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丨任静:浮生(下)

小说丨任静:浮生(下)

静园听风 内地女星 2019-01-23 10:07:16 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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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园听风

总第292期

浮生(下)

文/任静

那天,听到爹死了的消息,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内心深处反而产生一种类似于被解脱了的轻松。我心烦意乱,径直绕过那些聒噪的哭声,走到院外,坐在一个废弃的碾盘上喃喃自语:“死了好,一了百了!”


“什么死了好?你这娃子还有点良心吗,罗志平可是你亲爹哟,会唱戏的爹,那么帅气的爹,尸骨未寒!”邻居尕婶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了,怀里抱了两块被子。她腾出一只手摸摸我的额头,絮絮叨叨地说,“这娃今天这是咋的了,该不会脑子被急坏了吧?”尕婶的手上有一股酸臭的泔水味,我反感地打掉尕婶的手,抢白道:“你才脑子坏了,你一家人脑子都坏了!” 


“哎哟,我说你这娃吃炸药了,得是!唉,可怜呀,那么帅气的爹说殁就殁了……”尕婶气呼呼地抱着被子走进了屋里。



二大爷、文革叔和我大舅三个人连夜去县城搭夜班火车上兰州扶灵柩去了,娘将家里仅有的60元钱都塞到二大爷手里。天刚亮,我又被叫到灵堂里守灵,起风了,风将灵棚的黑白帐子吹得一掀一掀的。我恍然看见练功房里的大红水绒窗帘被风吹动了,大红水绒窗帘一动一动,好像后面藏着两个人似的。去年八月,娘带着我和罗晓芝去兰州时,由于是第一次出门,我俩可兴奋了。


我向娘要求,“娘,这次一定要让爹给我买一条漂亮的泡泡纱裙子,粉红色的,我的同学吴萌萌就有那样一条漂亮的泡泡纱裙子,全学校的女孩子都羡慕得不得了。”

罗晓芝跟着说,“娘,我也要,姐姐要什么,我也要什么!”

“跟屁虫!”我冲罗晓芝扮了个鬼脸。

“不打个电报就来了?”爹很冷淡,似乎不太欢迎我们的到来。我听出来他的话中有抱怨的语气。娘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出来,笑着说,“想你了呗,孩子们都可想你了!”晚上,娘又像往常那样靠在爹身上要爹给她吼一段秦腔。爹不乐意唱,说,“这又不是在你屋,想唱就唱。”娘不敢再要求,默不作声哄罗晓芝睡去了。过了一会儿,娘安顿好晓芝便钻进了爹的被窝,爹一翻身给了娘一个后背,爹很冷淡地说,“早点睡吧,我今日累了。”我发现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在我们面前不再多说话,要说也只说兰州官话,对于老家的方言只字不提。他不说我今个累了,却要说今日累了。那几天,经常有一个漂亮姐姐来找爹,说是叫爹去练功房对戏词。我跟着去看了一次,爹和那个漂亮姐姐唱得真好,他两一边对戏词,一边互相深情地望着,很快就进入了角色。爹顿时变成了《西厢记》中的张生,漂亮姐姐是崔莺莺,他们二人含情脉脉,眉目传情,边扭边唱,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那几天,爹像对待亲戚一样地招待了我们,不远不近地保持了一定距离。娘的神情渐渐开始变得忧郁,她不让我们在楼道里胡乱喊叫奔跑,跟爹说每一句话都夹着小心翼翼。我不知道爹和娘究竟咋了。过去爹回家探亲的情景历历在目。娘忙完家务说,“晓秦,让你爹唱一段。”我刚开始牙牙学语,便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坐在爹的怀里,听爹唱戏。娘靠在爹肩头,脸上红扑扑的,笼着一团幸福的光晕。爹扭头望一眼娘,又望一眼我,脸上倏地浮上来一丝柔情,他伸手搂住娘,抚弄着娘的长辫子,柔声说,“老婆,哪里也没有咱家里好。”爹说着俯下身亲我的小脸蛋,我快活地咯咯地笑起来。后来有了罗晓芝,爹的怀里就抱着罗晓芝,我靠在娘的怀里,听爹唱戏,月光从窗户里映照进来,我们一家子仿佛都坐在月亮怀里。


