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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毒Sir

来源：Sir电影（ID：dushetv）

从来没有想过，李连杰会以这样的方式重回我们的视野。

2023年11月29日，李连杰在宣传新书时透露，自己已向妻子利智交代完后事，死后不立碑，也不办丧事。

而此时，距离最近一次传出他的“死讯”，还不到一个月。

在我们的印象中，李连杰从来不是这么“脆弱”的人，他是功夫皇帝，是少年气盛的觉远，是正气凛然的黄飞鸿，是古灵精怪的方世玉，是重情重义的陈真，是整天在问“谁是津门第一”的霍元甲。

可现实是，如今的网络上，隔三差五就会爆出“李连杰残废”“李连杰坐轮椅度过下半生”“李连杰去世”等传言。

他“被死亡”太多次了，以至于让人疑惑：为什么只有李连杰不断地被传出“死亡”消息？为什么被谣言欺骗了那么多次，大家看到这样的消息时还会心头一紧？

于是这几天，我们重温了一些有代表性的李连杰电影。

尤其是《黄飞鸿》。

儿时很多人会把这位“黄飞鸿”当成偶像，民族的英雄。

但今天重看电影，才发现，动作明星那么多，李连杰最特别的其实是——‍‍‍‍‍‍‍‍‍

他和我们之间的距离。

他在新书里，有一句话：“我的存在或消亡，一点儿也不重要。”

看淡生死吗？‍‍‍‍‍‍‍‍

但既然是出书，是面向公众表达，这句话里包含的意思还有一重——‍

“（对你们）一点也不重要。”

1983年，年仅19岁的李连杰曾经给阿城的父亲钟惦棐写过一封信。

信中，他聊到了自己对功夫片的定义：

言辞之激烈，你几乎可以看出8年之后，他出演《黄飞鸿》时的精神面貌。

以往的黄飞鸿是什么样的？

香港电影史上，饰演黄飞鸿最多的演员，无疑是关德兴。

这是最接近历史形象的“黄飞鸿”。

他儒雅，打南拳，他并非功夫盖世，而更多地把精力放在了教诲徒弟身上，有时候遇到无礼的待遇，他也会愤愤不平。

△ 关德兴版黄飞鸿

写实的确是写实了，但在后来人看来，不免迂腐。

就像1974年重启的《黄飞鸿少林拳》中，黄飞鸿一味忍让，讲求个“以德服人”，直到徒弟惨死，才不得不出手。

这让现代观众受不了。

而后来呢，成龙的《醉拳》系列，与其说重塑一个“活泼”的少年黄飞鸿形象，不如说，他只是在借着黄飞鸿的知名度，试验自己的功夫喜剧路线。

这里的“黄飞鸿”不是一代宗师，而是一个带有正义感的市井混混。

△ 成龙版黄飞鸿

刘家辉的《武馆》，表面上它是关德兴和成龙版本“综合”的产物，说的是好勇斗狠的少年黄飞鸿走向宗师的道路。

但老实讲，影片里的黄飞鸿并不是重要的，导演刘家良想说的只有“规矩”这两个字。

△ 刘家辉版黄飞鸿

到了李连杰，一切才豁然开朗起来。

它摒弃了黄飞鸿常见的缺点，比如迂腐、冲动，而是赋予其传统儒家知识分子形象，一袭长衫，具有忧患意识，符合现代审美，更有历史反思。

徐克将其置入一个乱世之中，建构出了一个人性化的，具有现代意识的“民族英雄”形象。

这当然与李连杰的个人形象分不开。

李连杰年轻时长得很“正”，剑眉星目，端正的五官中，还带有些清秀的稚嫩感。

再加上其五届全国武术冠军的身份，动作姿态潇洒优美，很符合国人对于“侠客”二字的想象。

《黄飞鸿》一开场。

伴随着《男儿当自强》的音乐，黄飞鸿带领着民团众人在海边练武，莫名就让人觉得有一股子宗师感。

但更重要的，其实还是李连杰一以贯之的精神气质。

就像开头提到的那封信，在他的身上，你可以看到一种你无法解释的使命感。

在体校里他是好学生，耐心教导后辈；进入电影圈他是好演员，立志弘扬中华武术；即便是后来半退隐状态，他也在推广武术或公益之类的事情上乐此不疲。

他似乎总有着更大的追求。

这让我想起《少林寺》结尾僧院里高僧与觉远的对谈。

老和尚问觉远：尽形寿，不淫欲，汝今能持否?

