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骑红云从远处官道飞驰而来，转瞬间便停在飞云山庄大门口。一身大红吉服的青年匆匆下马，虽然面上微显焦灼之态，身法却依然沉稳，干净利落：“小婿江自远拜见岳父大人。”

那青年才要施礼，早已候在门口的飞云山庄庄主程沂白立时将他双手扶起，嘶哑着嗓子欣喜地道：“自远，你可来了！”

“听说小姐被人劫走了？”虽然乍闻变故，随即便抛开迎亲队伍单骑赶来，青峰阁的大公子江自远此刻依然保持着惯有的从容镇静。

“岳父大人，请慢慢说。”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搀扶了程沂白走入庄中。心中虽乱，仍然举止有度，处处显露出自小养成的高华气度，难怪年纪轻轻，就隐然有了领袖群豪的风范。

“自远，你可猜到是谁将吟儿劫去的吗？”程沂白苦笑着，望向江自远俊朗沉毅的侧面。

“难道……是自寒？”江家大公子喟叹着，微微摇了摇头，“我在路上就听说他从家中跑了出来，怕他又胡闹，所以日夜兼程。却没想到终于还是来迟了一步。”他蓦地向程沂白一揖，恳切地道，“岳父大人放心，我这就去劝他，定保小姐无虞。”

“劝？”程沂白满脸无奈，“自远，恐怕你还不知道，他不是从青峰阁跑出来的，而是一路杀出来的。连你父亲的挚友吴门啸客邢老先生都伤在他的剑下。他整个人便如着了魔一般。如今吟儿落在他手里……唉！”

“他们现在何处？”江自远问道。

“西江畔的崇禧塔内，我已派人将塔包围了。”程沂白又是无奈一叹，“塔高十三层，楼梯极为逼仄，仅可容一人通过——果然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

“也许，他是在等我做个了断吧。”江家大公子落寞地望向远方夕阳，余晖为他略显苍白的面孔抹上一层淡金，更显出雕像般的俊美沉静，“二弟他这样任性妄为，难道真要置青峰阁的颜面和兄弟之情于不顾么？”

西江畔，崇禧塔内第三层。

一个女子静静坐在墙边，抱着膝，眼光却从佛龛边的窗户望出去，入眼是湛蓝的西江江水。

这并不是一个绝色的女子，神情间也没有少女应有的娇憨明丽。然而那黑玉一般的眸子，让人一眼看过便再也不能忘怀。仿佛那一江碧水映在眼中，都凝固成冰，阳光射上去，倒有些令人目炫的光晕。两条深黑的细眉，在原本温婉秀丽的面容上一衬，隐隐透出那柔和中的倔强来。这个女子，便是飞云山庄的千金程吟——现下江家二公子江自寒手中的人质。

江自寒坐在程吟对面，也是一言不发。面对塔下飞云山庄人马的围困，这个看似有些荏弱的年轻人却一派漠然。他望向另一边的窗外，却是背对江水的方向，只能隐约看见远处柳树的枝梢，偶尔斜斜看上程吟一眼，便有一道亮光从眼底泛起，却像水面上偶尔冒出的气泡，一瞬间便破碎了。

静默良久，风中传来塔下的喧哗。

程吟终于道:“你大哥来了，这场闹剧也该收场了吧。”

“好戏才刚刚开始呢。”江自寒冷冷盯着程吟，眼角却瞟上角落里那一堆鲜红的嫁衣。

在飞云山庄看见程吟的时候，她正在试穿出嫁的吉服。也许是看不惯那红色太过张扬的喜气，江自寒一把她带到塔中，就将这身衣服扯下来扔在墙角。他原本以为程吟会哭喊，会反抗，却不料除了扯下她嫁衣时略偏过头，这女子自始至终没有露出过任何超越平静的表情。

江自远的声音已经远远从塔下传了上来：“二弟，我知道你有委屈，但这样闹下去终不是解决之道。趁父亲大人还没过来，你将程小姐放了，我一定帮你向程伯父和父亲解释。”

江自寒靠墙坐着，却丝毫不动，只是冷笑着喃喃道：“父亲？不错，我正是在等着父亲呢。我就是要让他亲眼看着，他的儿子在怎样丢青峰阁江家的脸！”

“其实一个月前，你就已经丢了江家的脸了。”程吟蓦地接话，“我真是不明白，侠名远播的‘轻雷公子’江自远，怎么会有你这样卑鄙无耻的弟弟！”

“我知道你会帮他说话，所有的人都会帮他说话！”江自寒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中，浑身一抖，伸手支住了额头——那瘦削的手腕上，赫然挂着半截扯断的镣铐。“所有人都不相信我，包括你！是你最后宣布了我是一个罪人，是你……哈哈……”他突兀地大笑起来，然而那笑声很快变成了急促的喘息，冷汗渐渐从他光洁的额头汇集，流到眼角，就如泪水一般。

一股无助的悲凉侵染过来，程吟不由得心中一痛。眼前这人的神情，与一个月前竟然那么相似，刺得她一阵阵地心虚。难道，终究是自己错了，所有的人都错怪他了么？

飞云山庄要为大小姐程吟比武招亲的消息如同没遮拦的潮水，瞬间就流遍了整个武林。尽管人人都在猜测这个二十二岁才应允出嫁的女子有着何种不为人知的隐秘，但求亲的队伍仍然从飞云山庄的客厅一直排到五进大院之外。因为人人都知道飞云山庄家资之富，程家大小姐医术之高，于是这场招亲的比武立时成了江湖中的最大盛事。

