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凡的稳是不自知的，年少时是消磨时间，揣摩到某种真义时是不急不躁， 丰硕的东西砸过来时，他也不在意。任什么时候看他，人都速率一致，平稳飞行。

我选了一个特别合适的地方来写廖凡。树多阴凉多，身旁是一排小竹林，发着嫩绿浅绿深绿等不同层次的枝桠，天也不热，偶有凉风悄悄那么一吹，窸窸窣窣像是有什么人走近了你。

初见到廖凡的时候，他也是这么来的，动静不大，一抬头这人已经迈着轻巧又实在的大步子靠近了。再一愣神，就剩下“咚咚咚”上楼梯的声音。只记着一团深灰色影子，高且瘦的，飘走了。

等真正跟他对视，才看清楚模样。他的头发和胡子一样，短而服帖，仿佛是出门上班前随手剃了一把。衣着直接，不带修饰的功能，软绵绵地附在身上。化妆间在一栋建筑的顶层，晒得温热的屋子有些憋闷，他叫人关了空调，喝起了面前的冰美式。

工作人员提起我跟他之间的一次偶遇，借此破冰。多年前的天桥艺术中心，法国殿堂级女演员伊莎贝尔·于佩尔有一场70分钟的朗读会，她一个人在台上，清冷而丰沛地读着《情人》。我坐在靠后的位置，左前方一排有一个侧影，凭借着看过他几部戏的基底，我认出来那是廖凡。

他的背影告诉我，这人在看剧，安静地揣度着那一串串法语背后的情绪。我不时有些分心，由远及近地看着两位演员带给我的剧中剧。“哦……于阿姨。”他拉着尾音说。没琢磨明白他的停顿，不管不顾地，我拉开一把椅子就坐下了。

那就开始吧，我给自己找了个节奏，聊起昨晚上重温的电影《一半海水一半火焰》。我表达着对角色的深刻印象，他说：“哦……你喜欢虐恋、折磨型，希望有个人蹂躏你。”连说带比划地，他把双手拧到一起，我们之间似乎各自进入一套表达体系。我沉浸在角色与演员在某个时间与空间的气质上的共谋，他像捧哏一样，饶有趣味地追问着我的观影体验。

“现在呢？”

“然后呢？”

“哦……”

“实在看不下去？看了五分钟说算了。”

“哎呦，太不容易了。”

听完漫长的陈述，他发出笑声，可能是欣喜于一部电影在十多年后的被注视。其实他在这个角色上是有遗憾的，公开承认过对故事文本和人物刻画的把握不住。在那部电影中，廖凡饰演的皮条客性格暴戾，在剧中经常有着大段独白，威胁那些上钩的男人们交出钱财。

我问他，以现在的心境回看，有没有哪些认知变化？他琢磨着我的话，“怎么觉着是个研讨会……”讪笑了两下后，他给自己正了正神，说：“那肯定在任何时候都会对一些事情有些改变，随着你的阅历（的变化）。那个时候导演更突出的是一种放肆的爱情，你死我活的，因为它需要达到那种程度。可能这也是某个时期大家幻想的一种（爱情）。其实本身导演想表达的更多，一个思想体系上的东西。至于他是怎么想的，我现在可能也完全掌握不了，但是我知道他有他的行为准则和表达。”

他时有停顿，这处、那处，不经意的，更像是自说自话。似乎你只用开个头，他就能顺着说下去，你搭不搭话，他都在那套廖凡的逻辑下，慢腾腾地说他想说的东西。

“可能现在的人对待这样的爱情故事是排斥的，但可能在我的成长过程当中，或者比我长几岁的人，他们对这样的故事还是可以接受的，这是他们欣赏的一种表达，但是现在他们不欣赏了。有这个必要吗？”他还是笑，继续自问自答。

