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侠·归期(上) | 赵晨光 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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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世界 内地男星 2018-05-04 16:47:08 1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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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侠·归期(上)

文 | 赵晨光



章一

  

一张纸,一支笔,纸上横七竖八涂抹着些字迹。

这本是司空见惯的一种场景,只是此刻却也并不寻常,盖因坐在桌前拈笔沉思的不是旁人,乃韩凤亭韩少督是也。

一年之前,这位韩少督西瓜大的字还认不得一担,今天却可以提笔写字,委实是难得至极。而他之所以能如此,全要归结在他的老师,新闻记者卢秋心身上。

自他拜师这一年多以来,发生了许多事情,韩凤亭也由一个纨绔无知的少年变得有所担当。然而韩凤亭并不满足于此,他自觉年已弱冠,须得做一番事业。然而究竟当为何事,就是他目前的踌躇之处了。

与父兄一般走那行伍生涯?韩凤亭摇一摇头,他对军事并无多少兴趣,又因受了卢秋心影响,隐隐觉得父兄做法并无多少可称道之处,便在“从军”二字上重重地画了一条墨线。

又或是从政?以韩督军的势力,为韩凤亭谋一个有油水的职位也不是什么难为的事情,然而韩凤亭却也有自知之明,他师从卢秋心识字、学武不过一年时间,若真去做事,自己并没有那样的能力,空占着职位领钱,这又算得什么?因此思量一番,又画去了“从政”二字。

这两件事,毕竟还是他家中有这样的背景,尚可做到的。若换成其他,譬如像卢秋心一般去做新闻记者,如岳剑尘一般去做教师,则更是他能力之外的事情。想到这里,韩凤亭不由烦闷起来,把笔往纸上重重一戳,戳出偌大一个黑点。

恰在这时,蝶影送茶进来,她原是韩凤亭一时误会,为卢秋心赎回来的清倌人。后来韩凤亭知道卢秋心并非倾心于她,仍是把她留了下来,也并未当作仆役对待。

此时他心绪烦乱,忍不住便向蝶影问道:“蝶影,你说做个什么事业,才算是对人有用呢?

蝶影一怔,不知道这位韩少督因何问起这样一句话,便笑道:“我哪里懂得这些个事。”

韩凤亭催促道:“你心里怎样想,怎样说就是。”

他既这般说,蝶影也就想了一想,道:“我虽不懂什么,但据我这点浅薄的见识,一人过活,总离不开衣食住行,这总该是有用的。”

这倒是给韩凤亭提供了一个新的方向,他先前所想,总是些大的作为,但如今蝶影一说,又觉做些贴近的事情也是不错。可归结到实处,他又踌躇起来,衣食住行说来简单,可自己如何去做?开个饭馆子?给人盖房子?难道自己要去做这些?

 

韩凤亭闷坐在书房里一个下午,直到晚上开饭时方走了出来。

李副官见他心情不好,忙过来赔笑道:“少督,今天厨子特意做了个鸡包翅,我看着火候不差!要不要再拿点酒过来?”

韩凤亭摆一摆手:“不用。”

他来到饭厅,卢秋心正坐在里面看报纸,饭桌上满满一桌菜,除了李副官说的鸡包翅,还有肥鸭、火腿、海参这样大菜。卢秋心放下报纸笑道:“今晚怎的这样丰盛?”

韩凤亭未免有些不好意思,晓得是李副官疑心他烦恼,特意为之,便含糊道:“也没什么。”可又一想,自己这点心思,未必就能瞒得过,等老师问到自己,可就不好了,这般想着,便把自己这个下午的念头,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卢秋心听了,并不曾取笑他,反而认真筹划起来,道:“其实蝶影所言很有道理,衣食住行看着寻常,其实是涉及到国计民生的大事,能从这方面着手,也是好的。”

韩凤亭不解道:“那我怎样做?难不成开个饭馆子?”

卢秋心道:“也不用如此。”指一指桌上一碟口蘑道,“这个味道怎样?”

韩凤亭很喜欢这道菜,道:“自然是鲜的。”

卢秋心笑道:“口蘑虽鲜,可也还不到这个份儿上,你吃着它鲜,是里面加了味精的缘故。”

韩凤亭道:“这我知道,菜里加了它便好吃,只是吃多了口渴。”

卢秋心道:“正是。这个东西,是从日本传过来的。试想要是中国人自己研究出这个,又是怎样?”

见韩凤亭若有所悟,卢秋心又道:“再比如我们住的这栋房子,从前盖它用的是砖头瓦块,现在却少不了水泥。如今进口水泥大行其道,若是中国能自行生产,岂不是要比进口好上许多?”说着推过面前报纸,“这上面恰有一篇文章,你可以看看。”

韩凤亭便接过报纸,上面“实业救国”四个大字正映入他眼帘。他从前多用洋人的东西,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听了卢秋心一番话,又看了这一篇文字,便生出了许多雄心壮志。

 

然而他心气儿虽高,归结到实处,还是不知如何着手。试想味精也好,水泥也罢,又或是其他种种,韩凤亭自己不懂得技术,也不识得这方面的人才,真是老虎咬刺猬——没处下嘴。

说来也巧。这番谈话之后没两天,恰有一个银行家的公子请韩凤亭吃饭,此人姓贾名世骥,出身本好,又是确有几分真才实学的,因此韩凤亭虽与许多旧日的朋友断了交,和此人倒还保持了来往。

菜未上齐,忽然间贾世骥道:“田博士,你何时从德国回来了?”便站起身来,韩凤亭随他目光看去,见到一位青年博士,西装笔挺,架一副金丝眼镜,只是体格略有些瘦弱。

贾世骥握着青年的手道:“少督,我向你介绍,这位乃是田启新田博士,在德国研究化学,是一位很有学识的人。”

韩凤亭并不懂“化学”研究的是何物,只听他是国外留学回来的,不由得心念一动,向那田启新道:“你在外国留学,你懂得怎么做水泥么?”

田启新并不识得韩凤亭为何人,然而见贾世骥对他的态度恭敬,又称呼他为“少督”,料定这是一个有身份的人,便笑道:“我学的虽不是这个,但也略懂得一些。”

韩凤亭道:“略懂是个什么意思?你能做出来么?”

田启新说“略懂”,其实是一种谦虚的说法,没想到这位少督倒当了真,他心中不满,只是这位博士的个性柔软,并不惯于发火。

贾世骥便笑着打圆场:“少督!田博士为人谦逊,他的学识我可以作保,绝对没有问题。”

贾世骥此人倒不是那种说大话的,但兹事体大,韩凤亭便向田启新道:“你这位博士,这次打算在北京住多久?我有意请你吃个饭。”

田启新眨一眨眼睛,有些不明所以,贾世骥笑道:“田博士,你有所不知,这一位乃是韩凤亭韩少督,我料想你也听过他的名声,他说要请你吃饭,必是真心诚意的。”

田启新虽然还有些疑惑,但韩少督相邀,又有贾世骥作保,总不成拒绝,最后便答应下来,因他另有他事,便先告辞。

田启新一走,贾世骥便笑问道:“少督,你素来不喜欢和这类人来往,今日怎的要请这田博士吃饭?

