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于晏每一个回答的最后都是感悟、总结和打气,昂扬向上,哪怕提问是关于困境,他也会说,「不要自暴自弃」、「要抱有希望去改变」。采访进行了三个小时,有时会分不清他是向电话这头的我、文章的读者还是给他自己打气。
这和人们对他一贯的印象相符,积极、努力,因演戏拿了海豚训练师证书、场地自行车专业赛车手证书,身体被他运用到极致,以前,他锻炼、增重、增肌,最近在《热带往事》里,他减重32斤,在戏里,他脊椎骨凸起,眼窝、双颊塌陷。
这种持续不断的努力,曾在2011年给了他好的反馈,那一年彭于晏凭借《翻滚吧!阿信》提名了第48届金马奖最佳男主角。往后,他多次提名奖项,但被夸赞的总是他的意志、自律和努力。姜文说过,「彭于晏能用他的灵魂指挥着他的肉体,他的肉体有多少损伤、偷懒和撒娇,他都不在乎。」
这些赞美无法解决的困境是他在演技上的彷徨。很少有演员愿意坦诚地讲自己的困境,在采访进行到第二个小时,彭于晏才敞开了一条缝隙,他说,直到现在,他仍然会在每接到一个角色的时候,怀疑自己能不能演好,《邪不压正》的李天然是这样,《紧急救援》的高谦也是。在片场,他也时常会产生挫败感,这种挫败,会在他拍了好多镜头都不通过的时候出现,连带着产生对工作人员的愧疚,挫败感还会在更隐秘的时候出现,有时候导演并没有指责,他也会怀疑自己。
这些感受折磨着他,外界的声音也会提醒他,「我也有出来的电影,大家觉得很难看的,我每一部出来,人家都说你不像,很难看」,彭于晏说,自己花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如果永远活在别人的眼里,注定失败」。
后来我们谈论了痛苦,彭于晏说,他现在不会痛苦,「痛苦我不知道,我可能对痛苦这个词……我觉得这些,你讲的这些其实都不存在。它是不存在的东西,是你自己去想的。我没有什么痛苦,它就是一个经验,一个角色,它是很美好的回忆,就是这么简单。」
他又回到了那种状态里,积极,向上,似乎永远也不会低落。
很容易将《热带往事》看作是彭于晏寻求的一次突破,他饰演的王学明阴郁、压抑,找不到出路,是过往彭于晏俏皮、天真、有力量形象的反面,导演温仕培说,「这是和他以往电影都不一样的角色,我猜也是他选择这个角色的原因」,但彭于晏否认了这点,他不喜欢谈「突破」,不喜欢谈「转型」,否认自己要变成文艺小生,在抵触这些问题后,他把主动权又出让给了导演,「有合适我的就去演,不适合的也不会找到我……导演绝对不会找一个不合适的。」
彭于晏就像对待自己的身体一样处理自己的情绪,「我可以把它当作是痛苦,也可以把它当作不是件事情。」但即使否认了感受,他仍然时刻和问题共存,就像他感兴趣的角色会面对的问题:一个人要如何解决自己的困境。
以下是彭于晏的讲述——
很多人都很喜欢演戏,想出名,我也很喜欢,但想要达到你想要的那样,被大家认可、被人看见、被人认为是好演员的状态,是很难的,我们不停在这个过程中挣扎、搏斗。你总要把不会的东西学会,还要花脑筋把它们连接起来,打出一个漂亮的组合拳,才有机会拿到一个名次。
2020年之前,我只记得我演戏的时间,不演戏的时间不记得。这些角色就是我的记忆。不演戏的时候,好像我就什么都不是。就算恋爱,也是作为角色的我和女演员恋爱,不是真的在生活里恋爱。
演戏,我觉得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东西,我小时候就很爱玩家家酒,对我来说就是角色扮演。长大以后,我们好像被教育得不太能表达自己真实的情感,要压抑自己去做很多事情,说很多不是自己真正想说的话。如果你老板今天穿了很丑的鞋子,你会说鞋长得丑?不会吧,你只会说很好看,其实这就是表演。每个人都在演,我也要扮演自己。
演戏好玩的是,观察每个人还有自己在做什么,把真实的行为和意识放在想要演的角色里。我可以把丑陋的、人性的一面演出来,我们都有些秘密不想讲,但是电影都可以说出来。
我接演王学明,因为他人生有一个困境,我想看他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他有痛和纠结的部分,我接的每个角色都是这样,彭于晏也是。有戏拍的时候,要把戏拍好,没戏拍的时候,又在想下一个戏是什么。演员活得有点惨了,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喜欢王学明这个角色,很有力量,我好奇他平常做什么,为什么他会过这样的生活,他为什么发生这样的事情,他的选择为什么是这样的,电影结束之后他会是什么样?还有他和张姐(张艾嘉)演的梁太的感情,梁太好像跟学明在一起的时候才开心,学明好像和梁太在一起才有归属感,那是什么样的感情?他明明应该和女朋友才最开心,但他没有跟女朋友讲,跑去梁太身边,这是愧疚感吗,这只是愧疚吗?
