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斌 浪漫的体质

陈建斌 浪漫的体质

人物 内地男星 2021-05-07 09:00:27 431


这二三十年来,陈建斌一直在写诗、写剧本、写歌,导演了两部电影。他身上还有这样一层隐秘的叙事:一个有浪漫天分和体质的人,如何在漫长的一生中保有这种浪漫,以及他的身边人如何提供了保护,让这种浪漫长久留存。





文|林松果

编辑|金匝

摄影|吴明(除署名外)

化妆|钗钗

造型|

 


 

导演先生要去火星

 

2018年夏天,在陈建斌、蒋勤勤夫妻俩的记忆里,都是一段相当充实美好的日子—几乎是同时,他们都拥有了自己的第二个作品。7月,蒋勤勤产下第二个儿子锵锵。8月,陈建斌开始在延庆拍摄他的第二部电影《第十一回》。


蒋勤勤住在月子中心,陈建斌每隔几天都会去看一看,也住下来。每回夫妻一见面,他先逗逗孩子,然后就拿出iPad,把刚拍完、剪好的素材给妻子看,又累又激动。电影和孩子,都在一点点长大。


入行20多年,陈建斌第二次做电影导演,整个人兴奋得紧。


在不远的延庆剧组里,住着一个五人文学小组,是陈建斌专门为了这个电影组的。那之前不久,他得到了这个名为《刹车杀人》的剧本,打电话给先前合作过的导演饶晓志和编剧雷志龙,大意是说,自己有个伟大的想法,要拍一个剧组在剧院里排练,他们排练10次,被打断了10次。


「哎哟,这个想法太棒了,怎么能让人打断10次呢?你想想,这可能吗?干什么事能让人打断10次啊?」


小组五个人,有陈建斌、饶晓志、雷志龙、导演韩杰,还有老朋友王学兵。这5个人都是戏剧出身,背景相似。陈建斌还给这个小组起了个名儿,叫「复眼文学小组」。他们在这一年的春天去了三亚、重庆,后来又漂流到延庆的拍摄现场,光打磨剧本就花了8个月。


所谓「复眼」,来自日本编剧桥本忍的书《复眼的影像》,讲的就是黑泽明和小国英雄、桥本忍的三人小组,如何在绝望和痛苦中写出了《七武士》。「复眼」是指苍蝇的眼睛有360度视野,韩杰说,陈建斌起这个名字,意思是他们也是几个人在一起,360度看这个剧本。凡事爱用典,这也是陈建斌的趣味。


如有神助般,剧组建组很顺利—陈建斌刚好去参加一个综艺,在那儿把剧本递给了周迅,周迅很喜欢,同意出演,又推荐了窦靖童演她的女儿。窦靖童头戴个方巾,腰上挎着个喝水的搪瓷大缸子,话不多,悠悠地来了。剧场里的那几个角色,导过电影的大鹏愿意演导演,有小鹿般眼神的春夏,腾挪着档期,接演了话剧女主角。都是好演员,堪称梦幻班底。


片场找得也不错,是延庆的一个剧场,那个剧场把整个夏天都留给了他们,拍摄时间充分。那儿的温度能比北京低5度,凉快,整场拍摄下来,大家没受过高温之苦。在剧场里拍戏也舒服,所有东西都能掌控,不像在外头、路上或者车里,不可控因素太多。在那个剧场,导演和演员都很恣意,随意折腾,没人打扰。


图源《第十一回》

 

唯一有点障碍的是,陈建斌对剧本还是不满意。常常是夜里,明天要拍了,某个细节还是没解决,小组的几个人坐着苦想,陈建斌一着急,就站起来说半天:「我们什么都有了,我们有最好的演员,可是我们要给别人看什么呢?难道我们就要给别人看这个吗?这是什么东西?这一点都不好。」


他讨厌庸俗的点子,常常反问其他人:「这不是电视剧吗?」


当一位演员,开始做电影导演,整个都变了。王学兵认识陈建斌30年,觉得他当时的状态像回到大学,脑子里有一万多个想法,思维在爆炸。


王学兵演一个律师,电影要拍律师事务所,他们看了很多景,都觉得太现实了,不好。后来陈建斌说,「我们在一个船上拍吧,怎么样?」「有这船吗?」王学兵问他。他说:「有啊。不行我们弄一个,弄一艘在陆地上的船。」王学兵惊了,心想他真是天马行空。


