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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庄溯老,由老溯易
(张远山庄子工程答问录)
张远山 王业云
2001年7月,初读先生所著《通天塔》,如遭电击,后在网上大量搜读先生作品,先生之书可购则购之。2003年8月,始与先生通电邮。2005年先生“庄子工程”开工以后,新作无不发我先读捉错,我得以亲历“庄学三书”的著述全程。八年往返电邮五百余封,对先生的思想学问和人生追求,及其“间世主义”的因循内德和因应外境,感悟颇多,获益无穷。2006年12月,先生赴京,我又得以当面请益。2007年12月,《庄子奥义》在海南三亚举行首发式暨研讨会,先生邀我参加,我因工作原因未能成行,至感遗憾。
先生倾力著述,惜时如金,我平时不敢多扰。先生完成“庄学三书”之后,心情空前愉快,稍事休息调整。我趁机将积存数年的诸多疑问,多次询之先生,得蒙一一答复。今以新近问答为主,择要补入历年通信之相关内容,略作分类,与同好分享。
王业云小识2013年5月
⒀思想应用
王:我看《庄子传》时有个感觉,行泰道,还是用否术,似乎上位者才有选择权,一旦他们选了后者,下位者也无可奈何。比如,君用否术,臣只能被动接受,别无良策。这个难题,有没有解?比如,现实中,摊上一个暴君式独裁专断不容商议的父亲,该如何应对?总不能断绝关系吧?虚与委蛇?
张:上位者的权柄,都是下位者让渡的。只有众多下位者无限让渡其天赋权利,上位者才能拥有生杀予夺的无限权力。古代民智未开,时代条件不允许,老子、庄子这样的超时代先知,只能教导上士避免被否术侵害,但是不能阻止否术奴役众多下层民众。随着人类文明之推进,中世纪以后,君主使用否术已经难以畅行无阻,所以在工业文明最先发端的英国、欧洲、美国,首次出现了否术(君主专制制度)向泰道(民主立宪制度)的转化。中国正在从农业国向工业国转型的过程之中,否极泰来乃是历史必然。
每个中国公民,放弃否术残余,接受泰道新知,捍卫天赋人权,而非等待他人牺牲,静待好运降临,那么中国的成功转型,就会早日到来。
我父亲正是一个“暴君式独裁专断不容商议的父亲”,我与他斗争了一辈子,他差点与我断绝父子关系。直到去世之前,他才部分理解、接受了我。我也原谅了他,我们父子最终达成了和解。
王:儒学意识形态的地基是宗法伦理,中国普通家庭的家长权威(不再是单纯父权)和宗族情面余势仍强,家庭民主对中国是否具有特殊意义?中国的人权解放之路是要从厅堂到会堂,还是反过来?
张:家庭民主(属于私德),首先要立基于国家民主、公民教育(属于公德)。公德不立,私德很难保证。大多数人都是环境的产物,因为只有极少数强大者才有能力反抗外境(有能力者也未必反抗,因为顺从比反抗代价小得多,利益大得多)。外境不变,因循内德就极其困难。只有在制度层面改善外境,才能让大多数人少付代价或不付代价地因循内德,尊重他人,包括家庭民主。
王:您认为当父母的应该如何遵循泰道?许多教育专家说,教育的问题主要出在家长身上。您做了个抗争的儿子,那您又是怎么做父亲的呢?
张:家长首先是社会成员、公民,其次才是家长、父母。许多家长先在家庭之外受到悖道外境的欺压,然后回家才会欺压其他家庭成员。这是一条“迁怒之链”,我曾专门写过一篇短文。所以制度层面的民主建构,乃是改善中国民生、提升幸福指数的首要命题。
如今所谓“家教的问题主要出在家长身上”,乃因目前的几代成年人,或是文革的经历者、受害者,或是其第二代。几千年专制和几十年文革的民族心理后遗症(《庄子传·后记》所言“民族精神内伤”),目前远未消除。不从制度层面改变,苛求作为受害者的家长是不公平的,有“顾左右而言他”之嫌。
我尽管与父亲抗争,但我首先认为他是悖道外境的受害者,所以是“恕其不争”,而非“怒其不争”。我自己与悖道外境抗争,而以齐物观善待一切陌生人,当然也善待家人。
王:您在《哲学先知与时代精神》中说,中小学教育要培养质疑能力,大学教育更要培养敢于质疑和挑战权威的新知生产者。您曾执教十一年,请问您当时怎么实践您的教育主张?
