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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侠·归期(下)
文 | 赵晨光
章五
这人来到韩宅门前,定睛看了一看,门房见到此人气势不凡,不敢小觑,上前正要招呼,却又听见汽车响,原来是韩凤亭同了李副官刚从医院回来。
那人扫了他们一眼,道:“韩少督,李副官?”
韩凤亭抬头一看,并不识得他,却也觉得他气派不同,迥异常人,便问:“你是什么人?”
那人微微笑道:“说起来,你倒要叫我一声师叔,我姓凌,名舞阳。”
韩凤亭不由“啊”了一声,十余年前卢秋心与凌舞阳在香港结识,共历生死,结为兄弟,这一番经历,卢秋心是同他讲过的。
后来凌舞阳随金针神医聂隽然去了南洋,卢秋心与他还时有通信,没想到,这凌舞阳竟来了北京!
韩凤亭本就对聂神通十分崇敬,如今这凌舞阳既是师父的义弟,又是聂隽然的传人,他马上便叫了一声:“师叔!”
凌舞阳倒也没想到他说叫就叫,怔了一下笑道:“大哥呢?”
韩凤亭听他提到卢秋心,眼睛不由一红,道:“师父在医院里……”一句未了,眼泪险些流下来。
凌舞阳道:“不要慌,出了什么事情?”
李副官忙上前来,将卢秋心除夕发病至今的事情说了一遍,凌舞阳听得双眉紧皱,道:“在哪一家医院?我这就去看他。”
他行李也没放下,随着韩凤亭便赶去了医院。
陈燕客走后,卢秋心在病床睡着,不知日月轮转,醒来时却见床边坐了个人,这人生得长身玉立,一派锐气英风。
他觉这人眉眼莫名有些熟悉,脑中偏又昏沉,正思量间,那人却笑起来:“大哥!”
这一声唤起卢秋心往昔记忆,他忍不住“哎呀”一声,道:“小云南!”
卢秋心忙坐起身来,这原是凌舞阳少年时在街头的绰号,凌舞阳笑得眉眼弯弯,便搭住了卢秋心的肩。
卢秋心又惊又喜,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北京?聂大夫可还好么?阿虎他们现在又怎样?”他一口气问了这几句话,便有些气喘。
凌舞阳笑道:“我是刚来北京,师父一家都好,师母最近喜欢侍弄蝴蝶兰,师父专门腾出一间房子给师母摆花。”
卢秋心听着便笑了,凌舞阳又道:“阿虎、田鸡还在香港做事,良子嘛……”
他有意拖长了声音,卢秋心忙问:“良子又怎样?”
凌舞阳笑道:“她上个月嫁给我了。”
卢秋心甚是欢喜,凌舞阳与良子结识于微时,是患难生死的交情,如今又结为良缘,实在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遂道:“这样的好事,你竟不写信给我。”
凌舞阳笑道:“这样的好事,须得亲口说给大哥才有味道。”
两人又谈了几句家常,然而卢秋心身体虚弱,只说了这些就有些气喘。
凌舞阳拿了一个枕头,拍了拍垫在卢秋心身后,随后道:“大哥你要是累了,就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
卢秋心微笑颔首,又问:“你在北京几日,住在哪里?”
凌舞阳笑道:“这都是小事,只是大哥你除了这些,倒没有别的要和我说?”
卢秋心诧异道:“还有什么事?”
凌舞阳道:“你真没什么要说的?”
卢秋心想一想道:“你还没有说,你来北京是为了什么?”
凌舞阳忽然上前,一把拽住了卢秋心的领子:“大哥,你中毒了吧?为何不肯明讲!”
这一句话说出,一直坐在一旁不曾言语的韩凤亭先跳了起来:“中毒,什么毒?”
卢秋心怔住,凌舞阳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卢秋心终于叹了一口气,道:“我也是前两日才醒悟到自己应是中毒,只是一来分辨不出是什么毒素,二来中毒已深,正所谓‘病入膏肓’,说了又有何益?”
韩凤亭又要跳起来,凌舞阳却道:“我也是跟随了师父这些年的,大哥你却不应小觑我。”说罢,他放开手,将三个指头搭在卢秋心的手腕上,左右手都看过后,又查看卢秋心的眼底舌苔,面色肃然道,“原来是……”
韩凤亭忙问:“是什么?”
凌舞阳不答,反问道:“你可听说过霍元甲霍大侠?”
韩凤亭是崇尚英雄的人,自然知道,连忙点头。凌舞阳道:“都说霍大侠是因病过世,其实江湖上都知道,他是中了日本医生的毒药,吐血而死。卢大哥中的这个毒药,和当年霍大侠中的毒药同出一源,不过似乎是经过了些改良,发作慢了许多而已。”
韩凤亭大惊失色:“那老师岂不是……”
凌舞阳却微微一笑,道:“无妨。”
韩凤亭见他神态高深莫测,不由起了敬畏之心,只听凌舞阳道:“这毒药经过改良,发作虽缓,效力却也不如先前猛烈,这是其一;大哥虽然发作,却被及时送到医院,这外国医生虽不能根治,可也缓解许多,这是其二;其三么……”
他有意停顿一下,韩凤亭忙问道:“其三是什么?”
凌舞阳傲然道:“其三自然是我在这里。”
他说这句话时,头昂得高高的。卢秋心不觉想到当年那个白脸黑发的骄傲少年,他年纪虽长了许多,气质却究竟未改。
卢秋心不免微笑道:“我自然信你。”
凌舞阳与韩凤亭都是那说做便做之人,当日便给卢秋心办了出院的手续。凌舞阳开了一张药单交予李副官请他帮忙采购,自己则给卢秋心先施了一次针灸。
说也奇怪,这次针灸之后,卢秋心的神态明显便松快了许多。众人见了,皆以为神医妙手。
韩凤亭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半晌停下,问李副官:“那凌舞阳现在做什么?”
李副官笑道:“他给卢先生针灸之后,又看着熬了一服药,现在多半是回去休息了。说起来,人家也是一路上舟车劳顿,又忙活到现在。”
他说这话的意思,自然就是希望韩凤亭若有话,且等等再说,毕竟现在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但他也知自家这位少督的个性,只怕是不肯耽搁的。
未想韩凤亭却道:“你说得是,我便明早再去找他。”
李副官倒不免惊讶,心道少督这脾性,竟是和从前也不大相同了。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韩凤亭起得极早,却见院中已多了一人正在练功,正是凌舞阳。
此时仍是寒冬,正是呵气成霜的时候,凌舞阳却只穿了雪白的短衣。
韩凤亭看得瞠目,他素日也见过卢秋心练功,然而卢秋心的身法是中正平和,这凌舞阳却是柔韧中又多了一种刚锐之意,譬如平淡一掌挥去,草木竟可一折两段。
凌舞阳一掌画个圆弧收尾,道:“韩少督,早。“
韩凤亭老实答道:“平日倒也没这般早,原是想着见师叔的。“
凌舞阳不免笑道:“我这大哥,倒收了个诚实弟子。”又问道,“你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韩凤亭握紧了拳头,道:“老师那毒,我想到是什么人下的了!”
凌舞阳眉锋就是一挑:“你倒说说,是怎么一回事?”韩凤亭还没说话,他又道,“说得细些。”
韩凤亭便把自己前些时日有意做些实业,宴会上遇到松原,田启新被劫等事一五一十说了。末了道:“师叔昨天说到是日本的毒药,我便想到了松原,下毒的除了他再不会有旁人,虽不知他怎样下毒……”
刚说到这里,凌舞阳打断他道:“你再说一遍。”
韩凤亭方才那一番话说得可是很长,他脚都有些冻麻了,心道:这师叔可也奇怪,怎的又让我再说一遍?虽然不愿,可还是道:“我之前要做些实业……”
凌舞阳道:“我没让你说这些,只说你刚才那一句。”
韩凤亭便道:“虽不知他怎样下毒……”
凌舞阳冷冷道:“你前二十年的白米饭都是白吃了,还没看出来你老师是替你中了毒?”