陈建斌把这律师的角色设计成瘸子,暗示他满脑子正义,却什么也做不了。他还想把周迅那个角色也弄成瘸子,周迅拒绝了。


他还让小组成员找来100段经典的戏剧台词,最后挑了来自《哈姆雷特》《玩偶之家》等等的段落揉了进去。陈建斌说,大家讨论的时候特别愉快,特别高兴,觉得这东西谁都能理解,没有门槛。「斯坦尼,契诃夫,那谁不知道?我们一致觉得,这太有趣了,太有意思了,我们就是这样说话的。」


他把电影名字从《刹车杀人》,改成《如是我闻》,又改成《第十一回》。剪辑也没少折腾,在上映前夕,他还找来了校友史航,把它变成了章回体。


这些想法把电影挤得满满当当,韩杰打了个比喻—说陈建斌当时就像一枚火箭,被点燃了,想上天,拉都拉不住。这里的「上天」,不是贬义,「不管这个戏拍完了观众怎么看,不管它降落在太平洋,还是朝阳区大山子,但它出发的时候肯定是奔火星去的。这是我们特别为他骄傲的地方。大部分人都是想要一个标签,但陈建斌不是,他是真想去。」


但另一方面,如王学兵所说,做演员就是当爹,当爹很潇洒,做导演就是当妈,将一个孩子生下来,要经历漫长的过程。韩杰和陈建斌合作过电视剧,那是一个陈建斌特别熟悉、特别受敬仰的地方。拍电影则不同,不舒服,受折磨,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像个小孩拿块儿糖,怕掉在地上」。


过去20年,陈建斌是角儿,从《乔家大院》里的乔致庸、《三国演义》里的曹操,到《甄嬛传》里的雍正,一步步走入电视剧的殿堂。


但许多人不知道的是,这二三十年来,陈建斌一直在写诗、写剧本、写歌,也导演了两部电影。他身上还有这样一层隐秘的叙事:一个有浪漫天分和体质的人,如何在漫长的一生中保有这种浪漫,以及他的身边人如何提供了保护,让这种浪漫长久留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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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的天分

 

把电影名改成《第十一回》,这跟陈建斌少年时的生命体验有关系。


10岁那年,在新疆乌鲁木齐市中心的一家电影院,他偶然看到法国导演弗朗索瓦·特吕弗的电影《最后一班地铁》。电影讲的是二战时期,德军占领巴黎,一家剧院的导演是犹太人,被迫藏身于剧院地下室,他的妻子是一位法国女演员,照旧在剧院里排戏、演戏。导演白天就通过通风管道听大家排练,到了晚上,就指导妻子怎么改进表演。有一天,听戏的过程里,他突然发现,妻子与戏里的男主角相爱了。


电影是一个开放的结局,散了场,这位年轻的观众从黑暗中走出来,整个人很恍惚,故事还在脑中盘旋,他有很多困惑:「电影里的人后来怎么样了?他们去哪里了?他们后来结婚了没有?」


30年后,他自己拍电影,希望能与观众共享年少时的感受。这部电影有10回,10个场景,等电影散场,走出剧院,那出演了几千年的最伟大的戏剧开始了,它的名字叫生活,也就是观众的第十一回。


如果说每个人生来都有些什么天赋,陈建斌觉得自己的天赋,就是那种强烈的共情能力。似乎是从十几岁的某一天,无人指导,突然降临,他看到什么电影,读到什么小说,都会沉浸其中,难以忘怀。


这种感受很难从外界找到源头。他出生在乌鲁木齐的一个普通家庭,父亲在体委工作,是个典型的新疆汉子,周围所有人也都跟文艺八竿子打不着,惟独这个小儿子,上了中学,突然开始痴迷电影、书和音乐,成天异想天开,想搞艺术。有一天他跟父亲说:「我想当演员。」父亲哈哈大笑。


中学时,陈建斌从家到学校,要穿过一片闹市区,那里有三家电影院,那时电影院不检票,只是偶尔抽查—这诱惑太大了,他开始整天逃学,吃完早饭就去看电影,这场看完,换个电影院继续看,中午吃完饭,下午再继续。老师管不了他,他就过上了自由自在的、晃悠而愉快的生活。父母最开始不知道——后来,是通过他不及格的成绩知道了。父亲揍了他一顿,但也并没有让他学乖。


