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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偶遇艾家院
原本,艾家是十顷地最寂寥的一家,一年到头,也不会有三五个人进院。自从孔令智进了村,特别是学戏排戏以来,渐渐的,艾家的门庭热闹起来了。排戏的那些人,吃过晚饭,闲着没事,自觉精力尚在体内汹涌,没被白天的活动消耗殆尽,便悠悠逛逛的闲荡过来。和艾振余打个招呼,便进了孔令智住的西屋,和孔令智说笑聊天。
时日一久,常来常往的人,就固定下来了。而且,他们即来,就不会空手,总得带点什么。比如周子扬总会拎一个布袋,面装了炒棒子粒儿。黄马牙棒子,炒熟了,趁热装上便走,一路疾行过来,进了艾家,还烫手呢。解开布袋嘴儿,香气直冲出来,令人馋涎欲滴。他会先给艾家两个孩子各一把,说“吃去吧”,然后,把艾振余两口子喊过来,四个人坐在炕上,一人抓一把,拈一颗,扔嘴里,一咬,咯崩一声脆响。
第二天,就会有人向他看齐,也带了吃的东西来。肖淑贤带的也是炒棒子粒,只不过是开了花的,不像周子扬带来的的全是“哑巴”。孔令智问同样是棒子粒,为什么炒出来竟不一样,有的是原样,有的就变成了白花。肖淑贤告诉他,炒棒子若要开花,不能干锅炒,要炒沙土,在热沙土中混入棒子粒,被沙土“烫”了的棒子粒儿,才会开花。
再后来,就会天天都有人带了吃食来。明国云带了炒黄豆,一路走来,香了一条街。唐伊苹带了炒葵花子,人没出门,爆爆的香气就冲出去了。人们闻到这种香味,就说“明国云去了”,闻到另一种香味,就说“唐伊苹去了”。若哪天,这两种香气都没出现,人们便猜,肯定是秦月摘了自家菜园里的梢瓜或黄瓜,带去给孔令智吃。
人们喜欢聚在艾家,首要因素当然因孔令智住在这儿,大伙愿意跟他聊天,听他讲在省京剧团排戏的掌故,或者讲读书时的经历。后来便杂入了其它因素,比如孔令智的蜡烛格外亮啊,比如可以品尝各种吃食特别是炒货啊,比如年轻人更向往聚在一起啊……
艾家也特别欢迎人们到家里来,一是热闹,二是几乎天天都有零食吃。以至于太阳刚压山,艾振余的两个女儿就光着屁眼在院门口等着,远远的见有人过来,便早早的伸出双手去,她们总会接到一些东西,棒子花,炒黄豆,香瓜子……俩孩子乐得如过年过节一般。
有一天,天刚麻麻黑,周子扬就到了。他进了屋,擦着一根火柴,点上蜡烛,见孔令智坐在炕头,背倚东山墙,大睁着眼睛盯着西山墙。
“孔老师,咋啦?身上不舒服?”周子扬问。
“没有,哪有那么多不舒服,吃饱了喝足了,闲呆着,挺好。”孔令智回答。
话音还没落地儿,唐伊苹就进来了,她提起布口袋,“哗啦”一下,把香瓜子倒进一个柳编篮子里。“刚炒出来的毛嗑儿,还热着呢。”
唐伊苹从孔令智那里学来了一个词“毛嗑。
“早就知道了,从东头香到西头。”周子扬说。他用鼻子深吸一口气,马上接着问:“你管这叫啥,你叫它啥?”