韩凤亭“啊”的一声,张大了嘴巴,脚麻都忘了。
他原也聪明,凌舞阳这么一说,他当即便想到:卢秋心与松原哪有多少接触?若说有,最近的一次无非也就是自己去找松原算账,卢秋心担心自己追了过来,在松原家,自己把松原斟茶赔罪的那一杯茶递给了卢秋心!要说松原和卢秋心本无实质上的冲突,他意图毒死自己才是真的!
想到自己亲手把毒药给了卢秋心,韩凤亭不由得痛彻心扉。
凌舞阳见他面上有痛悔之色,心中暗自点头,又道:“其实你与松原之间的纠葛,我之前便已了解得分明。”
韩凤亭不由惊讶抬头,凌舞阳道:“你道我来北京城做什么来了?我在南洋原也做些生意,这次回来,就是要研究水泥、火柴等几样生意哪些可做,事先自然要有一番调查,你和松原之间的事情传得也大,我自是清楚。
“松原这个人,他在日本的时候就有个绰号,叫做‘鬼松原’,下手又快又狠的一个人。现在看来,那周幻和梅若水多应就是他派出来的,釜底抽薪弄走了田启新,你的公司便做不下去。可是一旦被发现,他面上装作诚恳歉意,随即就向你下手,可见他的决断狠毒。
“要知道这药发作是很缓慢的,如我一般能看出的人也是极少。到时候你要真是死了,谁又能想到是他动的手?”
韩凤亭听到这里,心头一震,他可又多想了一层,这凌舞阳能想到的事情,卢秋心就想不到?师父不说自己是中毒,固然也是因为中毒已深,说之无益,可另一方面,师父也怕自己知道这中毒的真实原因后内疚难过。
他不禁便道:“老师一定也想到这些,他是因为我才不说的!”说罢,忍不住便落了泪。
凌舞阳倒是一怔,这一层原因,他并没说出来。
没想韩凤亭自己倒说出口,凌舞阳心里想:大哥收这徒弟,虽不晓事,到底还有良心。便道:“我去吃早饭,等会儿去看看你师父,上午你要有时间,我和你谈谈。”
早饭后两人一同去看了卢秋心,凌舞阳看着卢秋心喝了一碗药,笑道:“等下我再来为你针灸。”叮嘱几句,方离开了房间。
韩凤亭引他去了自己书房,自有听差奉上茶水点心。
韩凤亭挥挥手要他们出去,凌舞阳方问道:“大哥与我信中写道他收了一个学生,又有许多赞扬的言语,然而我看你出身很是显贵,为何想要拜大哥为师呢?”
凌舞阳这个问话,却引起了韩凤亭许多回忆,他道:“起初原不是我要拜师,我也不知他懂武功,是李副官看中老师的学问,所以请了他过来教我……”
便把自己如何与卢秋心结识,自己偶然发现卢秋心会武,如何在相处中钦佩卢秋心的品德为人,卢秋心又怎样救过自己等事一一告知了凌舞阳。
末了道,“我觉得自己过去这些年一无是处,因此想做一番事业出来,没想却害了老师,我……”说到这里,不免又是惭愧又是难过。
凌舞阳倒是听住了,心中暗想:我原当这韩少督办事潦草笨拙,不想一年前他还是个纨绔子弟,照这样说,他能做到如此,竟已算得是不错了。
凌舞阳自己是贫贱出身,原是云南刀客的徒弟,后又在香港打拳讨生活,能至今日,那是实实在在经过一番挣扎拼斗的。也正因如此,他对那些上进的青年就格外有好感。再看韩凤亭时,目光就和从前不同。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心中又想:大哥性情温和,对这弟子未必能狠下心肠;再说大哥是个读书的人,对这商贾的事情又非很懂,我既然逢了这个机缘,索性就帮他教导一番。
想到这里,凌舞阳就把茶杯一放,道:“你有这个心思,当然很好。我看你也请了人,想必是确要做事的,只是有几件事,我倒要问问你。”
韩凤亭不知所以,只听凌舞阳问道:“你要做水泥,你可知现在国内有几家公司做这个?各家公司一年产出多少?这些公司一年又要卖出多少,都卖给哪些人?”
韩凤亭思量一下,答道:“我听那田博士道,在天津原还有一家公司,南方也有,日本也有公司……”但具体到一个数字,他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凌舞阳笑了一下,又问他道:“那你再说说,建一个公司,制造水泥要选多大的地方,花多少钱买?雇多少工人?一月又要开多少工钱,给多少奖金?”
韩凤亭张口结舌,这些事多是李副官在筹划,他还没有过问。
凌舞阳又笑了一下:“那你这公司,一年又打算产出多少?卖给什么人?怎么卖,怎么运?赚了钱怎么扩大规模?赔了钱怎么扭转?你可曾有一个计划?”
韩凤亭只觉汗出如浆,凌舞阳说的这些事,字字戳中他的软肋,他忽然福至心灵,大声叫道:“师叔你这样内行,定是懂生意的人,要请师叔教我!”
凌舞阳哈哈一笑,不由回忆起当年他在香港与卢秋心初识之事,那时他天不怕地不怕,一副凶狠的样子,私下里却与卢秋心讲:将来心愿不过是开一间小店,养活自身便可。
待他到了南洋,跟在聂隽然手下,有了自立的能力,竟当真做起生意来。一来身后有个聂神通支援,二来他竟有这方面天赋,颇被他做出一番事业来。
此刻他见韩凤亭虚心求教,便道:“你若想懂,我自可教你。”
说着当真和韩凤亭讲了他在南洋做生意时的一些事情,韩凤亭听得津津有味。
然而凌舞阳讲了一会儿也就收住,道,“这些事情,说难倒也不难,眼下这个不急。倒是你师父的事儿,有些棘手。”
韩凤亭不由愕然,他原当凌舞阳一来,卢秋心当是无事。
凌舞阳道:“我在你老师面前那般说,是为了宽他的心!可惜我来得晚了,这毒中得已深,我并没有万全的把握。”又道,“若我师父在这里,自然万事不怕;就我那师兄也有了师父的六七成本事,想来也是可以的。只可惜他们远在南洋,解救不及。我当年在师父门下却是以学武为主。唉!”
他长叹一声,颇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感觉。
凌舞阳又看看天日,道:“我先去给大哥针灸。”便先走了。
韩凤亭留在原地,心里想着凌舞阳说的这些事情,若按了他从前的脾气,怕不就要先冲到那松原的家里,先天翻地覆地闹上一番。然而此刻他想:就我烧了那松原的家又如何?老师的毒还是一样无法可解。
他坐在原地怔了一会儿,慢慢理顺了思路,抹一把脸,站起身来。
韩凤亭找到了李副官,对他道:“先撒出人手去,到北京城各个饭店、舞厅里找周幻、梅若水两个人,有动静了,立刻告诉我知道。再有,派两个能干的看在松原家附近,找他落单的时候也告诉我。”
李副官便吃了一惊:“少督这是……”
韩凤亭恶狠狠地笑道:“老师的毒还没解呢,那周幻和梅若水是他身边的人,说不定就会有这解药,先找出他俩的踪迹来。至于松原,哼哼!”他冷哼了一声,“先绑过来再说!”