到了高中,他的痴迷愈发强烈,只要是看文字,都觉得特别愉快。他的床底下铺满了各种杂志,《读者文摘》《青年文摘》《辽宁青年》《中篇小说选刊》……也痴迷于音乐,抽屉里全是录音磁带。这种兴致夸张到什么程度?高中离家近,快跑只要5分钟,做课间操的半小时,他都能跑回家,用录音机放磁带听几首,再跑回去上课。「我们家那个双卡录音机,多厉害啊,简直喜欢到不行了。」


那个年代,书和磁带都稀有且昂贵。有同学家里订了《中篇小说选刊》,但不看,这书对他不重要,到了杂志要送的那一天,陈建斌就在人家家门口等着,借到了就一晚上囫囵看完,第二天一早得还回去。


30年过去了,今年4月,一个刮大风的天气,年过五十的陈建斌对《人物》讲到这一段时,仍然兴致高昂,充满画面感,讲到了精彩处,一对短眉毛动起来。


 年轻时的陈建斌(左)和王学兵   图源网络

 

这种匮乏也影响着陈建斌,有了钱,他买碟可以一次买三张,「万一要搞丢了呢?万一要弄坏了呢?」妻子蒋勤勤原来也喜欢买CD、买碟,在一起之后,她带陈建斌去北京、上海自己熟悉的碟店,后来陈建斌比她买得还多,恨不得有事没事就去逛,家里有个人比你更疯狂、更爱买,你就很可能不想再买了,说起这件事,蒋勤勤说自己非常「愤恨」:「我觉得他把我的一项热爱给剥夺了。」


直到现在也是,只要陈建斌进了买碟或买书的地儿,一进去就要待很长时间。他说:「就好比我老婆进了一个买包的地儿。我叫很多人陪我去,我老婆也陪我去,我朋友跟我一块去,最后都不堪忍受,全走了,说你就在这儿吧。」


命运的另一种阴差阳错,还在于父亲希望陈建斌报考体校,那时体校只招理科生,他于是学了理。在理科班,他成绩不行,理化生学不进去,上课就写诗,和一群臭味相投的人互传。要是让他出个板报吧,他特别高兴,特别愿意,一个人在那儿写诗画画,能忙活半天。虽然老迟到,但擅长在人前表演,老师问他今天又有什么理由?他就能在讲台上做即兴演讲,把同学逗得哈哈大笑,大家都喜欢听。如今想起来,那时候他已经有模糊的意识,觉得自己是适合做演员的。


到了高二,他发现世上是有戏剧学院的,但是,戏剧学院只招文科。他试图转到文科班,因为成绩太差而失败了。很自然,一个不喜欢理化生,也不喜欢体育的人,没有考上体校,高考落了榜。


18岁,人生没有着落,他跟着新疆电视台的一个剧组去拍戏,做剧务助理,第一站到了南疆。「到了以后呢,演员们就聚在一起,就开始唱歌。暮色黄昏,有人拉起手风琴,开始唱歌。哎呦,我说这种氛围,这种生活,我喜欢。我觉得我深深地被它打动了,在里头干什么我都愿意,挣钱不挣钱我都愿意。」


 一切都是他喜欢的,但一个月之后,剧组精简人员,他被裁掉了。那时候他想,「如果我想做这个事情,我需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但是我到哪里去学呢?」


那是1990年,恰逢其时,命运给他送来一份大礼——那一年,中央戏剧学院决定在新疆招一个表演班,他去考试,朗诵了北岛的《回答》,顺利拿到录取通知书,然后开始准备文化课。关在房间里学了4个月,考上了。


也是那时候,他认识了同样在备考的王学兵。之后好些年,王学兵一直坚持讲一个段子——有一天,他俩一起补习功课,墙上贴的地图突然掉了,陈建斌马上沮丧地跟他说:「你看,它都坚持不住了。」多少年了,王学兵说起这个细节,还是觉得好笑,「我觉得这特别像老陈」,一个多愁善感的、永远在琢磨事儿、永远给事物赋予意义的老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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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电视剧,读契诃夫

 