“毛嗑呀,”唐伊苹拈起一个,举到齿间,“咔”的一下咬开,然后说:“这东西也叫毛嗑儿,是不是?孔老师。”
孔令智点了一下头,笑笑,并没出声。唐伊苹接着说:“你听啊,毛嗑儿,毛嗑儿,顺口顺耳,是不是比向日葵子、葵花子都好听,都顺当,都响亮————”她抓起一小把,递到孔令智面前,待孔令智接了。她又抓起一小把,伸到周子扬面前,待周子扬接了。自己又咬开一个,同时说:“毛嗑儿。”
周子扬吃惊地发现,唐伊苹咬瓜子的动作很特别,别致之处从伸手取瓜子就开始了。她伸出右手,目光也随着中指指尖飘向那堆葵花子。这时,唐伊苹是专注的,似乎身边没人,也没别的物件,至少没有活物。虽然无法断定她盯住的是哪一颗,但她的目光落点是准确的,而且始终没有转移。她那双黑葡萄般的眼睛,如漆黑的、深不见底的水潭,波光闪闪的凝视着一点,然后,中指指肚抚摸了其中某一颗,那是极轻的一抚,抚后迅疾躲开,翘起,和无名指、小拇指列成一排,轻巧地的弯曲起来,这几根手指便如春风中绽放的花瓣儿,静静地停在半空,类似于一次“亮相”。一秒,两秒,甚至三秒钟,食指和拇指才把那粒抚过的瓜子拈住了。
周子扬不知道孔令智在此时此刻正在干什么,是不是也和他一样观察唐伊苹。他的目光,定定地粘住了唐伊苹的手背、手指和指尖,这只白晰如象牙般的手,被烛光镀了一层淡淡的金黄,如同被薄似蝉翼的纱拂过一般。在他看来,这只手拈瓜子的这个动作,不经过百八十次练习,是不可能做出来的。
唐伊苹的手收回来,携着那颗无比幸运的瓜子。这个过程中,她的眼睛,始终专注在瓜子上,直到接近嘴唇。这时,眼帘慢慢垂下,上下睫毛缓缓交织,两粒又圆又亮的黑葡萄,只余一线暗黑的闪光。
十顷地人都承认,唐伊苹有一口极好的牙齿。那是两排锃亮的闪着笑意的糯米牙,现在,她的牙齿已饱含着笑去迎接那颗瓜子了。嘴唇瞬间开启得老大,舌头在齿间灵活地蠕动,烛光里,口腔深处的幽暗突显出来。
“咔!”瓜子爆裂。
这一声响,把周子扬惊了一跳。他攥了拳头才稳住自己。他感觉到一颗普通的瓜子被唐伊苹这么一咬,发出的这个声响,竟如山崩地裂,让人惊心动魄。
“看我干啥?还这么看?”唐伊苹问。
这一声发问很轻,惊异中带着一丝笑音。孔令智听见了,但周子扬却没听见。他还在盯着唐伊苹的嘴巴。这时,唐伊苹已开始咀嚼了。她一边细细地品着嘴里的瓜子仁,一边看着周子扬,一边说:“这瓜子挺香的,是不是,孔老师?”
孔令智手中的那一把瓜子已吃光,他欲欠身去抓,刚一晃动,唐伊苹就抓了一小把儿,送过来,问:“孔老师,嗑瓜子会不会伤嗓子?”
“伤。”孔令智回答,同时不停的咬开瓜子。
“那,孔老师,你可得少吃,你这嗓子,可得保护好。”唐伊苹笑着说。
孔令智笑笑,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接二连三地咬开瓜子,屋子里爆响连连。这个过程中,又有人进来了。宋凡芝,明国立,肖淑贤,好几个人如串糖葫芦般进来,中间串着苏爱民。
有人坐在炕沿,有人坐了地下的凳子,只有苏爱民不坐。他喜欢蹲着。但在孔令智的屋子里,不能蹲炕上,也不能蹲凳子上,他只好贴着西山墙蹲在地下,像只沉思的黑猩猩。
“你倒是找个地方坐下呀,看你,往那儿一蹲,和大马猴似的。”南亚芳笑着说。十顷地人,见到黑猩猩大猩猩这种大型灵长类动物的图片,一律叫马猴。
“坐不住哇,五嫂子,坐一会儿就屁股疼。”苏爱民接过别人递来的瓜子,忙不迭地塞进嘴巴里,嘁哩嘎叭,一阵子爆响。人们还在等他的下话,他却只顾嗑瓜子,一声不响了。
蜡烛原本在炕中间,现在被人移到了窗台上。这么一来,北墙就布满了活动的影子。有的端坐不动,稳如泰山,如一块黑色的石头。有的动胳膊摇脑袋,像条生猛的活龙,显得张牙舞爪。只有苏爱民被遮在暗影里,他吃光了手中的瓜子,向炕上那一团人说:“递给我一把。”
有人说到了排戏的事。他问孔令智:“孔老师,咱该排哪一场了?”