他心里想着,梅若水和周幻的手里未必就有解药,因此要两面下手,至于那松原交了解药,自己要不要放他,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大踏步走出去,险些又撞到一个人,一抬眼却是蝶影,一张雪白的小脸上,两只眼睛烂桃子也似。
韩凤亭奇道:“你怎么在这儿?”又道,“老师没事,可也需要人照顾,你便去照顾他吧。那凌先生原也需要人打下手。”
蝶影听了以为有理,忙匆匆地去了。韩凤亭看着她背影,自嘲笑笑,想到自己却也会在旁人面前虚饰太平了。
那松原润一郎人极警醒,李副官盯了他几日,竟未寻到一个空隙,反而是在几日后的一个宴会上,韩凤亭偶然见到了周幻。
章六
觥筹交错,灯火辉煌,周幻一张俊秀的面庞在里面却显得暗淡。韩凤亭走到他身后,一拍他肩膀,朝他使了个眼色。周幻一见是韩凤亭,倒是毫不诧异的样子,跟着他就走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小花园里,这里寂寂无人,韩凤亭开门见山道:“你知道我老师中了松原的毒吧,你有解药没有?若有,开个价出来。”他知道周幻好钱,因此直接就点了出来。
周幻倚在花树上,擦火柴点着了颗烟卷,似笑非笑地说:“韩少督倒不怕我拿了钱走人?”
韩凤亭道:“老师教过我预防你催眠术的法子,我不怕中招。若说动手,这里许多名流人物,你却不敢。”
这几句话,他说得很是镇定,周幻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韩凤亭又道:“你给那松原办事,无非是为了一个钱字,他给你多少,我翻个倍给你。”
周幻抽了一口烟,定定看了他一眼,忽然就笑了。
他把烟卷按在树干上慢慢碾灭,道:“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儿?我还真为松原那个日本人弄死你老师不成?”说着从内怀口袋里掏出个小药瓶,掷给韩凤亭,道,“就这一颗,给你老师吃了吧。”
韩凤亭大喜,便掏出支票本子要写支票给他,周幻却道:“钱我也不要你的,你手上那个翡翠扳指倒还不错,给我就是了。”
这倒是出乎韩凤亭意料,他过去喜好奢华,手指上常戴三两个金刚钻的戒指,拜卢秋心为师之后,这习惯自然要改上一改,但毕竟旧习难去,这个翡翠扳指是他花了五十块钱在东安市场买的,绿茵茵的一圈,看着不如金刚钻那般显眼,也没那般贵重,因此他才戴在手上。
如今听周幻一说,自然毫不犹豫就摘下来,递给了周幻。
周幻接过扳指,哈哈一笑便离开了。这时李副官便从树影后走出来,抹一把头上冷汗道:“少督也真是胆大,您就怎么料定他会把解药给你呢?”
韩凤亭道:“他手里有没有解药我可不知道,但我想他若真有,定会给我。你还记不记得老师给我讲《平复帖》的事情?”
李副官道:“《平复帖》不是周幻一手策划的么,闻说谢兰圃就是因为这个才自杀的。可见他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韩凤亭道:“这是不假,可老师也说过,当日里《平复帖》本已到了那日本人手里,若不是周幻通风报信,是怎样也抢不回来了。”
当日里,卢秋心也疑惑过这件事,对此,周幻只说了一句:“好歹,我也是个中国人。”
思及至此,韩凤亭抬头向李副官道:“他究竟是个中国人。”
李副官“啊”了一声,还没说什么,韩凤亭笑道:“先不提这个,既有了解药,先拿去给师叔看看,没问题就给老师吃了。”说着大笑着率先走了出去。
他们回去的时候,凌舞阳却并不在家里。李副官忙询问一个听差道:“凌先生人呢?”
那听差也不清楚,道:“凌先生方才出去了,却不知去了哪里。”他也知道这回答是不如人意的,忙又道,“前些时候不久,曹大个子带着人也出去了。”
曹大个子是韩凤亭手下护兵中的一个头目,虽是这样一个名字,为人倒是很警醒的,韩凤亭派人看着松原家附近,就是派他负责的。
韩凤亭心里想着:难道是出了什么事?心中正疑惑着,却听门外一片嘈杂,原来是凌舞阳等人回来了。
凌舞阳尚好,曹大个子等人却十分狼狈,尤其是曹大个子一只手都险些被人砍断。韩凤亭吃了一惊,曹大个子叫道:“少督,那松原手下有个高手!”
原来曹大个子奉命查看松原踪迹,说来也巧,今日里恰就是那松原一人出门,他打电话回来告知,却因韩凤亭与李副官出去赴宴,一时难寻。
他一想,那松原只有一个人,错过了这个机会未免可惜,就带了手下两个护兵意图把松原绑回去。
不想松原润一郎表面上是一人出行,其实身边暗自跟了个高手。曹大个子几人都被打伤,幸而凌舞阳听说这件事,及时赶了过来,不然,这几人恐怕都要死在那里。
这件事韩凤亭竟不知道,他先谢过凌舞阳,又忙问道:“那高手是个什么人?”心里却想:难道是周幻?不对啊,明明我才看到他。
凌舞阳道:“是个日本人,生得高瘦,刀法真是不错。我早年的启蒙师父在云南做刀客,较他还逊色一筹。”又道,“不过更难得是他那把刀,这东洋的刀也不知是如何铸的,好生锋利。”
实际上,若不是他及时拦了一拦,曹大个子那只手就要废了。
李副官听了惊道:“若真有这么个厉害人物,他要是伤害少督那还了得!”
凌舞阳笑道:“他虽厉害,我却也不惧他。你们少督在家里,是不必怕的。若是出门,我且画一张图出来,你们见到这个人,小心就是了。”
原来他在南洋日久,学会了西洋的画法,当下便寻了纸笔,画了一张图形出来,曹大个子看了称赞道:“凌先生这图画的,竟和真人一样!”
韩凤亭等人也围过来看,见纸上画的是一个高瘦的日本人,一张脸也是瘦长的,穿的是倭人的衣服,腰间挎着一把武士刀。
虽是图纸上,也觉得那眼睛锐利的和刀锋一样。皆是惊讶。
凌舞阳对这幅图甚是自许,又拿去给卢秋心看,此时卢秋心经他几日调养,好转了许多。凌舞阳便笑嘻嘻地坐了,把今日事情说与他听,又拿出那张图来,不想卢秋心一见之下便道:“这人我见过的!”
凌舞阳听了大是惊讶,原来当日卢秋心与庞冬秀分别之时,见到那浪人便是此人。
同时卢秋心见了这图,触动回忆,想到除夕夜里自己床边恍惚曾有一人,身形也与他十分相似。
凌舞阳一听便叫道:“大哥这样说不会有差,定是他无误了!”又道,“他定是松原的身边人,那晚来说不得就是要对你们不利,只是韩凤亭不在,你又中了毒,因此他没有出手罢了。”
卢秋心低声道:“我另有一事担心。”
凌舞阳问道:“什么事?”
卢秋心道:“你说他手中刀极是锋利。我忽然想到之前有两个普通人被一刀毙命,那痕迹恍惚就是一把倭刀。”
凌舞阳奇道:“大哥是怀疑是同一人?可按大哥所说,那死的都是普通人,他一个武士,杀普通人做什么?”
卢秋心道:“试刀。”
他垂下眼帘,续道:“我曾听闻日本有一种武者,虽秉性高傲,但只有对与他同等的武者方会如此。寻常人的性命在他眼中如同草芥一般。对上这样的人,是很棘手的一件事。”他皱紧眉头,思量对策。
凌舞阳食中二指在他额前一抹,笑道:“行啦,你还想这么多,好好养病就是。打架的事,就交给我了。”
卢秋心笑了笑,犹不放心,他也知凌舞阳跟了聂神通这些年,功夫想必早已在自身之上,然而在他眼中,凌舞阳却始终是当年那个小云南,须得自己这个做兄长的照拂才是。
他口中不语,心中却暗自想着若自己遇到那日本高手,当以何种武功应对方是。
另一边,凌舞阳在照料过卢秋心后,回到自己房间里,把皮箱翻出来,从里面抽出来一把小刀子。
这把刀外形粗陋,刀锋却极利,乃是当年那云南刀客留给他的东西。凌舞阳把它一直带到了南洋。后来聂神通教他点穴等高深功夫,可还是以这柄刀做底子。
我倒盼着他早点上门呢,凌舞阳拿着刀子,刀刃如水清澈,上面映出他一个笑脸来。
他们这边计较暂且不提,再说周幻给了韩凤亭解药,正要往回走,梅若水便走了出来,口中啧啧有声:“那解药是你好不容易从松原那儿偷来的吧,原是自己留着防身的,怎么就给韩家那小子了?”
