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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园听风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题记

八月往事，亦有一桩，不堪回首——秋风落叶，秋雨绵绵，愁心上秋，只为你。

十年前，正是北京奥运会开幕之际，你年轻的生命却于那个举国欢庆时刻怆然谢幕。阴雨绵绵，青山含恸，悲怆难抑，我与孩子将你安葬于长安凤栖山头，含泪一别，不想就是匆匆十年光阴。这十年来，你一直住在我心里，从未走远，还记得我当年临别时许下的诺言吗？——只要我在，你就在。

东子，昨夜我又梦见了你，你心疼地拉住我的手，说，“静，你这般憔悴！”我安慰他：“我不要紧。”我清晰地望见有一滴清泪从你的眼角缓缓淌了出来。我心里一难过，就醒了。

后半夜，我再也没有一丝睡意，大睁了眼睛，我在追寻爱人肖栋明朗的声音。我听见自己终于唤出了你的名字：“东子！”你一如生前那般顺从地答应了我一声。

有一丝惆怅顿时袭上了我的心头。我闭上眼睛，从九十年代初到现在，我们牵手相伴的幸福日月一幕幕接连出现了——

1991年初秋，你踏着一辆轧轧作响的破自行车来我所任教的学校探望，在同事们的一片打趣声里，我们相继露出了羞赧的笑容，幸福的感觉像花儿一样在心房里绽放。在我忙于组织孩子们排队放学的当空儿，从我的办公室里传出了一股炒菜的香味，馋嘴的孩子们咂咂嘴说好香哦，有位年长的老师抽抽鼻子故意说，那是爱情的味道，能不香吗？

在简陋的洞房里，你身穿印花缎子棉袄，一副拘谨的新郎模样。我透过门缝，望见你正慌里慌张地在往炕席底下压着买来的核桃枣子。按照乡俗，那应该是母亲的营生，早已失去母爱的你只有自己来圆母亲的一个梦想。上完头，你率先将抢来的核桃枣子递给了我。一旁的姐夫怒其不争，故意嗔怒地打趣：怕老婆的胚子。你深情地望着我，当着众多亲友的面，说：“我心甘情愿！”那一句话，一直刻在我心里，东子，今生今世托付给你，我何尝不是心甘情愿呀！

1998年端午节，你风尘仆仆地从省城回来了，你要接我们母子去那里一块生活。你一边整理行李，一边愉快地哼唱着陕北民歌“荞面圪饦羊腥汤，死死活活相跟上”。

你大老远从东郊的单位上赶到我单位所在的北大街，为的是要请我吃一顿油泼辣子面，外加一个肉夹馍。我被你简单而又热烈的浪漫，感动得一塌糊涂，情不自禁地绽放出了小女人情态。

在庐山著名的风景区锦绣谷，你搂着我的肩膀拍摄了一组照片，你说我们也在这里演绎一次庐山恋吧。惹得小女儿在一旁打翻了醋坛子，她嘟起小嘴巴："爸爸偏心眼儿，只爱妈妈一个人。"

每次，下班后，我盯着阳台上露出的温馨的灯光，快步向家的方向走去。我曾告诉你，只要看见有一方灯光在为我守候，我疲惫不堪的腿上就会立刻注满了力量。你说，我也是如此啊，每次回家，第一眼首先要张望阳台上那盏灯火，那里是我温暖的港湾，也是我力量的源泉，一看见你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我就不由得心生暖意，浑身有劲。

医生下达了病危通知书后，我才意识到你可能真的要远离我而去。我绝望地说，东子，看来我们、我们缘份已尽……你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巴，不让我继续说下去。你深情地对我说，我们缘分没有尽，我会在那个地方一直等着你！谁也没有明说，但我们都清楚那个地方在哪里。病床前，两双泪眼相顾，我相信这份深情足以穿越时空。

回家照顾了一下孩子，一大早，我又赶到了病房里。我坐在病床前，拿棉签俯身去滋润你焦渴的嘴唇，你握住我的手，眼里有泪花在闪烁。你说：“静，要不是舍不得你，昨晚，疼痛难忍时，我差点就结束了生命......”你说着用手指了一下吸氧的管子。我明白你的所指，顿时泪飞如雨，痛彻心扉。我轻轻地勾着你的手指嗔怪道：“东子，以后再不能这样想，决不能这样想，你在我心目中一直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一向性格开朗坚强，怎么会这样想啊？你怎么能忍心让我看到一张空床呢？想过我会伤心吗？”

我俯下身紧紧抱着你羸弱的身子，想以此驱除掉你不堪一击的脆弱和对病痛死亡的恐惧。你最了解我的心，冲我惨然一笑，瘦得失了形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羞赧的色彩。只有我明白你笑里的内容，你说你真不好意思，以后再也不会瞎寻思了。

我给你刮完胡子，又握着你瘦削的手仔细修剪着手指甲。我满含心酸地说：“东子，你何其有福，今天在你的病床前，跑前跑后悉心照料你的有善良多情的妻子，而以后我到了这一天，又有谁来殷勤地嘘寒问暖？”你急切地说：“当然有我啊，等我的病好了，我来照顾你，疼爱你！”东子，在你的人生历程中，第一次，誓言落空了。从此，你再也不会惦记我的病痛和伤感。