那天,娘和爹不知道因为什么事不开心了。爹一大早就不见了踪影,等我一觉睡醒来,娘和罗晓芝也不知去哪里了。爹不让我们在楼道里喧哗,我不敢喊叫,便一间房挨着一间房地去寻找娘和罗晓芝的身影。一栋楼快找完了,还没有看到她们的踪影,我有些心慌,慌不择路,走到靠里间就是练功房了,我过去轻轻推门,竟然开了,门没有上锁。练功房的窗户上全部扯上了大红色水绒窗帘布,光线很暗,我站了好一会儿才渐渐适应了里边的黑暗。练功房很大,定睛看,一个角落里堆放着一些乐器和演出服装。突然,我似乎听到从窗户边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呻吟声,我不由得担心,是谁受伤了吗?我蹑手蹑脚地循声走过去,看见有一块窗帘布一动一动的,似乎有强劲的风正从那里不断涌出。我伸手掀开了大红水绒窗帘布,眼前的景象顿时将我吓傻了——



窗帘后边有两个赤条条的人在捉迷藏,他们紧紧缠绕在一起,伏在上面的是爹,下面是那个狐狸精一样漂亮的姐姐。他们看到我有些慌乱,连忙扯过窗帘布将白花花的身子遮盖住。爹厉声喊道:“出去!你进来干什么!”过后,爹把我叫到一旁反复安顿我不许把练功房看到的情景告诉娘,我蔑视地望着他,没有吭声。我听到心底发出一种山崩地裂的声音,晓得爹在我心目中的美好形象瞬间轰然倒塌了——从此,我再也不会喊他一声爹了。那几天,爹有些做作地对娘亲热起来,罗晓声就是在那次怀上的。


三天后,扶灵柩的人从兰州回来了。他们没有抬回来我想象中那口黑漆明亮的大棺材,文革叔将怀里抱着的骨灰盒轻轻安放在灵床上。娘挣扎着走进了灵堂,她的怀里抱着罗晓声。娘一声声喊着,“志平,志平,快睁眼看看你的儿子,他是罗晓声啊......”所有的女客都陪着娘在灵堂里哭。外婆惊诧地望着骨灰盒,她将大舅拉到一旁问究竟是咋回事。外婆气愤地说,“咱们人老祖辈谁背过这样的棺木?”大舅苦笑着将具体情况告诉了外婆。原来,在大舅他们赶到时,尸体已经火化了。问说人是怎么死的,剧团里的负责人回答练功房里的服装道具不知怎么突然着火了,罗志平同志奋不顾身去救火不幸壮烈牺牲了。二大爷要去看看现场,团长说,别看了,烧的没样子,看了让人更加难过。二大爷就没有再坚持,人死不能复生。他谈妥了赔偿费、抚恤金等后续问题,便启程回家了。



一晃爹就过完了三周年。过一周年时,外婆和大舅还来陪我们一起去爹的坟头上坟,文革叔和二大爷也一起去了,他们自己分别带了烧纸和上坟的祭品。爹的坟头已经荒草萋萋,一棵新栽的银杏树长得有半大小子那么高。娘在坟头哭得凄凉,树叶子随着扑簌簌落下,一起去上坟的人便都跟着红了眼圈。罗晓声从小就淘气。那会儿他刚刚一岁,已经会到处爬了,他趁人不注意竟然爬到供桌跟前抓起供品就吃。外婆和娘骇得连忙扯过这倒霉孩子。回去后,外婆说这孩子生日和他爹凶日同一天不吉利,于是将罗晓声的生日由七月初三改到七月初七。七月初七牛郎织女相会,应该是大吉大利的好日子。


