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你让我想到站在窗户后面的那种人, 怎么都看不懂路人的奇怪举止,也没意识到外面正刮着台风,路人不过是拼命想要站稳而已。
他曾这么责备他大姐,因为她不理解也不支持他的选择。
谁,窝在自己安宁的栖身之处,真能了解别人生命里的狂风暴雨?
ii
既然已把世界从胡言乱语中解救出来,维特根斯坦就无事可做了。
所幸他还有个备份计划。就在他等待一颗子弹飞来终结他的悲苦时,他看到了一丝希望。《福音摘要》指明了一条通向幸福的快道:斩断自私的劣根,乐善好施,以这种方式与上帝的精神合为一体。
“我不断默诵托尔斯泰的警言,”维特根斯坦在笔记本里写道:
“人的肉体力不从心,精神却无限自由。”但愿我有这种精神!……我不怕中弹身亡,只怕没机会尽责尽力。上帝赐予我力量!阿门。阿门。阿门。
把处女作手稿丢给了罗素,又抛弃了财富,他终于可以开始一种简朴尽职的生活。昔日的富翁哲学家摇身一变,成了奥地利贫穷地区的小学教师。
然而,不出几日,他又开始痛恨新生活。他向罗素抱怨:
我的身边依然只有卑贱与丑恶。我知道到处都是百无一用的人,但这里的人竟然更没出息、更不负责。
就连同事也被他形容为“根本不是人, 尽是些招人厌恶的臭虫”。
幸好,他还有小朋友。
他把所有心血都花在他们身上。他自愿加班加点。他用少得可怜的薪水去买教材。他甚至编写了一本词典,帮他们提高拼写水平。
四十页的小册子管不管用,只有他的学生清楚。虽然没有收入那些只有他自己感兴趣的单词,比如“Philosophie”(哲学) 和“Logik”(逻辑),书中却有“Kognac”(白兰地)和“Philister”(不懂文学艺术的粗人)。
也许,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奥地利乡村的小男孩小女孩真的常用到 “白兰地” 和“粗人”这样的词汇。不过,维特根斯坦的一名朋友几年前也注意到:“粗人”是“他给所有他不喜欢的人的统称”。
所以,这两个词被收入词典—有无可能是因为作者觉得身边充斥着夜夜喝得烂醉的粗人?
幸好,他还有小朋友。
他倾注全力,学生却老犯同样的错误。他开始失去耐心。他冲着全班学生大吼大叫。他揪着他们的头发晃他们的脑袋。他甚至扇他们耳光,包括女孩。或许尤其是女孩。她们胆敢在他自己最偏爱的数学科目上考不及格。
一名学生的家长说他简直像是“驯兽师”。
驯兽师两次三番要求调职,从这个村子搬到那个村子。他总是挑最穷困的地方。他总是无法适应。他总是不开心。
他家人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大姐说得没错:像他这样“受过高等哲学教育的人去当小学教师,简直是用一件精密仪器去撬板条箱”。
然后,连撬板条箱的机会也没有了。
一九二六年,历时六年教学生涯的他, 又因为学生领悟太慢而卷起了袖子。但这次下手过重,十一岁男孩当场昏了过去。有人报警。维特根斯坦在惊慌失措中逃离了村庄。
在法院举行的听证会上他当庭撒谎, 不敢承认自己体罚过度。村里人都知道真相,但终究没有起诉他。想必是他的家人打点了一番,不想让丑闻闹得更大。
失去了职业,他的情绪又坠入低谷。求死的念头再度浮出。
在这种心境下,他理应能在信仰里找到慰藉。他一直坚称:“宗教,就像海底的最深处,无论海面上有多少惊涛骇浪,海底下总是沉静如常。”
但无论他多认真祈祷,多正直做人, 他还是沉不到平静的海床,只能在汪洋大海里与波涛搏斗。这不免让他晕困交加, 心生疑窦。
“熬了一整天,”有天晚上他写道,“晚餐时我跪下祈祷。就在跪着仰望时,我突然发现:那上面根本没有人。”
当然没有。不就是他提议:上帝不可言说,因为不属于物质世界?