其实正式的比试还未开始，江家大公子江自远的呼声就已远远盖过了其他应征者。江自远手中长剑“轻雷”此时早已是名动江湖的利器，剿灭长风堂，血战黄羊峪，剑刺靖远侯，这把出奇狭窄的长剑如同一支火把，在浑浊的世风中散发出万千光华。人以剑名，气度沉稳的“轻雷公子”已隐隐成为武林年轻一代的领袖。这样的人，自然是飞云山庄择婿的首选。因此人们所期待的，不过是半路杀出些能够挑战江自远的黑马而已。

飞云山庄前的比武持续了半个月，似乎一切都在人们的意料之内。江自远是众人目光的焦点，他毫无悬念地打败了一个又一个对手。可当人们的兴致逐渐淡去时，最后一场比赛的来临突然使大家眼前一亮——即将对决的双方，居然都是青峰阁江家的子弟——大公子自远和二公子自寒。

虽然同为青峰阁主江思清的儿子，二公子江自寒的存在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常年隐居在家中的年轻人仿佛一点微弱的萤火，在江自远月光般高洁的声名下，被包括家中婢仆在内的一切人所忽视。

如果不是因为那场变故，恐怕程吟也不会对这个瘦削的年轻人有多大印象吧。

她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一个月前所发生的事。当所有的看客都为江家两兄弟的亮相喝了声彩的时候，程吟不过是淡淡地扫过了旗杆上猎猎飘扬的几个大字：“侠义为先”。

江自远还是使的成名兵刃“轻雷剑”，剑长三尺，却只有一寸来宽，是江自寒佩剑的一半不到。两人都是使家传剑法，打小浸淫的招式，见招拆招，难解难分。程吟没什么心思观战，只看见台上一袭白衫一袭黑衣翻飞舞动，耳中听见众人的喝彩声，心思却渐渐凝滞。

正在出神，忽然听见一片喧哗。程吟抬头一看，台上两人却分开了。身穿白衫的江自远一手撑住栏杆，一手捂着胸口，定定看着对面用剑指着自己的黑衣少年，忽然一口鲜血从口中涌出。

“远儿！”江思清一时心切，奔到台边，扶住大儿子摇摇欲坠的身子，悲愤地大喊，“是谁下的毒？”

飞云山庄庄主程沂白也着了慌，一把揪出一个看热闹的仆人：“江大公子的饮食起居都是你服侍的，你究竟做了什么？”那仆人吓得浑身颤抖，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小人不知！”

“今天可有什么异常情况？”程沂白沉着脸继续追问。“今天早上……对了，小人去给江大公子送早饭，途中遇见江二公子，他接过食盒，却让小人先走了！”

“寒儿，是这样么？”江思清扶着江自远，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二儿子。“不错。”江自寒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却咬着嘴唇，仿佛连说话都吃力起来。

“你找你大哥做什么？”江思清追问道。“我……”江自寒盯着自己的父亲，忽然冷冷笑道，“我不过是去告诉大哥，这一场比试我不会让他赢的。”似乎已经耗去了太多的力气，他用剑杵地，才勉强站直了身体。

“孽障！”江思清气得颤抖起来，“为了得胜，你竟然如此不择手段，对自己的兄长也下毒手！”

说话之间，程吟已经给江自远服下了自制的解毒丸药。

江自远苍白如纸的脸上渐渐有了一点血色，他勉力拉住身旁父亲的衣袖，苦笑道：“父亲，不要……为难二弟，本来……我也是输了的。”

“不，你没有输！”程吟俯身看着江自远，强抑着眼中的泪水，大声说，“江大公子的侠名，小女子早已仰慕。且不说公子被人暗害，单凭那份孤身剪除‘长风堂’、为百姓除害的侠义风范，就足以不战而胜了！”

“好个不战而胜！”程沂白笑道，“吟儿果然没让爹爹失望，不愧我飞云山庄传承的祖训——侠义为先！老夫现在宣布，飞云山庄佳婿乃是青峰阁江自远公子！”

众人的欢呼声中，已有无数婢女仆从过来，照顾着江自远回庄中救治去了。唯独没人理会那兀自空落落站在台上的江自寒。虽然不曾明言，众人鄙夷的目光中早已写满了无声的讥诮和憎恶。若不是碍于他父兄的面子，恐怕已有人会忍不住出手，代为教训这个行为卑劣的年轻人。

鬼使神差地，程吟离去的时候回头看了江自寒一眼——他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以剑撑地，冷汗却已经顺着下巴滴落下来，身体不住颤抖。然而他的唇边，却含着一丝桀骜而凄然的冷笑。以一个医生的直觉，程吟知道他是有病的，可再一想到……她转身，坚决地走开了。这样下作的人，不值得救治。

    这一个月来，程吟也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判断，但她最终相信自己做得没错。即使后来听说这个阴鸷的二公子已被他的父亲囚禁在家，她眼中的神色也没有过丝毫的游移。反倒是在几天短暂的相处中，江家大公子江自远温润如玉的神态举止，如同春风，慢慢拂过她冰冻的心田。或许终有一天，能够消解她心中久远的寒冰吧。

可是现在，在这个重重围困的高塔内，她又看到了江自寒那桀骜而凄苦的冷笑。这无声的表情就像一柄利剑，刺透冰封的湖面，触进她最为幽深隐秘的心湖。

江自寒咬着嘴唇，神色却越发痛苦。他抱住头，抵在墙角，身体一阵一阵地抽搐。

程吟看得出，他的头痛又发作了，短短几个时辰，这已是第二次了。沉默一会儿，终于看不过去，她走过去拉他的手：“让我帮你诊脉。”然而仿佛没有听见，江自寒仍然紧紧抱头，把脸藏进灰色的阴影中。

“你求死，我不拦你，可你不想查出谁才是毒害你大哥的真凶吗？”程吟故意试探。果然，江自寒抬起脸，一道希冀的光在他眼中摇曳不定:“你相信，不是我做的？”