张:我教书时,严厉批判教材和教参。由于我执教的是体育中专,学生没有升学压力,所以我的教学方式尽管“离经叛道”,但也没给学生造成升学损失,而对他们将来走上社会成为一个正直的人会有帮助。其他中小学老师,很难像我那样教学,也未必有我的批判能力。
王:主张“大智若愚”的老子和主张“至知无知”的庄子,有何教育观点?
张:老子主张“大智若愚”,乃是针对否君之自居不愚,并非主张民众装傻。庄子主张“至知无知”,乃是针对痞士之自居“无所不知”,鼓吹伪道却自居真理在握,大拍胸脯自称“舍我其谁”,自诩“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老庄都对君主、统治者自居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将会导致的社会性灾难,提出了远远超前于时代的警告。然而两千年来,无论是中国还是世界,都一再被“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残害得民不聊生,文明倒退。正是因为没有听懂、没有听取伟大先知的教导和警告,一再让渡不该让渡的天赋人权,容忍、默许、怂恿、助长了暴君的作恶。
不知老庄的特殊语境和特别针对性,而予泛化理解,无限引伸,必然失其本意,从而一再重蹈历史覆辙,愧对伟大先知。
王:您认为怎样的教育才合正道?
张:明于己德之长,因循之而上达天道,因循之而下成人技,存诸己再存诸人,不害己也不害人,此为教育之根本。国人多不能于幼年受顺道循德成技之教育,而被“黥劓雕琢”,受悖道亏德成奴之洗脑。
安于黥劓雕琢的大众,欲与悖道外境“和谐”,入世渐深而真德渐丧,经过劣选,大败德者居上位而富贵,小亏德者居下位而贫贱,各得其所,“以隶相尊,众人役役”(《齐物论》),浑然不知亏德亏生而未能全生。
不安于黥劓雕琢的小众,能够“息黥补劓”,不与悖道外境“和谐”,而是常被“河蟹”,所以不被世人理解,甚至不被亲人理解,难免孤傲悲愤,而有出世之志。如果不出世,常会不亏德而亏身,一如三兀者。
极少数间世者,既不入世,也不出世,既不亏德,也不亏身,顺道循德而全生,以解牛屠龙之神技,游刃有余,鹏飞万里。
王:您的《庄子传》中,庄周九岁开始读《诗经》,到十七岁读遍儒道基本经典,当然那是小说。请问先秦经典是否有适合儿童、青少年阅读的?
张:古代书少,八岁发蒙以后,就会直接阅读经典。当然先是记诵,老师讲解一部分,常常是不问不教,有疑才答。
适合当代儿童阅读的先秦经典几乎没有,适合成人的也少。主要是注疏有问题,没有现代眼光,只有崇古之心。
王:《庄子》、《老子》适合多大开始阅读,或者说,适合什么文化程度的人阅读?
张:初中程度,可以读《庄子传》。高中程度,可以读《庄子复原本注译》(有兴趣的话将来可以反复读)。大学程度,可以读《庄子奥义》。
《老子》目前没有好注本。而且《老子》专讲“君人南面之术”(与平民无关),大部分人都不必读,否则有害无益。读坏注本更是如此,就是《庄子传·后记》所言:“传承泰道、反对权谋的真《老子》,于是变成了鼓吹否术、宣扬权谋的伪《老子》。”当年《寓言的密码》批判“太上老君之徒”,主要是伪《老子》,尽管我当时对真《老子》还很不清楚。将来《老子奥义》、《公孙龙子奥义》,研究生程度阅读比较合适。
我一直想注《吕览》、《淮南子》,作为了解先秦百家之学的入门书,可惜精力有限,尚未列入写作计划。《战国策》、《战国纵横家书》的注释整理亦然。
王:您曾言及庄学对“社会”和“组织”有破无立,那么,您哲学十年的新学是否涉及“社会”和“组织”建构?