韩凤亭含糊道:“我看这田博士很好,想和他结交。”

贾世骥自然不信,心里便做了打算,日后须得与这田启新多加来往才是。

 

你道韩凤亭为何要请田启新吃饭?原来他听得田启新会做水泥,有意请他帮忙,可又怕此人并没有什么真实本领,因此借吃饭之名,请卢秋心来鉴别一二。

等他回家和卢秋心说了此事,卢秋心不由失笑:“我哪里懂得这些。”

韩凤亭坚持道:“老师总比我懂得多,你又会看人,倒看看这个田启新是不是瞎说大话的。”

卢秋心到底还是答应了下来,他并不懂这些,便先寻了些相关书籍翻阅一二,待到那一日时,他与田启新在饭桌上交谈,看出这位田博士确是一个有能力的人。交谈深些,又发现这位田启新原也是苏州人,与卢秋心恰是同乡,不由更是亲密了几分。

原来这位田博士出身于苏州富户之家,他的父亲是崇尚新学的,因此儿子长大后便送去外国留学,这田启新又是一个会读书的人,就一直读到了博士的学位,如今学成归国,想着北京是个人才会集的地方,便来到京城,打算做出一番事业来。

他这个目的,正与韩凤亭的想法相合,韩凤亭便把自己要做实业的打算一说,这田启新年纪也还轻,听了韩凤亭的意思,不由也踌躇满志起来,宾主虽是初识,却也相谈甚欢。

因了田启新是个留学的博士,这一顿请的是西餐,饭后,上来栗子面拌奶油的甜点,这时正事谈毕,恰好说些闲话。

卢秋心毕竟是个新闻记者,便谈些近来的时事,田启新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卢秋心又说到京城里的一些新闻,道是两日前有个银行职员,傍晚时分血流披面死在一条胡同里。

按说偌大一个京城,死一个人并不是特别稀奇的事情,但这个职员死时天还没黑,那条胡同也不是什么人迹罕至的地方,可他偏就死在那里,且是一刀毙命,周围人连个听到声的都没有,因此才上了新闻。

田启新猜测着道:“难不成真是鬼怪作祟?”

韩凤亭嘲笑道:“你一个留学的博士,怎的说这样话?”

卢秋心则笑道:“鬼怪怎会用刀?那人确是被一刀毙命的。”

田启新便问道:“那怎么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卢秋心思量着道:“若刀极快,人当即毙命,确有可能不发出声音。”又道,“还有一样诧异处,从刀痕看,那刀很是古怪,当是一把极长、极锋利的刀,就是中国的武林也少见这样的武器,倒像是倭刀。”

这个时候,北京城里是很有一些日本浪人的,这些人风评并不好。田启新吃了一口西点,皱眉道:“怪吓人的,且不谈这些。”卢秋心便笑了笑,转谈起其他话题。

 

虽有这样一个插曲,倒也算是宾主尽欢。餐后,卢秋心私下对韩凤亭道:“这位田博士确是有学识的,你可与他多谈谈。”

韩凤亭点了点头,又问:“老师,你们是同乡,倒不多聊聊?”

卢秋心笑道:“报馆里还有事,我就先走一步。”

这韩凤亭倒不好阻挡,卢秋心戴了呢帽,转身离去,只是他并非如与韩凤亭所说那般前去报馆,而是进了街边一家酒馆,那里面坐了一个落落大方的女子,却是曾救他一命,江湖上人称庞二当家的庞冬秀。

 

章二

  

卢秋心这半生识得的女子也多,可只有对这一位庞冬秀是感激中带着些敬意,敬意之外又有些钦佩与自叹不如的心思。

卢秋心武学根底不浅,这位庞二当家武功却更在他之上。初识时她翩然而入,与卢秋心合作识破周幻身份,联手取回《平复帖》。后来又因他这相助之情,在大王庄外救了他与韩凤亭的性命。

卢秋心与庞冬秀见面不多,相处亦不算久,尽管不会时时念起,然而偶一相见,心中亦会摇曳不休。

 

此时这番相见,却是庞冬秀与他相约,卢秋心并不知她相邀自己所为何事,进到小酒店里,却见庞冬秀已点了几个小菜,又要了一壶烧酒。见得卢秋心进来,便斟了两杯酒,笑道:“卢先生,请。”

卢秋心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笑道:“庞姑娘太过客气。”又笑道,“这顿酒原应我请才是。”

庞冬秀笑道:“原也是要你请,因我要离京了。”

卢秋心倒是一惊,未曾想这竟是一场饯别的宴席,忙道:“庞姑娘何时走?”

庞冬秀笑道:“我买的是晚上的票。”

卢秋心道:“今日?”庞冬秀便点一点头。卢秋心只觉心中翻涌,喝入口中的酒都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又问了一句,“那庞姑娘是往何处去呢?”

庞冬秀笑而不答,卢秋心知道她不肯说,自也不会强问,他已吃过了饭,便斟了酒,双手捧了,敬给庞冬秀。

庞冬秀微微笑着,并不曾拒绝,她酒量倒似比卢秋心还要好些,连喝了数杯,脸上一些颜色也没有改。

卢秋心却觉得面上有些发烫,他不愿在庞冬秀面前失态,便要了两个热手巾,热气一扑,这才定一定神,看一眼外面的天色道:“也不知庞姑娘是几点的车,只怕误了事。”

庞冬秀道:“还来得及。”又要了一壶热茶。

这酒肆的茶,自然不是多么好的,一壶茶里加了几个陈年的茉莉骨朵儿,便叫做香片,酽酽地沏了一大壶,喝着还烫嘴。

卢秋心也不在乎这些,倒在杯子里慢慢地喝,热茶碰上冷酒,合着外面胶皮车上的铃铛儿响,激得脑子里一阵阵的氤氲如梦。

这一杯茶喝完了,庞冬秀就站起身,卢秋心忙也随着站起,又会了账,心知此时与庞冬秀一别,也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逢,忍不住便道:“岳……”

他是想问岳剑尘是否与她一同离开,但只说了一个字,便觉自己僭越,这句话自己实不该问出。事实上,若非卢秋心喝了几杯酒,就这一个字他也说不出口。

庞冬秀却微微一笑:“卢先生是说剑尘?”她称呼很是亲切,下一句却是,“早年里虽有那一层因缘在,然而大家并非一路,我来京一次本为复仇,事情已了,自然也就该回去了。”