程吟不置可否，轻轻将他的手腕拿过来。然而，她伸出的手指却僵在半空——那犹自戴着镣铐的手腕早已血肉模糊，显见是为了挣断铁链，自己硬生生折磨出来的。

江自寒抽回了手，眼中摇曳的光芒终于暗淡下去。忽觉颈上一凉，惊得跳起来，“你做什么？”程吟看着自己的手指，低声道：“我只是看看你的状况而已。”

“我的病，是治不好的。”江自寒无所谓地笑笑。

程吟想了想，忽然抬头道：“如果以针灸治疗，辅以药石，我想也许……”

“不必了。”江自寒转过身去，“反正我这样卑鄙无耻的人，早就死有余辜。”

程吟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的怀疑一点点明晰起来。这个折磨得他如此深重的顽疾，其实并非无药可治的绝症，为何以青峰阁的实力，却一直放任不理？这中间，究竟有什么样的隐情？

沉默之间，塔外传来阵阵马蹄声，由远而近，终于在塔下停住。过了一会儿，一个慈爱的声音叫道：“寒儿，是爹来了。不要再任性，快出来吃药吧，别的都无所谓，可你的病要紧啊。”

见塔上仍无反应，江思清继续喊道：“寒儿，爹知道你心里想什么，这些年你也吃了太多的苦，爹一定会好好弥补你的。不管怎么说，咱们始终是一家人啊。”说到后来，平素威严方正的老阁主语声间竟有了哽咽。

“父亲一路鞍马劳顿，还是先歇息一会儿吧。”一直守候的江自远走过来，搀扶了江思清坐在柳树下，又对一旁焦灼不安的程沂白道：“岳父这一天也是太过劳累了，此时天色已晚，不如先回庄歇息，明日一早，我一定护送小姐回来。”

程沂白看了看这父子二人，知道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何况还涉及到青峰阁某些不为人知的家事，犹疑再三，终于点头道：“既然如此，小女就托付给贤父子了，告辞！”说着带领手下人马，回转飞云山庄去了。

江思清见飞云山庄人马去远，方才悄悄向江自远道：“远儿，你敢肯定他们二人就在这塔内？”

“飞云山庄的人一直追踪到此，亲眼看见二弟挟持了程家小姐进塔的。他们上去夺人，反而被二弟占据塔口，伤了不少人。”江自远看着父亲沉思的神情，问道，“父亲可有什么办法么？”

江思清摇摇头：“我是在担心啊。寒儿自从那天看见了程家小姐，就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再不肯听我的话。这次我怕他搅扰了你的婚礼，特地用铁链将他锁在家中，连药量也给他减了下来，却不料他居然还是逃脱了。你想想，如果他把以前的事情都传扬出去，那可怎么收拾？”

“二弟不会说出去的。”江自远坚决地道，“当年他既然答应这么做，自然是懂得其中的苦衷。”

“可是现在他心性大变，难保……”江思清皱起眉头，一丝寒光渐渐从眼底升起。

江自远低着头，忽然道：“如果他要说，就说好了。其实凭我自己的实力，也不会辱没了现在的名声。”

“胡说！”江思清的口气蓦地严厉起来，“远儿，你不要糊涂。这可是牵涉我们青峰阁江家的大事，如果传扬出去，不要说你成为武林盟主的道路断绝，就是老祖宗的颜面都要被丢光了。”

“是。”江自远退缩着恭敬应道，不再出声。

夜幕中的崇禧塔，寂静得仿佛将周围的一切响声都吸了进去，江思清沉思良久，缓缓道：“寒儿的病此时一定发作得更频繁了。干脆你带几个人上去，伺机将他拿下，也免得明天别人来看笑话！”

  “父亲，这样做，岂不是……”江自远心有不忍。“远儿，你这样心软，为父真为你担心啊。”江思清叹道，“难道你忘了，他为了不让你胜出，居然给你下毒！”

“那毒不是二弟下的，父亲！”江自远忽然说。“你又怎么知道？”江思清微微一怔。

“以二弟的武功，不用下毒也能胜我。”江自远看着父亲，目光里又流露出无边的沉重，“下毒的是你，父亲！你怕我真会输给二弟，就借此来掩盖我的失败。”

“放肆！”江思清厉声喝道，可转瞬间，语气却陡地跌落下来，“远儿，爹这样做也是为了你啊。青峰阁历经百年，如果再没有能领袖武林的俊杰中兴，恐怕这衰败已是无法挽回了。爹的一番苦心，都寄托在你身上。如果你不振作，不仅对不起我和你娘，也白白辜负了寒儿这么多年来为你做的牺牲！”

江自远垂首不语，右手却慢慢收紧，握住了身侧的轻雷剑：“我这就带人上去。”“远儿！”江思清终于叮嘱一句：“如果寒儿仍然顽抗，你决不能手下留情。为了青峰阁，牺牲寒儿也是值得的！”

江自远深深地看了父亲一眼，转身而去。

程吟从扯下的大红嫁衣上撕下几条布带，包扎好江自寒流血的手腕。虽然没有伤药，也免得冰冷的镣铐直接摩擦伤口。她做这一切的时候，江自寒一直安静地注视着她，可一旦与她目光相遇，就会羞涩地低下眼去。

“你的病已经不能再拖了。”程吟认真道，“我们出去吧。你爹说得对，怎么说你们也是一家人，还有什么事情化解不开？”

“我不回去。”江自寒的声音不大，口气却异常坚决。

程吟心中一动，问道：“你这病是怎么落下的？”江自寒看看她，嘴角忽然又挂出了那种讥诮的冷笑：“反正你不相信，还问我做什么？”

“那天的事你还在记恨？”程吟苦笑了一下，“我也有我的苦衷。”

