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漕运码头》是王梓夫长篇历史系列小说《漕运三部曲》之第一部。作品完稿于2002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后由北方文艺出版社再版,又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先后两次再版,中国台湾地区出版繁体字版。小说出版以后,由杨立新朗诵,北京交通台长书联播。2009年北京电视台拍摄成40集电视连续剧,作为建国60周年献礼的开年大戏播出。作品获北京市建国55周年优秀作品奖,获第二届姚雪垠长篇历史小说奖。在小说创作和电视剧拍摄过程中,得到了通州区委区政府的大力支持,以电视剧外景地为基础,在运河岸边建造了漕运码头旅游景区。
《漕运码头》版本集
铁麟觉得蹊跷,从桌上站起身来朝客厅走去。
众人见铁麟进了客厅,也都随着离开桌子,跟着他走过来。
画架上,一副未完成的画。只有身子,身上穿着二品大员的官袍,头上戴着顶戴花翎,却没有脸……
都看出来了,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了。顾全是在有意地诬蔑铁麟,或者说,不仅仅是针对铁麟一个人的,这些穿着官袍的朝廷命官,都是些不要脸的人……
首先挂不住脸的是夏雨轩,顾全是他带进铁麟的客厅里来的,他怎么向铁麟解释呢?他心里非常明白,请顾全来给铁麟画像,原本是想讨好铁麟的,无论是出于友情,还是出于礼节,他都该有所表示才对。他知道铁麟在生日的时候肯定要拒绝任何人送礼的,他曾经为这事没少花费脑筋。顾全的到来,使他灵机一动,他为自己能够想到这么一个绝妙的好主意沾沾自喜。开始的时候,顾全是不愿意来的。他离开苏州,就是因为得罪了权贵。到了通州,难道他再为另一个权贵作画吗?在顾全的眼里,天下乌鸦一般黑,他只相信当官的有大贪和小贪,大坏和小坏,却不相信有什么好官清官。夏雨轩下不来台了,他愤怒地大叫一声:“来人啊!”
几个在门外的护卫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迅速地跑了进来。
夏雨轩命令着:“快把这个顾全给我抓回来!”
铁麟倒很平静,平静得令人吃惊。他冲护卫挥了挥手,命令他们下去,然后对夏雨轩说:“算了,何必呢?”
夏雨轩说:“这个顾全也太狂妄了,不能饶了他。”
铁麟说:“你凭什么不饶他,他有什么错?”
夏雨轩气怒地说:“他没错?他还没错?莫非倒是我们错了?”
铁麟点了点头:“对,你说得对,就是我们错了。”
夏雨轩看了看铁麟,又看了看众人,谁都没有说话,遇见这种情况,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铁麟说:“你们也不想想,人家为什么骂我们没脸?我们有些人就是把朝廷的脸都丢光了。我到这漕运码头上也来了两个多月了,我不瞎,能见到的我都见到了;我也不聋,该听到的我都听到了。当然,还有更多的我没见到,我没听到,可是足够了。一条大运河,自山东河南第一批漕船抵通之日起,到湖广江西最后一批漕粮收兑之日止,数月之中没有一天不在营私舞弊,没有一人不在贪索私肥,没有一个地方不在藏污纳垢。 据说坐粮厅一个小小的书办,几年当中竟勒索40万两银子。金厅丞,有没有这么回事呀?”
金简想不到铁麟会把话题转移到这方面来,更没有想到一下子就盯住了他,他一时慌乱得不知该如何应答,急忙说:“下官一定严加查处。”
铁麟接着说:“光是码头上大小饭庄的酒席,就令人触目惊心。百味餐餐入口,万金顷刻到手。有的酒席,三天三夜都不撤桌……诸位大人,这样的宴席你们没少吃吧?我问你们,这样的一餐饭需要多少银子,有哪顿饭的银子是从自己的腰包里掏出来的?”
众人面面相觑,心里顿时打起了鼓。
铁麟的话还没有完:“据说近些年又添了新规矩,有餐必有酒,有酒必有妞儿。一桌酒宴原本8人,八仙桌嘛。现在变成了4个人,每个人的怀里都抱一个妞儿。旁边还有丝竹靡靡之音,歌女淫秽小调儿。喝完了酒还要让妞儿陪着抽烟,陪着洗澡,洗完澡要按摩,还要一起干那些不要脸的勾当。还说这叫新派,不要妞儿就是老八板,不听唱儿就是死脑筋,不跟妞儿鬼混就是榆木疙瘩……码头上七十二行当,什么行当最兴旺?有人说是繁荣昌盛,听好了,不是文昌阁的昌,是娼妓的娼!”