“所以说其实还要更极端，而不要去犹豫。那个时候（我）对极端的理解跟导演心中的还没有同步，这个非常重要。也许可能那个时候书读的不够多，现在读的也不够多。”他又笑。

说真的，采访前被勾勒的他可不是这样的。传闻说，廖凡不是一个容易的采访对象，他不接刻意的话茬，更看重某种瞬时的连接。

但眼前的他颠倒了。他像是窜在胡同里会碰见的人，逗闷子一绝，也不管你听不听的，先把调侃的话都说了。再放几个钩子，狡黠地等着你来咬。

《好奇害死猫》《师父》《白日焰火》《邪不压正》《江湖儿女》《南方车站的聚会》，光是他参演的这些片名列出来，就能完成对他演员身份的注解。这些复杂的、多面的人物，或隐忍与苦楚，或暴戾与邪魅，那张脸也愈发有了狠劲与凶相。

诡谲的是，演员与角色之间的附着有着难以厘清的关系。看着眼前的人，很难不牵扯出角色。他却敏捷的抢过话头，说：“不是一个人。”

影评人沙丹最早通过电视剧《像雾像雨又像风》和《将爱情进行到底》认识的廖凡，那时候的廖凡二十来岁，正是青春扑鼻。沙丹记得，廖凡“总能给自己设计抓人的细节，能演出黑暗但是不失魅力的角色，把现实中的戏谑带出来。”

沙丹特意提起《沉默的较量》，在这部2007年上映的电影中，廖凡饰演一位患上肌肉萎缩症的刑警骨子，其不受控制的肢体病症和病人敏感脆弱的内心都与角色形象有着反差的张力。这个角色让沙丹赞叹，在与影片导演李威的交流中，后者也提到廖凡身为演员的一大特质：“他可以在一瞬间，通过自己的形体做出一个青筋爆出的状态，他不是在表演，而是真的通过身体的能量作出极致的动作。”

“演员本身能给角色赋予一定个性，这一点很难得。而且无论是普通人还是戏剧冲突很强的人物，廖凡都能演出一种灰色的宿命感。”

在待播新剧《沉默的真相》中，廖凡饰演的专案组组长饱受坎坷，“一个正常的表达要以一个极端的方式引起大家的注意。”出于影视制作的框架限制，这部讲述司法公正的剧目与剧中人物一样，几经周折。

“挺不容易的，所以这部剧找我时，我是特别乐意参与的。”他是爱这一类角色的，“正面的形象，贴着这个边，再去表达下人性的多方面。自然而然（大家）就想到我，恰巧我也喜欢这一类型的，这种机会也不是很多。这样的作品也不是很多。”

我想当然地评论，近年来看到的大银幕人物太单薄了，略显无趣。他纠正说，“其实没有人喜欢单薄，（参与创作的人）尽量让他多面性，一个好的作品在任何一个阶层都是可以接受的。只不过（要看）说故事的方式和最终想要表达的态度。”这话说的不激烈，也不委屈，不露痕迹地驳斥了我。

我们聊起那些角色中带着的幽深与灰度，我好奇他是怎么把握住的，他说：“我觉得我现在也理解不了，不可能完全理解。但是我觉得大多数人都这样，虽然是小人物，但是它表现出来的是大多数人，（我也）并不觉得算边缘。大家会说，你演的（角色都）挺边缘的，但我不知道边缘是怎么定义的。其实不可能每个人都是大人物，生活比你想象的要丰富得多的多，这样、那样、中间地带，还有明知不可为但你还要去做等等各种心境，你会觉得挺有意思的。”

他提起电影《江湖儿女》路演期间，一位观众对他所饰演的角色的评价：“您演的这个人真是个渣男！”他一脸懵，心思转了又转，“啊，为什么要这么想呢？这哪边儿都挨不上啊。“后来他宽慰自己，“人真要这么想也可以，你要去跟他掰扯吗？他完全不会接受，你说‘渣男’这个词跟你演的有什么关系呢？”

我向他求证，碰到这样的误解会觉得不值吗？“这不叫误解，你也不能低估（观众），千万别觉得自己有多高明，而且没有任何必要性。他总会慢慢地随着时间、阅历的改变（有所改变），就像你自己看这个电影，十年、二十年，还是会不同。那是让我愉悦的地方，说不定在某一个心境下，他会有不同的触动。”

他似乎在等待观众的理解同步，但我猜廖凡不会认同这样的表述，尤其是把他置于某种殿堂高地的表述。有个他上学时候的故事，说是一群刚入学的年轻人，为了体验生活去闹市区扮乞丐，廖凡没怎么用力就讨来了最多的钱。我边讲他边否认，“没有这些细节。大家喜欢放大也挺棒的，江湖的传说。”