张:是的。庄子批判君主制度,一如苏格拉底批判民主制度。
庄子没有建构新的社会制度,主要原因是,在当时的农业文明条件下,不可能有君主制之外的更佳制度。庄子作为超越历史小年的哲学先知,超前两千年地批判了君主制的悖道性质。先知的个人命运和理论命运,在小年总是不幸的,但在大年就会发出耀眼光芒。
苏格拉底批判民主制,主张仿效斯巴达式君主制(主要由柏拉图转述),其主要价值也是破,并非立。甚至可以说,苏格拉底、柏拉图之“有破有立”,不如庄子之“有破无立”。
但是今人已经处于农业文明以后的工业文明、信息文明时代。今人要做的不是苛责庄子之“有破无立”,而是珍视其超前之“破”,然后做出今人之“立”。今日中国之不幸,在于庄子两千年前理论上所“破”,两千年后仍然死而不僵地“立”于眼前。
老庄所传先秦泰道之“君柔臣刚”,置于今日语境,就必须去其“君臣”话语,存其“柔刚”精华,转换为“上柔下刚”,与民主制度完成古今对接。
正因为我也注重于“立”,所以我对儒家并不一味贬低,也与庄之贬孔殊异。我对孔学合于俗谛之处,及其深谙人性,由衷敬佩(参看《寓言的密码》之《反道德的道德高标——子贡赎人》)。解庄之后,我一则将为被庄痛诋之惠施、公孙龙辩护(即西方式思维方式),二则将为孔子式君子儒略做辩护(同时批判小人儒),进而抉发庄学之短处与积弊。中华文化固然深受庄学之惠,亦受其“黮暗”而积重难返。庄学仅于“个人”(以及文化艺术)有用有益,对“社会”基本无用无益。君子儒尚重社会建设,尽管囿于时代不可能建设得很理想,但是庄学对社会建设完全放弃,仅对庙堂予以批判,却对“社会”、“组织”不予建构,尽管是天才的“破坏”、“捣乱”,但是坏处也很大。庄子对惠施、公孙龙的名家之学,缺乏同情之理解,不知“道”可由科学趋近,则是其知识论的重大缺陷。
王:请问您对公司这种当今最基础的组织有无研究,应该如何民主化?个人在公司里如何自适?是否同于栎树寄社?
张:公司也是一种组织。庄子对一切人类组织的批判,同样适用于公司。凡有组织,必有层级。凡有层级,必有权力。凡有权力,若无有效监督制衡,必定滥用腐败。权力滥用腐败,即为否术。
但是公司仅是小型人类组织,天道之达,首先必须及于大型人类组织,即社会、国家。如果一个社会、国家,仍在使用否术统治人民,而非用泰道服务人民,那么否术之下的臣民,必然奉否术为真道,其所组织的公司,亦难例外。如果作为大型人类组织的社会、国家,能够遵循泰道,那么小型组织如公司,也更可能遵循泰道。即使个别不逞之徒行使否术,那么社会、国家就能行使人民授予的合法正当权力,予以有力遏制和惩罚。
栎树寄社是在制度不能改善的困境下,不得已而为之的个体自保。个体使用无可厚非,至少胜过同流合污,助桀为虐,但不足以改善制度。在今日大环境下,栎树寄社不宜推荐。
王:再扯一些离题更远的话。请问这次长时间、全球范围的经济危机,对世界格局有何影响?会不会带来战争?
