”渡边淳一先生说。

黄永玉先生曾说，世上大概有两种人，当在人生旅途中被一个坑所绊倒时，一种人立刻起身，掸掸身上的灰，继续前行；另一种人则始终蹲在地上，仔细端详那个将其绊倒的坑，思前想后，原地踏步。前者就拥有“钝感力”，不在乎是否跌倒，勇猛精进，终能抵达目的地；而后者则缺乏“钝感力”，过于敏感，终至止步不前，错失良机。

黄永玉先生与渡边淳一先生虽然表达方式不尽相同，但思想内核却殊途同归，那就是永远不要气馁，那股貌似“迟钝”的顽强意志可以让我们在任何复杂环境中处于不败之地。

2022年4月17日 下午1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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