毕业多年,中戏的同班同学曹卫宇还会提起他们刚入学时的事儿。有一天,宿舍里有人打了个喷嚏,陈建斌说:「不如我们来写诗吧!」居然大家也回应他,根据这个喷嚏做诗,有人胡诌,有人特认真地写了。在当时,陈建斌往往是这种「文化运动」的发起人。


那一届新疆班,很多人都是高中毕业直接考上了中戏,对表演有模糊的喜欢,但不确切,是一个空的容器。但陈建斌不同,入学时他已经20岁,对于自己要做什么,要学什么,有了方向,而且越来越清晰。


那是快意人生的4年,没有曲折、困难,以至于每次提起,他都会总结性地略过。「到了中戏,那就是一个人找对了事,找对了地方,就能从一个差等生变成一个优等生。我终于到了我最喜欢的氛围里了,鱼到水里了,那4年我就是一个非常好的学生,所有东西我都特别喜欢,所有东西都是我想做的,所有东西我也都能做好,从来没有发现自己那么像自己,我觉得这个特别重要。」


本科毕业,大家的命运出现分野,同班的李亚鹏、王学兵很快走红,而陈建斌在新疆延宕了一年,再回到中戏读研,不为人所知。那时他二十六七岁,晃荡在学校里,有取之无尽的时间,没有任何事情可干,也没人找他,他只有一件事,就是读书。


某一天,他读契诃夫的剧本《万尼亚舅舅》,万尼亚舅舅说:「我有勇气,我有才华,如果我的一生不是在这些琐碎的事情上,我何尝不能成为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何尝不能成为一个叔本华。」读到这儿,陈建斌流泪了,后来在一次演讲里他回忆起那一刻:「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哽咽,哽咽就是当你哭的时候,你会觉得就是喘不上气来,要被这个哭泣给憋死了。我深刻地记得那一天,就是我第一次跟契诃夫神交的那一天,因为所有的剧本它其实只有一个命题,就是人如何能够获得幸福。」


研究生二年级,他碰见孟京辉,两人开始排话剧。好不容易获得这样的机会,他像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呼吸。从《爱情蚂蚁》到《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从刚开始演不好,到后来在痛苦中顿悟。如今在网上还能看到当年他的作品,一个瘦瘦的、头发黑而浓密的年轻人,穿着蓝白条纹的戏服,在台上高声念着台词。到了1998年的冬天,他认为自己真正地成为了一名演员。


但很快,另一个问题就出现了——钱。当时北京的话剧市场不像现在,排一出话剧,所有的经费就是学校给的两万块,演员一分钱的演出费都拿不到,但陈建斌毕业了,要吃饭,要租房,这不是挣钱的问题,而是挣饭。1999年,与孟京辉吃了一顿散伙饭,他进了电视剧剧组,从此可以吃饱饭,可以有地方住。


新世纪的前10年,被许多演员认为是电视剧的黄金10年。但即便如此,演过话剧、受过正统学院派训练的陈建斌,也常常觉得剧组的环境糟糕,「不可能每部戏都是好戏,不可能每次都是好导演,不一定每次都是好剧本,对手演员不是每次都能理解你,你碰到那种别扭的、不理解你的,就很难受、很痛苦。」


 早年出演话剧的陈建斌  图源网络


在节目《表演者言》里,作为前辈的陈建斌说起当年的自己,是「一个年轻的演员,练好的一身的技艺,他准备用他所有的热情改变这个剧组……当这个演员成熟了以后呢,他就知道,改变世界是不可能的,能做的事情是改变自己」。


最开始,他会随身带着两个剧本,一个是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一个是契诃夫的《万尼亚舅舅》。在电视剧鸡零狗碎的剧情之外,那是更高远的东西,它会让陈建斌心一下就沉下来,穿透现实的空间。


但这不意味着对自己的角色不作为。30年的朋友了,王学兵说,别听老陈怎么说,要看老陈怎么做。上大学那会儿,陈建斌就想演曹操,宿舍里挂着《短歌行》,别人都说曹操是枭雄,挟天子以令诸侯。陈建斌经常读那首诗,「那首诗里面写的那些诗意啊,我觉得(他) 不像是一个奸人。」