“谁又没有苦衷呢？”话虽冷淡，江自寒却别转了头，对着墙悠悠叹道，“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

“未妨惆怅是轻狂。”程吟心头默念，酸楚渐渐从心中蔓延到眼里。一个二十二岁才应允出嫁的女子，在众多的流言蜚语中，是不是也算一种无所顾忌的轻狂呢。

“好吧，我告诉你。”江自寒看着程吟暗淡下去的神情，倒有了微微的慌乱，“我原本是想永远忘记这些。现在我只告诉你，告诉你一个人！

“我的母亲只是青峰阁的一名婢女，因父亲一次酒后乱性，才有了我。因此我一出生，就是一个致命的错误。父亲的原配夫人，也就是大哥的亲生母亲，是一个世家千金，娘家有着极大的势力，父亲对她一直是既敬且畏。因此我一出世，父亲就把我的母亲给卖掉了。

“其实大哥和他母亲对我并不坏，偏偏父亲却对我十分严厉。仿佛他一看到我，就会联想起自己的错误，他只有用加倍的苛刻才能弥补内心深处对夫人的愧疚。因此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用严厉得几近残酷的方法来督促我练武。一旦我稍有分神，他手中的皮鞭就会毫不留情地抽到我身上。唉，偏偏我年少贪玩，也不知吃了多少鞭子，到现在伤痕也无法褪去——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的苦练，我才能在现在胜过大哥。

“十一岁的时候，因为有一招剑法总练不好，父亲就把我关在练武场上，不许我吃饭睡觉，逼我不停练习。到了半夜，我又累又饿，便抱住他的腿，哭着让他饶了我这次。他很生气，一脚把我踹开，偏偏我的脑袋撞在一块大石的棱角上，立时晕了过去。听说流了好多的血，止也止不住，把大哥都吓哭了。等最后终于好过来，却留下了这个头痛的毛病。”

“那是残留的淤血压迫住经脉……他们没有想过给你医治么？”程吟皱眉问道。江自寒苦涩地一笑：“刚开始的时候并没人在意，到后来发作得越来越厉害，那些庸医都没有什么法子。我那时的忍耐力还没有这么强，头痛起来简直如疯狂一般，闹得大家不得安生。于是父亲在后花园的角落里找了一间柴房，每当我发作的时候就把我独自关进去。有一次他忘了去开锁，我一直被关了三天，等他们终于记起我的时候，我已经撞得满头是血，昏倒在地上，嘴里还嚼着干柴……”

程吟低低呻吟一声：“他们，他们居然如此待你……”

江自寒看着她黑玉般的眼中泛出了泪光，那微弱的光亮仿佛带着温暖，让他的笑也渐渐有了暖意：“等我长大了，明白自己本就是个多余的人，再哭喊，再挣扎也是没人关心的，反而那痛苦倒慢慢可以忍受了。也是天幸，一次我在柴房中呻吟居然被墙外一个游方道人听见了。他特地找到父亲，说要给我治病。不过他说要带我走才能痊愈，父亲不答应，他就留下个方子，说虽然不能根治，却也能让我免受发作之苦。你看，我的运气还是不错的吧。”

程吟看着他的笑，却觉得满心凄苦。她生生地压抑回去，掩饰着问道：“你父亲既然不喜欢你，为什么不让你跟那道人走？”

江自寒冷笑道：“那是因为……”话未说完，他长身站起，伸手一抓，竟然从窗户外直扯进一个人来。

程吟惊呼一声，却见七八个人影从窗外同时跃进，手中各持兵刃，将江自寒团团围住。

为首一人抱拳道：“二公子，阁主请你跟我们回去。否则休怪我们无礼了！”江自寒扫了他们一眼，面无表情地道：“你们还不配和我动手，叫大哥来吧。”

“二弟，跟我们回去吧。”暮色中，门口已站了一个飘逸的身影，手中所持，正是那柄名动江湖的利器——轻雷剑。

“大哥，莫说程家小姐已在我手上，就算没有她，你再多带些人来，我也不怕你们。”江自寒也执剑在手，行动处，手上铁链“当啷”作响。

江自远叹了口气：“二弟，我知道自己的武功远不如你。可是你看这塔内如此狭窄，你的功夫难以施展。何况我只要缠住你，他们自然可以将程家小姐救走。”

“是吗？”江自寒一面将程吟护在身后，一面冷笑着对江自远道，“不用多说，动手吧。”

“二弟，看好了！”江自远将手中轻雷剑一舞，飞身朝塔内刺来。

血花飞溅。程吟紧紧抓住身前的江自寒，眼睁睁地看着那幻化出万千清光的宝剑迎面而来。就要死了么，他真的忍心杀他么？

“大哥，你……”错愕之间，江自寒陡然收回招架的剑招，看着包围了自己的七八个人一一倒下，连惨呼都没有来得及发出半点。

江自远慢慢擦拭去轻雷剑上的血迹，低声道：“他们都是父亲的耳目，我也是迫不得已。我刚才已经观察过地形，只要我一会儿拖住父亲，你从西江的滩边就可从容逃走。”

“你为什么要救我？”江自寒怀疑地看着江自远，“我不是还下毒害过你么？”

“二弟！”江自远略带愠怒地沉声道，“我从来不信你会做这样的事！”

“大哥！”江自寒颤声道，“多谢你！……可是，你请回吧。”

“二弟！”江自远不解地催促着，“你就不要再任性了！”

江自寒忽然微微一笑，将手中佩剑架在程吟脖子上：“大哥，实话告诉你吧，我根本没打算活着出这塔去。如果你真对我好，就让我安安静静留在这里。反正我离开这儿也活不了几天，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也难怪你不相信我。”江自远喟叹一声，眼光却落在程吟脸上。那其中的关切让程吟忍不住心中一疼，却终于把脸转开。