iii
或许是为了找到在尘世里看不着的上帝,他才一再地想加入修道院。
丑闻事件后,他的心意格外坚定。可惜修道院还是拒绝了他,觉得他想出家的动机不纯。也许他没机会反驳,说那些修士们闭关自守,对窗外的狂风一无所知。
想当僧侣的梦落空了,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在修道院里找了一份园丁的活儿干。
事实上,这是他第二次当园丁。第一次是在教书之前。
在他心目中,体力劳动意味着对灵魂的拯救。他常鼓励他人去从事劳作,自己也老是渴望用汗水谋生。
好些年后,他还会去趟苏联,满怀希望能在一个集体农场里打工。可惜苏维埃官僚也拒绝了他,觉得他想加入农场的动机不纯。他大概也没机会提及暴风中的路人。
就在他为僧侣照料花草的时候,死神带走了他的母亲。园丁只得打道回府。他的三姐正好在造一栋新宅,问他有无兴趣加入设计。这显然是借口,真正的目的是协助小弟走出窘境。
“建筑师维特根斯坦”的传奇就此诞生:一个严酷的极简主义者,去除了所有浮华冗余的修饰,只留下建筑物中最基本的结构。
至少,传说如是。实际上,等他正式参与建造时,蓝图已经画好了,他只能在门窗及其他细节方面作点贡献。但豪宅原先的建筑师是如此敬畏维特根斯坦,新屋落成后,把几乎所有的荣誉都拱手让给了他。
虽然维特根斯坦对简单朴素一直情有独钟,维也纳的新派建筑也让他获益匪浅, 尤其是卢斯(Adolf Loos)的作品。
卢斯。维特根斯坦和这位建筑师一见如故,因为他觉得两人持有同样的想法,后来又与之疏远,因为他认为卢斯没达到他的道德标准。
哲学家不仅认识建筑师,还十分仰慕他。卢斯的设计洗尽铅华,与时尚背道而驰。当时盛行的风格是“新艺术”(Art Nouveau),以精雕细琢的装饰为特色。因为“装饰物”在定义上就是缺乏实用价值的东西,所以,在卢斯眼里,纯为奢侈浪费,以至于伤风败俗。
卢斯的好友克劳森(Karl Kraus)也持有同样的立场。大名鼎鼎的评论家对当时随处可见的华丽词藻、随处可闻的矫饰言语深恶痛绝。他在时文警句、谈话讲座中一再批驳:语言被滥用的结果便是思想混沌、情意虚假。
对卢斯和克劳森来说,美学与道德绝无可能分开讨论。崇拜当中一个的时候, 也必须向另一个作出祭献。
在维特根斯坦的成长时期,这种观点留下了深刻烙印,日后还会引导他在《逻辑哲学论》中宣布:“道德和美学是一码事。”就连这本书的精简文风也旨在展现作者的道德美学立场。
维特根斯坦参与设计的宅邸。灯泡不用灯罩、窗户不装窗帘 :只有和他品位相同的人才能舒舒服服地住在这样的屋子里。
如此推断,维特根斯坦协助建造的房子也注定是极简派。他的大姐曾把那栋宅第形容为他逻辑学的化身。更正确的说法是道德美学。
维特根斯坦在房子上花了两年工夫。要不是他一再洗垢求瘢,老早就可以收工了。
重居繁荣大城,他的隐士生活不得不告一段落。通过社交广泛的三姐,他结识了“维也纳学派”的成员。
这些多半比他年轻的思想家会聚在一起,是因为志趣相投,一致崇拜物理和数学,厌恶宗教和玄学。他们对《逻辑哲学论》激赞不已,甚至奉维特根斯坦为圭臬。
这种说法虽然普遍,却言过其实。事实上,《逻辑哲学论》结尾部分明显可见的宗教玄学倾向让不少学派成员感到困惑。学派里后来名气最大的哲学家卡尔纳普(Rudolf Carnap)就说过,维特根斯坦并不像科学家,更像“宗教先知或预言家”。卡尔纳普发现,“有一种激烈的内在冲突,存在于维特根斯坦的情感和智力之间”。虽然后者明白“宗教界和玄学界的诸多观点都空洞无物……但这只让他在情感上无比痛苦, 仿佛要迫使他承认自己心上人的弱点”。
根据卡尔纳普的说法,维特根斯坦的每个新洞见都“仿佛来自上天的启示”。“他不能容忍他人的评论”;“他只能和愿意‘与他手拉手’的人交谈。”
或许因为往往没有手拉手,维特根斯坦才会在一次聚会上从头到尾背对着学派成员,念诵泰戈尔的诗。
成员们非但没有抗议,反而乖乖坐着倾听,讶异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大家都说,和维也纳学派的交往再次点燃了维特根斯坦对哲学的激情。
难道不该反过来说?是他需要和别人手拉手—尤其那些年纪轻轻又长相英俊的知识分子,还要他们言听计从:难道不是这些因素最终诱使他重返剑桥?