曹操写:「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他琢磨:一百个人,才有一个人能活下来。曹操看到这些,心都碎了,那他就不是一个坏人啊。他一定是一个鲜活的人,跟我们一样,对妻子,对孩子,对他周围的环境有爱,但因为老是有人在弄、在杀,他生了恨,菩萨心肠配以霹雳手段,变成了曹操。


戏剧在他身上打下的烙印太深,他也把这些用到电视剧里,按韩杰的话说,「他给予电视剧的营养是挺多的」。《新三国演义》里,曹操去世那场戏,他用了海涅的诗:「死亡是凉爽的夏夜,可供人无忧地长眠。」另一场戏他化用了歌德写的《浮士德》——这都是剧本里没有的东西。


作家柏小莲发过一条微博,讲十几年前采访陈建斌的经历。那时陈建斌刚拍完《乔家大院》,36岁,认为自己还年轻。当时他说了一段非常诗意的话,说他最想演的人物是李白。演想家的李白,害了相思病的李白,演那个一辈子都想回家,但始终没有回去的李白。


「李白出生在今天的吉尔吉斯斯坦,那个城叫托克马克,历史书上叫碎叶,那么远……」「他当时一定很惆怅,一定很悲伤。」「你说,李白喝醉了,倒在一个小酒馆里面,半夜突然间睁开眼睛,一灯如豆,一个小伙计正在关门,周围一片漆麻麻的黑,李白那个时候是什么心情哪,他想不想家啊?」


在微博最后,柏小莲说,之后她很少去采访明星,怕一接近就会失望。「真的,现在谁还会在采访里说出这么诗意的话啊。」


这个采访过后没多久,陈建斌真的演了李白,电影在无锡杀青,他当天回到北京,晚上10点,准备上床睡觉。妻子蒋勤勤已经睡了,他太激动,把她摇醒,说:「你还记得吗?两年前我跟你说过,我想演曹操和李白,现在我都演完了。」


蒋勤勤困了,说了句「烦死了」,就睡着了,但陈建斌特别高兴,「我真的想演曹操,我喜欢他。我还想演李白,我只要能把这两个人物演了,让我怎么着都行啊。用了三年的时间,真的是很苦,但是我把它拍完了,我觉得我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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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吧!我们一起去搞艺术」

 

2005年春天,山西祁县,电视剧《乔家大院》开机,这是一部大男主戏,陈建斌饰演的乔致庸,是绝对的主角。


开机没多久,男女主角就起了争执。男主角陈建斌有很多想法,很较真儿,不断跟人掰扯,这场戏该怎么改,怎么弄。而且他不光管戏,还要管其他演员,还要管道具和灯光。但问题在于,戏一改,提前背好的台词都没用了,女主角蒋勤勤生了气,打电话给经纪人,说不想拍了,要回去。


剧组里有人配合陈建斌,也有人不配合,下了戏大家聚餐,也不叫他,但他完全沉浸在戏里,浑然不觉。


后来,男女主角有一场关键的亲热戏,拍摄前蒋勤勤长了疹子,提出要回北京看病,说暂时不能拍了,陈建斌一听,倒觉得挺好,适合这场戏,「咱们就以这疹子来段戏吧!」


再后来,蒋勤勤成了他的妻子,早就不再生气了,她认为从那时候起,丈夫就是一位很有导演意识的演员。那时候,他已经开始随身携带笔记本,蒋勤勤在他的本子里看到过剧本和故事大纲,还有诗,还有他想表达的各种东西。他是个敏感的人,看到生活中的某个细节,都会掏出本子记下来。后来笔记本变成手机,再变成iPad,这个习惯始终保持。


王学兵也记得,大学时大家一起排戏,陈建斌已经展露出明显的导演意识。他们是表演系,不光学表演,也要写小品,要排练小说,也要做编剧的工作。那时候的陈建斌,就不仅仅关注单一的角色,他更关注整体,有导演的志向。


研究生毕业前后,1999年,他写过一个剧本叫《菊花茶》,后来也拍成了电影,但被他视为年轻时的矫情之作。之后这些年,他没有停笔,看到了好的小说,就会把版权买下来,自己听到了什么故事,也会写下来,自己没工夫写,就花钱找编剧来写。有一次蒋勤勤看到一个新闻,说给他听,他听完就觉得太有意思了,马上开始找编剧,找人聊。好些年了,在这件事情上花了不少钱。