周幻没说话,转着手上的扳指向外就走,梅若水眼尖看到:“这哪儿来的?是老物件吧?”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这原是你家的东西?”
周幻头也没回:“是我家的,不是祖传的。”
梅若水追了上去:“什么意思?”
周幻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我有个远房的表叔还是表舅,年轻的时候还参加过革命党,我还小的时候他来过我家一次,给了我这么个东西——你看这里那一块绿,像不像一把宝剑?倒没想现在落到了韩家小子手里。”
梅若水奇道:“你家流落在外面的物件儿不知多少,就为了这么个玩意儿换了解药?这不对,不是你的作风。”
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直到周幻回了饭店自家房间,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周幻被他问得烦了,把外衣一摔,瞪着眼睛叫了一个名字,梅若水一听他叫这个名字就怔了一下。
原来这是他的本名,他二人都觉用旧日姓氏愧对先人,在外面用的都是化名,因此梅若水一听周幻叫这个名字,就晓得周幻是真的动怒了。
“得啦得啦。”梅若水说,“不说这个,我倒听说一件事,那个卢秋心别看病成那样,身边倒有个小美人儿陪着,你说奇是不奇?要说她是跟韩凤亭也说得去,就跟我,那也是好得很啊……”
周幻知他素来好色,也不理他。
梅若水又道:“韩凤亭那里,听说倒是又来了一个人,我溜了一眼,大冬天穿了一身白,看那步伐,像是个有功夫的。”他嘴上虽花,私下里消息倒收集了不少。
周幻一听,忽然看了过去,问道:“穿一身白?”
梅若水笑道:“可不是,衣衫极单薄,我还想着,这年头儿难道还有练内家功夫的?”抬眼见周幻一张脸煞白,怔了一下忽然想到他之前那个梦,惊道,“你……”
梅若水心里不由也打起了小鼓,心道难道真有这么巧,周幻梦到了白狼,真就来了个穿白衣的厉害人物,难不成真有什么说头?不由就坐到了周幻身边,仔细打量起周幻来。
周幻原生得俊秀,此刻紧闭着双眼,扯松了领结,呼吸间都有几分急迫,仿佛霜日之花,摇摇欲坠,和他素日的自若锋芒大相径庭。
梅若水心里又是一跳,心道:老辈人都说,这人要是将死,那表现和往日都是大不一样的,难道这真是准的?
但如同他这样人,江湖混久,心下虽然这般想,口头上却万万不能这般说,反要寻个不正经的由头说出来。
梅若水便一拍周幻的肩头,调笑道:“看你这颓唐的样子,竟不像平时,也就是我从小认识你,换成旁人,只怕倒要以为你是个女人,看上了那卢秋心,才把松原的解药给他。”
他知道周幻的秉性很是高傲,若用女人相比,周幻必然不忿,也就不想这白狼的事情,果然周幻听到这句话,眼睛就瞪了起来。
只是尚未等周幻说什么反击的讽刺言语,房门忽然被一脚踹开,正是那被梅若水称为“酒色财气”中排行第四的坂本五郎,此刻他一只手指着周幻,一张狭长的脸上都是怒气,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日本话出来。
梅若水和周幻对日本话都不精熟,虽然如此,也猜出这应是一句很难听的骂人话。坂本五郎一句骂完,也醒悟到周幻并不明白,便又换了汉话,叛徒、懦夫地骂了一通。
梅若水知道自己一句话惹祸,急着上前分辩。周幻抱着手,冷冷看着坂本五郎,就好像他说的事情和自己一分关系也没有。
可周幻这样的态度,反而令坂本五郎更加恼怒,他跳着脚,唾沫星子溅得老高,骂道:“没骨头的东西,和你的祖先是一个模子!”
周幻的脸色忽然就变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根藤鞭,又快又狠一鞭子抽到坂本五郎的嘴上,坂本五郎没想周幻忽然出手,反应不及,嘴唇、舌头都被抽破,一颗牙齿也松动了。
如坂本五郎这样人,是决不能忍受自己吃一点儿亏的,他怒吼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朝着周幻就扎了过去。
这一匕首对着的方向,正是周幻的心脏,而这匕首的锋刃上闪着寒光,可见坂本五郎这一匕首,明显就是要周幻的命。
周幻眼角瞥了他一眼,也不退让,也不躲闪,直到坂本五郎到自己近前的时候才忽然向后一带,坂本五郎“哎哟”一声,踉踉跄跄向前直冲了好几步,险些摔倒在地上,那一匕首自然也是全失了方向。
周幻冷笑了一声:“什么玩意儿!”
这一句话口气里的轻蔑意味,甚至超过字面上的讥讽。
坂本五郎一跳三尺,举着匕首又冲了过来,这一次对着的则是周幻的咽喉,又是致人死地的杀招。
梅若水急道:“都别动手,听我说句话!”
回答他的,是轻悄悄的一声响。
周幻吹着手里一把小手枪的枪管,那把小手枪上安了消音器,动作间倒是没什么动静,再看坂本五郎头顶一个乌溜溜的洞口,人已经倒了下去。
“什么玩意儿!”
章七
梅若水大惊失色:“你怎么就把他打死了!”
周幻放下手枪,面上的郁气倒是消散了几分:“他自己找死。”
梅若水一想,倒真是这样。
依周幻平素的个性,坂本五郎扎第一刀的时候,周幻早就下了手,这还算是客气的,就道:“按说单一个坂本五郎,也不值什么。可惜咱们现在正打算和他合作呢,这背后可是一笔大财……”
说到这里,见周幻面色不对,梅若水心下一颤,暗道这人翻脸无情,自己莫惹了他,就改口道:“只他身后的人是松原,我听说这个松原很是护短,那坂本五郎是他一个表弟还是什么亲戚,倒要提防他报复。”
周幻从怀里抽出条手绢,把手枪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又放回怀里。
梅若水窥着他的脸色又道:“我倒有个主意,韩凤亭现在不是正和松原作对吗,坂本又是中枪死的,不如就把这事栽到姓韩的身上,让他们两个斗去。”
他心里未尝不存着这事抹过,自己还能和松原继续合作的念头,只是这话现在可不敢说了。
周幻没说话,梅若水就当是同意了,看着尸体又犯愁,心想这里是人来人往的饭店,这一具尸体该如何处理?