除了每年过年过节要上坟之外,我们家并没有任何改变,爹的衣服还原样挂在大立柜里,爹的照片还镶嵌在相框最醒目处,就连爹的枕头也是夜夜与娘的枕头并排摆放在一起。汇款单还像爹生前那样按期寄来,只不过这汇款单被换了另外一个名字叫抚恤金而已。我们一家人仿佛都觉得爹没有死,他只是出远门去唱戏了,哪天唱完他一高兴就会回家了。尤其罗晓声不懂事经常要问娘:“娘,我爹呢?人家都有爹,我爹哪里去了?”每当此时,娘就会掩面痛哭一场,我和罗晓芝就要将罗晓声拉出去狠狠教训一顿,不许他再提到爹。


不久之后,就有媒人开始陆续上门给娘提说亲事。那些相亲的男人有高有矮又胖有瘦,有的梳着大背头,有的头顶像灯泡一样锃亮瓦明,有杀狗的屠夫,有劁猪的胡麻子,还有凤鸣镇上的钉鞋匠,卖豆腐的刘大脑袋,村里的混混小安子。不管来的是谁,娘一律摇头。媒人就怪娘眼头太高。他们一出门就在背后叽叽咕咕数说娘:“还以为自己是一朵花哩,不晓得带了三个拖油瓶吗!”娘不计较他们说什么,可是我和罗晓芝在乎,我们不愿被叫成拖油瓶。于是我们就拖起扫把使劲儿扫院子,想用扬起的灰尘将他们赶走。


文革叔又陆续相过几次亲,但是终究没有娶一个女人回来。二大爷和二大娘其实晓得儿子的心思在哪里,但是他们一直都装作不知道。日子一晃文革叔就35岁了。那年,二大爷终于脱口说了,“你愿意娶谁就娶谁呗,我们不拦挡!”然而,当文革叔去向娘表白时,万万没想到被娘一口回绝了。娘说:“我生是罗志平的人,死是罗志平的鬼!这辈子我就为他守节......”娘的话我都听到了,我当时那个着急,恨不能将娘的话堵回去,文革叔人多好,他才配做我们的爹。我不明白娘咋能拒绝文革叔呢,这么多年文革叔一直没有结婚还不都是因为等娘吗?娘的事情我作不了主,我只能遗憾地望着文革叔怏怏地离开了我们家。


这一次,文革叔终于死心了,不久就娶了邻村一位新寡的女人。那女人长了一对吊梢眉,特别像兰州那个和爹对唱词的狐狸精,我一开始就对她没有好感。



元旦前,距离我们村十里远的堡子村村长高贵祥的老娘死了,唱了三天三夜大戏。娘带着我们姐弟去看戏了,看完戏回来,娘就躺在炕上哭。娘说:“戏台上那个周仁,活脱脱就是你爹!”我和罗晓芝惊悚地对望了一眼,又都把目光投射到爹挂在墙上的黑白照片。我们不知道怎么安慰娘,人死不能复生,会唱周仁的又不是只有爹一个。自从爹死后,我在心里再也没有叫过那个人,毕竟死者为尊的道理我是清楚的。但是我从来不愿在任何人跟前提起爹,就当他从来没有存在过。


这一晚上,我们被娘的一阵哭声吓醒了。娘说:“我梦到你爹回来了,你爹一句话也不说,就是静静站在窗外望着我们娘母四个......”我和罗晓芝、罗晓声哆哆嗦嗦地朝窗户望了一眼,娘忘记拉上窗帘了,窗外黑麻咕咚,什么也看不清,我们吓得不敢吱声立刻将头蒙在被窝里,那会儿农村盛行说鬼故事,我们小孩子都害怕鬼,一到天擦黑就不敢独自走出屋子。娘说:“你爹穿着一件时兴的夹克衫子,很漂亮,显得愈发年轻英俊了......”第二天一早我和罗晓芝跑过去将此事说给二大娘听,二大娘推断:“肯定是你爹想他儿子了,亲自回家来看看。”我们听了感到诧异,爹怎么知道他有儿子?因为我们都清楚地记得1983年7月初三那天,我们是先接到爹的死讯,罗晓声在傍晚才出生的。二大娘说,“你们不知道,神鬼莫测,他们知晓天下万事万物哩!”