在大王庄时,卢秋心曾见得岳剑尘与她相处,他看得分明,那青年对她实有情愫,却未想庞冬秀这般洒落,这些感情并不在她心上。思及至此,他也便端正了神色道:“是,庞姑娘处事果决,那便就此别过。”

庞冬秀却笑道:“卢先生,我还有一件事与你细说,请随我来。”

她当先带路,卢秋心不解她是何意,忙跟在后面,只见庞冬秀越走越快,可也越走越是偏僻。足走了一刻钟,两人停在一条胡同的尽头,这里虽有些房屋,可因着年久失修,半面墙都塌了,里面的屋子也是破旧不堪,倒空出好大一块场地来。

庞冬秀轻巧巧地翻过那断瓦残垣,卢秋心也随着她进来。

这时天已经晚了,圆白的一个月亮挂在天上,四下里安安静静的,只远处隐约传来一两声犬吠。庞冬秀站定了脚步,笑道:“卢先生。”

她原生得丰秀,这月下的一笑,卢秋心也不知怎的,心竟怦怦地跳了起来,暗忖:她是要与我说些什么?面上却控制了情绪,道:“庞姑娘有事请讲。”

庞冬秀道:“卢先生,你知道我是一个飘零江湖的人,得意的武功原有两样,一是颠倒掌,它的本名叫做‘颠倒梦想’,这个我已教给了剑尘;另有一套腿法,唤做如意腿,我心里的意思,是想请卢先生学了这套功夫。”

卢秋心万没想到庞冬秀请他来是为了这样一件事,便道:“这是庞姑娘的好意,只不知这套功夫,尊师可容许传到外面么?”

这时虽是民国时期,但武林中人不少还守着旧日的规矩,故而卢秋心有此一问。

庞冬秀听了笑道:“我晓得卢先生的意思。只是我教卢先生这套腿法,难道还要定什么师徒的名分不成?

“这些功夫会的人原已不多,我之所以请卢先生学它,也无非是想多一个合适的人会使这功夫。譬如有一日我死了,可还有剑尘会使颠倒掌,卢先生会用如意腿,不至失传而已。”

她看了天上的月亮,叹一口气道:“我也不是没想过正经收一个徒弟,只是这年头,寻一个肯沉下心又心性好的,实在是太难了。”

故而,她教授卢秋心武功,还要用上一个“请”字。卢秋心听了这番话,再不能辞,便行一礼道:“承蒙庞姑娘授艺。”

二人当下便在月下拉开架势,授起了这套腿法。

卢秋心功底本就扎实,这套腿法又不甚繁琐,不出一时半刻,也便学完。他演习一遍,并无偏差,庞冬秀赞道:“卢先生好悟性。”便立定了身子,向卢秋心行了一礼。

卢秋心一时不解,连忙还礼,这一个礼尚未行完,他忽然反应过来,这当是辞别的礼节,忙站直身子,一个“庞”字尚未出口,面前的女子已在十几丈外,再一展眼,鸿飞渺渺,伊人已去。

卢秋心立于月下良久,方才举步前行,他心中明了,这一次分别之后,若说再次相逢,几是不可期之事。

他方踏出第一步,忽听远处传来一声冷哼,他循声看去,却见胡同处立了个十分高大瘦削的东洋浪人。

逆着光看不大分明面目,却也只这一眼,待卢秋心走到胡同口时,那浪人便已不见了。

 

韩凤亭自从结识了田启新,便大张旗鼓地张罗起了这件事。

他手下这两个人,田博士是一个行家,李副官又通实务。至于他自己虽是任事不懂,好在有钱又有势,虽不过筹划了三两分,新闻记者早已是铺天盖地地宣扬开了。韩凤亭本是个喜好张扬的,见得如此,心下很是得意。

私下里,田启新也为韩凤亭讲些眼下国内的状况,例如北方早就有了一家启新洋灰公司,南方也有人建了水泥厂,还有日本在大连建的一家水泥厂也是大有名气。

韩凤亭听了半晌,问道:“这么说,咱们要是再建,还能赚钱吗?”

田启新笑道:“怎么不能,就这些厂子加在一起,一年到头也做不出一百万桶水泥,咱们偌大一个国家,四处都要建设,这点子水泥哪里够了。”

韩凤亭听了,也觉有理,便和田启新商量起选址的事情来。田启新便提议为着运输方便起见,还是选在有港口的地方较为合适。

韩凤亭听了道:“那是在天津了?我有个叔叔倒在那里。”又想自己这位叔叔也是个纨绔的,只怕帮不得什么。

正寻思时,田启新却笑道:“再有一月就要过年,现下也是天寒地冻,少督不如先选了址,春暖花开时再动工不迟。”

韩凤亭一想可不是这样,这时光荏苒,竟又是华岁之时了。

 

年节将至,北京城里大小宴会也便多了起来。往年韩凤亭要么自家赴宴,要么带一个李副官,今年他为了宣扬自己的事业,便把田启新带在身边,田启新也乐得多认识一些人物,并不拒绝。

今日里,韩凤亭来参加的便是一个金融家华之廷的宴会,这一位华先生本是崇尚文明的,娶的太太更是一个罗曼蒂克的人,故而田启新到了这里是如鱼得水,韩凤亭见他去恭维那位华太太,很是自如的样子,自己便找了一个地方坐下,倒了一杯葡萄酒喝。

这一杯酒还没喝完,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的声音。

韩凤亭抬头一看,见到一个矮胖的日本商人走了进来,这日本商人穿着虽然富丽,态度却有几分儒雅,也还罢了。他身边可还跟了一个人,看那身份像是个帮闲,穿着甚是时式,左颧骨处有一颗豆粒大的红痣,很是显眼。

这人交际很广,全场的客人他倒好像认识十之七八,和谁都能说上几句,见了年轻漂亮的女子,那更好似逐了血的蚊子,恨不得扑了上去。待到那日本商人叫他时,又是一副极其谦恭的态度。韩凤亭看了,心里便觉得不乐。

恰好那贾世骥也来赴宴,韩凤亭便问他道:“那是个什么人?”

贾世骥看了笑道:“那是松原润一郎,新来北京做生意的。听说这个人和一般的商人不同,对汉诗很有研究,倒不知真假。”

韩凤亭道:“谁要问他!我是说他旁边那个,看着很不像话。”

贾世骥一怔,笑道:“少督怎么也注意起这样人了,无非是个帮闲罢了,我听说似乎是叫什么梅若水。”

韩凤亭皱了眉头道:“这么个东西,倒有个雅致名字,他也配。”

贾世骥心道,你韩少督还知道“雅致”两字如何写法?口里倒不好说。

如梅若水这样人,平时实不在韩凤亭眼里,无奈这个梅若水就跟只花蝴蝶儿似的四处乱蹿,到后来竟撩到了韩凤亭旁边的一位小姐身上。

韩凤亭虽经过这许多事情,那性子却还是张扬激烈的,一杯水便泼到了梅若水面上。

梅若水被他泼得一怔,张口就要骂人,再一抬头见是韩少督,那压在舌尖的话也只得收了回去,赔着笑道:“原来是少督!少督今儿心情不好?”