周幻却不理他,拿起房间里的电话,拨到汽车公司叫了一辆汽车过来,又拿起坂本五郎的围巾,在其头上裹了几圈,遮住弹孔和大半张脸,随后抄起一瓶洋酒,用牙咬开瓶塞,劈头盖脸从坂本头上浇了下去,烈酒味道弥漫在房间里,把那一点血的味道也掩盖下去。
梅若水看得一怔一怔,周幻却已架住了坂本五郎一边的胳膊,不耐烦地道:“还愣着干什么?走。”
梅若水这才反应过来,忙架了坂本五郎另一边的胳膊,这么一来,衣着凌乱,一身酒气的坂本看上去就似一个寻常喝醉的客人,而这样的客人饭店最是寻常,谁也不会去过问。
坂本五郎的死,就仿佛一块不大的石头扔进了水里,石沉水静,竟没有发出什么声响。之后的两天,就这般安静地度过。
早春的风格外硬而干爽,凛冽中带着一丝丝不自觉的温度,然而究竟还是冷的。
路上的行人穿着都是厚实暖和,急匆匆地在街上走着。只有一个人,穿的是件雪白的长衫,风一吹,衫角就轻轻拂起,可见质地轻薄。再看这个人的面上是一双入鬓的长眉,一双眼蕴藏锋芒,实是一个不凡的人物。
这人原在街上不紧不慢地闲走,忽然间他见到街边的一间西餐厅里,临窗坐着个西装青年,不由露齿一笑,大踏步便走了进去。
那青年正是周幻,他一眼看到进来那人,不由怔了一下,随即“啪”的一声,手里雪亮的刀叉掉到餐盘上。
那人笑了笑,指指自己道:“我,凌舞阳。”又指一指周幻道,“你,周幻。”
他看到周幻眼中毫不掩饰的惊骇颜色,心下倒有些诧异,暗道照卢秋心所说,这周幻原是一个了不得的狠角色,现下看来喜怒形于色,倒不见出众。
但这话他此刻自不会说出,只笑道:“别看咱们是第一次见面,可我猜,你早知道了我,我自然也早知道了你。”
他忽然出手如电,一把按住周幻的右手:“动什么手?别急。”
周幻被他一按,就如一把铁钳钳住手腕一般,再动弹不得,不由得心下暗惊。当初与卢秋心对峙时,他也曾有过这等处处被压制的情形,然而卢秋心为人毕竟温厚,不似凌舞阳这般气势咄咄逼人。
周幻眉头一皱,暗自踢出一脚,这一脚看似阴狠,其实乃是虚招,他左手已探入内怀,意欲拿手枪出来。
凌舞阳却低声喝道:“我无意和你动手,何况你难道还有罗师叔那般双手开枪的本事?”
凌舞阳第一句话,周幻不过听听而已,但第二句话却道中周幻心病,他掏枪委实为无奈之举,左手开枪委实难为,即使距离这般近也未必能保证。
他慢慢收回左手,一字字道:“你有什么事?”
凌舞阳也放开周幻右手,向椅子上一靠笑道:“我只问你,松原身边那个高手,是个什么来路?”
周幻看了他片刻,然而并未从凌舞阳面上看出任何端倪,慢慢开口道:“日本有许多刀术流派,有的极大,有的极小,刀法各自不同,松原身边的这个人就出身于其中一个极小的门派,闻说这个门派的刀法配上最利的刀,会有无敌于天下的本事。只因并无一人练成,所以日趋衰落,只余一人,然而该门派中刀法竟被他练成,最近松原又送了他一把宝刀,因此他愿为松原效命。
“这个人在日本似乎有个绰号,我只听他们提过一次,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倒记了下来。”
说着周幻说了一句日本话,这一句异域的言语,又只听过一次,难为他竟说得分明,凌舞阳不由也暗赞一句此人聪明了得。
周幻又道:“他真实姓名叫什么,我不清楚,松原只叫他做‘林’,不知是不是到中国起了个汉名。”
凌舞阳笑道:“林也是日本姓氏,想必此人姓林。”
周幻“哦”了一声,就在这时,梅若水忽然急匆匆地走过来:“我来晚了,松原正……”刚说到这里,一眼看到凌舞阳,不由吃了一惊。
凌舞阳站起身:“我先走了。”见到两人神色诧异,又笑道,“你给我大哥一颗药,我还不能放你一次?”说着哈哈一笑而去。
眼见着凌舞阳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梅若水抹一把脸上的汗:“怎么碰到了这个人,还好他走了。”又道,“松原托我请你办件事。”
周幻听到松原这名字,不免有些厌烦:“他又有什么事?”
梅若水笑道:“这事情可好,原是他有一个日本的仇人新近来了中国,松原要请你做了他,价钱开得可不少!”说着比了个“二”字,“两万,你不接?”
周幻挑眉道:“松原身边有那样一个高手,怎么想到了我?”
梅若水笑道:“你有所不知,松原那个仇人原也是一个什么流派的,和林有些渊源,况且林你也知道,杀了人便不管,不比你机智百变,不留痕迹。”又笑道,“你要是有意,这桩生意我也来帮你,大家兄弟,沾点儿甜头不是?”
他二人从前合作不止一次,周幻思索片刻道:“走吧,便去松原那里看看。”
他二人来到松原家中,因也是熟客,便直接来到松原书房中,
松原润一郎正在写字,周幻见他写的是一笔行草,乃是“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纵他不喜松原,也不由点头暗赞,一个日本人的书法到这般地步,委实难得。
松原见他进来,便含笑搁笔,道:“周君,我闻说你在书法上有很深的造诣,不如就来续下后面两句。”
周幻一怔,他少年时确曾精研书画,然而无此闲情已是多年,然而见到面前笔墨皆是精良,一时间也起了兴致。
思量片刻,拿起羊毫向后便续,起初两句略觉生涩,到“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两句时便已甚是流畅,写到结句时挥洒自如,一句“何日是归年”被他写得逸兴横飞,风流四逸。
他放下毛笔,从头审视一番,初觉欢喜兴奋,之后却不觉意兴阑珊。
松原却不由击掌赞叹:“好字,当浮一大白!”他寻思四周,然而书房无酒,便倒了一杯茶,“当以此为庆!”
周幻接过茶杯,喝了一口,便放回桌上,面上又恢复从前神态,道:“这桩生意当如何做,松原先生便请说吧。”
松原润一郎笑道:“周君来前,梅先生未对您说明么?”
周幻道:“大略一谈,并未细说,譬如那人姓甚名谁,住在何处,又有何等要求,松原先生还请细细说来。”
松原笑道:“这事不急,周君,你不如再看一下这幅字。”
周幻不知他是何用意,但仍是依言低头看字,谁想甫一低头,只觉头晕目眩,他暗叫一声不好,尚未反应,喉头便是一阵发咸,一口血直喷到白纸黑字上。
茶里有毒!这同样的一招,之前曾用在卢秋心身上,如今中招的则是周幻,只是这毒药发作却要快速许多,周幻又吐了一口血,面色已是苍白若纸。
松原润一郎谨慎地后退数步,藏身于梅若水身后,与此同时书房大门打开,又两个日本男子快步小跑进来,这两人皆是五短身材,肌肉虬结,护卫在松原前面。
电光石火间,周幻已看穿一切,他勉力看向梅若水,冷笑出声:“松原给了你多少钱?”
梅若水扭过头去,不敢看他:“我原说是韩凤亭杀的人,只是松原先生竟看出来了……生死事大,你不要怪我。”
周幻低声道:“好个生死事大……”他似已无力支撑,整个人慢慢瘫倒在地上。
梅若水松了一口气,来到前面探看,却也不免心酸,叹道:“我们也是打小的交情……”
一语未了,周幻忽然一跃而起,右手一柄手枪应手而出,梅若水原已离得近了,这一枪几已触到了他胸口。
梅若水大惊失色,就要后退,周幻左手揪住他领子,向前一拽,右手同时开枪,只听枪声不绝于耳,梅若水一声惨呼后再动弹不得,周幻却不停歇,一把枪里的子弹都打在了他身上,才把手枪一掷,松开梅若水的衣领:“我只和人有交情,不是你。”
这一变故来得忽然,也直到梅若水一死,松原才反应过来,连忙朝门口退去,周幻忽地弯身,身子闪电一般直冲过去,那两个日本男子见他来势汹汹,向前便挡。
然而周幻冲到他二人面前时,手里却忽然多了一把小小匕首,左右一抹,两条血线直冲屋顶,两个日本男子喉管皆被划开,左右栽倒在地,露出后面的松原润一郎来。
这时的周幻,体力可也已到了极限,他喝的茶原不多,因此还有余力,然而那毒药却也实在厉害,到这时不过是凭着一口不甘之气硬撑下去。
他喘一口气,抹一把面上的冷汗,握着手中还在滴血的匕首,慢慢向前走了一步。
松原直愣愣地瞪着他,此时的周幻衣领散乱,衣襟上还带着血渍,前额的发都披落下来,一半遮住他的眼睛,犹遮不住其中幽幽的寒光。
周幻原生得俊秀,此刻便格外有了一种奇异的美感,松原也知书房门便在后面,再退两步便可逃出,然而看着周幻此刻眉目慑人,竟移不动步子。
周幻又向前一步,眼见他匕首就要递出时,书房大门忽被打开,一个高瘦人影大踏步走了进来,他手臂一动,一把雪亮如银的武士刀已出现在他手里,下一刻便见血光四溢,周幻一条右臂已经掉到了地上。
中毒断臂,按说这时周幻本该已支撑不住,未想就在断臂一瞬,他脚尖一踢,竟将那把匕首踢起,左手一抄抄在手中,再度向松原一击而去,松原万没想到他竟能如此,只吓得全身发抖,林却在此时再度挥刀,一条银线泼洒而下。
一道纵长血线破空而起,淋漓房中,更有不少溅在那张字上,许多字迹均已模糊,唯有结尾两行还依稀看得清楚。
“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
凌舞阳回到韩宅,先换了衣服陪卢秋心闲话,他笑道:“今天不想倒见到了那周幻,我和他打听了那日本高手的事情。”
卢秋心也有些兴趣,问道:“周幻都说了些什么?”