长时间拍电视剧的倦怠,与读到一个好故事时的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是同时发生的。


2013年,陈建斌已经拍了整整13年的电视剧,《三国演义》90多集,《甄嬛传》70多集,都是长跑,是体力活,工作量是巨大的。


《甄嬛传》里他演雍正,看起来总是很心烦,那种倦怠是真实的——现场拍戏,一大屋子女演员,拍的时候,他是皇帝,还觉得挺享受,但拍完,所有女演员同时开始说话,他坐那儿,又烦又郁闷,只能默默走出现场,去找导演郑晓龙,跟他聊会儿天。


《甄嬛传》中饰演雍正的陈建斌   图源《甄嬛传》

 

就在那个时刻,他读到了作家胡学文的中篇小说《奔跑的月光》,那是一个发生在北方乡村、关于底层小人物的故事。这个故事唤醒了他的热情——他在西北乡下的外公外婆家长大,村庄叫八家户村,这至今还是他的微博名,小说里写的一切,他都异常熟悉。


在遇到这个熟悉的故事之前,是十几年的积累,从开始写剧本,到朦朦胧胧地知道什么是好的,再到那一刻,视野无比清晰,他知道——就是它了,这个故事好在哪儿,他应该怎么弄,他能弄成什么样子。


在金门拍着《军中乐园》,他就开始在房车上用iPad写剧本。拍摄现场换光,二三十分钟时间,别人都休息了,他也抓紧写一点。没有特定的写作习惯,随时随地都能写。很快,这个剧本就完成了,换了新名字,叫《一个勺子》。勺子,在西北方言里就是傻子的意思。


演员金世佳接下了电影里「勺子」的角色。见陈建斌之前,他准备了很多想法,见了面,陈建斌气场太强,准备的话一句都没说出来。出发去拍戏,陈建斌说:「来吧,我们一起去搞艺术。」他一听搞艺术,高兴,去!


这之后不久,《一个勺子》拍完,在第二年的金马奖拿下了最佳男主角和最佳新导演两项大奖。他获得了一位新人导演在华语影坛能获得的最高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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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护浪漫的人

 

2018年,陈建斌和蒋勤勤一起上了综艺《幸福三重奏》,节目播出后评价两极。有人喜欢陈建斌的幽默和孩子气,还有人嫌他懒,完全不做家务。蒋勤勤特地发了一条微博为丈夫说话:「你们姐夫不会做饭但会养家,不会打扫但会疼人,不会甜言蜜语但会写写小诗。我们有共同的话题,共同的梦想。」


4月的一个上午,我们和蒋勤勤通话,电话那头,房间里是一位母亲的兵荒马乱,因为要照顾孩子,电话还因此中断了一次。


2005年,蒋勤勤和陈建斌因为合作《乔家大院》相识,戏拍完了,陈建斌开始给她发短信,有事没事就写点东西给她,比如「今天看见麦子了,长势很好」,蒋勤勤喜欢这些,恋爱就是因为这样才谈上的。


她说他身上有两点最吸引她,一是真正有才华,二是不装,他们在生活里都不算情商特别高的人,但好在踏踏实实,足够真诚。她认为两个人生活在一起,最重要的是精神世界的契合。「我要的不是一个很会做饭做菜的人。如果他是这样,可能那是另一个女人喜欢的。」


在一起之后,吵了架,蒋勤勤不理陈建斌,他给她发过去一首诗:「君行百里晨雾迷,妇起五更暖茶靡。人间烟火烧寒夜,红茶已淡未新沏。」意思是,你早上给我泡的茶,到下午已经很淡了,但我都没舍得把它换掉。蒋勤勤最吃这套,一看到诗,马上就原谅了他。有时候起了争执,她恨得跺脚,觉得日子没法儿过了,陈建斌搬出自己的一套理论,蒋勤勤听了就觉得有道理,还是非常爱他,「我比较单纯,三言两语就被他说晕乎了。」


关于陈建斌在家庭中的角色,老朋友王学兵做了个准确的总结——陈建斌上研究生那会儿,学校宿舍装修,他住到了同学曹卫东家里,但陈建斌不会做饭,那就只能是曹卫东每天做,那陈建斌做什么呢?他赋予这顿饭意义,坐在饭桌边,高谈阔论,像李欧·李奥尼的绘本《田鼠阿佛》里的阿佛,小田鼠们忙着为过冬采集食物的时候,阿佛却独自搜集阳光、色彩和故事,到了呈现出来的时候,大家都觉得这些「无用」的东西很有意思。