众人都低下了头,只有周三爷高昂着头,无限崇敬地听着。
铁麟缓和了一下口气说:“本官这不是在危言耸听,这些话也不是本官说的,这是陶澍陶大人在给皇帝的奏章中揭露出来的。如今圣上平息了张格尔叛乱,剿灭了白莲教造反,励精图治,崇尚节俭。你们知道吗?皇上都穿打补丁的裤子了,经常吃的是白菜豆腐。现在皇上最头疼的是三件事:一是鸦片泛滥,二是盐政腐败,三是漕弊太甚。鸦片派林则徐林大人去了广州,盐政命陶澍陶大人严加整顿。圣上命本官任仓场总督,在召见林则徐大人以后,又在养心殿召见了本官,命本官力除漕弊,无论牵连上谁,上至皇亲国戚,下至书吏花户,一律严惩不贷……”
铁麟的话音刚落,门房包卫又进来禀报:“有一个人非要进来见您不可。”
铁麟问:“什么人?”
包卫说:“穿着破衣烂衫,我看不是个要饭的就是个疯子,可赶他又赶不走。”
夏雨轩说:“下官去看看是谁。”
铁麟说:“不用看了,我知道谁来了。”
正说着,那个人自己进来了。确实如包卫所说,又穷酸又疯癫,还大摇大摆,一副登堂入室很不在乎的样子。
铁麟急忙迎了上去:“哎呀龚大人,真没想到你会来,有失远迎,得罪得罪。”
来者随随便便地说:“今日是你的华诞寿日,我特意从京城赶来,代表宣南诗社讨一杯喜酒喝。”
夏雨轩和铁麟一样,是宣南诗社的积极参与者,自然也跟龚自珍非常熟悉,他一边上前迎接,一边替铁麟向众人介绍:“诸位还不认识吧?这是京都第一大学者,礼部主事,宣南诗社的领袖龚自珍龚先生。”
龚自珍说:“铁大人,尽管你的门户森严,法令如山,我今天依然不是空着手来的,只是你的门房没搜出来。秀才人情纸半张,我胡诌了一首歪诗,权当寿礼吧。”
铁麟高兴地说:“龚先生一字千金,岂有不收之礼。戎儿,快替我谢谢龚叔叔。”
甘戎刚才受到父亲的训斥,又听到父亲的一番慷慨陈词,愣在这儿半天没醒过闷来。现在听父亲让她接龚叔叔的诗作,急忙过来说:“谢谢龚叔叔。”
甘戎把龚自珍递给她的诗作展开,昂起头高声朗诵起来:“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众人一齐叫好,赞口不绝。
铁麟说:“知道什么叫大手笔了吧?刚才我说了一些让大家扫兴的话,耽误了喝酒,来来来,请龚先生一起入席,咱们喝个痛快。”
酒席上的气氛也重新抖擞,顿时欢腾热闹起来。正在觥筹交错、酒酣耳热之际,甘戎又风风火火地跑进来,高叫着:“兰儿回来了……”
这一声叫喊,如同一声响雷炸在头顶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铁麟手里的酒杯叭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愣了半天,铁麟似乎才清醒过来,急切地问:“在哪儿?”
甘戎说:“是金汝林把她找到的。”
铁麟急忙离开餐桌,朝外面走去,众人也都跟随在他身后。
金汝林已经进了门,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儿。
甘戎忙迎过去,将小女孩儿接过来:“兰儿,兰儿,你跑哪儿去了,让姐姐找得好苦啊……”
甘戎说着,竟哭了起来。
铁麟也过来,拉着兰儿的手,哽噎着说不出话来。
孙嬷嬷听说兰儿回来了,更是哭喊着跑进来,天呀地呀拉着兰儿亲热得不知如何是好。
众人也都在唏嘘着、叹息着,生日酒宴变成了悲喜交加的劫后重逢。
夏雨轩突然发现,搂在甘戎怀里的兰儿,始终紧闭着嘴,面无表情。一句话也不说,一个眼泪疙瘩都不掉。她冷冷地看着众人,像看着一群陌生人。
甘戎把兰儿放在地上,摇晃着她:“兰儿,兰儿,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甘戎姐姐。”
兰儿依然不说话,眼睛也不看甘戎,似乎根本没有听见甘戎的话。
孙嬷嬷也伏下身子,依然哭叫着说:“兰儿,我的宝贝,你可回来了……”
兰儿还是冷冷的,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
铁麟也觉得异常,蹲下身子,拉起兰儿的手,亲切地问道:“兰儿,你还认识我吗?”