中间有几天，你的病情似乎有好转了，亲戚们因为各种事务守不住，他们纷纷启程回家了。他们和我一样希冀奇迹的出现。在这几天仅有的好日子里，我们绝口不谈论疾病，不谈论药费，不谈论痛苦和烦恼。更多的时间我们一起憧憬着更美好的未来，我们想象儿成女嫁后还归我们一个幸福的二人世界，那时苍颜鹤发的我们不再像此刻这样缠缠绵绵，我们彼此就像自己的左肩右膀，须臾不可分离，相携相扶着一起去买菜、散步，在阳光照耀的午后，一起坐在凉台上的阳光里，细细品茶，侧耳谛听街道上行人匆匆的足音，往事随风，让一切融入思绪融入茫茫的时光之中。

我含泪给你擦拭身子，发现你的肚腹今日肿胀得更加厉害了，肚皮上竟然出现了类似女人妊娠纹似的的花纹。我一阵心疼，背过脸擦掉了飞溅而下的泪泉。

寿衣穿好后，我看见你脸色腊黄，我竟然怵于那蜡黄，竟然没有最后一次去握一握你冰凉的手指。后来，我一次次端详着你披着黑纱的照片，恍惚看见了你的愠怒，你肯定在心里怪罪于我的心狠，怎么不去暖一暖你冰凉的手指啊？殡仪馆的工人把你抬到了担架床上，我无声地哭唤：“东子，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你要到哪里去啊？”

每次，我回到小区院子里，眼前就出现了一张笑脸，一个亲切的声音向我迎来，可是走近了，却是一从盛开的月季花。我环顾四周，你最后一次离开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我和孩子扶着你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公路边挪去，我飞快地跑去截了一辆出租车。上车时，你有点着急，有点伤感，却充满了希望，仿佛就是以往每一次离家的情形，仿佛一下班就会回到你所熟悉和热爱的家园，你的妻子和孩子都是你所热切依恋的亲人。仿佛出租车的身影还没有走远，可是偏偏不让你在这里再现，你再也无法回到你亲手缔造和所热恋的家园来了，我们苦心经营的这套房子，你才仅仅住了五年。我恍惚还站在厨房的窗口等待车子的驶近，等待一个人从车上从容地走下来，等待你熟悉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等待你远远地向我扬起英俊的笑脸，使劲儿挥一挥手，朗声唤：“静，我回来了！”这样长的等待！睡里梦里，我的眼前都是你不倦的神采，我的耳畔甚至都能听见你明朗的声音从另一个世界穿透而来。

我记得儿子抱着你的骨灰盒，神情悲怆地穿过殡仪馆长长的甬道，一路的肃穆怆然之色，感染得路人驻足观望。我一路嘶哑着嗓子唤你回来。我希望你像从前的周末一样对我说，别急，我打完这把牌就回来，老婆，请给我做一碗可口的面条吧!

我把你披着黑纱的照片放在枕畔，仿佛你仍然伴着我度过了无数的长夜，我摆脱不了那些做不完的梦，总是那长兄般慈爱的面容！总是那割舍不断放心不下的愁颜！总是临终前令人揪心的眼泪汪汪的模样！总是那无限关心的叮咛劝告！你担心我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你担心我孱弱的身子不能对付生活中的风风雨雨，你担心骤然袭来的生离死别会将我活活击倒，你担心可爱的一双儿女痛失父爱的天空……

每夜，每夜，我都梦见你伸手为我轻轻擦去热泪，我听见你在低低唤着我的名字，还有你充满了绝望而恐惧的哭泣。我对着你披着黑纱的照片娓娓倾诉，我在向你诉说今天去看儿子的情形。我说儿子懂事了，儿子的话语，儿子的形象，一如你从前那样让我的身心安宁。你似乎听见了我的话语，竟然对我粲然一笑。

十年生死两茫茫，人间最苦是追忆。一晃你走了十年，我穷尽天涯再也无法寻觅你的身影，我的深情纵然似海，却永远无法抵达彼岸......

好心人都劝我，要振作起来，忘掉他吧！相爱的身影弥漫在岁月的每一个清晨，每一个黄昏，每一个角角落落，又怎能轻易忘怀？东子，你已经深深镌刻在我的生命之中，十年光阴匆匆，你英俊的容颜还印在我的心上，你不会离开我，也从未离开过我，有你无微不至的关爱相伴，我不惧怕未来的生活；与爱同行，我并不感到孤单。

今天，8月21日，在你离开的第十个祭日，我和女儿带着一束黄菊，一瓶白酒，去你的坟头祭拜，我不再以泪洗面，惹你伤感，只想静静地陪你喝一杯，然后扶着墓碑，温柔地在你的耳畔倾诉——东子，只要我活着，你就活着，永远......

作者简历：

任静，女，陕西省作协会员、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现居古城西安。著有散文集《枕着你的名字入眠》《想要一座山》，长篇小说《本是同根生》、中篇小说《靳凤的本命年》，公开发表散文、短篇小说、诗歌等共计二百余万字。作品散见于《文艺报》《中国青年报》《中国监察》《中国环境报》《检察风云》《延河》《长春》《延安文学》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