张:人类的经济危机,植根于人类的文明危机。庄子早在两千年前,就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文明模式提出了警告。人类文明,仅仅顾及人类的集体性自私,而且这种自私,目光极其短浅,无视地球生物圈作为一个自循环系统的不可分割性,无视万物均为天道所生这一宇宙真相。
局部而言,人类文明的每一次内生性危机,都不得不以战争方式自割毒瘤,以壮士断腕的方式暂时治疗其危机。但是人类文明的集体性自私如果不能得到有效自省和制度性遏制,那么这种违背天道的人类文明,还会一次又一次地反复上演内生性危机,直到人类文明的悖道毒性积累到再也无法壮士断腕地自我治疗,最终走向自我毁灭。
人类必须在文明程度越来越高,悖道能力也越来越强,足以自我毁灭的时刻来临之前,用天道观重新审视人道观(其狭义仅指中国的“君臣纲常”,其广义可以包括今日所谓“人道主义”)。人类不是万物的主宰,不是地球的主宰,天道才是万物、地球的真宰。人类如果一直自大下去,一直逆天悖道下去,就人类而言必将自我毁灭,就天道而言必将把地球硬盘格式化以后重装系统,让新一轮地球生物圈从零开始,重新开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下一轮循环。人类诞生之前的天道大年之中,这种循环已经反复上演多次。上一轮格式化重装,受害者是恐龙。下一轮格式化重装,受害者可能就是咎由自取的人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道不会因为人类的狂妄自大,而格外破例垂青。
恐龙的智力,远远不及人类。恐龙的灭绝,也非自我毁灭。因为“唯虫能虫,唯虫能天”(《宇泰定》),恐龙从不违背天道,所以生存了上亿年。如果智力远远高于恐龙的人类,胜过恐龙的地方就是能够以其超级智力,加速走向自我毁灭,那就说明人类的智力远远不足以自大。文明越是发达,人类越应铭记老、庄的教诲:“知不知,上”、“自知无知”。
王:一方面,万物为道所生,万物齐一,佛陀也说所有生命“一切有情”、“众生平等”;另一方面,“人是文化发展的最终目的”(《中西思维层次之差异及其影响》),两者是否相悖?比如,在吃肉、动物保护、环保、生态等问题上,人应把自己摆在什么位置?
张:两者没有矛盾。除了“道生万物”的真理性,有助于抛弃“人类中心主义”,另有两大实用性:一,不过度榨取资源,避免环境生态灾难。二,地球生物圈是共生的,有利于人类可持续发展和长远利益。
“(每个)人是文化发展的最终目的”,针对的是君主、贵族把他人、异族视为工具、奴隶的错误态度。人类几千年文明史,大部分是君主制度史,民主制度还很年轻(也很不完善),所以大部分人类经典(包括轴心时代元典),都是为少数人(所谓高贵者、金质人)的利益服务的。个别暴君扬言“我死之后,管他洪水滔天”,既违背“道生万物”的天道观,又违背“人人平等”的人道观,无视他人以及后人的幸福,滥用权力而悖道妄为。
人类在地球生物圈中,已经占据顶级位置,而其杂食性的生理所需,无法自我合成生存所需的某些营养,导致其必须食用植物、动物。所以适当食用是合理的,但不能像亚当那样,把动植物视为上帝专为人类食用而创造(参看《旧约·创世纪》)。食素作为一种个体信仰,可以尊重,也有一定环保意义(至少可以提高环保意识),但是不宜拔高,不能以宗教戒律为依据,而应有科学合理的态度。
但是虐待动物,容易诱发残忍之心(参看《人间世》“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应该予以道德谴责,乃至立法禁止。
王:可否谈谈时政,比如换界这个话题。会不会出台什么“惠民政策”?
张:这些疑问和关注,虽然情有可原,但是不应有等待的心态,而应有争取的心态,推进历史进程。等待者越多,来得越慢。争取者越多,来得越快。但是即使所有人都在等待,仍然无人能够阻止天道的进程。只是可能延迟,导致一代人或两代人无法及身而见。
中国目前的政局,仍是一个古老游戏的残局。辛亥革命远未完成,历史三峡尚未走出。
王:假如甘地生在当今中国,他能有何作为,能否成功?
张:甘地的成功,植根于印度传统和英国理念之结合,两者缺一不可,难以在中国复制,因为水土不服,必有非常排异。引领中国走向现代的领袖,推进中国走向现代的民众,都必须植根于中国传统和现代理念之结合。
王:不是甘地,没有选举权、没有话语权、什么都没有的微末草根,当如何争取、推进?媒体投诉,博客文章,公开信,从区委会开始逐级申诉,行政诉讼,上访?