我没察觉到异样，继续问他，“你享受那种扔到人堆里不被注意的状态吗？”

“这是一个特别初级的问题，我要说享受这个状态就是太把自己高看了。这是（大学）一年级开始学习表演的时候，‘当众孤独’，你站在人堆里干自己想干的事儿，并没有觉得有人在关注你，这是一个最起码的状态。你问这个问题，你把我拉得太远了。”他等着我追上来，停顿了一下，“ ‘我也是个普通人’，你看这句话说得多棒啊。”

我听出来了某种讽刺，“是吧，其实没必要，什么叫‘我也是个普通人？’ ”他把重音放在“也”上。那是某个所谓名利圈层的包裹下，自己树起的一道墙。甭管谁开的头，想把人往高尚的方向上引，廖凡都不上那个当，他不觉得自己特殊，也顺势拒绝交代出什么。

“就是很正常的一种生活状态。没有可读性。没有什么更特别的。”斩钉截铁地撂出来几句。

我好奇拍摄现场的他是什么脾性，又是传闻，说他像被角色封印的肉身，更严肃，更不搭理人。“是不是敞开心扉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去到的方向是不是一致的。最合适、或者我最欣赏的、我最喜欢的，是大家去的方向或者说用力的程度是一致的，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来达到。当然了，过程当中肯定会有出入，就像任何团体合作的工作一样，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那是不是最后大家还能保持像开始时候想法一致，敞不敞开都不重要。给你留下美好记忆的是，在某一个瞬间，你的感受和别人的感受是相同的，这不是说你自己有多兴奋，这是一个群体的。”他打开了闸门，开始在记忆中捞宝藏。

他说起电影《白日焰火》的最后一幕：落魄潦倒的民警爱上了女嫌犯，却也亲手将她送进了牢房。警察逮捕嫌疑人时，他记着她曾说过的话，以一场白日里的烟花完成送别。

这样一场重头戏，烟花怎么点燃、焰火怎么在楼道里飞、机器怎么运镜，幕后的工作人员设计了许久，也照顾到了边边角角的细节。正式开拍，所有都按照设定进行，镜头开始慢慢往上摇，照着苍白的天空与更苍白的焰火，突然，一架飞机飞过。

“你都不知道为什么，怎么会有飞机划过？这是不可能出现的，可在镜头中它就是有，而且在镜头中跟你配合的角度、时间，你不可能再拍到它。就那么匀速地摇上来，那个时候，啧。”他咂摸着嘴，这件几年前发生的事儿还能够引起他的惊奇，为那一瞬间的不可复制，也为整个剧组曾一同见证过神谕的默契。

时间不多，最后一个问题了，我习惯性地反问，“你有什么想问我的？”

与大多数受访者的礼貌沉思与瞬间摇头不同的是，廖凡认真想了片刻，他说起刚刚铺设问题时我提到的参演话剧的经历，问到：“你享受戏剧表演吗？你为什么没有继续？”他诚恳的样子像是在对一位同行发问，完全忽略了我身上那些明眼可见的门槛不足，他的重点似乎只在“享受”二字。

那是少年时代的乱撞，抱着好玩儿的心思，和一群人消磨时间。在听完我的回答后，他发出长长的一个“哦……”，似乎还不死心，“真的没有别的愉悦吗？”

我提到参演话剧时，对手男演员的一个眼神：那是战乱年代的送别，送一位不爱自己的人离开。我说，“那一眼，我记到了现在。”

他又是一个“哦……”，我仿佛明白了他的停顿。

摄影 许闯

创意、时装总监 COKE HO

造型 COKE HO

撰文、编辑 魏雅晴

妆发 高辉

制片 张五飞

美术 Feifei Li（SHOWCASE）

编辑助理 大黑

服装助理 宫一

制片助理 曹力沙

封面品牌 格拉苏蒂原创

家具鸣谢 家天地 Domus Tiandi , Concept 101

Copyright © 2020 WSJ. China. All Rights Reser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