韩凤亭沉着脸道:“我看见你心情便不好,少在我面前晃荡!”

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梅若水可也不敢多言,自掏了块手绢擦脸,便躲到了一旁。

又一会儿吃饭的时候,说来也巧,那位松原润一郎恰安排在韩凤亭的切近,他的态度倒很是文静,又说得一口好汉话,轻声细语地和身边一个人谈着汉诗,韩凤亭听他念什么:“何处生春早,春生曙火中。星围分暗陌,烟气满晴风。”自己全没听过,也就吃菜喝酒,不理这些。

酒过三巡时,华之廷便向众人介绍这松原润一郎,众人听了,自然也都寒暄几句。

也有人问道:“松原先生不知打算做什么生意?”

那松原润一郎便笑眯眯地道:“是打算做水泥的买卖。”

这一句话灌到韩凤亭的耳朵里,他眼睛跳了一跳。

原本,他听田启新说日本的水泥在中国卖得好时,心中就很不舒服,这松原润一郎偏也要做水泥生意,又兼跟着松原的梅若水是个他看不惯的,这几样事加在一起,他便冷笑道:“巧了!我也正打算做这个,可要小心了!”

他这几句话说得很不客气,那松原润一郎也不恼,只很注意地看了他一眼,见是个华服少年,便微笑着请华之廷引荐。

华之廷是主人,自也不愿两方起冲突,连忙上前打了几句圆场,那松原润一郎的态度也很是婉顺,故而这不过是宴席上小小的一个插曲,并未当真酿成什么冲突。

然而韩凤亭的心中到底有些不平,归来之后,他还向卢秋心抱怨了几句。

卢秋心凝神听了,却并未就此事多做评论,只静静地喝了一杯茶,片刻,方道:“凤亭……”却是说了半句欲言又止。

韩凤亭倒少见老师这般,忙问:“老师你说什么?”

卢秋心又犹豫片刻,道:“你肯做事自是好的,不要冒进为上。”

他内心深处,实在是觉得韩凤亭的做法有些张扬求快,只因遇到一个田启新,便贸贸然定下了目标,行事实不算稳妥。

然而,这却又是韩凤亭立志以来做的第一件实事,若言语失当打击了他的信心,却也不好。因此即便是卢秋心,言语上也不免谨慎了起来。

韩凤亭倒也不是不明白卢秋心的意思,只是他这时正是一身的干劲儿,听是听了,并不以为意,只笑道:“老师你就等着吧!”

 

又过数日,年关将至,田启新原是苏州人氏,此时也要归乡探亲。他已买好了车票,韩凤亭便预备好为他践行,谁想在西餐厅等了良久,并不见田启新的人影。

韩凤亭等得不耐烦,便叫个听差去问。半晌那听差回来,面色却有些改变,道:“少督,田博士已走了,只留了封信。”说着,便从口袋中拿出一封信来。

韩凤亭此刻也颇识了些字,便拆开信封,那封信并不长,韩凤亭只看了前面几行,面上便变了颜色,待看到后来,便怒气冲冲地把信摔到桌上:“他什么意思!”

卢秋心见他神气不对,便拿过信纸来看。

原来田启新在信上写道,家中忽有事,因此提前回去,年后恐怕也不能回京,水泥生意无法参与云云。

这也难怪韩凤亭生气,好好的事业刚开了个头儿,田启新便要撤手,谁能乐意?说什么家有要事,真要有事,还差这一餐饭的时间不成?不过是一种敷衍的说法罢了。

李副官在一旁也看到了这封信,他看韩凤亭面色不好,忙道:“少督莫要气恼,说不定那田博士家里真出了什么大事……”

话音儿没落,卢秋心忽道:“这封信有问题。”

 

章三

 

这句话吸引了几人的注意,韩凤亭第一个凑过头来:“什么?”

卢秋心指着信纸道:“看这里。”

韩凤亭便细看过去,见信纸上有一块字迹被墨水模糊了些,除此并无其他。

卢秋心又指一指另一处,韩凤亭也没看到什么,只是卢秋心手指之处,折叠得略有些歪斜。

卢秋心道:“田博士是在德国留学,那里的风气最是严谨,田博士也沾染了这等一丝不苟的习惯,你看他就是切个牛排,都要切得方方正正,怎会把信纸弄成这般模样?”

李副官也看到了,猜疑道:“莫不是田博士真有急事,一时疏忽也是有的。”

卢秋心又指抬头道:“那田博士为何这样写?”

韩凤亭见那上写的是“韩少督台鉴”,奇道:“这又有什么问题?”

卢秋心叹气道:“田博士不是也给你留过条子?他口头上虽称你为少督,落在纸上,还不是称呼你‘韩凤亭先生’的?”

韩凤亭仔细一想,可不真是这样,便又不明白了:“他怎么写的和叫的还不一样?”

这个缘由,卢秋心倒是隐约能猜到一点。

田启新毕竟是个留学的博士,身上还有些清高的习气,平时虽从众叫一声“少督”,但韩凤亭何曾带过兵,这句少督其实是奉承的说法,口头叫叫也就罢了,真付诸于笔端,他便不愿意这般写了。

然而这些话却也不好多说,卢秋心只道:“且不管这些,只看这个称呼,就可知不是田博士素日风格。”

韩凤亭略一思量,面色也变了:“老师是说,这条子不是田博士写的?”

卢秋心道:“字是田博士字迹,只我疑心这其中有缘故,不如去看上一看。”

 

事不宜迟,几人匆匆赶到田博士住处。

原来田启新来京未久,为图便宜,就在旅馆里包了一个房间,几人赶到时那房间正在清扫,恰有一个茶房经过,韩凤亭把他拦住,塞了一张钞票在他手里,问道:“这里住着个田博士,什么时候走的?”

那茶房见韩凤亭这样的神气,不敢怠慢,想一想道:“我是没有看到,可我有个同伴在这里伺候,多是看到了,我这就叫他过来。”

韩凤亭便又掏出一张钞票来:“你那同伴若能说上来,这个就给他。”

那茶房忙又叫了一个青年茶房过来,这人长的就是一副机灵相,行了个礼道:“这位田博士先前在房间里收拾行李,后来有两个客人过来拜访,说是田博士的朋友,敲了门就进去了。房间里安安静静的,过了好一会儿,那两位客人才带着田博士一起出来。可我看田博士的样子,好似昏昏沉沉的,被扶着上了门口一辆汽车,行李也被拿走了。”

几人一听都变了颜色,莫不是说田博士被人劫走了?卢秋心便问:“你可记得那两个客人长什么样子,那汽车又是什么颜色?”