张:依法(宪法)维权,尽量少付代价地时时处处努力,尽己之力,日有寸进,不虚度己生,不推助伪道,就是加柴添火。水何时开,无人能够预许。
王:我不知道,人活着,究竟应该是“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还是应该“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请先生为我解惑。
张:庄子不提倡殉道,但并未阻止人们自愿“往刑”殉道(参看《人间世》颜回寓言最后)。“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是一般原则,并不消极,与“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也不对立。
但不可认为行道、弘道仅有唯一的一条路,每个人都必须一体遵行,那是许多自命正义者的“唯理主义”。每个人均当“自适其适”,甲乙各自所适,所持真德可以有异,但均可以不悖道。因循不变之常德,又与因应外境之时德不同(即真德之含量、成色有异)。每人所当自适,必须综合考量内德厚薄、外境强弱、即时得失、短期利弊、长期效应等所有因素。
举例来说,晚清革命党人刺杀顽嚣成风,姑且不论其是非正变,起码鲁迅拒绝做刺客是合理选择,因为他个小体弱,没练过武,不擅长行刺。而他为文唤醒沉睡国民,则殊为擅长。但是即便鲁迅不擅长为文,甚至他体壮擅武,拒当刺客也是其正当权益,只要不为恶,就无可厚非,不能以道德高标苛责之。
再以为文行道为例,又有避世隐遁(老子)、短兵相接(如杨朱)、晦藏其旨(如庄子)等等,殊难评其高下。急于时难(假设自己是战国时人)之人,或许以为杨朱正直,庄子圆猾。但是两千年后再看,观感未必如此。世事不宜简单化,义愤不应废其常道。不将不迎,不避不趋,方为中道。只要天命所加、天均轮转到头上之时,能够担当,就是行道弘道。
可先不求为善(有为),而先求不为恶(无为)。“为善”之念,殊不可取,常成“为恶”之幌子。即便是因循内德而真心“为善”,一旦误将真德拔高为道(自居“正义”者常有此弊而不自知),也属悖道。奉伪道伪德为真道,易知其非。拔高真德为道,难知其非。因为道是唯一的,而真德有无数。不能以一己之真德泯灭他人之真德。悟透此点,即可再上一阶。
给你一道庄学考题:无知无愤,小知小愤,大知大愤,至知无愤。你试解一下。
王:您教训的是。“不将不迎,不避不趋”,“临到头上,能够担当”才是中道,这就是“托不得已以养中”。
我还做不到“无愤”,常常被一些“风波”之言弄得“忿设无由”,很悲愤,有时进而颓废,以为人类无救,自己无用。这种时候就想,我要能如杨朱、嵇康一样的峻急激烈也好,大不了一死,反正活着还要忍耐生不如死的耻辱。这种时候,就忘了“勇于不敢”。
至知无愤,应该就是勇于不敢的致无其愤。至知亦有愤心,且其愤胜于大知小知,然而他坚信“物不胜天”,知道这是外境对他的“撄”扰,是此生“不得已”的过程。而成道之难,就在于撄而能宁的因应。何以能宁?就在于“因是”,即因循内德,“自适其适”,他以最适合自己的方式,来应对使人激愤的外境,努力消除这种悖道因素,使后人不再为此而激愤。但他知道自己也有“生厉心”的可能,所以他量力而行,知“殆而已”,不蛮干。如此不死不休,直至物化,终于“撄而后成”。
张:说得很好。悲愤,颓废,乃至一逞愚勇,不惜求死,看似积极,实属消极,因为对天道信心不足。不值得赞扬,更不宜鼓励。
再给你个思考题:如何运用庄学(养生、达生)义理,看待地震罹难者?
王:让我好好想想。亲见大灾,其情尤惨。天刑残酷,人何以堪!援手不及,心有不安。
刚才新闻上报,地震遇难者已过六万,尚有二万多失踪(缅甸风暴亡者更达十数万)。如此之多的人未能终其天年而中道夭,其中还有许多孩子,真是痛心不已。然而想来,对于每一个体来说,这也是“命之所无奈何”。当然,具体就中国来说,这其中也包括伪道之祸,尤其在学校建筑上。从这件事也可以看出,发展顺道文化、消解悖道文化是人类始终如一的使命。就抗震而言,在目前中长期地震预测已经达到相当水准的情况下,地震短临预报还几乎毫无进展,这是自然对人类科学认知能力的挑战。然而撇开地震预报不言,仅就现在的地震研究水平,我们本来也可以在地震预防(如严格控制建筑的抗震标准、做好大震救援紧急预案、抗震救援专业训练等)和震后救援(如人员、物资的组织调度)上做得更好。本可做到却没做到,正是悖道文化在作怪。
从养生角度来说,如果顺道全生的个体数量,在社会群体中达到一定比例,那么这个社会群体就在整体上靠近“达者”、“至人”的水准,其总体远灾避祸能力就强,如某些顺道文化较为发达的国家。反之如我国等顺道文化不太发达的国家,悖道亏生、迫生的个体数量太多,则其总体远灾避祸能力就弱。
以上算是对思考题的回答。自知对《养生主》、《达生》的理解还不够,对义理还不能运用自如,所议不到和不妥之处,请先生批评。
张:所答甚好。完整全面,视野开阔。
问你那个问题,是我想到世人或有一疑,庄子主张“无情”(尽管对此多误解,且不论)、齐一“死生”(对此也有误解,也不论),是否在面对地震死难者时无动于衷?