“也罢。”江自远自嘲地笑笑，返身下塔去了，“只是，请你不要伤害她。”

第十三层。

远离一地的尸体和鲜血，江自寒和程吟来到崇禧塔最高的一层。这一层最为低矮逼仄，甚至让人无法站立。两个人就靠墙坐下，江自寒也不知从哪里弄来干粮和清水，递给程吟：“折腾了一天，你也饿了吧。”

程吟默不作声地接过，半晌方道：“你真的不打算出去？”

“嗯。”江自寒啃了口干粮，悠然道，“外面有什么好，不像这里，没有人告诉你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而且——这里还有你在。”说到后来，已是满面的羞涩。

“可是你的病……”

“原来，你还是关心我的。”江自寒的眼中闪出满足的笑意，仿佛一块寒玉被阳光晒得温暖起来，“那么我做的这一切都值得了。”

“我只是关心你的病而已。”程吟的语气又一丝一丝冻结起来。“我不明白，你我素昧平生，你为何要用这么大代价来阻挠我和你大哥。”

“素昧平生？”江自寒的笑意瞬间消散，“你和我大哥才是素昧平生！我认识你已经两年了，两年前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死了！可是你居然，居然不记得我了！”

“两年前？”程吟惊愕地看着眼前的男子，那样俊逸的眉，那样清澈的眼，还有——那样孤高清冷的神情。或许是在哪里见过吧，但这些年来，自己执著一念，何曾对身边的一切人和事留心过？

“是啊，两年前在栖霞山麓，你救了我。”江自寒的语气激动起来，“那时我受了很重的伤，偏偏你身边没有合适的药材。你找了一种可以疗伤的药草，却没有把握是否有效，你……你就割破了自己的手臂，亲自为我试验药性。那时候我就想，终于有一个人待我这般好，我就是马上死了，也不会再有什么遗憾了……”

“栖霞山麓，栖霞山麓……”程吟喃喃念着，原本幽冷如冰的眼竟然渐渐湿润起来。

“你记得了么？当我终于可以起床的时候，你已经不在屋内。我四处寻你，等我终于找到你的时候，却看到你在一个坟前呆呆坐着，仿佛周围的一切都被你遗忘了。我不忍打搅，就在一旁默默看着。如果不是因为父亲给我的期限到了，我不会走得那样匆忙。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存在何其卑微，因此不敢有任何奢望。可是这两年来，每当我对生活绝望得想要放弃的时候，一想起你，就会觉得人世上依然还有些值得珍惜的东西……你在听我说吗？”

程吟蓦地回过神来，胡乱点着头。一抹阴影倏忽掠过了她的心，那些只能想，却不能诉说的往事。

江自寒暗叹了口气，续道：“本来父亲跟我说好，在我扫除大哥可能的对手后，让我在最后的比试中故意输给大哥，可自从知道招亲的人是你，我就再也不想受他摆布了。青峰阁想跟飞云山庄联姻，我也是阁中的子弟，为什么不能赢？从小我什么都让给了大哥，可是这次，是为了你，为了我活下去的全部希望，我不能再让他！我告诉父亲，我想娶你，他却把我狠狠骂了一顿，还克扣下我每天必服的药丸。其实，他应该也想得到，即使我的头痛发作，还是一样胜得了大哥。可是……”他蓦地停住，看着眼前怔怔出神的女子，无奈地笑笑，“你的心思，终不会在我这边。”

“栖霞山麓，”程吟悠然地一笑，掩去了满眼的悲伤。“方才你提到栖霞山麓下的那座坟墓，那里葬着我的师兄。”

江自寒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在墓前呆坐的身影，声音干涩地道：“他是你的爱人？”

“师兄不是江湖中人，他只是一名普通的医生。”程吟斟酌着，慢慢揭开冰封的湖面——是第一次在人前承认这段深情吧，在这个陌生而浓黑的夜色中。

“他是被长风堂的人害死的，只是因为他救治了一个被他们残害的人。当我赶到他家的时候，已是回天乏术了——可恨我治愈过那么多的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心爱的人慢慢死去。师兄到死时还是笑着的，他说他不后悔，他说自己在这个世间能多回护一人，也是好的。我想，你现在应该明白，为什么当日你武功胜过了你大哥，我却还是选择他，而不是你。”

“你认为大哥就代表了侠义，是么？”江自寒略有些悲哀地笑道，“我记得你当时说的那句话——‘单那份孤身剪除‘长风堂’为百姓除害的侠义风范，就足以不战而胜了！’但是你可知道，当年你救我的时候，我为何会受那么重的伤？因为那时，我刚经过一场血战，力拼了长风堂一百多号人。”

“你说什么？”程吟震惊地看着他，“不可能是你！那些人都是被轻雷剑杀的，那样狭窄的伤口，任何人都看得出来！”

“使轻雷剑的就一定是他江自远么？”江自寒冷笑道，“为什么就没有人算算‘轻雷公子’名下的那些壮举呢？如果一个人又要练武，又要行侠，又要养伤，又要参加各种聚会和仪式，怕是他一天当两天使，也办不了那许多事吧。”

“你是说……”程吟迟疑地道，“那些事是你做的？”

“也不全是。”江自寒见她终于相信自己，脸上的凄苦渐渐隐去，“我不过做了大半杀人的工作而已，都是不留活口的那种，否则还不给拆穿？抛头露面的事，大哥就用不上我去代劳了。”

“原来他竟然是沽名钓誉之徒……”程吟如遭当头一棒，声音都有些生硬起来。

“也不能这么说。”江自寒淡淡道，“大哥其实也不想这样，不过父亲说只有合我兄弟二人之力才能撑起‘轻雷公子’的显赫名声。”