韩凤亭随手又掏了一张钞票,却只在那青年茶房面上晃了一晃。

那青年茶房忙道:“我都记得清楚!那两个客人,一个有二十七八岁,穿的是西装,打了个玫瑰紫的领结,很是齐整,长得也漂亮,只是身形不高。另一个比他大几岁,穿得更加时髦些,左颧骨处有一颗红痣。”

韩凤亭听到这里就是一惊,前一人的描述还含糊,这后一个,不正像是那梅若水的样子?那青年茶房又续道:“那汽车是黑色的。”

韩凤亭一听,不免有些失望,这原是最寻常的一种颜色,青年茶房窥得韩凤亭神色,连忙又道:“那号码牌末尾一个数字,我也记下来了!”

李副官拧着眉毛道:“那有什么用,你知道这北京城里有多少汽车?”

卢秋心却道:“也不尽然。”韩凤亭和李副官都看向他,卢秋心道,“我猜想这两人自己未必有车,就算有也未必会用,多半是在租车行租的汽车。”

这一句提醒了李副官,若有这些线索,去租车行里查询可不是难事,忙和韩凤亭道:“少督,我就去查。”韩凤亭点头应许。卢秋心又走进房间,细细查看了一番,出来时面色微沉。

韩凤亭上前问道:“老师看到什么了?”

卢秋心叹口气道:“并没有什么,我只是疑心……遇到了一个熟人。”韩凤亭想要追问,看卢秋心不像想回答的样子,又闭了嘴。

 

李副官那一边却是动作很快,说来也巧,他刚查到第一家租车行,就遇到一辆黑色汽车回来,朝司机一对,正是刚才去那家旅馆的汽车,又问了那汽车带田博士去的地方,却也是一家旅馆,忙禀了韩凤亭,带了护兵上门。

一到那旅馆门口,韩凤亭就见那梅若水斜倚着,正和一个少年女子闲扯,他一见韩凤亭下车就变了颜色。

韩凤亭哪还容他,两步来到他面前,一拳就打了过去。这一拳力道不小,又打个正着,梅若水的面上霎时开了油酱铺,那少年女子见到斗殴,忙逃走了。

韩凤亭打了一拳,心中怒火犹未平息,一拳又要打来,梅若水却把身子一闪,这一下动作奇快,原来此人竟也是有功夫的。

然而韩凤亭随卢秋心学了这些时候的小擒拿手,便把左手一伸,一把捏住了梅若水的腕子。按说梅若水本来功夫不差,只因实未想到这个素来有纨绔之名的少督竟也有些身手,竟被他叼住手腕,又挨了一拳。

这个时候,李副官带着护兵也赶了过来,梅若水见到这般声势也不打了,一转身就往后面跑,谁想才跑了两步,一只手已牢牢地抓住了他。

这一招与方才韩凤亭抓他并无差异,可力道手法却是天渊之别,他心中噔地一下,这是个行家!也不转头,一腿向后一扫,抓他那人却把手一松,拎住他脚腕子朝后一带,梅若水“咣当”一声已栽到了地上,只摔得头晕眼花。待要爬起来时,已被李副官用枪抵住了下巴。

也只这时他才看到,制住他的人竟是个容貌斯文的书生。

卢秋心两招制住了梅若水,也不耽误,见到一个茶房便问他道:“这客人的房间是哪一个?”那茶房见这许多人进来,又有护兵,疑心是梅若水做了什么犯罪的勾当,忙指给了卢秋心。

李副官觉得叫卢秋心冲在前面实在不好,便把梅若水交给旁人,自己先带头冲了过去,只是刚到那房间门口,却被卢秋心一把拎住衣领甩了回去。

这动作委实不甚雅驯,李副官茫然地站直了,还没等说话,就见卢秋心一派如临大敌的架势,站到了那房间门前。

他没敲门,房门却自己开了道缝,一个二十七八岁的俊秀青年站在门前,一身西装甚是时式,玫瑰紫的领结里夹了金丝,一动一晃眼,后面的韩凤亭看得分明,叫道:“周幻!”

卢秋心却是道一声:“果然是你。”

这俊秀青年看得温和无害,实则却是心狠手黑,视财如命,又会一种西洋的催眠术,端的是精明厉害至极。

卢秋心和他打过几番交道,曾见他为一个财字,置退隐多年的黑道中人宋翼于死地;又曾盗走《平复帖》,导致大儒谢兰圃郁郁自杀,并重伤了卢秋心的好友岳剑尘;后来在韩凤亭被悬赏的时候,他也插了一脚,要不是卢秋心使空城计吓走了他,只怕两条性命都要折在他手里。

两人间的渊源,怎复杂两字了得。

而卢秋心看到田启新那封信时,心中其实就已经有了疑惑,若说田启新是被人胁迫,因此故意留下称呼上的破绽,那信纸上的问题又不可解。

但听到茶房对来人的描述后,卢秋心心思一动,想到若说这人是周幻,那么他以催眠术操纵田启新,按照自己的指示写下这样一封信,催眠术中人有恍惚,弄脏了信封信纸,那一切就都可解释了。

周幻的神色也并不见惊惶,他理一理袖口,垂下眼睛道:“接了这笔生意,我就知早晚要对上你,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你反应不错,运气也实在是好。本来再过一刻钟,我们就要走了。”

这句话倒也没错,只要李副官在租车行那里略晚一会儿,这里便是人去楼空。卢秋心沉了面色:“不必说这些,田博士可是在你们的手上?”

“在。”周幻点了点头,忽然闪电般从袖口处抽出一把手枪来,就要指向卢秋心。

谁想卢秋心自他理袖口时就一直注视着他的手,这动作虽然奇突,却并没有出乎卢秋心的意料。他飞起一脚,周幻手中那柄可纳入掌心的掌心雷直飞到空中,未等落到地上,卢秋心又飞起一脚,掌心雷被他踢到远处。

李副官忙伸手捞起,赞道:“好精致,这样小巧的枪倒不多见。”

周幻一击未中,面色就是一变,他知道自己的真实功夫不及卢秋心,外面又有护兵,如今自己这张牌也未成功,他看着卢秋心,忽然笑了起来。

“我猜,自《平复帖》那件事之后,你一直想杀我吧?”卢秋心还未答话,周幻又道,“来,谈个交易,我刚才给田博士吃了点儿药,我走,解药给你。”

卢秋心微一皱眉,周幻这话真假难辨,但万一是真,岂不是伤了一个无辜之人?他回头看向韩凤亭,两人同时点了一下头,卢秋心道:“药拿来,你可以走,待田博士确实无事,再放梅若水。”

周幻不在乎地道:“他关我什么事?”随手扔了个白纸包过来,“分成两份,用水冲了给他喝,先喝一份,过半天再喝一份。”