凌舞阳就把周幻今日所说言语说了一遍,末了道:“师父当年是在日本留学过的,我从他也学了些日语,只不大精,那姓林的绰号,大抵是什么‘关中之狼’的意思。”
章八
两人谈笑一段,也便罢了。卢秋心如今精气神儿都很不错,但凌舞阳还是看着他又喝了一次药,这才嘱咐几句离开房间去寻韩凤亭。
韩凤亭正等在书房里,兴致很高,这些时日卢秋心恢复得好,他的心情也好了很多,见到凌舞阳便笑道:“师叔,你再与我讲讲做生意的事情。”
凌舞阳一撩长衫坐下,笑道:“这些天也聊得差不多了。其实也简单,如你这般的条件,就更加容易些,无非是利用自己的优势,去挤对旁人的不足。譬如你是一只螃蟹,便用钳子去夹;是一条鲨鱼,便用牙齿去咬;若是只墨斗鱼,那便喷墨汁去迷惑对方。若你是螃蟹却要用口去咬,那便不对了。”
他住在南洋海畔,因此也多用这海中的动物举例。
韩凤亭皱眉道:“那若是条小鱼,岂不是没有翻身的机会?”
凌舞阳道:“谁说的?小鱼可以伪装成大鱼,再不然,就是那寻常的小鱼,在海中也不是没有生机。”
这一句话,韩凤亭便不能理解,凌舞阳挑眉笑道:“你可知道,我在南洋最初是做什么起家?”
韩凤亭自然不知,凌舞阳笑道:“我最初是做水果罐头出身。”
在韩凤亭看来,水果罐头是极微小的一种事物,他不懂这如何可以赚钱。
凌舞阳笑道:“南洋水果是极多的,因易腐烂,价格也低,可若制成罐头,便可储存很久,卖到外埠又是一样新鲜事物,别看它小,却是极赚钱的一样买卖,我的第一桶金,便是从此而来。
韩凤亭恍然:“原来如此。”又好奇道,“那师叔是怎么想起做这等买卖?”
凌舞阳笑而不言,神思却飞到十余年,那时他与卢秋心在香港初逢,几人去街边吃车仔面的事情。
他在街头长大,这些小食便是他记忆中最为温暖之事。因此成年后做生意,寻的也是这些身边常见的水果。
韩凤亭见凌舞阳不答,又想到另一件事,便问道:“师叔,你在南洋的生意做得怎么样?”
凌舞阳恍过神来,笑道:“我在南洋做的是橡胶生意,过去听到张弼士先生事迹,甚是向往。”这位张弼士乃是广东人氏,十八岁下南洋谋生,生意做得极大,人送绰号叫做“南洋首富”,美国人更叫他做“中国的洛克菲勒”,凌舞阳特意提出这一位人物来,就可见他的能为心气。
韩凤亭还想再问,凌舞阳笑道:“先不说这些,你师父现在已没了性命的危险,咱们报仇的事情,也该着手做上一做了。”
这件事一直压在韩凤亭心头,以他的性子,若不是顾忌卢秋心身体,一早就动手了。此刻听到凌舞阳这般说,不由得摩拳擦掌。
凌舞阳笑道:“你先别急,动手不难,难的是如何动手。我也听说过你从前的事情,然而若是直接冲进他家中动手,未免不太讲究,传扬出去,对你老师的声名也不好。”
韩凤亭不由道:“但若是要送他去局子,一来无甚证据,二来也弄他不死。”
凌舞阳笑道:“没错,我之前和你谈过许多做生意的事情。你不妨把这事也看成一件生意,如何能做得圆满,做得过瘾,就看你的了。”说罢,竟自去了。
韩凤亭看着凌舞阳背影,怔了一会儿,他低下头看着桌上的砚台,那砚台还是卢秋心的,过去他有一次发作,曾将那砚台上摔出了好大一条裂纹,此刻他摩挲着砚台,片刻后站起身,从里面关上了书房的大门。
门这一关,就是整整大半天,晚饭也不曾出来吃。李副官看得着急,想去敲门,凌舞阳却笑着说:“他想出来的时候,自然就会出来的。”
李副官急道:“不吃饭怎能行呢?”
凌舞阳道:“饿一顿又饿不死人。”
李副官被这话噎了一下,心道这凌先生虽是卢先生的师弟,为人可真不如卢先生温厚。但这话也不好说,就在这时,书房门忽然被推开,韩凤亭拿着一张纸走了出来。
李副官一见大喜,道:“少督……”
却见韩凤亭摇一摇手,向凌舞阳道:“师叔,我想是想了,你倒看看我的主意。”说着举着那张纸向凌舞阳指点。
凌舞阳看了一眼,只见一张纸错字、白字占了一半还多,至于那字迹也就不必再说,不由摇头。韩凤亭见他摇头,手就不由动了动,凌舞阳却指着上面一行字道:“你怎么知道定会如此?”
韩凤亭道:“先前我对松原出手一次,我猜想以他的个性,一定会这样做。”
这要是换成旁人,说的当是“多半会这样做”、“大抵会这样做”,韩凤亭却是语气肯定,凌舞阳不由点一点头,觉得这小子的脾气很对胃口。他又接着看下去,失笑道:“你怎么把我也算进去了?”
韩凤亭道:“师叔刚才还说,须得利用自己的优势,挤对他人的不足,师叔就是我的优势,怎的不用?”
凌舞阳哈哈一笑:“你这说得很对,就这样去做。”想了想又笑道,“这事先不用告诉大哥知道,你办成了,再与他说。”
松原润一郎家中连死了数人,杀人容易,处理一干相关后续却要繁琐许多,况且常为松原办事的梅若水也死了,就更加要麻烦一些。松原好容易弄清爽后事,可就已经过了好几天的时间。
他来中国,原是为了办厂的大事,先前已耽搁了许多时候,这时就要继续着手起来,可是再度出门的时候,就处处碰壁。他觉得不好,就去向熟识的那个金融家华之廷探问。
华之廷叹道:“你先前可不是惹了韩少督,他那个脾气,北京城里都是有名的。原是他叫嚷出来,谁若和你搭讪便是和他过不去。他是一个少爷,你先不要理他,过几日也就好了。”
松原听了,心里暗自寻思。他对卢秋心下毒之事,因自诩毒药隐秘,发作又慢,并不知有个凌舞阳看出了端倪。
而曹大个子等人绑架他时,并未穿军装,他也不知是何人的手下,北京城里帮派地痞也多,绑架富人也是有的,因此过去这些时候,他并未怀疑到韩凤亭知道了下毒的事情。
此刻他听了华之廷的话,就想莫非这韩少督到底是看出来了?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可转念又一想,不对,如韩凤亭这样的出身性子,若是看出来,一早就要打上门来,哪容得这时才缓缓地说?