我又剧透,我不能讲。我看剧本的时候就觉得,我们永远都找不到真正的答案,只是找到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这些都要靠想象力,王学明那时候是90年代,我才10岁,如果想象力厉害,它就可以让我飞,让我进入那个角色里。我还做了功课。找王学明那个年代修冷气的师傅,跟他们聊天,看他们的穿着、行为举止,他们的工作挺孤单的,每一个地方,把事情做完就走,和其他人不会有什么交集。我发现他们会随身带好几支笔在身上,也带杯子,戴帽子、眼镜,上衣扎进裤子里。我总是希望自己真实,真的在做这个工作,让人真的相信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我带着这些功课去现场,可以消除自己内心的一些恐惧和不安。
《翻滚吧!阿信》是当时我需要的戏,那时候只有这个戏找我,我就演了。年轻的时候,机会不多,也不是很清楚自己在干吗,说实话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吗,但你活着的意义就是在寻找这些东西,在想我是谁。
后来它能够入围金马,被很多人看到,我也不知道,其实你没办法把它看成转折点,我现在已经不认为那是我的低潮,我也没什么高潮,这就是人生的过程,日子还是要过,太阳还是会升起,风还是会吹,太多人在苦难当中度过了,这不算什么。
刚出道的时候大家说我是奶油小生,后来说我是硬汉,运动型,荷尔蒙,我觉得怎么这么多形容词,我就是一个演戏的而已。我演海豚训练师,觉得很好玩,拿到了海豚训练师的执照;要拍《听说》,我去练手语,因为我觉得一个演员如果有机会演一个综合格斗选手,难道他不想学综合格斗吗?我就很想学。
大家会认为我喜欢挑战,对,我喜欢挑战,其实是觉得很多时候我需要一些刺激或者一些令我害怕的事情,让我离开安全感,然后才会更努力,逼自己去学东西,如果不这样,所有人都愿意在一个很舒服的状态,但我离开舒适圈的时候,我就不再是这样的人,我每天都在改变自己。这是人最有意思的地方,你听懂我在讲什么吗?我是不是讲得太无聊?
演戏我没有开窍,一直都这样。
拿到一个角色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演,我每一次都会有这种感觉,我合适吗?我能演吗?我根本不理解这个啊。导演找我演《紧急救援》的时候,我觉得我怎么可能演一个救援队员?演《邪不压正》,完全北方口音,又是民国时期,我怎么像呢?包括《湄公河行动》、《翻滚吧!阿信》,都觉得很难。
也许我根本没开过窍。有人说我好,说不好的也有,没关系,难受,你不能够在这个难受里就不过生活了。我们都会被影响,一定会,一定会,但是如果你永远活在别人的眼光里,注定失败,对不对?我也是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有这个想法。
我一直都告诉自己,没关系,这些声音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自己的声音。所有人都在追求伟大的职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但我发现这个东西可能根本不存在。因为到头来,你就是你自己。我有一天发现,我从出道到现在,20年,这20年对00后的小孩就是一辈子,但对我来讲,一转眼的时间,没有差别。
图源电影《翻滚吧!阿信》
我很爱看漫画,少年漫画,热血漫画,我从小爱看,现在也看。小时候我买漫画,就被我妈骂,不念书看什么漫画,好好念书!现在变成说,你怎么没看那个卡通?这个世界怎么会这样?有什么漫画家想要拍漫画的可以找我,我长得还蛮二次元。
可能我全家都有点幼稚吧,可能是遗传,因为我妈也爆笑,我们家是单亲家庭,家人都特别亲。从小外婆把我带大,我像外婆的小孩,从小跟她看电视剧、电影,看《铁齿铜牙纪晓岚》、《北京人在纽约》,还有很多以前的港剧,她会带我去电影院看周润发的电影。我做演员很大的原因是外婆喜欢看戏,她临走之前跟我说,她一直希望家里有一个人演戏。所以外婆去世后我回到台湾,开始演戏,我以前没有想过会走这条路。