紧接着那一夜,娘又梦见了爹。娘说,“晓秦,你爹回来了,他就站在你们枕头旁边的地上,呆呆地望着你们的睡态出神,一会儿他似乎要伸手抚摸罗晓声的脑袋,我恰好醒过来,当我正要出声呼喊他的名字时,他却飘然不见了——”小厦村小学民办教师苗若水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觉得你娘是太想你爹了,才会做这样的梦。我们全村的人咋就一次也梦不到呢 ?”我虽然觉得苗老师说得并没有错,但是心里依然存着一个疑团,我觉得娘这两个晚上做的梦都很蹊跷。第二天我逃学后专程去堡子村看戏,但是那个演周仁的演员再没有出现。问旁人,说那是甘肃来的演员,已经走了,是临时来帮忙圆场子的。哦,是甘肃人,我心里的疑团这才得以释放。


下个月,我们的汇款单如期而至,不过令人诧异的是汇款单的数额由原来的一百八十元涨成了二百四十元。我们都很奇怪,娘说,“从数额看好像增加了一个人的抚恤金,肯定是剧团看到最近物价都在噌噌上涨,因此给咱涨了抚恤金呗。”娘打心眼里高兴,不由得连声慨叹:“团长真是个好人!”娘还要我们姐弟懂得感恩,好好学习,将来考到兰州大学去看望团长一家。我们姐弟三个也很高兴,更加努力学习了。我们倒不是非要考到兰州大学去看望团长,而是想为娘争一口气,娘守寡养活我们姐弟三人不容易。



二大爷是个很有智慧的庄稼人,农活忙时,他就在地里劳务庄稼,农闲时就贩了山货挑到山外面去买。二大爷家的光景日月就在他不停地经营中不断殷实起来。有一次二大爷卖完货回来,坐在碾盘上发呆。

二大奶奶问他咋了。

他说:“今天在凤鸣镇戏台上看到一个人,特别像咱侄儿子......”

二大奶奶当下啐了他一口:“老头子,你眼睛看花了呗,可别青天白日地瞎扯,咱侄儿子的坟圪堆儿早长树了。”我和娘听说此事后,感觉二大爷是太想爹了,毕竟亲叔侄一场嘛,他哥嫂死得早,是他将侄儿一手拉扯大的,感情深着哩。后来随着二大爷年岁渐大,文革叔就接过来挑了贩山货的担子。文革叔比二大爷头脑灵活更善于经营,他先去深山里的各个村庄低价收来了山货,然后雇卡车拉到凤鸣镇或者更远的凤舞、长武、三原等地去卖。文革叔的生意越做越大,盖了新房,买了汽车,几年后,他们全家就搬到凤鸣镇去住了。文革叔在凤鸣镇开了一个收山货的铺子,生意依旧做得红红火火。我们家收了板栗核桃,娘就和我一起去文革叔的铺子里卖。每次文革叔都要把秤挑得高高的,给我们一个好价钱。每次那个吊梢眉都要留我们一起吃饭,但是每次我们都婉言谢绝了。我说过我不喜欢吊梢眉,我觉得她根本配不上文革叔。文革叔倒似乎对他的婚姻挺满意,因为我看到他自从结婚后,脸上春风满面,不再像过去那样愁成个苦瓜脸。


有一次吊梢眉又要挽留我们娘母俩吃饭,文革叔也挽留,但是娘拒绝了,说晓芝和晓声在家里等着呢。 娘回头留意着吊梢眉的腰身,故意开玩笑道:“文革兄弟你好像饿着弟妹了,怎么肚子一直瘪瘪的?”文革叔听到娘的话脸红了,讪讪地笑着,吊梢眉顿时垂下了眼睫,显现出一副不悦的样子。我娘自知失言,赶紧快步走了。


起先,二大爷和二大娘也一起搬到镇上去住,但是不知什么原因不久后老两口就又搬回村里来住。清明节,文革叔两口子开着车回来给祖宗上坟。二大娘为儿子媳妇包了一顿饺子,吃饺子时,二大娘忍不住又催促儿媳妇赶紧得要个孩子了,长着吊梢眉的儿媳妇凄然一笑,埋头只顾吃饺子。二大爷将烟锅竿在门槛上磕一磕,重声重气地说道:“不吃凉粉腾板凳!”吊梢眉眼眶里立即汪了一窝泪。