「你知道生活就是这样的,有人负责做饭,有人负责赋予这顿饭意义,老陈就是赋予这顿饭意义的人……他就是那样子,现在谁还有闲工夫去写几首酸诗呢?这不是生活中一定要的,但这也是有意思的。」


陈建斌的浪漫不仅仅是写几首酸诗,他还要花非常多的时间建设自己的精神世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与家庭琐事保持距离。这种浪漫是奢侈的,需要他人的保全和牺牲。


 陈建斌夫妇参加《幸福三重奏》  图源《幸福三重奏》

 

妻子蒋勤勤就是这个保全浪漫的人。她毫不犹疑,电话里笃定又干脆:「你就是要去纵容他的。这种纵容是各方面的,就像大家在《三重奏》里看到的,他怎么这么懒啊,他怎么这么直男啊,那可不是就得纵容他吗?」


在家里,蒋勤勤承担了更多的家务,陈建斌就会更自由。他想带孩子可以,不想带也没问题。「他就是那种在旁边提要求的人,他觉得应该怎么样,然后什么都是妈妈和外婆去做,因为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他要去思考,要去做他的事情。」


这些年,陈建斌在精神生活上花了不少钱。他家里堆着许多剧本,看到好的小说版权也会买。想到了一个好的故事,他会找编剧来写。但很多都是推进到后面,他还是觉得不满意,就搁那儿了。很多人不知道,他还写过八九首歌,找的是汪峰推荐的最顶级的编曲,在棚里认真录的,每首歌都花费不菲。


但这纯粹是爱好,他得不到任何经济回报。他花钱是自由的,这部分花销,他也不需要和蒋勤勤商量。「我录这些歌有什么用呢?但我自己很满足,这是给我自己的一个奖赏,就像其他人打高尔夫球一样,我吃也不讲究,穿也不讲究,怎么样都可以,只有精神生活,我应该为它付出一点。」


谈到这个话题,蒋勤勤甚至比他本人更坚定,「这些东西都非常可贵,不是物质性的东西,都是从他灵魂里长出来的东西。这是无价的,你就会义无反顾地就支持他。你想想,儿子们以后会觉得,爸爸讨论过那么多戏,他们会看到,爸爸曾经做过这样的音乐,我觉得非常有意义啊。」


这种保护还在于,从几年前开始,陈建斌逐渐开始减少接戏,每年大概拍一部电视剧,剩下的时间都用来弄剧本、筹划电影。但实际上,他的两部电影《一个勺子》《第十一回》,自己做导演、编剧、主演,出钱出力,但因为没有收回成本,他都没有拿过酬劳。蒋勤勤是《一个勺子》的主演、《第十一回》的制片,同样没有拿钱。


涉及到钱和现实生活,蒋勤勤不再是综艺里那个敏感的、常常落泪、需要哄的妻子,而是一个大度又明确的支持者,从来不会说「老陈,你一年得拍多少戏,要挣多少钱」,反而常常说「我不需要你(为了)挣钱演电视剧」。陈建斌又想买剧本,又想拍电影了,她从不犹疑:「好啊,去啊,做啊,没关系。你今年不拍戏都成,我不要求你。」


很多人大概已经不知道,蒋勤勤同样是一个追求精神生活的人,她买碟,看电影,喜欢诗。2019年,《人物》也采访过这对夫妇,当时陈建斌很纳闷儿,为什么全家去京郊旅行两天,蒋勤勤要带两车行李?蒋勤勤也爱自由,偶尔出门拍戏,整个人会非常愉快,但她不愿意,也不能出门太久——她是轻松了,但这意味着,家里老人要做得更多。成为母亲和妻子,意味着她同时成为一个精神上也带着两车行李的人,也正是因为这种让渡,她的丈夫可以轻松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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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话要说

 

2018年拍《第十一回》,是制片人朱子亮第一次和陈建斌合作,这种合作关系从那时延续至今。朱子亮记得,刚建组没多久,陈建斌就跟他提了一个很直接的要求:剧组任何人都不要给演员讲戏,包括执行导演、灯光、摄像……类似「你往这边站点」「你说话的时候能不能看着我」这样的话,一句都不要说。