周六外婆会做炸酱面,大家都会来吃,吃完打麻将,我就在旁边自己玩。我有一笼一笼的玩具,刀剑枪,霹雳棒,变形金刚,自己编剧情,一路碰到高手,过关斩将,或者英雄救美,想象有一个女主角,英雄会跟她接吻。后来姐姐也跟我一起住,我们玩角色扮演,你可以选择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最喜欢扮演的角色是战士,总觉得法师都是女生……
我从来都没有想到会跟你讲这个,但是大脑居然可以想到这么以前的事。我还记得玩到后来,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制造了很多垃圾,怕被大人骂,就想把垃圾烧掉,结果把家烧了,大人进来以后见都是烟,才发现我们在烧东西,幸运的是没有烧到客厅。
可能也因为这些角色扮演,拿到剧本的时候,我有很多画面,很多想象,很有意思,可以做很多口条、外形、身材的改变。你不知道小时候做过的事长大会变成什么。如果按照扮家家酒的年纪,那我在5岁的时候就开始演戏。所以严格说起来我是老艺术家(笑)。你不要写,你一写别人觉得我自大,没有没有,开玩笑。
其实那时我日程很满,学空手道、跆拳道、滑冰、钢琴。每天早上6点起来,走到游泳池那边,6点半下水,游两个小时,20趟来回,游完以后把池子刷干净再去上学。我小时候有气喘,我妈看到土方法,说练游泳可以治疗,我就去练,又吃什么药,越吃越胖,我妈就送我去打篮球,练空手道。小时候我就一直不停地锻炼。可能也造成我现在有训练自己的习惯,自己跟自己对话。
这一行能够演到好的角色,受到大家的关注,一定是运气,但在运气来之前,你必须要不停地做,做到一定程度,你会觉得运气来了,它选中你了,你就可以选择我要做什么,我想要表达什么。你一定要投到制胜的一球,你可以有一百个助攻,但如果你投不到制胜的一球,也许你(职业)生命就完了。
是,我现在快40岁,我也在想是不是该接演一些40岁的角色,可是要干吗?我没办法去设定这些,演员很被动,只要导演觉得合适就好,也许以后年纪到了,没有少年感了,就刚好来演没有少年感的角色。
少年感,我也不知道是障碍还是什么,我没想那么多,就接受这个外表,《湄公河行动》导演找我的时候,他就是要一个少年,20出头,我还觉得我超龄,三十几。我不觉得什么事情都需要给他一个标签,硬汉、文艺片、转型都是标签,我不想被这些东西框住,我都不知道我自己是什么样的。
我觉得演员的不安全感是与生俱来的,就像如果我准备好了功课,导演说,他不要这样子,我就觉得我前面是不是没做好,但如果你心里一直想着这个,你没办法走出来,你本来想做的东西也没有了。
以前拍黄飞鸿有一场戏,我拍了好多条都没过,五十几条,还是36条,我忘了。我那时候非常挫败,一整天就拍一个镜头,很难过,对不起现场的人,大家陪着你,我特别不好意思,愧疚。
但隔天,你要回到剧组继续演,如果可以用很多方式,比如请大家喝个饮料,你发现大家没有真的去在意你有没有做到,因为你很认真地想做好这件事,哪怕拍不过,大家也想把它做好。有时候你还是要告诉自己,没有那么多人在意你。你就跟大家一样,来吃饭,拍戏,拍完戏回房间,准备明天的工作。
天赋这个东西真的存在吗?从小看书,才有可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作家;从小学钢琴,一定比我现在学钢琴要好。但我不认为一定要有天赋才能演戏,有时候你的欲望比天赋更重要。因为欲望可以让你努力,更努力,日日夜夜学习,证明你自己,我就渴望做拳击冠军,但我的天赋能够让我拿到冠军吗?不行啊,一定是我的欲望。
我肯定不是天赋,人家说我不会演戏,我只会演自己,但至少我喜欢,我不会停止。我在现场工作的时候常常有挫败感,但你至少做自己热爱的东西,做得不好,或者说当下你没有能力,但至少你努力了。至少我努力了,我就只能这样,及格就及格吧,没关系,不然怎么办,所以我在演戏前面的准备可以充足一点,对不对?
虽然我前面讲的好像我不太在意,其实我很在意,在意电影上了会不会被喜欢。人就是这样,说一套做一套。但是没有关系,我就是这个样子,我接受他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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