觉远回望了一下从柱子后面探出身子的牧羊女，颤声回答：能持。

他不喜欢牧羊女吗？

喜欢。

但在更大的追求面前，在家国情怀面前，他只能牺牲小情小爱。

这，不就是我们理想中的民族英雄形象吗？

20世纪90年代的内地观众对此有着极大的认同感。那个年代本就朝气蓬勃，所能接受的“侠”不会是迂腐的老先生（太老气），也不是顽劣的小混混（太小气）。

传统的侠，在影视的再加工下，成为当代意识形态的显性符号。

就像后来李连杰回忆的那样，当时饰演完黄飞鸿之后，一到香港就有人喊他黄师傅。

黄飞鸿就是李连杰，而李连杰也就是黄飞鸿。

《黄飞鸿》系列前三部，豆瓣评分均在8分以上。

为什么这么高？

因为在里面你不光能看到李连杰塑造的武术宗师的形象，更能看到一个时代寓言，以及夹在中西之间的民族反思。

系列三部电影的故事发生地，从第一部的佛山，到第二部的省城广州，最后到第三部的都城北京。

格局逐步扩大，一步步靠近权力中枢。

第一部电影的故事背景是鸦片战争之后，中国与西方列强签订了不平等条约。

那是一个怎样的时代？

电影用了一个具体的场景来表现。

闹市酒楼里，乐师正在演奏中国乐曲，此时传来外国传教士带领一帮留着辫子的中国青年高唱“哈利路亚”的声音。

象征中国传统文化的乐师试图加大自己演奏的声音，以盖过外国力量的冲击。

两方暗中较劲的时候，一旁的和尚也在低声地吟诵阿弥陀佛。

但他们的声音也仍然不如港口轮船的一声汽笛来得有穿透力。

已经到来的工业时代，正在撞开传统封建社会的大门。

而当时是怎样一种社会秩序？

电影中，一个恶霸头头想找靠山，找官府？

不。

他说——百姓怕衙门，衙门怕鬼子。

用教科书里的话来说，叫作“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

但对普通百姓来说，洋人和官，是头顶的两座大山，也是两条路。

黄飞鸿的身份除了是一个武师，还有一个更具有传统意味的标签——中医。

宝芝林是一家医馆。

同样具讽刺意味的是，因为他身份传统，所以一个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远房亲戚，按辈分成了他的长辈。