剧组里都是很好的演员,这些都是对他们的限制。实在有问题,陈建斌会先说一句「特别好特别好」,然后走到演员身边悄悄说:「你看能不能这样……」不会有第三个人参与到这种对话里,拍摄现场因此有一种轻松的氛围。


每个导演的风格都不同,朱子亮说,有的导演拍的时候不清楚自己要什么,是拍着拍着明白的,有的一天能工作18个小时,合作的演员熬不住,那得疯。但陈建斌不是这样的,他心里有数,要拍什么,特别清楚,他会提前跟演员讲好,演完了也不恋战。拍《第十一回》,每天的拍摄时间大概6到8个小时,到了晚上,其他人正常出去吃饭喝酒,陈建斌就自己回去弄剧本,所以回忆起来,2018年在延庆拍摄,大家都觉得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夏天。


陈建斌的「磨」,更多是在磨自己。大学时如此,后来开始做剧本了更是如此。拍《一个勺子》前,王学兵看着他认认真真做过很多剧本,有几个他觉得挺不错的,但陈建斌还是不满意。「我觉得他这点特别可贵,因为现在整个行业,好多都是大差不差就拿出来了,但他不是这样的。」


一个更根本的原因是,陈建斌是真有话要说,他有很多想表达的东西。一个有表达欲的人,不会甘心只做演员,从某种程度上说,演员更像是导演表达的工具。


韩杰也和陈建斌聊过许多剧本,《第十一回》之前也有两个,但最后陈建斌拿到了《第十一回》,立刻把这个戏送到最前面。「这就说明,他手上有好几句话要说,但他最想说这句。他十句话拿出来一句说,是不是应该觉得他很珍贵?不管是俄语、英语还是火星语,当他真有话说,那这句话就值得倾听。」


这种非职业的状态,意味着陈建斌依然在做演员、拍电视剧,靠这个挣钱养家;拍完戏,他回到家,钻进书房开始研究剧本,这是他的月亮和他的六便士。


但还有另一个现实的情况是——《第十一回》今年4月2日上映,已经接近一个月时间,截至4月27日,票房是7300万——时至今日,电影导演已经是一个自由度没那么高的工作,它受制于资本、市场等各种因素。



蒋勤勤也能明显感受到,陈建斌的情绪受到了票房的影响。前几天她问他:接下来还会不会再拍?这种失利,会不会让他转做其他类型的片子?陈建斌说,这是他想做的东西,他不会因此就不做。


在北京四月的大风天里,陈建斌跟我们谈起他人生的几个重要段落——当一个人刚刚开始创作,他的作品往往与自己的生命经验相关。


第一段是6岁以前的农村生活。他在外公外婆家长大,在乌鲁木齐乡下的八家户村。你可以说,那是世界上最偏僻荒凉的角落之一,但对一个孩子而言,那是最有意思的地方。到处是菜地、水渠、麦场,没有任何玩具,孩子们在一起玩泥巴、玩水,就足够快乐。


后来他长大,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但始终觉得自己是农村走出来的读书人,微博名一直叫「八家户村」。他对自然的东西感到亲近,一看到泥土,看到植物,就觉得自在和舒服,到院子里看看树,今天比昨天多长出来一点,也觉得愉快。尤其喜欢去菜市场,「我到菜市场去,我一看到那些蔬菜,一闻到那个味,各种新鲜植物的味道,那个味道之浓郁,不管我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到那儿马上就会觉得我很高兴,马上就心情特别愉悦。」


因为这样,他去拍《一个勺子》,不需要做任何功课,他了解西北农村生活的所有细节:他们在哪里吃饭,吃什么,他们怎么睡觉,枕头摆在炕的哪一边……而《第十一回》,则完成了他人生20岁到32岁的叙述,那是一段漫长的与戏剧为伴的日子。


接下来,他也许会拍人生中剩下的另一段,就是8岁到18岁,他在乌鲁木齐度过的少年时代。他在黑暗的影院看电影,在深夜打着手电筒在被子里读小说,在烈日下飞奔回家,只为听一首歌。那是一段一个人刚刚开始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全情投入,最汪洋恣肆、痴迷愉悦的日子。


深棕色格子西服套装/ Kit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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