iv
“上帝”的第二次降临。
在他缺席校园的十五年里,《逻辑哲学论》不仅出版,还被视为经典著作。这本书让所有读者迷惑不解,自然也引发了对作者的好奇。
即便如此,并不是所有人都欢迎维特根斯坦的归来,有些人甚至觉得这是“剑桥的灾难”。
虽然已近不惑之年,时间却没让他有丝毫的宽容温和。他说翻脸就翻脸的脾气、霸道的固执己见、对异见的零容忍度、下手无情的评论—这些都无法营造良好的学府氛围。
就连带着玩笑口吻把他比成“上帝” 的凯恩斯也受不了他。“事实上,”经济学家坦言,“我一直徘徊在喜欢你、享受与你交谈和吃你不消这两者之间。”
等维特根斯坦拿到博士学位并开始授课后,连他自己都觉得情形变得更不妙。他告诉朋友:“成为教授也算是三生有幸这类的事吧,但或许还不如让我在平交道口上掌管栏杆的升降。”
大姐去世后,他在笔记本上悼念:“她多才多艺,天赋极高。但才华不外露,隐于心中。一个人的素养理应如此。”
所以他才会一再鼓励最优秀的学生(包括自己的男友)离开学院,去工厂里干活,以便把轶群的素养隐藏起来。
那他为何不藏好自己的才华?多年前,才当了一年小学教师他便向朋友诉苦:
我的精神死亡已有一年多了!……我本应让自己的生命活出更多光彩,成为天上的一颗亮星。但我却困在大地上,逐渐黯淡下来。
他去世后,他最欣赏的学生之一怀特(G. H. von Wright)给出了这么一段评价:
总体来说,维特根斯坦认为他身为教师,对门生的思想发展具有负面影响。恐怕他没说错……他自己的思想深奥又独立,要理解它并不容易, 要把它贯通于自己的思想之中更是难上加难。此外,他的魅力与风格不但诱人,还有蛊惑力。要师从维特根斯坦,几乎无法不用他的表达方式、口头禅,甚至模仿他的腔调、表情和手势。风险则是:思想有可能沦落为术语。
不管收获了思想还是术语,他的学生一个比一个崇拜他。当他在课堂上自言自语时—当他在措辞上挣扎不定时—当他陷入十分钟、二十分钟的沉默时,他们更是恭敬有加。更别提当他肆意践踏《逻辑哲学论》的时刻了,这只让他的名声更响。除了极品天才和个把疯子之外,还有谁敢声称所有人都错了,但自己比别人错得更多?