这时,华之廷就提示道:“你也知道,像韩少督这样人,要的就是一个面子。”
松原恍然,他也知中国人的秉性,在许多人眼里,面子要比里子重要许多。这韩少督身居高位,想必更是如此,自己先前劫了田启新,却只在自己家里赔罪,想必韩少督并不满意,便赔笑道:“我明白了,我有意大大地请一次客,就请华先生帮忙多多地邀请客人,我当面向少督赔罪。”
华之廷笑道:“这事好办,就包在我身上,你也不必在外面请客,我愿意把花园借你。”
华家的花园原是京城有名的,松原连声道谢,又道一切费用都在自己身上。
到了请客那一日,果然宾客皆至,韩凤亭很晚才到,身后带了许多护兵,声势赫赫,松原见了,暗自庆幸带了林在身边,不由得就回头看了一眼,见林高瘦的身影在身后,内里的衣服透出那柄武士刀的影子,便安心几分。
酒过三巡,华之廷向松原使个眼色,松原便捧着酒杯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向韩凤亭道歉。韩凤亭翻一翻眼睛,道:“玩虚的可没意思,本少督平生最爱快枪宝刀,我听说你有个手下人有一柄好刀,你若肯送给我,便算是真心赔罪。”
众人起初听了,都觉这韩少督未免有些欺人,松原这般落下面子赔礼,他还不依不饶。可又一想,韩少督可不就是这样纨绔少爷的性子,若非如此,可也不是他了,再说不过是一个手下人的刀,就给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便有人上前劝说松原:“是什么刀?少督就爱这个,送了他也好。”
松原面上渗出汗水,换成旁的,他也不会在意,但林一生视爱刀如性命,就连跟在他身边,那也是因为他赠了林这把宝刀,令林刀法得以圆满之故,这话可实在不好说。他便笑道:“少督想是听错了,我手下人并无什么宝刀,少督若有意,我便去寻几把来送与少督。”
韩凤亭冷笑道:“你糊弄谁呢?”使个眼色,站在他身后的一个护兵就上前来,去撩林的衣服,“不就是这人挎的刀吗?”话音未落,众人只见一道寒光闪过,林手中的长刀已抵到了那护兵的脖子上,韩凤亭大喝一声,“你想动我的人?”
松原一看不好,连忙和林说了几句日语,林这才勉强推开那护兵,但长刀仍未入鞘,灯光之下,众人看得分明,只见那把长刀刀身似雪,从刀尖到刀柄,宛如一条水线直流下来,就是再不懂兵器的人也看得出这是一把宝刀无疑。
再看林,只见他手里仍擎着刀身,面上全无表情,眼神一派冷硬,不少人心里就打了个突儿,心说这是个手下人?怕不是那杀人越货的主儿吧?
韩凤亭站到前面,冷笑道:“我看你也做不了他的主,这样吧,我就给你点儿时间,让你和你这手下单独谈谈,看看这刀让是不让?老华,你这偏厅旁边不是有间屋子么?”
华之廷家中这偏厅里确是有间屋子,不过是要一两个客人休息之用,也不甚大,此刻也无人用,到这个时候,华之廷也只好答应下来。韩凤亭把个金壳镶钻的怀表往桌上一摔,道:“一刻钟后,出来见我。”
松原润一郎虽不情愿,却也想找个机会和林单独谈一谈这件事,又兼有些时间拖延,说不定还能想出些对策,便也赞同,就带着林一同走了进来。
一刻钟转瞬即过,然而松原与林均未出来,韩凤亭带着人就往偏厅走,华之廷身为主人生怕出事,忙跟在后面,许多客人本着看热闹的心思,也一同跟了上去。
然而一推门,众人却都吃了一惊,只见松原润一郎血流披面倒在地上,竟然已经身死,再看地上扔着那把长刀,上面满是血迹,林呆站在一旁,直到众人进来后才忽地反应过来,尚未开口,韩凤亭已叫了出来:“你竟杀了人!”
这一句话一出,众人皆是赞同,心道此人真是胆大包天至极,林喃喃了一句日语,众人皆未听懂是什么,韩凤亭身边的护兵却都已举起了枪,华之廷更是使眼色给身旁人,叫他速去给警察局打电话。
这一通忙乱,这一番生死。
章九
凌舞阳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把日本刀,正在给卢秋心展示。
“这就是那把刀?”卢秋心叹道。
“正是。”
林已被逮捕入狱,这把刀凌舞阳借着辨认证物的机会借了过来,谁知对照之下,果然无误,先前那银行职员与果子铺的伙计也是死在这把刀下。只怕真如卢秋心所说,乃是为了试刀之用。
林在警局中一语不发,然而就不算这两人,松原之死也是证据确凿,因此他也是难逃一死了。
卢秋心问道:“这都是凤亭的主意?”
凌舞阳道:“可不是,大哥你猜那松原是怎样死的,原来是他抓我做劳工,要我事先躲在那房间门后,林一进来,我先点了他穴道——要说这也算是我偷袭,不然没这般轻易。松原可是我拿刀杀的。”他眉毛挑一挑,“大哥,我可为你报仇了不是?”
这倒是要个赞扬的意思,卢秋心不由失笑,道:“是,大哥多谢你。”
凌舞阳便很得意,笑道:“后来他们进来的时候,林的穴道刚解开不久,身上还没力气呢,故而也反抗不得。
“说起来,你这学生出这主意时,我还问他,你怎就知松原定会带林在身边,他便说,先前松原险些被绑走,看此人是个胆小的,定会如此。这倒也不错,只是这计划中,问题却也不少,虽说人都知是林杀了松原,可一问原因,必也有会人议论是他引起的事情。又有那华之廷与他并无串联,万一那房间另有他用,我来不及赶去,也是麻烦,再有其他种种漏洞也不必多说。”
他话音一转,叹道:“话虽如此,他这样一个出身,能想这样一个主意,又做得不错,却也是难得了。”
卢秋心道:“这都是你的功劳,我听李副官说道,这些天你教导凤亭不少,我知自己过于守旧不前,而你为人进取,凤亭方能如此。”
凌舞阳笑着摇头:“错啦,那韩少督先前是个什么人,大哥你当我不知道啊?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一步步引着他走到正路上来,又有了一番雄心。虽先前激进些,不通事务些,然则不过是世间常情,少年人哪个不是如此?我所做的,不过是最后推了他一把罢了。”
卢秋心摇一摇头,可又笑了。
凌舞阳又道:“可惜那梅若水和周幻竟不知哪里去了。这两个人,我还没有找他们算账。”
卢秋心微微摇头:“罢了。”
他没有再提周幻,而终卢秋心一生,也没有再提过周幻一次。
凌舞阳看他一会儿,又问道:“那我之前问你的话,大哥怎么打算?”
卢秋心道:“就依你的说法。”
凌舞阳笑道:“这可好极了,就是有一点,蝶影那小姑娘大哥是怎样想?你可别说你不知,连我都看出来了。要说我都成家了,大哥你年纪长于我,也该想到这事才对。”
谈到这个,卢秋心却正色道:“是,我也要说到此事,我想和她谈上一谈。”
凌舞阳哈了一声,兴致勃勃道:“择日不如撞日,我便去寻她。”说着竟起身就走,不一会儿便把蝶影寻了过来,笑道,“你们谈,我出去走走。”说罢,竟做了个鬼脸。
卢秋心笑骂道:“小云南你这家伙!”当年凌舞阳在香港时,也没这般顽皮过,卢秋心心想:这些年在聂大夫身边,看来他过得不坏,性情也疏朗了许多,又见蝶影羞怯怯地进来,沾一点儿椅子边坐了,便微笑道,“蝶影,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与你说。”
蝶影怔了怔,除夕夜里她与卢秋心说的话,已经近乎表白,之后只因出了许多事情,卢秋心并未就此回应,心里不由忐忑,暗想莫非卢先生是要与我说这件事了?面上不由红得更甚。
卢秋心虽然看到,只作不知,只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来,递给蝶影,蝶影打开一看,却是树人美术学院的简章,又有一叠钞票,不由怔住,卢秋心笑道:“这个学校颇有些名气,且岳剑尘先生也在里面任职,我已和他说了这件事,你原有功底,录取当不困难。这些钱便是你的学费。”
蝶影万没想到卢秋心和她说的竟是这件事,一时情急,不由就道:“先生,除夕夜里我和你说的话,原是真心实意!”