吊梢眉在嫁给文革叔前,已经做过结扎手术了,但是由于太喜欢文革叔,她刻意隐瞒了这个实情。婚后,随着二人感情渐笃,她的内心里就不断浮起一丝内疚感,她觉得是自己对不起他,她不想让文革叔断了后,几次艰难地提出来要离婚,文革叔断然拒绝了。文革叔刚喝过烧酒,喷着浑身酒气将吊梢眉抱在怀里,他醉醺醺地说:“我们不要孩子,我只要你!”吊梢眉脸上爬满了泪,那是她心底里流溢出的幸福之泪。小两口虽然统一了意见,但是他们无法面对两位盼孙心切的老人。女人眼眶里的泪终是忍不住滚落到饺子碗里,她闭着眼将那含泪的饺子全部吞到了肚子里。她盼望男人从坟地里回来马上离开这里。文革叔一直喜欢孩子,他说不要孩子那是假话,因为上一次回来他还摸着我弟罗晓声滚圆的脑袋说让罗晓声给他当儿子哩。



我和罗晓芝、罗晓声去给爹上坟时,正好碰上了文革叔。文革叔长胖了一些,他大声喊叫着我们的名字:“晓秦!晓芝!晓声!”然后笑眯眯地望着我们姐弟三人。当我们走近前时,文革叔只顾打量罗晓声,他说,“这小子越长越像你爹了。”说着他将提包里的糖果巧克力一股脑儿全部塞到了罗晓声口袋里。文革叔示意罗晓芝和罗晓声先走,他有话要单独和我谈。我心下忐忑,一边向山梁上走去,一边思虑文革叔究竟要向我说什么。


文革叔很神秘地说:“晓秦,你爹应该还活着!”

“咋可能!”我条件反射地朝爹的坟头望了一眼。

“一个月前,我去三原发货,正卸货时远远望见一对夫妻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女孩走过去了。那女人和女孩我不认识,但是那男的背影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他肯定是你爹!”

我好像瞬时遇到了鬼,惊诧万分。判断文革叔今天为何要跟我开这个玩笑。“文革叔,甭跟我开玩笑,好不好?”我说着声线渐渐弱了,有点想哭,想起那个人的骨灰盒就在地里埋着呢,他已经离开人世七年了,世界上怎还会有一个我爹呢?

“我从车上跳下来,喊叫着罗志平的名字追了上去,谁知那个人回头看了我一眼,拔腿就跑......”

我听得不免发笑,“可能那个人也以为他遇到鬼了呗——”

“晓秦,我觉得此事很蹊跷,让我慢慢给你去打听,你先不要在村里声张。”我答应了文革叔,就朝家里走去。一路上,我的眼前一直有大红色水绒窗帘在飘,波浪一样摆动。



18岁时,我高考第一志愿填报了兰州大学,我说要去兰州上大学,去报团长的大恩。娘不知我的真实想法,一直夸我是个有良心的好孩子。高考成绩揭晓时,我果真被兰州大学录取了。当我在学校报到后,就出去寻找兰州秦腔剧团,当我七拐八弯在解放巷找到兰州秦腔剧团家属楼时,听说剧团早已解散了,写有“兰州秦腔剧团”的牌匾歪歪斜斜地吊在墙上,一副破败不堪的样子。我失望至极,正要离开时,门房老大妈却探身叫住了我。门房大妈招手将我叫进值班室,热心地说,“女子,我听你像是陕地口音,我也是陕地人,两地路途遥远来一回不容易哩,你是来找人还是办事?”我一听有门,赶紧低声说我找人。当我说出我爹罗志平的名字时,那位大妈突然变得一脸警觉,她问我究竟是谁?当我告诉了她我是谁时,这个大妈竟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神色慌乱地连忙将我推出值班室,她说:“女子,以后再别来了,这里没有罗志平......”