v
在他那个年代,要想不大错特错还真不容易。没几个人瞧出《逻辑哲学论》的漏洞,因为大多数学者都从错误的出发点研究哲学。维特根斯坦从罗素和弗雷格那里师承到的不仅是逻辑学,还有他们的偏见和盲点。
危害最大的传授莫过于二十世纪初一度盛行的信念:逻辑学是一把能解开所有难题的金钥匙,甚至能克服自然语言与生俱来的不精确性。
不妨看看罗素的逻辑学金句:“The present king of France is bald.”(法国现任国王是个秃头)
用“K”代表“法国现任国王”,“B”代表“秃头”,这句话可以改写成:
∃x{K(x) & ∀ y[K(y) → y = x] & B(x)}
这则公式的字面意思是:至少存在一个“x”,这个“x”是“法国现任国王”;只有在“y”等于“x”的前提下,每个“y”才是“法国现任国王”;“x”是“秃头”。
用下划线强调的条件看似多余,它的作用是确保公式所描述的国王只有一个(所以“y”才必须等于“x”)。换言之,它取代了罗素原句中的定冠词“the”。
找到定冠词的逻辑代表方式无疑是天才之举,却也是一大失误,毫无必要地夸大了这个词的重要性。有些语言根本不用定冠词,譬如俄语和汉语,但使用这些语言的人依然能够互相沟通。即便不加冠词,罗素原句的意思仍然一目了然。“国王”的定义就是一个国家独一无二的统治者。再用方程式去保证这一点,无异于画蛇添足。
事实上,全句里最关键的词并不是拿来大做文章的“the”,而是“present”(当前、现在)。这是个连小学生都能抓住的要点。就是因为这个词,这句话才变得荒谬可笑, 但也偏偏是这个词在公式中被忽略。
仔细想想,倒也不奇怪。时态要如何用逻辑展示?有可能写出指代“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公式吗?
这些等式之所以存在,是因为逻辑学的早期信徒都深信:任何语句转换成相应的逻辑符号,都能变得清晰易懂。
暂且打开思路,试想有一种用逻辑符号交流的外星文明。那里的生物满嘴公式。十之八九,第一个把这种公式译成言语、说出类似“这国王的头怎么这么秃”这句话的外星人,会被誉为那颗星球上最了不起的天才。
vi
逻辑学中的例句听起来都像外语初学者的牙牙学语。好像除了最简单的主谓句,再也没别的花样传达讯息。
如此简化语言,当然是为了图个方便。不过,这些枯燥的句子会被当成主角, 也是因为早期的现代逻辑学家都误以为语言的唯一目的是陈述事实。在他们的理解中,任何一句复杂的、非陈述性的表述都可以拆分成基本的主谓句。
《逻辑哲学论》里也充斥着这样的语言观。为了订正错误,作者后来才提倡“语言游戏”。
老实说,这主张纯属多此一举。新造词的唯一目的是承认语言的用法五花八门。晚期的维特根斯坦不再把每个词和它们相对应的客体拴在一起,他让它们统统自由。他终于领悟到:词语的意义只能由语境来决定。哪怕是最简单的字靠着语气也能表达出不同的意思。
虽然这观念近乎不言而喻,却要等到维特根斯坦的哲学生涯进入第二阶段才得以萌生。确切地说,是要等到《哲学研究》。
这本书始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 出版于作者死后的五十年代初。在漫长的酝酿过程中发生了不少事。比方说,二战。
vii
过了服役年龄,维特根斯坦只好在后方做救援工作。这是他为自己新入籍国家的贡献方式。纳粹德国在一九三八年吞并了奥地利,拥有四分之三犹太血统的他决定当一个“假英国佬”。就这么一回,他作出了聪明的选择。
最终,他在伦敦的一家医院里找到了一份打杂的工作,周末赶回剑桥教书。
当他在一九四一年秋天开始打工时, 英国的首都刚刚经历了一段惨烈无比的日子。德军一连八个月轰炸伦敦,无数街区被夷为平地,数以万计的市民死于炮火, 更多的幸存者无家可归。
虽然三个月前,希特勒已把火力集中到苏联,再也派不出足够的轰炸机来“惩罚”英国,伦敦市民却以为空袭随时会再开始。
这似乎是维特根斯坦选择在首都工作的唯一缘由。他求死的欲望再度复苏。
一开始,他的主要工作是送药。他冒着公认的“生命危险”一次又一次从药房赶到病房,却建议病人不要服下他送达的药。
这里的逻辑,八成属于无法言说的那种。
可以肯定的是,送药时,他需要东奔西跑。在途中他越过了多少断壁残垣?他看到了多少衣衫褴褛的孤儿?落在城市的所有炸弹之中,又有多少颗是用他家族的钱制造的?