周幻说完便向前走去,直到了旅馆门口,才笑道:“我知道卢先生说话算数,再送你个消息,你猜这事儿背后的人是谁?梅若水的主子又是谁?我不怕告诉你,就这药,也是他给我的。”

韩凤亭面色当即就变了。

 

田启新果然在房间里面,人昏昏沉沉的。卢秋心探察了一番,不由失笑,原来田启新中的是种最寻常不过的迷药,就不用什么解药,喝些冷水也就醒了,到底还是上了周幻的当。

但不管怎样,田启新能安然无恙,总是一件好事。

他这边看护着田启新,一转眼却不见了韩凤亭,不由诧异,却见一个护兵跑进来道:“卢先生,少督去找那个叫松原的日本人了!李副官拦不住跟了上去,要我告诉您一声。”又低声道,“李副官的意思是请您也过去看看,少督的那个脾气,您……也是知道的。”

卢秋心啼笑皆非,问了地址,连忙在门前叫了辆胶皮车预备赶去。

可上了车才发现,那拉车的车夫一脸白胡子,却是个老人。卢秋心又不好催促,行了一段后索性下车,寻那人少的道路,施展轻功到了松原润一郎的门前。

纵然是他内功高明,又在冬日,一头一脸也都是汗水。

他深呼吸数次,这才进了大门。

一进正厅,就见松原润一郎、韩凤亭、李副官等人都在其中。

松原润一郎双手捧着一杯茶,恭恭敬敬地向韩凤亭道:“韩少督,这件事虽然是一场误会,但毕竟是我的不对,中国有句老话,‘不打不相识’,我这里敬一杯茶,谨向少督赔罪。”他的语气和态度都是十分诚恳,令人难以推却。

韩凤亭坐在他的对面,手里也拿了一杯茶,脸上的表情有些腻味,一见卢秋心进来,他便高兴起来,笑道:“老师,您怎么来了?”顺手就把手里的茶递到卢秋心手里,“老师怎么一头的汗,喝杯茶解渴。”

松原面上的神色便有些不好看起来,他敬茶赔罪,韩凤亭却将茶递给别人,很是不给面子。但韩凤亭这一举措,毕竟还是借着尊师重道的名义,却也指责不来。便笑道:“这位原来是少督的老师,真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此人能够脱口而出诗经中的词句,可见确实是有文学造诣的人,卢秋心也觉难得,他微笑一下,便喝了几口茶。

这种茶与他素日喝的不同,茶水呈淡绿颜色,入口极苦,良久方有些许回甘,他曾听聂神通讲过日本茶道与中国不同,也不以为意。

韩凤亭见卢秋心喝了茶,觉得自己卷了松原的面子,很是得意,就道:“这件事先撂在这儿,是不是误会,日后走着瞧!”便带人走了。

 

待到回去之后,李副官悄悄地告诉卢秋心,原来韩凤亭一到松原家里,松原便马上承认是自己派梅若水前来,却只说是一场误会,自己不过是请田启新过来相谈而已。

梅若水办错了事,韩凤亭想怎样罚他都成,他自己又放下身段,极其恳切地向韩凤亭赔罪。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韩凤亭毕竟年轻,被松原这样赔了半天不是,倒也把这事儿放了过去。

卢秋心听罢久久不语,以他的心思,自然并不愿韩凤亭把事情闹得太大,然而松原如此,他却隐隐有种此事未了的感觉。

 

田启新恢复之后回了苏州,梅若水被韩凤亭揍了一顿后也扔了出去,周幻影踪不见。眼看着就到了过年的时候,韩凤亭虽不去山东,但他有个叔叔在天津,叔侄关系不错,以往韩凤亭都是到叔父那边过年,今年也是如此。

卢秋心却不知为何,这几日里身体总是有些不爽,他自己也通些医术,猜测是染了风寒,随意抓了些药吃,却是时好时坏,他自己不甚在意,也并未同韩凤亭说起。

韩凤亭这边却不知为何,心下总有些不愉,往年他不识得卢秋心也就罢了,如今既与卢秋心有了师生的情谊,想到自己到天津一派繁华热闹,却把老师一人落在这里,总觉不好。

卢秋心笑道:“你看我可是喜欢那些的?你只去就是了。”

这话韩凤亭可也没法反驳,一步三回头地上了火车,李副官等人自也和他一同前往。

 

卢秋心留在韩宅中,想着要过年了,大部分听差也被他放了假,只有蝶影无处可去,小姑娘含羞带怯的,想到和卢秋心一同过年,心中很是喜欢,买了许多鱼肉,恰有一个厨子是扬州人,也不曾回去,加意奉承,做了一大桌子菜。卢秋心虽觉有些过奢,但毕竟是除夕之夜,也便没有多说什么。

吃饭的时候,卢秋心见蝶影换了一件水红色的袍子,愈发衬得一张小脸雪白。

他不免想起从前想让蝶影读书的事情,只因《平复帖》、韩凤亭被悬赏几件事连在一起,竟把这事搁置了,此时旧事重提,道:“蝶影,你原是一个聪明人才,我想为你报名一个学校,不知你的意思是怎样?”

这番意思,卢秋心从前也隐约向蝶影透露过几次,只是蝶影的心中,对卢秋心实在是十分倾慕,如今见卢秋心劝她读书,又是二人独处的时候,忍不住就道:“多谢先生的好意,我宁可侍候您一辈子。”

她这两句话说得十分诚恳,中间又有一种脉脉的深情,卢秋心也不免为之震动,他正想一句妥当的回答,忽觉一阵头晕目眩,竟然险些坐之不稳。

他定一定神,拿起面前的一杯酒喝了,谁想一杯酒下肚,那头晕的感觉更加严重,他把酒杯放到桌上,惊见杯子底竟有了一丝血痕,忙把杯子倒扣在桌上,道:“我酒喝得有些急了,且去躺一下。”

蝶影却心生误会,以为卢秋心是因她这番话避开了,羞红了一张脸,并不敢跟上去。卢秋心扶着墙,跌跌撞撞回到自己房间,人几乎摔倒在床上。

然而倒在床上之后,他的情形并没有因此而好转,又过片刻,他忽觉嗓子眼里一腥,连忙尽力地俯身向下,一大口血就这么喷到了地上。

他躺回床上,只觉全身乏力,一时间竟连双眼也无力睁开,窗外白的雪对了黑的天,一串串的鞭炮声音此起彼伏。

而这房间里虽是锦帷玉帐,又温暖如春,却被衬出一阵冷清的意味。

卢秋心也不知自己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多少时候,只觉那鞭炮声时断时续良久,他虽未睁眼,却忽觉床边多了一个人。

 

 章四

 

这人决不是蝶影,卢秋心并未睁眼,可不知怎的,已有这样的觉察。他勉力向外看去,隐约觉得床头这人应是个男子,然而听差是不会随意进他这房间的,难道是韩凤亭,可他又怎会在这大年夜里回来?