兰儿突然开口了:“我当然认识你了,你不是铁麟吗?”
天呀,好大的口气。不开口是不开口,一开口便语惊四座。而且兰儿在说这话的时候,依然面无表情。
甘戎见她说话了,又摇晃着她:“兰儿,你认识我吗?我是甘戎姐姐。”
兰儿又说话,那语气更是锋芒尖利:“甘戎,你把我丢哪儿去了?”
甘戎顿时一愣,再看兰儿那双眼睛,闪烁着一种令人颤栗的寒光。
甘戎只好说:“兰儿,姐姐对不起你,姐姐让你受苦了。”
铁麟又亲切地问:“兰儿,他们欺负你了吧?打你没打?”
兰儿不可一世地说:“哼,打我?谁敢?”
这时候,铁麟明显地感觉到兰儿变了。能不变吗?就是大人经历这么一场劫难,也会受到摧残刺激的。可是让他感到奇怪的是,一个小小年纪的女孩儿,在历尽劫难之后,怎么倒变得如此坚强、如此冷漠了呢?她的身子没有长大,心到提前长大了。心不但长大了,还很硬、很强。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惧感从他的后背袭来,像透骨追髓的寒气。
突然的变故,使酒席无法再进行下去了。何况兰儿回来的时候,酒席也接近了尾声。众人纷纷告辞,铁麟让孙嬷嬷带着兰儿去换衣吃饭,便起身去送客人……
夏雨轩和金汝林没有走,铁麟急不可待地向金汝林打听着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兰儿从哪儿找到的?”
金汝林说:“我也摸不着头脑,我的一个耳目发现的。兰儿在一条贩卖茶叶的商船上自己玩耍,我那耳目便把她偷了出来。”
夏雨轩说:“这么说,是一桩无头案。”
金汝林说:“现在还不能说是无头案,那条商船是姚广亮的,我已经让典史张魁元带着快班去捉拿了。我跟张典史说好了,捉到以后,马上到这儿来禀报。”
夏雨轩问:“姚广亮在哪儿?”
金汝林说:“据说在沙竹巷胡同。”
铁麟心里一惊,忙问:“沙竹巷,是不是一个独门小院?”
金汝林说:“好像是,我没去查看过。”
铁麟又问:“那个姓姚的是不是个茶叶商?四十多岁,长得挺斯文?”
金汝林说:“是茶叶商没错……”
铁麟又抢着问:“他家有一个老家院,耳朵有点儿聋……”
金汝林摇着头:“别的情况我就一概不知了,大人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铁麟也默默地摇着头,口中呢喃着:“茶叶商……姚广亮……和阗羊脂玉胡桃……”
正在这时候,门房跑来:“大人,通州衙门张典史求见。”
铁麟说:“快叫他进来。”
张魁元进来了,风尘仆仆,一脸懊丧。
金汝林忙问:“怎么样?姚广亮捉到没有?”
张魁元摇了摇头:“人去屋空……”
铁麟听了反而轻松地笑了,似乎他早已预见到了这种结果。
其实,铁麟之所以感到轻松是另有因由的。今日是他的生日,亲友同寅来祝贺一下本是人之常情,令人惊喜的是,就在他的生日酒宴上,却有两个失而复得。一个是洋人的皮箱,一个是兰儿。这是两个要命的案件,无论案件的元凶是否捉拿归案,重要的是该找的都找到了,压在铁麟头顶上的那两块磨盘大的石头搬掉了,他能不轻松吗?