事情是这样的。第三帝国表明了反犹太立场后,维特根斯坦的两个姐姐还是不肯离开。
麻烦找上门时,家族只好和纳粹做交易,用金钱来换取两名贵妇安然留在维也纳的资格。交易的金额庞大到在谈判的最后阶段,希特勒亲自做了伪证,声称家族血统只是一半犹太,因此是“混血”(四分之三就没那么好命了),不会再被当作犹太人处理。
那时候,已是英国公民的维特根斯坦在家人和纳粹官僚之间斡旋。事情尘埃落定还没几天,二战就爆发了。他当然不可能预见到纳粹后来的种种恶行。但他也不可能对他们的企图一无所知。在漫长的协商过程里,针对犹太人的暴行连连发生, 世界各地都有新闻报道。
就算维特根斯坦有过疑虑,担忧自己无意中帮忙“捐钱”给希特勒,他也没声张过。在谈判过程中,唯一觉得这笔交易不妥当的是他的哥哥保罗。
viii
战后不久,维特根斯坦便辞去了教授之职。从那时候起,他漂泊不定,四处游居。
在都柏林的一家旅店里他完成了《哲学研究》—或许说“半完成”更恰如其分。他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不足以把手头的材料整合成天衣无缝的恢弘巨著,却又不能置之不顾。那时,他的不少晚期思想已传遍学术界,但多半是道听途说。他必须出书纠正这些误解。
就在他即将“完稿”时,他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一段饶有意味的文字:
葡萄干也许是蛋糕最好吃的部分;但一袋葡萄干却不比一块蛋糕好; 给我们一整袋葡萄干的人也未必能烤出一个蛋糕……我在想的是克劳森和他的警句,也想及我自己,还有我的那些哲学见解。
这段话其实可以用来概括《哲学研究》。作者本人在序言中承认,为了把整本书的不同部分“焊接”成一体,他经历了“多次失败”,终于意识到他“永远无法成功”:“如果我强迫思维违逆自然倾向,脑子很快就变得虚弱无力。”
精密仪器到头来还是迟钝了,但他对哲学的激情仍在燃烧。
关于《哲学研究》这块没烤好的蛋糕, 他说:“里头包含了大量的深刻思考。”
确实如此。但这番思考也跨越了不少研究范围,分散在不同的专业领域里。抛弃了《逻辑哲学论》严格有序的结构,新作从话题跳到话题,乍看之下杂乱无章。例子举目皆是,指示却少之又少,让整本书读来如同雾里看花。
《哲学研究》攻击了作者自己的一些旧观点,攻击了别人类似自己昔日的观点, 攻击了跟自己的观点似乎没什么关系的其他观点。这都导致一种结果:难以确定维特根斯坦当下的想法。对此,他有个好借口:“哲学思考时,不断改变立场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不能单腿站立过久,以免腿脚僵硬。”
正因为他拒绝保持同一姿势,他后期的想法似乎缺乏重点。这无疑也是刻意为之,他想躲避《逻辑哲学论》的命运。去除了核心理论,他的思想就很难被推翻— 哪怕代价是一本近乎东拉西扯的著作。可惜旧习还是难改。即使到了生命的尽头,他依然喜欢捍卫一些公然冒犯常识的观点,似乎只为了证明他有本领做到。
在《哲学研究》中他声称,任何人都不可能确定自身感受。诸如“我很痛”这样的表述完全不符合逻辑。这种言语“介入” 并切断了双方的关系:“疼痛”这概念以及“疼痛”这症状。孩子可以用哭泣来展现疼痛,但大人只需说一声“我很痛”。这是因为后者学会并习惯使用一句不痛不痒的话来替代“疼痛的行为”。但这样的话语除了证明一个人受过“训练”,什么也传达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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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不隐藏对学术界的厌恶,却不常提及对医学界的兴趣。
就以《哲学研究》为证,他没当上医生无疑是件幸事。否则,疼痛不已的病人来求医,他岂不是要拒绝治疗?因为在他听来,关于病症的陈述根本不合理。
不过,成医的美梦还是潜入了他晚期的思想。最明显的例子是他那句警言:“哲学家处理问题该像治疗疾病。”
什么样的病?