“这么说，你爹和你大哥一直在利用你了。”程吟苦笑道，“而你居然心甘情愿？”“我不在乎出名，何况我也知道大哥并不容易，毕竟世间多一个英雄也就多一份正义的希望。我说给你听，不过想让你知道我不比大哥差。”江自寒的笑容蕴满苦涩，“可笑父亲居然怕我泄露秘密，不惜要置我于死地。”

“我信你。”程吟轻轻地说。

无言地下了几层楼，程吟从窗口边望向夜色中的西江。时值盛夏，西江畔的滩涂上芦苇正盛。夜风吹过，隐约听得见窸窸窣窣的声响。夜色中浓黑的草丛间，不时可以看见微弱闪动的萤火，像情人眼中缥缈的泪光。

“居然有这么多萤火虫呢。”江自寒站在程吟身边，“我们再往下走走，可以看得更真切些。”“不，不必了。”程吟道，“楼下那么多死人……”

江自寒忽然顽皮地笑笑：“你在这儿等着。”说着快步下楼去了。

程吟望着他走开，不知他想做什么。这个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早该想办法脱身的，总不成真要一直陪他在这里吧。想到这里，程吟打了一个寒战，但她也隐隐觉察出自己心中的另一个声音——躲在这里，永远不要出去。一出去，便是伤害。

江自远温柔平和的神情再度浮现在她面前，那般关切的眼神——是的，越是这样，她越不敢面对。相逢恨晚，造化弄人。

嗖嗖——羽箭破空之声蓦然撕破夜幕的寂静。程吟往塔下一看，不由惊呼出声。一个黑影正倒挂在高塔第二层的栏杆上不住摇晃，头和肩已经没入了波浪般起伏的芦苇丛中。而无数的羽箭此时正向他的方向攒射！

却见那黑影右手寒光如飞，一阵“可可”之声，将羽箭一一拨了开去。晃得几晃，那黑影站直身子，一边后退，一边舞剑拨动继续飞来的箭。塔外有几个人想冲上围攻，不料通道狭窄，仅能容一人通过，给那黑影毫不费力地一逼，便都退回到塔外。

脚步声声，由远而近。程吟紧张地看着门洞，等到江自寒终于站在面前，程吟发现自己竟然暗暗松了口气。

“看看，喜欢么？”江自寒左手轻轻摊开，五六朵小小的萤火从他手中绽放、飞升、轻轻盘旋在两个人的头顶，就像黑色的苍穹中点缀出璀璨的星辰。

“你去捉萤火虫了？”程吟终于咯咯笑了起来，“你看，它们不急着飞走，真的好美——啊，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刚才不小心……”江自寒坐倒在地，强笑道。

程吟这才发现，他后腰上赫然插了一支羽箭，他捂住伤口的手中已经满是温热的鲜血。“你……”程吟跺跺脚，慌忙过来帮他清理伤口，心中也不知是悲是喜。

“能让你那么高兴，我就是死也满足了。”江自寒痴痴地看着她，嘴角全是笑意。“我不会让你死的！”程吟有些气恼。

“我是说真的。我以前为了父亲的侠义理想杀了好多人，那时我认为这样就可以让更多人快乐，可是结果到底如何，我并不知道。我眼中所见的只有血腥和杀戮，让我厌倦得快要疯掉！直到现在，我才亲眼看见有人因为我而欢笑快乐呢。”江自寒微微笑着，忽然皱了皱眉，那是程吟将箭头拔了出来。

咬牙忍过剧痛，江自寒继续说道：“并不是我一心求死，其实，我被父亲锁在家里的时候，就看出他已完全不信任我了。我知道他们太多的事情，而一旦大哥做了飞云山庄的女婿，凭借青峰阁、飞云山庄和外祖父家的实力，完全可以领袖群豪，我已没有了利用价值。我的下场，即使他们还念在骨肉之情不取我性命，恐怕也只能是被囚禁一辈子。于是我逃出来，明知道没有地方可去，却只想再见你一面。本来只是想见见就走，却看见你的新娘装扮，就忍不住……你看，我真啰唆，呵呵……”

程吟停下了给他裹伤的手，死死握住从他身上取下的羽箭，忽然说：“我不能嫁给你大哥的。我……我配不上他！我配不上任何人！”

江自寒的笑声戛然而止，惊异地看着她：“你为什么说这种傻话？”

“我……”程吟看着最后一只萤火虫也盘旋着从窗口飞走，整个塔内又沉入浓重的夜色中。在无边的黑暗中，她终于鼓足了勇气，“其实，我和师兄早已私订终身，有了夫妻之实，只等着慢慢劝服父亲，让他承认我们的婚事，没有想到师兄他……”

“哦。”江自寒轻轻应了一声。

“我之所以一直不肯嫁人，正是这个原因。可我谁都不敢告诉，就算是爹爹也不知道，否则他也不会如此大张旗鼓地为我招亲。我真的很害怕你大哥……发现我，发现我不是个贞洁的女子……”程吟说到最后，满脸羞得通红，声音细若蚊吟。

“吟儿！”江自寒蓦地抓住她的手，真诚道，“知道吗，我真高兴，一辈子也没像现在这样高兴过……你肯把这么隐秘的心事告诉我，证明你对我有多么信任！我……”江自寒说到一半，轻轻呻吟一声，竟然再说不出一个字。

程吟含泪望着他，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分明感受到他不由自主的颤抖，连带着他握住她的手也一阵阵发紧。“你，又发作了？”

“没事。”江自寒勉力笑着，仿佛有一只渔钩勾住了他的脑袋，渔线却被一只无形的手大力扯动着，痛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然而他仍是抓住程吟的手舍不得放开，断断续续地说，“如果我死了，就把我……埋在江边……让我化为腐草，腐草为萤……我一定会将你的夜空照亮一角，让你一看……就知道是我……”