仓场总督衙门的后宅分成两进院子,铁麟住在前院,甘戎住在后院。穿过后院还有一个小花园,多年废弃,杂草丛生,荒凉得如一片坟茔。据说还有蛇、刺猬、黄鼠狼在此栖息,冬梅、夏草、叶秋等几个小丫头胆小,都不敢到后花园去。曹升手脚勤快,把后花园的杂草彻底铲除了,还开垦出了几个菜畦,种上了 青蒜、萝卜、番茄等菜蔬。后花园又有了生气,几个小丫头也有了个玩耍的去处。
后花园里还有一眼井,一眼很难得的甜水井。井上架着辘轳,铁麟一家人吃的就是这眼井的水。平时孙嬷嬷和几个丫环白天洗衣服,晚上洗头洗澡,都到这井台上来打水。放下水罐,辘轳飞转着,哗啦啦的响声令人很振奋,平添了许多人气。
闲来无事的时候,铁麟也喜欢到后花园走一走。那里有一个凉亭,亭里有一个石桌,石桌上刻着一个棋盘。一个人的时候可以在那里品茗,遇上对手的时候可以摆棋对弈。
这天早晨,铁麟没有恋床,冬梅给他穿好了衣服,伺候着洗漱完毕,他就到后花园来了。他手里拿着几份京城发来的邸报,在凉亭里坐下以后,曹升又给他送来了茶。他不像京城一般旗人那样喜欢喝花茶,他独饮绿茶。他觉得绿茶保留着茶的原味,喝在口里清清爽爽,能明目醒神。
曹升把茶放在石桌上,叨唠说:“这前几任总督肯定都是绝户,绝户人做绝户事。好好的一个后花园,竟是荒废成了这个样子。下人懒,主人得说话呀……”
铁麟没说什么,暗自笑了。曹升跟着他大半辈子了,他太了解他了。这个人忠诚、勤快、可靠,就是任劳而不任怨。干点儿事就喜欢表功,而且善于踩咕别人来抬高自己。所以跟他一起的下人包括孙嬷嬷都不喜欢他,铁麟倒有时候为他鸣不平,好事没少干,也没少给别人帮忙,就是没有个好人缘。
曹升叨唠归叨唠,却很有眼力价,见铁麟没说话,便不再说什么。其实他说这些话也无须让铁麟表态,只要主人听见了他就心满意足了。
凉亭前面还有一块空闲地,原来也是一片荒草,曹升把它开垦出来以后没有种什么,而是整平、夯实,变成了一块平平展展的练武场。这是甘戎吩咐他搞成这样的,每天晨曦初露或月上梢头的时候,甘戎总在这里练武。
甘戎是个女孩儿,却继承了祖父的衣钵,喜欢武枪弄棒。她从三岁就跟祖父学武艺,后来祖父又将正蓝旗的武师请来专门教授她。她练过少林拳,练过武当剑,练过太极功,还跟雍和宫的喇嘛学过内功,跟岭南派的掌门人学过轻功。她一是聪明,二是迷恋,三是博采众家之长。十几年下来,她的武艺已经达到相当的水平了。如果她是个男孩儿,铁麟早就送她到军旅建功立业了。
看女儿练功,对于铁麟来说是一种极大的享受。不仅仅是欣赏,女儿穿着一身宽松的丝绸练功衣,一把龙泉宝剑在手,上下翻飞,银蛇狂舞,确实别有一番风采。这时候,铁麟便会觉得,整个天下人间,自己的女儿是最了不起的女孩儿,是最可爱的女孩儿,也是最美的女孩儿。在女儿的身上,他获得了满足,也获得了一种力量。他觉得女儿在带着他舞动,带着他飞,带着他到达了一种非常奇妙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很有力量,他能叱咤风云,他能主宰一切……
(待续)
《漕运码头》剧照
作者介绍
王梓夫 北京通州人,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供职于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国家一级编剧。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异母兄弟》、《漕运码头》、《漕运古镇》、《遭遇复仇》、《梨花渡》;中短篇小说集《昨夜西风》、《蜜月日记》、《都市里的11种爱情》、《格外》、《王梓夫小说选》、《男人气象》、《报告政府》;散文集《往事门前》、《感悟生命》、《通州赋》、《漫长漫长的冬天》、《撒谎不是人》;长篇随笔《寻求活法》;《王梓夫自选集》(3卷);《王梓夫小说精品》(5卷);《中国专业作家小说典藏文库·王梓夫卷》(7卷)、《中国专业作家散文典藏文库·王梓夫卷》(2卷)、《中国专业作家戏剧典藏文库·王梓夫卷》(1卷)及影视剧作品多部。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理事,北京通州区文联名誉主席,北京西城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曾获多种奖项,其中长篇小说《异母兄弟》获北京市建国45周年优秀作品奖,长篇小说《漕运码头》获建国55周年优秀作品奖、第二届姚雪垠长篇历史小说奖,并改编成40集电视连续剧作为北京电视台建国60周年开年大戏。《漕运码头》曾在台湾地区出版繁体字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