蒙蒙眬眬地,卢秋心又晕睡过去,昏沉之中,感觉似乎有人大力摇晃着他,声音惶急:“老师、老师!”

又有人道:“赶快请大夫过来!”

先前那惶急声音便道:“这时候哪有大夫,赶快拿汽车送到外国人的医院里去!”之后,卢秋心便再不记得什么了。

而等他再度醒来,则已是三日之后。他自己躺在一张医院的病床上,韩凤亭守在一边,熬得双眼通红,见卢秋心醒来,眼泪险些掉下来,又一叠声叫医生过来。

卢秋心欲待开口,只觉喉咙火烧般痛,竟连一句劝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不一会儿,医生就赶了过来,这外国医院的规矩,医生检查的时候,旁人是不准在里面的,因此韩凤亭也被请了出去。

这番检查颇花了一段时间,之后医生又为卢秋心打了一针,这一针之后,卢秋心昏昏沉沉地又睡着了。

 

待到他醒来的时候,就见到李副官坐在床前,见到他醒来惊喜道:“卢先生,你可算醒了!”

这一次卢秋心总比先前有了些气力,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副官拍了腿道:“说起来真是奇了,少督原在天津守岁,不知怎的就觉得心慌,嚷着说怕不是您出了事要回来,我们起初都不信,谁想一回来,就看到您……哎哟,床上、地上吐得都是血,这是怎么闹的啊!”又道,“也亏得少督赶回来,那外国医生都说,再晚一会儿,只怕人就救不回来了。”

卢秋心没想自己获救竟有这样一番缘由,不免也很是感动,可是又心生疑惑,自己怎的忽如其来这样一场大病?若说前段时间染了些风寒是有的,可似乎也不至于如此,便问:“凤亭呢?”

李副官道:“少督在您病床前熬了好几天,才被我撵去睡觉。那外国医生说,卢先生您似乎是食物中毒,留下来那扬州厨子已被关起来了。”

卢秋心忙问道:“蝶影可有事?”

李副官一怔:“蝶影姑娘?她自然也是很担忧您……”

卢秋心截断道:“她有没有中毒?”

李副官道:“没有啊,她挺好的。”

卢秋心长出了一口气,随即道:“不是厨子。”那天晚上的年夜饭,他并未吃几口,而他吃过的菜,蝶影也都吃了。

李副官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诧异道:“不是?那是怎么一回事啊?”卢秋心这场病来得奇怪,韩凤亭回来得也有些奇异,他忍不住道,“难不成……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卢秋心不免失笑,他忽然想到一事,问道:“李副官,凤亭他回来之后,是一个人进去我的房间,还是你们一起进来的?”

李副官不明所以,道:“少督先前是一个人进来的,可一进来,他就看到了四下里的血,便喊我们进来。”

一个人进来……随即就有李副官等人进来……

卢秋心忽然醒悟过来,大年三十那一晚,先前立在他床头那个男子,决不会是韩凤亭,可那个人又是谁呢?来到自己的房间是所为何事?他尽力回忆,然而彼时他病得严重,只依稀想到,那个男子身形高瘦,腰间似乎挂了一物,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是什么了。

 

卢秋心这一场病来势汹汹,去得可也并不顺利。

初住入医院的几天里虽好了些,可时隔不久却又恶化,那吐血的症状是克制住了,却又常常昏睡不醒,那昏睡的时间更是一日比一日长,医生也没了办法,韩凤亭急得嘴上的燎泡一层层起了老高,却也是无法可施。

卢秋心报馆的同事也都知道了这件事,好友陈燕客便前来探望,一进病房,只见卢秋心人都削瘦了一圈,面上颜色苍白,心中不由难过。因卢秋心还昏睡着,便坐在一边守候。

过了一会儿,卢秋心好容易醒来,陈燕客便抹一把脸,做出个欢喜的模样,道:“窗外日迟迟了!怎的才醒?”

卢秋心面上也露了个笑影:“你这张嘴。”

陈燕客道:“我这张嘴怎了,没说你一句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便算好的了。”

卢秋心指着他,又气又笑,陈燕客又与他说些近来报馆的新闻,诸如除却先前那被一刀毙命的银行职员外,又有一个果子铺里的伙计也是一样身死等等,不过是给卢秋心解闷的意思。

说了一会儿,见卢秋心神思困顿,便笑道:“我先回去了,你安心养病,那许多稿子我一个人且看不过来,还得等你回来。”

卢秋心却握住他的手,叹道:“我知晓你的好意,只是我的病只怕不好,你知我母亲在苏州,之后的事情还是要托付于你。”

陈燕客心头便是一紧,强笑道:“你胡说些什么。”

然而抬眼见卢秋心病骨支离,又是不忍,便反握住他手道:“你心头须放开些,不要总想那些无谓的事情。无论如何,我们这一班朋友同事都是在的。”

这最后一句,内里其实还是应了卢秋心的意思。卢秋心便笑着点一点头,陈燕客与他交往多年,不由心酸不已,匆匆告别而去。

他离开时心神不属,险些撞到门前一个服饰华贵的青年,陈燕客随口道歉了一句,并不曾放在心上。

 

那青年可也没有与陈燕客计较,他立于病房门前,却并没有进去,只看了一眼,随后,便扬长而去。

他出了医院的大门,上了一辆黑色的汽车,来到北京城里有名的一家饭店门前,直接进到二楼的一个房间里。

这原是个套房,他脱了大衣挂在外间,听得里间一阵阵的大说大笑声音,他脚步便顿了一下,但随即便走了进去。

这里间里原有三个人,离门最近的一个便是梅若水,他口沫横飞地正在说着什么,手边放了一杯酒也不及喝,这房里的声音倒有一大半是他弄出来的。

在他身边坐了个日本人,和他年纪相仿,穿得也很阔气,但是一张脸生得狭长,人中又短,是个急躁易怒的相貌。此刻他正向梅若水问道:“你就这样跑出来了?”竟说的一口好汉话。

梅若水哈哈地笑道:“可不是,姓韩的小毛孩子哪里知道我的本事,寻个机会我便大摇大摆地出来了,连个阻挡都没有。”

那日本人便也狂笑起来,道:“他们这些新兴的军阀也不过是这个样子,血统毕竟是低贱的,那血统高贵的人就是落泊了,身份也比他们高上一等。”

梅若水笑道:“就是这个理儿。”便拿起身边的酒杯,和那日本人喝了一杯。这一杯酒下肚,他才和那青年道,“你来得可晚了。”

那青年没有理他的话,自顾坐到沙发上,把领结扯开几分,向后一靠。

梅若水笑道:“真不愧是在法兰西喝过洋墨水的,看你这派头儿!”