“先排难一点的,”孔令智说,“比如‘深山问苦’那一场,就有点难度。”
“啊呀,排我的戏啦,太好啦。”唐伊苹高兴的说。
“这一场主要是诉说仇恨。”周子扬接上一句。
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戏里的事,戏中的人,气氛十分热烈。这一伙人聚在一起,核心话题就是这些。
“你们都该像小唐这样,抽功夫把自己的唱段练熟,排练时就水到渠成了。”孔令智见缝插针。
“孔老师,我那戏早就练熟了,哪天我都练,早就熟透了。”苏爱民抢了一句。
“爱民,你那戏不用练,你那架儿,你那话儿,你那音儿,你那眼神和面观气色,和你扮的那个角儿,简直就是一个人的,直接搬上来就行。”
这样的话,一般人不敢说,都怕苏爱民借机报复,只有明国立和石头以及胡挺玉这样的壮汉,才敢拿捏他。
苏爱民一时没辨清这种话的用意,他认为人们是在夸自己呢,便猛然间涨了几分精神,说:“孔老师,即这样,给我一句台词,让我也张张嘴,发发声,气气派派地露露脸儿。”
人们一阵子大笑,笑过之后,明国立又说:“爱民,你不张嘴,已是一个响当当的土匪了,若再张张嘴,说上几句台词,那还不得把人都吓跑了呀。土匪那东西可是烧杀掳抢无悲不作的呀!”
这回,苏爱民辨清了人们说笑中的意味,他不满地咕哝一声:“啊哈,我还以为你们夸我呢,原来不是啊,你们都在骂我。说我长得像土匪。”
“是呀,要不,为啥让你扮土匪呢,为啥不让你扮解放军战士呢。”有人替他解释。
“扮个群众都不行,你脸上有匪气,眼里冒杀气,从里到外都是土匪,只能扮土匪。”还有人更加露骨地说。
说笑间,不知不觉中,明国立进入到人群中心,他是借哪种由头挪移过来的,没人注意,反正,他连说带笑的东挪西蹭,就挨近了唐伊苹,和唐伊苹一样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而周子扬则退到了灯影里,被人挡在了后面。
唐伊苹眉飞色舞地向孔令智叙述她独自练习唱段的事,说到兴致浓处,不由得手舞足蹈,甚至连说带唱,把满屋子人的注意力全都吸引过来了。人们都停下了一切活动,包括对话,甚至中止了吃瓜子,以最饱满的精神头凝视着她。
“孔老师,是这样吗?”唐伊苹唱了一句,然后问道。
“大体上是这样。结尾处应该再嘹亮一点儿。”孔令智唱出了一个音,意在更正唐伊苹的唱腔中的一点误差。
唐伊苹原本在炕沿坐着的,现在早就移到了地下,离炕沿约一尺多远。她选择这个位置,完全为了活动起来方便,举手投足的空间更充裕。但这么一来,这间屋子的北半边就成了舞台,她便成了舞台上的人物了,无论是坐在炕上的,还是站在地下的、坐在凳子上的,都无形中成了他的观众。人们从四面八方看向她,她刹那间凝聚了屋子里所有的目光。
“这个动作,是这样的吗?”唐伊苹看着孔令智,亮了个相。
“小了一点儿,再开一些,放大一点就合适了。”孔令智端详了一下,说。
这句话话音未落,甚至最后那半句还没说出来,明国立就一步跨过来,对站在地下的和坐在凳子上的几个人说:“闪闪,闪闪,都闪闪。”站着的,马上退后一两步,靠近了墙,坐凳子的,忙不迭的站起来弯下腰挪凳子,撤到远一点的地方,复又坐下。这样,四周的人们,挤得更紧了。周子扬被裹在人堆里,几乎没人能看见他。
唐伊苹的前后左右顿时开阔了,她完全可以扬臂踢腿 ,扭腰送胯,甚至走场。明国立巡视四周,用眼神示意其中的某个人不宜再移动,他要确保场地足够大。
一点都不能否认,唐伊苹身上充溢了表演方面的才华。天生丽质的绝佳容貌和甜美圆润的音色也同时推波助澜,刹那间就使得她光艳照人。她放足音量唱了一句,大幅度地绕场一周,完全是一种舞台的范式。
“这就对劲了,小唐,小常宝就是这样的。”孔令智由衷地赞美了一句,“入戏快,感觉到位,难得呀。这样的材料不多。”