我恍恍惚惚地离开了解放巷,我感觉今天这个大妈反应太不正常了,这里面一定有问题。开学一周后,我又去了一趟建国巷,这一次我做了充分准备,给那位大妈称了一大袋我家乡的板栗,另外我带了娘和我们姐弟的一张合影。我要想办法撬开她的嘴巴。我已从潜意识里认定这位大妈一定是知情人。那天刚好是周六的中午,大妈正坐在门前昏昏欲睡地晒太阳,当她看到我时,并没有像上次那样立即板起脸色将我推拒出门。大妈从凳子上站起来,叹口气说:“你这孩子真够倔的,叫你别来了你咋又来了?”我没有说话,只是走进去将那袋子板栗倒进一个大洗脸盆里。

“大妈,这是我娘给你从老家寄来的。”我撒了个谎。

大妈显然已经动容了,“这孩子,你妈有心了!”

一时无话,静坐了一会儿,我掏出口袋里的照片让大妈看,我告诉她,“中间坐在凳子上的是我娘裴秀芳,这些年我娘一直没有改嫁,一个人在家里地里操劳,看上去显老;后面站着个子最大的是我,我左边是我妹罗晓芝,右边是我弟罗晓声,罗晓声是我爹出事那天出生的,我爹还没有见过他。我们姐弟三个合起来就是‘秦之声’,我们的名字都是我爹生前给起好的。”大妈听了瞬间眼圈红了,喃喃地说道:“孩子,你们的命好苦哇......”从那位剧团门房大妈嘴里,我终于得知了真相——



原来,我爹是死遁!

1983年7月初三那个死讯,是爹和团长合谋想出来的金蝉脱壳之计,因为狐狸精已经怀有身孕,为了让孩子名正言顺地出生,团长逼迫我爹回家离婚,然后娶他的女儿。但是我爹说什么也不敢回家离婚,他怕娘的眼泪,他觉得对不起我娘。团长为了一劳永逸,便点燃练功房的大红水绒窗帘,造成罗志平为救火被烧死的假象,蒙蔽了来收尸的二大爷和我大舅......许多事情突然之间都找到了答案,原来二大爷并没有看花眼,在凤鸣镇戏台上演出的的确是那个人;文革叔望见拔腿而跑的也是那个人;堡子村演周仁的也是那个人,而娘几个夜晚的梦境也并非梦境,而是她在睡意恍惚中看到了刚好回来探视的那个人,那突然增长了一个人抚恤金的汇款单足以露出端倪,只是我们当时沉浸在悲痛中无人察觉。汇款单像一条长长的米尺,它除了能丈量一个男人对妻儿良心的亏欠,又能弥补了什么呢?


真相的揭开真是猝不及防,我心底对死者那丝敬意顿时荡然无存。现在最令我难堪的就是我身上竟然流着那个人的血,那样无耻的一个人,他哪里配做我的爹呀?我咬着嘴唇将满心的愤恨吞咽下去,决定将这个秘密隐藏在心底,不告诉家里任何人。这一藏就是二十多年,在娘病重的时候,好几次嘱咐我一定要将她与那个人的骨灰合葬在一起。我懂娘的心思,娘一直渴望浮生里的温暖,那个人唱过:“浮生里有人知我冷与暖,有人与我立黄昏,有人忧我细无声,有人伴我度余生——”可是这一切,娘什么都盼不到了......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我可怜的娘呀!


为娘下葬时,我将那个小小骨灰盒从墓穴里取出来摔到山崖下,骨灰盒里扬起一股灰尘,飘飘悠悠地落向崖下。(完)


写于2019年1月20日下午

 

作者简历:

任静,女,陕西省作协会员、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现居古城西安。著有散文集《枕着你的名字入眠》《想要一座山》,长篇小说《本是同根生》、中篇小说《靳凤的本命年》,公开发表散文、短篇小说、诗歌等共计二百余万字。作品散见于《文艺报》《中国青年报》《中国监察》《中国环境报》《检察风云》《延河》《长春》《延安文学》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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