对维特根斯坦而言,只有一种。
就像他在《哲学研究》中所说:“哲学是对拥有大量资源的语言进行抗争,不让它迷惑我们的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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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没这么不信任语言,也不会想尽方法揭穿它所缔造的每一幻象,指出它的各种缺陷。
但这么做,难道不像锯断自己屁股底下的树干?他是否忘了自己是借助于语言才爬上哲学这棵树?也正是借助于语言, 哲学才能开花生果。
难怪到了晚年他会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越勤快地锯自己坐着的树干,就越缺乏平衡感。
“有点不对劲儿,”他在一九四八年初写道,“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害怕自己快要疯了。只有上帝知道我是不是处在危险中。”
偶尔他也试着往好处想:“你也无需害怕疯癫。也许它不是敌人,反而会像朋友一样来到你身边,唯一的蠢事是你的顽固抵抗。”
借用他自己在《哲学研究》中作的诊断,就算他真的要疯了,也无法得知。只有别人能注意到他的状况。更何况,“疯了”这词根本不能用在自己身上。
如果他没疯,他这么说显然不对。如果他真疯了,他的一切话语只是疯人诳言。事实上,只有当他宣称自己心智健全时, 才有可能在说“实话”。但如果他不曾经历过疯癫,他又怎能知道神志清醒的真实感受?就算他能确定自己没问题,他又如何能保证自己心目中的健全和别人口中的是同一回事?他从没有也不可能体会到他人的心智健全……
这样的论点可以再列下去—就像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中阐释疼痛那样。但这么做,对谁有帮助?这种诡辩钻的正是逻辑学的漏洞—和所有那些“不值得一个成年人花时间去研究”的悖论如出一辙。
好在每次逻辑败下阵来时,常识都能及时救场。事实上,维特根斯坦声称自己快要疯了,谁都明白他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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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把毕生精力都用来分析语言本质的思想家—一个能迅速掌握任何一门外语的天才—竟然终身无法理解言语的基本功能。这无疑是维特根斯坦的致命伤。
和他的信念相左,语言的本质并不在于逻辑。语言确实用到了这门学术,但完全不用服从它。语言甚至可以无视自身的“内在逻辑”(亦即晚期维特根斯坦口中的“语法”)—但照样传达意思。
不像逻辑,更不似数学,语言不旨在精确。恰好相反。语言喜欢在灰色地带逗留,在荒诞无稽的表述中自娱自乐。语言甚至允许使用者开空头支票,让他们信口开河,说些永远不可能兑现的话—包括维特根斯坦书中的那些。
不可言说之事,必将无言以对?
正是当我们陷于无法言说之境,才必须言说。我们无法理清的思绪,无法诉尽的心声—这些只可能是我们最微妙的感受,最美好的情感,最沉痛的哀思,最强烈的恐惧,最深切的崇敬,最先进的念头。而那些试图表达任何一言难尽之事的尝试—我们会把这种努力尊称为“文学”、“艺术”、“科学”乃至“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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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批评维特根斯坦,也许有点不公平。谁真能理解他脑中的狂风暴雨?更何况,他始终是自己最严厉的谴责家。
到了晚年,他也越来越清楚自己在历史中的地位—以及哲学的真正使命。一向擅长于隐喻的他作了一番总结:“哲学没有进展?难道一个人哪里痒了搔一搔也需要有进展?”
至于那名曾经折磨过弗雷格和罗素的理发师,或许维特根斯坦无意中也替他昔日的良师益友抓到了痒。
“只有偶尔会这样,”他晚年时在笔记本上写道:
我在此记下的某一句话向前迈了一步,余下的都像是理发师的剪刀在碎碎剪。他必须持续这种动作,以便在正确的瞬间剪出恰当的一刀。
看来,理发师一直都在从事自己的工作。与其傻乎乎地忧虑该为谁刮胡子,他索性一门心思剪头发。
所有人的头发,尤其是他自己的。
(本文选自《书城》杂志二〇一四年七月刊《针床上的思想》一文,作者李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