人们盯着唐伊苹,没太在意孔令智说了什么。再说,孔令智这种用词,十顷地人根本不明白。他们之间无法接通。
“看把她张扬的。”肖淑贤趴在宋凡芝耳边说了一句。
这句话极轻,听到都却不止宋凡芝一个,还有明国立和周子扬。明国立站在宋凡芝右前方,几乎和她并排,周子扬站在肖淑贤身后。尽管肖淑贤选在唐伊苹高声大唱时说了这样一句,还是叫那二人听了去。
明国立对这句贬抑十分不满,他咬了咬牙,皱了皱眉,想马上反击,但又舍不得中断倾听唐伊苹的唱段,就把心思迅速收回来,把耳朵侧过去。现在,在这间屋子里,他是离唐伊苹距离最近的一个人,而且无形中,他已经成了临时的舞台监督,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可以自由移动,别人都不允许。隐隐的,在香瓜子的味道里,他辨出了丝丝缕缕的雪花膏味道。他认为,雪花膏的味道肯定来自唐伊苹,而不是近在咫尺的宋凡芝和肖淑贤。
唐伊苹唱得入神而动情,决不是简单的“比划一下”。她已把全屋子的人都攫住了。尤其明国立,被控制得更厉害些。娇嫩的音色、柔美的舞姿、洁净而娇艳的面庞和雪花膏的香气合在一起向他冲来,使他无法把持自已。这时,明国立的一切表现,都被肖淑贤和宋凡芝看在眼里,尽管她俩中,一个人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另一个只能看见他的一只耳朵和半个面颊。
肖淑贤再次把嘴巴附到宋凡芝的耳朵上,只说了三个字:“看这个————”随后向前努了一下嘴巴。宋凡芝没出声,也没动,甚至脸上的表情也没发生一丝一毫的变化。隔了一会儿,她用右手食指指尖触碰了一下肖淑贤的衣角,表示她听见了,也看见了。
周子扬的面前,隔了三四层人,明国立,宋凡芝,还有一个人的半个肩膀,都挡在他面前。他若想看清楚唐伊苹,要么得侧身,要么得探头。有一忽儿,他已不由自主的踮了一下脚,但马上觉得不妥,便装作脊背痒,伸手去搔,才把这个动作遮掩过去了。他能动用的,只有一双耳朵。他细细地捕捉着自唐伊苹嘴巴发出来的声音,包括唱段,还有抽气的回声。
有一忽儿,他从宋凡芝、明国立二人脑袋之间的缝隙里,捕捉到了唐伊苹的部分侧影,这个侧影包括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和一小块脸颊。其中最突出的是一缕自耳边垂下来的发丝。他先是被这只眼睛流溢的波光摄走了魂魄,似乎被一只纤手提走了心脏。而后那缕发丝久久的粘住了他的目光。他估摸,这缕发丝大概有十几二十根,应该是梳头时不小心遗落的。之前可能隐在耳朵上方的头发里,现在它们借大幅度的动作挣脱了束缚,成了自由分子,时而飞扬起来,时而贴在鬓下。
实在得值得可惜的是,这个机会只有一小忽儿,唐伊苹就挪移开去,周子扬面前,只余那道缝隙。他攥紧拳头,努力地把控住自己不摇不动不颤,耐心地等待伊苹再次回转过来。几秒钟后,在他的眼前,唐伊苹闪过一次,这次时间太短,没容他看清,如一束疾速波光,瞬间就消失了。
突然间,明国立快步跨了出去。他大概觉得极有必要亲临两步之外的地方去维持一下秩序,便不由分说地移动了位置,这一来,把周子扬的视线解放了。刹那间,唐伊苹完整地出现在周子扬的视野里,她慢启朱唇,轻移莲步,目光扫过坐在炕上的人,靠近炕沿的人,缓缓地向周子扬移来。
这个过程很缓慢,周子扬估计,唐伊苹的目光,先是扫过孔令智,再是南亚芳,还有靠着窗台和西山墙的几个人,然后才和他的视线相遇。他发现,二目相交的一刹那间,一丝惊慌和不安掠过唐伊苹的嘴角和眼梢,但很轻,很淡,如闪电般逝去。周子扬还发现,当唐伊苹的视线离开他,已看向宋凡芝时,眼角的余光似乎又向他扫视了一下,正好落在他的脸上。
马上,明国立就返回原位。周子扬的视野,重又恢复到了二指宽的一窄条。而且明国立的脑袋并不安分,时不时就摇晃一下,把二指宽的视野挤占得只余一指宽。他焦急地等待着,希望明国立挪移一下或唐伊苹折返回来。