“不，你不会死的，我能救你！”程吟大声道，流着泪，“我这就去找人送你回去！”说话间她抽出手，向门口跑去。不能，她再也不能忍受一个人在她面前慢慢走向死亡。那样的话，她会疯掉的！

“不要去！”江自寒突然整个人抢上，将程吟死死拦住，微弱地喊着，“不要去，我再也不想……过那样的日子，不是人，只是工具……连一点点萤火……也看不到……”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昏迷过去。

程吟伸手抱他，一触及腰间，又是满手的血，创口完全迸裂了。可恨她枉有医术，却根本无法为他疗伤。想到这里，她的心仿佛被刀割一般疼痛，伸手用衣袖擦了擦江自寒满头的冷汗，将他轻轻放倒，终于下定决心走到窗边。

“请江大公子上来说话！”程吟大声朝塔下叫道。除了自己，江自远应该是唯一还关心他的人吧。

“是二弟找我吗？”江自远蓦地站起来，抬头焦急地问。

程吟默然退开一步，却立时痛恨起自己的怯懦来。为什么不敢向自远坦白一切呢？脚步声急急地传上来了，在这寂静如死的夜中，那急切的脚步仿佛鼓槌般敲打着她的心——终于到该说清楚的时候了。

“吟儿，你没事吧？”乍看到程吟凌乱的衣衫，蓬松的头发，江自远的焦虑脱口而出。

“我没事，只是他——再也耽搁不起了。”终于还是没能说出口，程吟扶起江自寒的上半身，靠在自己身上，手指搭上他颈上的脉搏。

“你放心，我这就带你们出去。”江自远俯身来抱江自寒，顿了一顿，又加上一句，“父亲那里，我来解决。”

“等一下。”程吟阻住他，望向江自远的脸。这样温和沉稳的男子，恐怕以后再也不会遇上了。可他越是优秀，她越不能蒙骗他，终于酝酿已久的言语，冲口而出：“我还想请你……解除我们的婚约。”

“什么？”江自远震惊地望过来，“吟儿……”

“我只是想，趁我们现在彼此还没多少感情，解除婚约，对双方的伤害都是最小的。”程吟止住了语声，不能再说下去。再说下去，她怕自己终于会哭出来。对这个男子，毕竟不能像对其他人那般淡漠。

“不。”江自远温和地笑笑，将疑虑的目光从二弟的身上收回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好好对你。”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的！”程吟看着江自远，却无法说出口。或许，这个如同春风一般温暖的人，始终无法让久积的寒冰完全消融。不像江自寒，一剑刺穿冰层，让她虽然疼痛，却让久违的坦白慢慢从水底泛起，荡漾开来。

“我不需要明白。”江自远轻轻扶上她的肩，“我只要你明白，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相信你。何况，”他停了一会儿，终于下决心说道，“如果我们解除婚约，你让父亲如何能够原谅二弟？”

程吟一凛，她太过自私，竟然完全没有顾念到江自寒的处境。叹了一口气，程吟放开昏迷中的江自寒，任江自远把他背负在肩上。

“我们走吧。”江自远看看有些出神的程吟，苦笑一下，当先下塔去了。

程吟跟在后面，手指拂过身侧的墙壁。终于要离开了，离开这个他们曾经以为可以逃避未来的地方。而未来是什么样子，谁又看得透呢？如果能在这个世间多回护一人，也是值得的。

“不要去……我再也不想过那样的日子……”江自寒的话语清晰地在耳边响起，把程吟吓了一跳。她急匆匆跑出崇禧塔。在众人的欢呼声中，默然回头——西江畔的草丛中，几朵萤火闪动，如同泪光。

在江自远的劝说下，青峰阁主江思清终于答应让程吟为江自寒治病，条件是婚礼如期举行。

在掀起盖头的一刹那，程吟从江自远脸上看到一抹落寞的笑容。这个业已成为她丈夫的人，内心里究竟又隐含了什么样的隐痛呢。程吟不知道，却不断从他细微的举动中感受出绵绵的暖意，一丝一毫地抽走了她心中的焦虑和怀疑。或许，这个人，真的可以让她鼓起勇气重新去爱。程吟笑着睡着了。

当喧嚣了一天的青峰阁陷入黎明的沉睡，一个瘦削的人影慢慢走出了青峰阁大门。踏着满地散乱的爆竹纸屑，就像踏着热闹后越加明显的空寂。江自寒最后一次回头看看大门内几进披红挂彩的门楣，终于迈开了脚步。留下来，再不会有任何意义了。

“江自寒！”一声带着怒气的断喝，夹着黎明的风声刺进江自寒的心头。他慢慢回转身，叫了一声：“大哥。”

“为什么要急着走？”江自远的语气中带着怀疑和戒备，“吟儿不是要给你治病么，你不要命了？”

“不必劳烦大嫂了。”江自寒望向大哥，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这里太吵了，我想去找个清净点儿的地方。”

“亏你还知道她是你大嫂。”江自远隐忍已久的话终于冲口而出，“告诉我，你在崇禧塔中的时候，到底对吟儿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江自寒满面茫然。“你还要我说出来？”江自远咬牙道，“本来那天在塔中看见她衣衫不整，头发散乱，我心里就有七分疑惑，偏她还说要和我解除婚约，却对你那般眷顾！昨晚洞房花烛，我发现她果真，果真……想不到，我那样对你，你却做出禽兽不如的事情！”

江自寒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不错，在塔中是我逼她的！这些年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我得到了什么？现在我终于得到了她的初次，你永远也夺不回去！”

江自远颓然地低下头去，掩盖住几欲夺眶而出的眼泪：“可是，吟儿她，她居然没有告诉我……”