卢秋心却问她道:“蝶影,你如今是多大年纪?”
蝶影不知卢秋心问到这个,便道:“我今年是十六岁。”
卢秋心微笑道:“这就是了,我已近三十,年纪几乎是你一倍。”
蝶影急急道:“先生,我并不在意这个……”
话音未落,却被卢秋心打断,他道:“蝶影,你的感情,我并非不知。”
蝶影又是一怔,卢秋心道:“你年纪尚小,又因早年经历,因此对我有些特别情感,这原是寻常之事,然而我不过是个落伍之人,并无特出之处。待你年长之后,自然也就将其视若平常,况且,”他正了颜色,“你此时年少,正是求上进的时候,且不要为感情的事情羁绊。”
他之于蝶影,原有师生之分,这一正了颜色说话,蝶影不由就站起身来,低声道了个“是”。
卢秋心笑道:“这就是了,入学的事情,这一月内,岳先生便会去与你联系,你且去温习一下功课吧。”
蝶影站起身来,只是垂首不语,忽然间她抬起头来:“先生……”这一声还很低微,但下一句却慢慢坚定起来,“先生刚才说的都有道理,那要是五年之后,我学业有成,心志不改,先生又当如何呢?”
卢秋心怔了一下,随即无奈笑道:“那自是另当别论。”
蝶影眼睛便是一亮,她向卢秋心行了个礼,转身正要出门之时,房门忽然被一脚踢开,一个高瘦身影幽灵般出现在门前,披头散发,裸露出的肌肤上都是血痕。蝶影惊叫一声,却见那人手里拿着一把短刀,朝着卢秋心就刺了过来!
蝶影这些时候照料卢秋心,知道他虽然有凌舞阳的救治,身体还是虚的,一时间也不及思索,上去便挡在了卢秋心前面。电光石火之间,那刀刃上的血味儿都冲到了鼻端,她心中究竟还是害怕的,便闭上了双眼,只觉面前一阵风声掠过,又一声重响,不由得睁眼一看,却见那高瘦身影竟已摔了出去。
生死关头,卢秋心一脚飞出,将那人踢了出去,正是庞冬秀传授他的如意腿。
这一腿踢出,卢秋心自己亦是虚软,他大口喘着气,那一边那人却已爬了起来,恶狠狠地与他对峙,正是林。这样的紧要关头,卢秋心却忽觉一阵惆怅,心道:庞姑娘,你竟是又救了我一次。
房门忽然再次被踹开,这一次却是凌舞阳出现在门口,他向林冷笑道:“方才警察局打电话来说你越了狱,这速度还真快!我大哥病体未愈,有本事,你出来和我打过!”
林舔一舔嘴唇,执着那把短刀冲窗外就跳了出去。凌舞阳却不曾动,他看得分明,林手中那把短刀多应是临时抢来的,上面锈迹斑斑,便一抬手,将房间里林原先那把武士刀掷了出去:“用你趁手的兵器打!”一句未了,他翻身也跃出了窗外。
月下小园之中,两个人影两相对峙,凌舞阳冷笑道:“我听说你门中的刀法十分了得,现在不妨见个输赢!”手一展,从袖中擎出那把外表粗陋,刀身如水的小刀子来。当年在香港打拳时,他的诨号叫做“刀子”,便是从这把刀上而来。
林握紧刀柄,平平举起,一道月光直照到他的刀刃上来,他一腿向后,一腿前屈,眼前似有杀气迸射,忽地大喝一声,直冲上来,速度之快,实所罕见。
然而就在他冲到一半的时候,忽地顿住脚步,手中寒气四溢的刀子也落了下来。他身子又摇晃两下,便栽到了地上。
在林的咽喉间,插着一把锋利至极的小刀子,而就在他冲出的一刹那,凌舞阳掷出飞刀,正中要害。
三日后,韩凤亭在书房里看信。
这封信却是田启新博士自苏州寄来的,原来田启新虽然是个留洋的博士,胆量毕竟不大,经历这一番事情,究竟还是害怕,因此写信给韩凤亭,道是自己要留在苏州一段时间,办厂一事,暂且搁置。
换成从前,韩凤亭就要恼怒,说不定还要丧气灰心,可经历了这许多事情之后,他觉自己尚未准备好,且凡事皆可从容行事,因此并未就此失望。
他把信收好,正在思量下一番行动的时候,却见卢秋心和凌舞阳一起走了进来,他忙起身笑道:“老师,师叔。”
卢秋心犹豫一下,并没有开口。凌舞阳便笑道:“得啦,还是我说,韩少督,我们得和你辞行了。”
韩凤亭一惊,忙道:“这是什么意思?”
凌舞阳道:“你老师身上的毒,还是余了不少作用,我的能力也就到这里了。因此我是想,趁他身体还成,带他去一次南洋,让我师父给他彻底治治。”
韩凤亭惊道:“这是怎样说?不是弄来解药了么?”
凌舞阳笑道:“傻孩子!你可真是武侠小说看多了。你老师中毒那么久,那毒素都浸入五脏六腑,虽有解药,不过是缓解一二,哪能真就根治了?你老师看着现在尚好,其实底子已虚了不少,时间一长,他这些年的武功也都废了。除了我师父,我想不到什么人再能治好他。”
这么一说,韩凤亭再无法反驳,他这才注意到卢秋心已收拾好了箱子。凌舞阳道:“这事不宜迟,我已定好了火车票,一会儿就出发。”
韩凤亭没想到他们速度这样快,可这事又是绝没法阻拦的。
卢秋心这才开口道:“凤亭,你已是一个大人,我看你最近所为,也没多少可担心之处,便在这里祝你今后鹏程万里,好好地做一番事业。”
韩凤亭怔怔地点头,凌舞阳就扶着卢秋心出了房门,韩凤亭看着两人身影消失在门外,不由跌坐在椅子上,又过片刻,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啊”的一声,忙冲了出去。
外面,凌舞阳已经雇好了一辆汽车,卢秋心也已坐了上去,韩凤亭三两步跑到门前,扒着车窗叫道:“老师,老师!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
卢秋心骤然把眼睛转了开去,韩凤亭叫道:“老师你是不是不回来了?”
凌舞阳拍开他的手:“南洋不错,你老师一干朋友都在那里,再说他身体不好,在那里休养不是挺好?其他的也不必担心,就你老师这一支笔,一身本事,又有我在,他必能过得好好的。”
韩凤亭固执地又把手放回了车窗上:“老师,你是不是真的要走了?”
卢秋心终于抬头看着他道:“凤亭,你我师徒一载,已是意外缘分,聚散离合,世间常事,顺其自然便可,望你珍重。”
韩凤亭叫起来:“什么叫顺其自然?我偏要问个清楚!老师你去南洋也好,休养个几年也好,我只问你日后还回不回来,我还能不能再看到你?”
凌舞阳道:“你这小子好不啰唆!你们师徒缘分一场,好聚好散的岂不甚好?至于将来能不能见到,天下这么大,这谁说得准?”
韩凤亭也不理他,只固执看着卢秋心,良久,那汽车司机都有些等得不耐烦了,卢秋心终是开了口,声音轻而坚定:
“必有一日,再会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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