从庄学角度,可作此答:庄学对死难本身,确实近乎“无动于衷”——对于此答,世人必会群起攻之。但是且慢,庄学对死难本身之所以近乎“无动于衷”,原因是“有尊足(尊于身)者存焉”。身死并非至惨,身在然而心死,方为至惨。庄学谓之“不死奚益”、“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这在世人眼中,确实极为“无情”。
庄学认为:最为悲苦的,是那些死难者生前未能“自适其适”地达道全生,而是“适人之适,役人之役”的亏生、迫生。
按照全生、亏生、死亡、迫生之次第,死亡胜于迫生。如果那些获救者、幸存者,其灾后余生仍是迫生,乃至灾区以外的人们仍是迫生,才是生之大哀。
庄学之“积极”,在于可以使人“死而无憾”,此即真道。伪道之恶,在于使人死必有憾,乃至生不如死。
王:是啊,先生,我想庄子很可能不会如我这般“痛心”。在他以为,如果死难者都是全生者,则死而无憾,既已无憾,则生者何痛之有?如果死难者都是迫生者,就是生不如死的人们终于得到了“悬解”,那就不仅不必痛心,甚至不无庆幸。如果死难者都是亏生者,即“赖活”者,这些人中的大多数原本也都向往全生,但在现实中却又不得不做“被迫的奴隶”,他们在精神上最分裂、最痛苦,能够死于天灾而非人祸,也是不幸中之大幸,所以我们不必过于痛心。
所以从庄学人生观来看,死于天灾并非最可痛心之事,只有“夭于斤斧”、“死于网罟”才是最可痛心之事。死于地震,庄子不会痛其死于非命,而是痛其未获全生。而庄子之痛,又何止于对死者,其未死之时,已痛之,其幸而未死之人,尤痛之!
张:很对,末句尤确。
王:您在《故事的事故·斋号的事故》里提到过三个有趣的斋号:不给孤独园、得其所斋和妙斋。后来又用过“三朴堂”,《吊驴子文》一书还有一篇《三朴堂铭》。《庄子传·后记》最后有“记于道在家里”,是一个新斋号吗?请解释:道在家里。
张:2001年写的《通天塔·出版前记》,已经用过“道在家里”。2000年我迁入现在的新居,于是仿效庄子“道在屎尿”,把“道家”二字化为“道在家里”,是对新居的游戏性命名,不过也有一些寓意。
近代以前,庙堂权力并非无远弗届,古典中国是“行政不下县”,一县之地极大,所以“天高皇帝远”,总有悖道权力不能涉及的荒山野林,那就是古代道家之徒的栖居地。权力能及之处的臣民们,把他们称为“隐士”(其实他们未必认同,参看《缮性》“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不见也”,庄学真人仅是“支离其德”、“内葆之而外不荡”)。所以在“天高皇帝远”、“行政不下县”时代,伪道在庙堂,真道在江湖。这是庄子发明“江湖”一词之命义。当时仅是人在庙堂,身不由己,只能适人之适。假如当时人在江湖,自在逍遥,就能自适其适。
但是近代以降,借助现代技术尤其是通讯工具,庙堂权力不断膨胀,持续压缩江湖空间,比如希特勒借助广播,建立了法西斯帝国。“行政及于人人”,“隐士”已无可隐之地,天道主宰的“江湖”,也变成了人道主宰的伪“江湖”,江湖逐渐庙堂化。于是不仅人在庙堂,身不由己,而且人在江湖,也身不由己。无论身在庙堂,身在江湖,全都只能适人之适、役人之役,无法以德为循,自适其适。
“道在家里”,是我对庙堂压缩江湖空间的抗议。我希望把家作为守住江湖真道的最后堡垒。只要道在家里,德在心里,就有望收复江湖,进而把僭主逐出庙堂,使庙堂也成为顺应天道的庙堂。
王:一个无厘头的问题:您在《庄子传》中说老子之道可用于生财。您有生财之方吗?假设要您去做一笔生意,或赚“一桶金”,您是否胸有成竹?或有自信?