“她不会告诉你！”江自寒眼中闪过悲痛而决绝的神色，却依然大笑，“我威胁她，如果她告诉你，我就杀了你！可笑她还以为是保护了你呢，其实我只是想看你现在这种表情罢了。哼哼，青峰阁的大公子一向自许稳重自制，如今却也有这样失魂落魄的时候！”江自寒放肆地说着，内心却长长地叹息一声——她说过，在这个世间，能多回护一个人也是好的。

“如果你想报复，就冲我来！”江自远“呛啷”一声拔出身侧的轻雷剑，指向江自寒，“可你为什么要侮辱她！凭这一点，我就是拼了性命，也要杀了你！”

“乐意奉陪。”江自寒冷笑着取过佩剑，摆了个守式。

江自远稳定一下心神，一剑直刺。明知自己不是江自寒的对手，他干脆用了最直接也最危险的招数。

江自寒用了个“封”字诀化解了江自远的攻势，闪身笑道：“大哥你真想拼命么，不怕大嫂才过门就做寡妇？”

“那也强似忍辱偷生！”江自远说着，手中轻雷剑一招快似一招，竟然全是致命的招式。江自寒被惹得兴起，也抖擞精神迎战。二人此番争斗，已完全是性命相拼，全不似当日比武时点到为止。打到后来，缠斗更紧，只怕一方想止戈停战，也无法收手了。

江自寒起初还有相让之心，到后来见江自远招招都欲置自己于死地，不由引发那份孤高桀骜的性子。

“我就是杀了你又如何！”他一念及此，举剑一引，双剑相交。那轻雷剑本是利器，岂是一般兵刃可比？只听“当啷”一声，江自寒手中佩剑已断为两截。

江自远心中窃喜，手中招式用老。却不料江自寒半截断剑如同磁铁，一兜一带，轻雷剑竟被生生夺了过去。

他一夺过轻雷剑，不容江自远闪躲，回手便朝江自远后心反刺。此时江自远手无寸铁，身体却被江自寒双臂圈住，正看见他眼中狂热的神情，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原来他早已想好了对付轻雷剑的法子……”他暗叹一声，闭目待死。

就在轻雷剑即将刺进江自远背心的一瞬间，一个仓皇而凄厉的声音在大门处响起：“自远……”

江自寒手一抖，抬头看见大门处喘作一团的程吟。她悲哀而绝望的眼神，正凝结在江自远身上，刺得江自寒一阵发冷。

“你的心思，终不在我这里。”江自寒心念电转，顿觉万念俱灰，强往侧面一转，绕开了江自远。但方才那一招反手回刺，凝聚了他多年的苦心孤诣，本就是拼个同归于尽的招式，仓促之间又如何能收住？只听一声轻响，轻雷剑画一道优美的弧线，带着余势刺入了江自寒的胸膛。

“不……”程吟扑过来，抱住江自寒即将倒下的身子。“我不要他死，也不要你死！”

“我说你的第一次是被我强迫的，我不想你被他们看不起……”江自寒勉力笑着轻轻在程吟耳边低语，身体却越来越冷。轻雷剑截断了心脉，鲜血瞬时便染红了衣衫。

人声嘈杂中，青峰阁众人全都拥了出来。

“远儿，怎么回事？”江思清摇了摇呆若木鸡的大儿子，一闪身奔到江自寒身边。“寒儿，寒儿！”叫得两声，一行老泪从青峰阁主的眼中流了下来。“是我……对不起大嫂。”江自寒咳去满口鲜血，奋力说道，“我以一死，咳咳，向大嫂……赔罪……”

程吟脸色苍白，脑中乱成一团。到了这个时候，他还要竭力维护她。这个傻子，就为了当年她一点不经意的照料，牺牲了自己的性命，牺牲了自己的名誉，可她呢，自始至终真正顾念过他么？

“谢谢你让我……真正快乐过……”江自寒的声音，越来越低。

程吟怔怔地看着他眼中的生气渐渐消散。对江自寒来说，一朵微弱的萤火就可以照亮整个世界吧。

“少夫人，都给您准备好了。”青峰阁的总管江守义毕恭毕敬地对程吟道，“小的带了大伙儿捉了大半夜呢。”

“知道了，你们都出去吧。”程吟挥挥手，遣散了众人。还是那样黑而细的眉，隐隐泄露着柔和中的倔强。只是眼中没有了寒冰，倒像凝着清晨薄霜，清晰得逃不过任何人的眼睛，可是微微一触到，便消释了。

“少夫人很寂寞吧？”一个新来的丫头悄悄问道。

“谁让大公子事情多，总是不能回来呢？”

“大公子？府中不就一个公子吗，难道还有二公子不成？”

“嘘，你是新来的，说话可要小心些。根本就没有二公子，知道吗——老爷吩咐的——根本没有过。”

仆人的语声越来越远了，程吟慢慢站起来，关上了门。“根本就没有二公子。”也许除了她，再也不会有人愿意记得他了吧。那样杀兄辱嫂的孽障，所有人一提起就会骂一声死有余辜。只有她，还怯懦愧疚地活在他的庇佑中。

闭紧所有的窗户，程吟解开了纱囊的系绳。一朵、两朵……烟花飞了出来，带着天上寥落的晨星，带着情人眼中隐约的泪光，带着世间卑微的希望，盘旋着，飞舞着。

程吟微微笑了。现在的江自远已是江湖中人人称颂的大侠，泽被苍生，可是她却知道，很多时候，能够回护一个人，才是真正不易。尽管那不是爱，只是在漆黑的风雨中，竭力想护住那朵唯一的萤火。

就着萤火虫的光亮，程吟看着自己桌上厚厚的一叠药方。如今青峰阁少夫人免费为人诊治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四方。不论是否能找到生命的意义，些许细微的付出，也能让活着的人感受人世的温暖和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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