青年眉头拧了下,反唇相讥道:“什么大摇大摆,姓韩的哪有时间理你?多半是他把你轰出来的吧?”

梅若水嚷道:“周幻,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原来那青年正是周幻,他靠在沙发上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并不搭理梅若水。

梅若水看了他一会儿,自己先笑起来,拿着酒杯坐到他身边,用肩膀推了推他道:“咱们兄弟几个,别闹这个脾气。你知道么,道上的人给咱们起了个绰号,叫‘酒色财气’,我觉得有点意思。”

那日本人便问:“什么叫酒色财气?这是怎么个解法?”

梅若水便笑道:“老大正如那戏本里的英雄,喜好美酒宝刀,自然就是酒;我喜欢女人,这个叫色;周幻喜欢钱嘛,那就是财。”

那日本人忙问:“那我呢?”

梅若水笑道:“你坂本五郎最有气性,自然是气。”

坂本五郎一听,倒很得意,觉得甚好。周幻哼了一声,却并没评论什么。梅若水又问他:“今天你可去医院了?那卢秋心怎样?死了没有?”

周幻沉默了一会儿,道:“没有,不过当是快了。”

梅若水一听,哈哈大笑,自己就倒了一杯酒,给坂本五郎也倒了一杯,两人一碰杯,又都大笑起来。

梅若水起身来又要给周幻拿杯子倒酒,周幻却把手一推:“我现在不想喝。”

梅若水便拿着酒瓶,来到房间最里面一个人面前,笑道:“老大,旁人我不敢说,您可是最好这一口的。”

这个人一直未曾言语,他穿的是倭人的衣服,坐得极端正。而他虽是坐着,也可看出这人十分高瘦,身边则摆了一柄武士刀。

他听了梅若水的话,并没有答言,过了好一会儿,方缓缓开口道:“那个卢秋心,我见过他练武,此人,是个豪杰。”他的汉语,可就不如坂本五郎那样流畅,很有些生硬。

梅若水倒没想他竟夸起卢秋心来了,拿着酒瓶一时倒不知要说些什么,却听那人又道:“豪杰,都是要死的。”他拿起身畔的武士刀,冲着坂本五郎点一点头,两人一起出了门。

 

这两人都出去了,梅若水歪歪斜斜地往床上一倒:“妈呀,可算走了。坂本那孙子傻不傻啊,还真当我夸他哪!”

周幻冷笑道:“说你的那又是什么好词了?”

梅若水笑道:“不是好词,可也没说错啊,我就好这一口怎么了,那楚霸王身边还有个虞姬呢。倒是你,我也弄不明白了,那么死要钱是为了什么?按说你孤身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对女人又没兴趣,也不怕大洋在手里沤烂了?”

周幻没答话,梅若水又道:“要说你家里当年,那是真有钱啊。我心里可还记得,小皇帝刚倒那两年,你家几个长辈在美国饭店里跳舞,那一身金刚钻披挂的,风头真叫十足。这也没多少年的光景啊。”

他见周幻脸上的神气逐渐地不好起来,嘴可不停:“我家还不如你家,我家家底早空了,就算小皇帝还在上面,了不起我也就混个镇国将军当当。你可不一样,你家,那叫世代簪缨!

“家底多厚啊,也就是你爸爸那一支不争气,外加你上面两个老人,一个毒,一个赌,没两年就把家底败光了,你原在法兰西念书,念到一半也只能回来……啧啧啧,也难怪如今你对钱财这样看重。”

周幻面色铁青,梅若水却似全没眼力见儿一般,凑到周幻面前:“你说,你难受不难受,心疼不心疼?”

周幻不耐烦地把他一颗大头拨开:“你喝多了!”

梅若水笑起来:“喝是喝了点儿,也没喝多少。我是听了坂本今儿的话不痛快。就他,一个小日本的浪人,自个儿的国家混不下去了,才到中国来,他懂什么叫血统高贵?你这样的,才叫真正的贵人!”

他忽然又颓丧起来:“可有什么用呢?看看你,再看看我,我看不上坂本,还不是得和他合作拿钱?人这辈子啊,就这么回事……”说着,又躺回到床上。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周幻忽然开口,说的却是句不相干的话:“那个卢秋心,家世当年似也不错。”

梅若水道:“卢秋心?我正是要说他,我看他要死了,你倒不是很欢喜的模样,现在你又这样说他,难不成从前你们还认识不成?”

周幻又沉默了一会儿,方道:“虽不算认识,倒打过几次交道。”

他不愿意多说这个,那梅若水看着没成算,实则心思却很细腻,道:“你莫不是看着那卢秋心家里也是落泊过的,有些同情的心理?我和你说,就先不论咱们和他的纠葛,那就是个傻子!谁搭上韩凤亭不往死里捞钱啊?就他清高?”

周幻似是不愿多谈这个话题,道:“那个什么‘酒色财气’,是你自己编的吧。”

梅若水本也对一个要死的卢秋心没多少兴趣,闻言挑指笑道:“了不得,这都被你猜到。”

周幻道:“你虽为松原办事,我可只和他们两个合作了这一桩事,道上哪儿那么快有传闻了——你编这个做什么?”

梅若水笑道:“俗话说得好,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一个人到底不便,那坂本虽是个王八蛋,可在日本人里人头熟,老大个性虽然古怪,本事倒真是厉害,我的意思,是咱们四个就此合作起来,又怕他们两个不应,因此先造一个势。”

他话还没说完,周幻已经拂袖而起:“要合作你合作,我没那兴趣。”

梅若水被他吓了一跳,叫道:“你发什么癔症!叫唤什么?就此合作有什么不好?”

他看着周幻的脸色,猜测道:“你不乐意他们是日本人?”

周幻道:“我没心思和你多说。”劈手把梅若水揪起来,“本就是我定的房间,我困了,要睡一会儿。”

梅若水嘟囔了两句,却也没走,只到了外间,跷着二郎腿坐着。周幻和衣睡在床上,不久便传来细弱的呼吸声。

梅若水自语道:“这小子睡得倒快。”

起身准备要走,忽听里间一声大叫,梅若水被吓了一跳,忙进了屋,就见周幻坐在床上,满脸都是冷汗。

“你怎么了?”

“我……梦见了一只白狼。”

梅若水吃了一惊:“你们家老祖宗也梦到过一只白狼……”他闭上嘴巴,这个梦不久,那人便一病死了,这事连梅若水都知道,周幻更是一清二楚。

周幻没有说话,眼睛里全是倦意。

 

就在这两人对话的时候,韩家大宅门前停下了一辆汽车,一个青年男子走了下来,他眉眼生得锐利,一张脸晒得黑黑的,外面披着的大衣甚是华贵,里面露出雪白的长衫衫角。



-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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