他管这个人叫“十三姨”，只因为十三姨管黄飞鸿的父亲叫干姐夫。

更加反讽的是，黄飞鸿的这个“长辈”，留洋国外，成为黄飞鸿现代思潮启蒙的引路人。

许多功夫片塑造出来的英雄，是让观众找到民族自信。

《黄飞鸿》的不同在于——

功夫是自我的力量，也是价值危机。

在电影第一部，反派严振东和黄飞鸿比的是功夫。

为了出人头地而不择手段的严振东败了。

但黄飞鸿就赢了吗？

在电影结尾，严振东被门外的洋鬼子乱枪打死。

在临死前，严振东对黄飞鸿说：

是啊。

这个时候黄飞鸿是应该笑还是应该哭？

“武术宗师”这个称号，仿佛变成了某种顽固不化的尖刺。

这说明，新的迟早会取代旧的，即使是“一代宗师”也是如此。

那么，黄飞鸿就不用武功了吗？

在第二部里，黄飞鸿正是用旧的去对付旧的，用功夫去对付功夫。

反派之一是白莲教教主九宫真人，宣扬信徒习得“神功”后能抵御洋炮和洋枪。

他的目标是消灭一切洋人、洋物。

但在与黄飞鸿对阵时，九宫真人的破绽被黄飞鸿一眼看穿。

那就是——不脚踏实地。

世道要变了，但这些人的抵抗方法却自欺欺人。

白莲教的这一套所谓的不死“神功”，只是怂人壮胆的鬼把戏而已。

在那样一个时代变局中，如果功夫敌不过洋枪洋炮，这套鬼把戏更不能。

而另一个反派则是甄子丹饰演的纳兰元述——听名字就知道是满清贵族。

即使他再年轻有为，再武功卓绝，他满族的身份决定了他只能作为一个奴才，为风雨飘摇的大清江山流尽最后一滴血。

所以黄飞鸿不能放弃武功，因为功夫在这个时候成了反抗的手段，是撬动清政府这座大厦的手段。

即使黄飞鸿也代表旧的，那也是一种值得怀念的旧。

在电影第三部，黄飞鸿破旧立新，因为他知道世界真的变了。

他不仅开始用摄像机拍小电影，用蒸汽机为宝芝林产药，还跟着十三姨学起了英语。

而清政府呢？

还想举办狮王争霸大赛来彰显国威，以此振兴武术，抵御外敌。

黄飞鸿要破旧立新，但他的这种“破”不是摧毁一切。

因为当他知道有人借这场狮王争霸赛刺杀李鸿章时，黄飞鸿选择了救。

他救的是一个旧人。

你要说黄飞鸿站在哪一边，黄飞鸿其实哪一边都不站。

他救李鸿章，但在最后又奉劝李鸿章：

他给孙文、陆皓东提供帮助，但又不随这群革命党而去。

他不是洋鬼子的人，也不是地方恶霸。

黄飞鸿没有任何派别，因为他的形象属于每一个中国人。

他悬壶济世，另一方面，他又对朝廷的麻木感到失望，对国难当头感到忧患。

狮王争霸是为了“醒狮”，而真正的“醒狮”是让中国这头沉睡的狮子再次醒来，让国民醒来。

作为“侠”的李连杰，我们熟悉。

可“李连杰和我们的距离”是什么呢？

首先，是时间。

没有什么抵得过时间带来的分离。‍‍‍‍‍‍‍‍‍‍

曾经的李连杰威风凛凛，潇洒迷人。

△ 电影《中南海保镖》

但他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越是高大，大众也就越难以接受，他每次出现在镜头前的变化——

苍老了，憔悴了。

英雄，都怕见白头。

但距离，都是被动的吗？

今天说到李连杰，动不动就是被炒作的“去世”传闻。

李连杰鲜有新作品问世，也几乎不再公开露面，翻看最新的评论，许多人已经因为他的一些私人生活，而将李连杰定为了“罪人”——‍‍‍‍

每一次“去世”的传闻，也正是某些人“叫好”的时候。‍‍‍‍‍‍‍‍

在他们看来，像离婚再娶这类的事情，放在普通人身上或许情有可原，但唯独李连杰不可以——

他是曾经的偶像，是民族英雄的象征，他必须是完美的。

李连杰的许多电影，和他本人都有部分重合的地方。

但要说到现在最接近李连杰的，我反而觉得是一部他没出演过的电影——‍‍‍‍‍‍

《刺客聂隐娘》。

聂隐娘是谁？

她是武功绝世的高手，一柄羊角匕首，杀人如探囊取物。

但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她是田季安的青梅竹马，又是嘉诚公主派去杀田季安的杀手，她还是聂家的女儿，负担着母亲对她的嘱托。‍

嘉诚公主为了朝廷，田季安代表藩镇，家庭是她的来处。‍‍‍‍‍‍‍‍‍‍‍‍‍

每一种身份背后，都有一种势力，驱使她完成某种“正当”的使命。‍‍‍‍‍‍‍‍

但唯独没有人问过，她自己要做什么。

她只是一个不需要思考的杀人武器。

李连杰呢？

他的武功，同样为了不同的任务。

从小是武术神童。

在70年代，他漂亮的身手，为中美关系的友好增添过润滑剂。

△ 基辛格与李连杰亲切握手

在香港和好莱坞，他成为银幕上的功夫皇帝，是电影票房的绝对保障。

而在中国大众心里，他又是自信与光荣的寄托。

李连杰和聂隐娘共同的困境，不是某个对手，恰恰是他们没有了对手。

因为他们是“大材”，那么必有“大用”。

但他们自己呢？

李连杰曾谈到过什么是真正的功夫——‍

《聂隐娘》上映时，有一首宣传曲的名字叫《一个人没有同类》。

当聂隐娘收起匕首，拒绝完成行刺任务时，她并不是倒向某一方，她是倒向了自己。

而对于李连杰来说，他与我们的距离，恰恰也是他背向了种种期待与使命，面向他自己。‍‍‍‍

他不想做一把别人手中百发百中的匕首。

一把匕首，也想思考，自己为何出鞘。

‍

2005年，李连杰的《狼犬丹尼》。

吕克·贝松编剧，摩根·弗里曼、鲍勃·霍斯金斯联合主演，袁和平担任动作指导。

对李连杰来说，这部电影让他完成了最真实的自我表达：

“我已经在31部电影中饰演过拯救世人的英雄。我很喜欢这次的角色，描述一个孩子脑部受重伤，像狗一样被训练长大，信息是反暴力、正面的。”

然而因为大众对他荧幕形象的不接纳，电影没有引进。

李连杰的被骂和他的疏离，来自于他没有完成大众的期待。

李连杰没有在名利场上登峰造极，他逐渐淡出影坛和内地观众的视野，并非他体力上已经不能再打。

最大的原因还是出于自己的意志。

有的是私人情感上的。比如辞演《卧虎藏龙》，是因为当时妻子利智怀孕，李连杰不想离开她身边。

有的是为了更广大的抱负。比如成立壹基金，比如像新书《超越生死》一样传达他对生命与世界的感悟……

而曾经他身上那么多的光环，背负过的那些使命和众人的期待，要怎么办呢？

李连杰说：“一点也不重要。”

因为真正重要的事情，应该每个人自己去做，而不是把这种愿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实现。

每个人都有对于自己而言重要的事。

我们看到的自己与李连杰之间的“距离”，其实，是他先出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