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兄弟与八道湾胡同

文、画｜罗雪村

不久前，和柳白、雁军去八道湾胡同鲁迅、周作人旧居一游。路上，柳白又讲起1967年2月的一天，他借外调之名去八道湾胡同11号访问一直萦绕心头的人物——周作人。

八道湾胡同11号院内鲁迅旧居（钢笔、碳素墨水） 写生于2001年

左｜鲁迅先生肖像（毛笔、墨）  作于2018年5月

右｜周作人先生肖像（毛笔、墨）作于2018年5月

“周家在最后一个院子，我走进东头一间小厢屋，屋里寒气袭人，北面靠墙的一张床上，躺着一位与鲁迅有几分相似的长者，不用问，他就是周作人。周见我进来，从床上坐起，倚靠在床头，紧闭双目，等待我发问。我呢，装模作样地打开随身带的小本，问道：‘你是怎么参加伪政府组织的？’让我大感意外的是，他似乎用尽全身之力，猛然将被子掀开，再撩开上衣，露出肚皮，指着上面的疤痕对我吼道：‘我不是汉奸！’之后，就是很难懂的一长串绍兴话，大意是说日本特务开枪打了他……如此情绪失控，可见其心中积下的怨愤已经到达顶点。”

柳白接着讲，周作人向他大吼之后，很快平静下来，继续闭目坐着，等待他的提问，只可惜他已经不知该如何继续下面的谈话了。后来读了不少书他才知道，与周先生谈话的话题其实很多，只是当时涉世不深，自然放弃了与他对话的机会。

3个月后，周作人死了。“我感谢周作人先生的那一声大吼，把我吼到历史矿藏的深处，去寻觅一块块闪光的宝藏。”

画中右侧是鲁迅居室西侧外墙，沿墙走到后院，是其弟周作人住的地方（毛笔、墨、宣纸）。  写生于2000年

在同一角度画鲁迅居室西侧外墙，其时周氏旧居已面目皆非。柳白在画旁写道：再也寻不到昔日之踪迹，真是令人万千感慨。（铅笔、彩色铅笔）  写生于2018年5月2日

拆旧建新前夕的周氏兄弟旧居，2011年1月10日雪村摄

柳白站在当年见到周作人的地方，可那间小屋没了。  2018年5月2日雪村摄

上世纪80年代，我在与八道湾胡同仅一街之隔的北京幻灯制片厂工作，午休时，常揣个速写本到这条窄而曲的胡同写生，但并不知道有个周氏兄弟旧居。也巧，父亲曾带我去八道湾11号院看他在卫戍区工作的一位姓赵的老战友，那个矮胖的赵叔叔说他住的正是鲁迅的家。记得屋顶很高，有点儿阴冷，从窗户看院子挺宽敞……

八道湾胡同（水粉画） 写生于80年代

八道湾胡同，从这里拐进去就是周氏兄弟旧居（铅笔），写生于80年代

1996年6月，听说八道湾胡同被划入东冠英小区开发范围，但之后并未拆建，或许与当时一些媒体和几位知名人士关注有关。

说着就到了赵登禹路——奇怪，怎么八道湾胡同没了？怎么变成了志成中学？柳白恰是老“志成”的，说学校原是在西单小布袋胡同。一打听，得知八道湾胡同前几年就拆了，周氏旧居还在，被围在新建的校区里。

门卫好心，放我们进了校区。

再见周氏旧居，已然翻建—新。

工人们正在鲁迅旧居前的院落里铺装地面。

2018年5月2日雪村 摄

修建一新的周氏兄弟旧居第一进院。2018年5月2日雪村摄

被保护下来的周氏兄弟“旧”居，被和谐进现代校区……  2018年5月2日雪村摄

柳白循着51年前的记忆从11号院前院东侧拐进后院，他指着东墙犄角处说，这儿就是周作人当年冲他一吼的地方。“屋门是朝西开，屋里墙角还堆着煤……”可现在这间小屋没了，却在旁边新盖了一间，屋门被开到北边……“改得不对，物景皆非，唤不起回忆了……”

我见过一张八道湾胡同周氏兄弟旧居南屋的老照片，真是“纸窗敞院，花木帘栊”。文史学者邓云乡先生说那儿原是有30来间房子的大院子，按北京老话说是“大宅门”。这是根据那张照片摹绘。（毛笔、墨、宣纸）

关于这处旧居，《鲁迅日记》有记载，1919年8月19日，他在广和居收契后买下这处罗姓老屋，当年11月21日迁入，随后又将母亲由绍兴接来。至1923年8月离开八道湾迁居砖塔胡同，鲁迅在此生活了3年多。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时任《晨报》副刊主笔的孙伏园，经常跑到八道湾鲁迅家，笑嘻嘻地向先生“催稿”，这一催，便催出了《阿Q正传》。这部作品不仅在当年，直到现在，仍是引发人们思考国民性的药石。

孙伏园先生肖像（毛笔、墨），作于2018年7月

鲁迅二弟周作人，从1919到1967年5月去世，一直在这里居住。老文人张中行先生讲过，“我跟鲁迅先生不熟，周作人那儿常去。到他那儿，两把硬椅子他坐一把我坐一把。他嘴里说出的话与笔下的完全一致，完全是用平常话表情达意……”

再看新修的院门门楣上悬挂着“周氏兄弟旧居”匾额，可惜从前的旧迹几近全无。更可惜八道湾胡同没了，没了胡同，“周氏兄弟旧居”在偌大的校区里像一个小小孤岛。

一块新立的标牌上写道：“八道湾胡同始建于元代，是老北京最具代表性的胡同之一，西口原为河流，后成为道路，因弯岔多而得名。八道湾胡同十一号原属王府，民国时期成为民宅，一九一九年鲁迅兄弟购买合住，鲁迅搬出后，周作人一家在此居住。兄弟俱为文豪，胡同因而享誉。”读罢，无语。

周氏兄弟旧居新修的院门匾额上鎏金大字似乎与鲁迅一向的布衣布鞋不搭。2018年5月2日 雪村 摄

补记：不久前，甘肃庆阳发生一名19岁女生跳楼自杀事件，跳楼前遭众人围观起哄叫好，并以直播、视频、图片、文字等方式发到社交平台引来更多围观。

又想起鲁迅小说《药》里的那一大簇人，他们在丁字街口簇成一个半圆，颈项都伸得很长，像饥饿的人见了食物——那“食物”就是一个革命党人被砍头……

《药》写于1919年，那年鲁迅搬进八道湾胡同。

100年后，阿Q还活着，“颈项都伸得很长”的那一大簇人也活着，只可叹鲁迅走远了，八道湾也没了。

夜还长，路也还长，鲁迅对国民性的启蒙之光仍微弱，庸众仍未被唤醒，但即使醒了，出路又在哪里呢？

鲁迅明白：“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所以，醒来莫如昏睡；所以，100年过去了，那一大簇“颈项都伸得很长”的看客的子子孙孙仍在昏睡……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1424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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