张:古希腊哲学家泰勒斯,安贫乐道,受到众人嘲笑,认为其智力虽然超群,却无能力脱贫。泰勒斯为了证明自己可以凭其智力致富,于是在某年橄榄歉收之时,贱价购入大量橄榄油桶,次年橄榄丰收,他高价售出而致富,然后散财于民,复归贫穷。
对于泰勒斯这样掌握当时所有知识,并且志在推进人类知识疆域的哲人来说,发财是极其容易之事。范蠡所能,泰勒斯、庄子必能。非不能也,实不愿也,不肯投入时间精力也。
庄子的贫穷,曾经受到魏惠王、惠施、曹商等人嘲笑,这仅是文献记载的少数几例,实际嘲笑者必然更多,就是《逍遥游》中嘲笑大鹏的蜩鸠、尺鴳之流。庄子没有像泰勒斯那样赌气,发一次财给你看看,而是看见惠施后车百乘,弃其余鱼。我也一样,毫无自我证明的兴趣。
举个例子。1991年,发行了三十元一张的第一次股票认购证,当时我劝说所有的朋友购买。我说这是政府股市,为了挽救前年事变所导致的执政合法性危机,必定大力注资,不让股民赔钱。由于当时人们的月薪仅在百元上下,三十元是个大数。所以大多数朋友没有听从我的劝说。少数朋友被我说服,打算购买,于是问我买几张。我说我不买,于是少数朋友最终也买得不多。
我不买认购证的主要原因是没时间理财,次要原因是我正因前年事变而准备出国(参看《故事的事故·出国的事故》)。我的毕生工作,需要我投入所有精力和全部生命,我没时间可以浪费,包括赚钱。不过后来我出国未遂,第二、第三次认购证,我就出资请朋友(他们都已相信了我的第一次预测)代我操作,虽然不可能像第一次挣那么多,仍然挣了不少,但我从未经手过任何股票。
我大学毕业不久,有人出五万元钱请我写一部情色小说。我开笔以后,有美术届朋友请我写美术评论,炒高画家的画价,然后提成。我当然都没答应。我的时间不卖钱,只能用于我的工作。为了谢绝稿费很高的命题约稿,我专门写过一篇《一个印第安人的告白》。
我始终坚信,我的工作成果或许未必很快得到知识界的广泛认同,但是发表所得稿费,出版所得版税,养活自己绰绰有余,肯定花不完。因为消费也需要时间,我有再多钱,也没时间消费。我的素朴生活,不需要太多钱。所以“道在家里”之前的斋号,是“三朴堂”:淳朴其心,简朴其用,素朴其文。
王:您对我应该有了较多的认识,请您发表对我的评价,主要想听您讲讲我的缺点。
1999年毕业以来,我走上社会已有十多年,至今未获发展,甚至连衣食之忧都未消除,我一直很困惑:这是为什么?
一定是我的性格或能力上有很强大的阻力,让我落到今天这种境地。一直想听到对我缺点的坦率意见,但至今没有一人说过。我非常想了解自己的缺点。人最难的就是克服“自昧”吧。
不能用时代的“劣选法”做解释,我知道自己脑子并不聪明。
厌倦了役人之役的职场生活,很想换一种能够自由呼吸的生活方式。所以,想搞明白我的缺点在哪里,看看有没有办法改变。
请您直言,不限于哪个方面,只要是关于我的,对我都有帮助。
张:你于“顺应天道”之宗旨,“因循内德”之真谛,均无大难。“小惑易方,大惑易性”,你无易性之忧,而有择方之难。你“因应外境”的俗谛功夫,我虽不知细节,大致也能推想,估计略短。
道难尽知,突破口仍在如何因循内德。德有厚薄,无论小大,均应扬长避短,才高者当免“拙于用大”,稍逊者亦当免“拙于用小”。要之,物德无论厚薄,顺应天道均已够用(动植亦然,“唯虫能虫”,何况人类)。其难在于明乎己德之长,“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致命之前,当须知命。认识自己,乃是古今中外之同难。
不能认知自己,即有因循内德之难——此为形上层面(道)之大难。认知自己之后,也欲因循内德(大方向),且能正确因循内德(小选择),然后则有因应外境之难——此为形下层面(技)之小难。
形下之小难,在顺道外境(如欧美民主社会),仍属大难。身处顺道外境之彼人,也有悖道者,强梁者,囿于小境大境者。此与形上之大难,不易论断孰难孰易,视各人不同。此非吾人所共之外境,姑置勿论。
形下之小难,在悖道外境,则成至难,更难于形上之大难。以境界论,形上难于形下;以践行论,形下难于形上。《应帝王》终极至人论,乃谓“用心若镜”,即内明己德,外明物人。如此则“胜物而不伤”,足以置人死地的“神巫季咸”,亦可应之,别无难事。“既其文”的闻道、悟道之后,其难在于“既其实”的行道、成道。
古今德心有缘“闻道”,才具足以“悟道”,而欲“行道”者众,然而“行道”游刃有余,终至“成道”者寡,皆因悖道之外境,因应极难。古今德厚才高者,无过庄、陶、苏,而庄借粮,陶乞食,苏屡谪。故于悖道外境,“乐道”者必“安贫”。庄、陶、苏之天地至文,均无些微润笔之资,吾文不及彼等,而独享卖文之福。此非吾才高于庄、陶、苏,亦非今世之悖道程度低于古代,乃因时移世异,古无卖文市场,今有卖文市场也。若于三十年前无卖文市场,则吾不能如此游刃有余。此亦我推迟十年开笔,俟其市场小成而后离职之故也。今世欲为文者,实可闭门不应外境,或者少应外境,即可顺道循德。《老》言“不出户(知天下)”,即少应外境。我虽少出门,何时开笔,何时当著何文,何文当给何家,何文暂时当藏,仍须正确因应,因而既能不畜樊中,又能突破言路。
《养生主》、《人间世》,均言因应外境之难。《德充符》、《大宗师》、《应帝王》,实亦兼言因应外境之难。可见对于循德进道成技者,“养生”而明其“主”(葆德),已非大难,唯有因应外境直至功德圆满,达于“全生”、“致福”,方为至难。只有技进于道的庖丁,方才无难。《庄子》全书,多举神乎其技者,故吾谓之“以道御技,道不废技”。
上言虽为抽象之论,实寓操作之途。唯其何途,仍当自择。自择方为“自适”,反之则为“适人”。于道于技,你均已“既其文”,若能自省而正确应用之,就能“既其实”。
⒁今后打算
王:您的写作即将进入第三个十年,这将是您的登顶过程。那么,登顶完成之日,也就意味着您的“计划时代”的结束,您是否要再定一次计划?到那时候您打算做什么,写什么?还是要走出计划,进入随心所欲的“自由时代”?
张:第三个十年,是最难的。登顶能否如愿,满意程度如何,目前都还不知。假如成功登顶,而且比较满意,健康状况、精力脑力也还不错,可能再做一个新的三十年计划,因为拾遗补缺的工作还有很多,工作量不会小于前三十年。比如学术方面,可以根据近年大量出土的三代以前、炎黄以前的文化遗存,研究伏羲学、炎黄学、三代学,厘清上古史,探明老庄以前的华夏古道之源,中华文明之根。这是重活累活,我未必还有精力承担。相对轻松的活儿,是注释《归藏》、《史记》、《战国策》、《战国纵横家书》、《管子》、《吕览》、《淮南子》、《无能子》等等,或者研究其他诸子百家,范蠡、张良、嵇康、阮籍、陶渊明、苏东坡、刘基等人,还可以研究中国山水画、其他中国艺术等等。更轻松的是文学方面,可以写写早有腹稿的长篇小说《愚人街》、《视野之外》等等。我的兴趣爱好如此之广,永远不会无事可做,写作题材永远不会枯竭,只愁人生太短,毕生写不完欲写之书。求道永无止境,写作亦无止境。
2012年9月7日-2013年5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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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旦暮之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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