周子扬并不知道,这段时间里,一双眼睛瞄了他好几次,那是肖淑贤的眼睛。肖淑贤只要略一转头,就会把他看个一清二楚。可他却毫无察觉。
终于,唐伊苹回转来了。周子扬再次看见了那一缕逃逸的头发。现在,它不再是一束,而单根的散开着,飘拂着,悠悠然随风而起,优雅地在空气中飘舞,久久才落下,刚刚贴近脸颊,马上又飘摇起来。
即便在如此局促而狭窄的视野里,周子扬还认为他读了懂了唐伊苹的一星眼波。那是唐伊苹的一只眼睛穿过那道二指宽的缝隙送来的,而且只有短短的一瞬。这一刹那,她正好唱到“大祸从天降”的“降”字上,这个音,被唐伊苹咬得很重,很死,似乎咬紧了牙关才发出来的。在咬牙的同时,那星眼波也击打过来,摔在他脸上。
周子扬认为,在这星眼波尚未到达之前,唐伊苹一定经历了一番寻找。她的目光扫过一张张脸,一个个肩膀,一道道缝隙,然后,经过准确的揣摸,这星眼波才化成一锋利刃刺向他。
周子扬心里一跳,目光意欲随着唐伊苹移动,哪知此时,明国立的脑袋竟歪了一下,把那条窄缝一下子挡死。接着,他听到了明国立的声音:
“我看,得有人搭搭戏。”明国立的声音不高,完全淹没在唐伊苹的唱腔里。大多数人都没听见,但宋凡芝听见了。她扭头看了一眼周子扬,见周子扬怔怔的愣着,如傻了一般,便向他使了个眼色。
周子扬正把目光看向那道二指宽窄缝的方位上,想努力的穿过去,捕捉到唐伊苹,没在意宋凡芝丢过来的眼风。宋凡芝便轻声提醒了一句:“搭戏去吧。”
这句话,周子扬听见了,明国立也听见了。周子扬欲挪移位置,但眼前的人把他挤得死死的,他只好如长颈鹿一般,向前探了一下头,见动弹不得,便把脑袋收了回来了。
“是得有人搭戏,一个人唱不是那么回事。”明国立再次说,并有意放大了音量。
按理说,这即不是学戏,也不是排练,仅仅是打哈哈凑趣的一场玩笑,根本用不着搭什么戏。但明国立却被自己的提议和宋凡芝的赞同鼓动起来。他上前一步,站在唐伊苹身旁,端了个架式。
唐伊苹一直沉浸在剧情中,被小常宝的愤怒激动着,没注意身边了站了一个人,在她一甩手的当儿,这只手便打在了明国立的锁骨处,明国立倒退两步,差点撞在看热闹的人们身上。
“常宝,你可不能打少剑波呀,他可是参谋长啊,人家有一身好武艺,腰里还别着一把手枪呢。”有人打趣她。
唐伊苹住了手,定睛一看,见两三步开外的地方,站着明国立,正捂着肩咧嘴呢。
“打着你了,是吗?我没注意呀。”唐伊苹说着,欲上前一步,但刚一抬腿,又顿住了。
“我正给孔老师汇报呢,你跑上来干啥?”唐伊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环顾一下四周,最后在人群中寻到了孔令智,“孔老师,我这一段唱得咋样?”
没等孔令智回答,明国立一步窜过来,说:“好,好,唱得好,是不是,孔老师,唱得太好了,和电影里那个常宝不相上下,就是没人搭戏,有点,有点————”明国立一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他努力了一阵子,只好就此作罢。看样子,他对此遗憾万分,挠挠头皮,晃晃脑袋,求援似的看着孔令智。
“是呀,本来嘛,这是双人戏,没人搭,有点空,眼睛呀,手呀,没有落处。”孔令智说。
“对,空,就是个空。”明国立抢过话头,急急的又窜上前一步,接着说:“我给你搭戏,你对着我唱,这样,看着我,看着我————”
“国立,和小常宝对唱的,是杨子荣,不是少剑波,你一个少剑波,你是参谋长,能抵杨子荣啊?”苏爱民说。
“爱民,得了吧,你一个小小的土匪,知道个啥,少剑波和杨子荣都是解放军,他们是战友,特别好,无话不说,换着唱唱有啥不可以的呀。不像你,匪头匪脑的,咋看也不像好人,给你个解放军的角色,你也演不了。”
明国立这样说着,转过身来,扒拉开人群,从靠墙处把苏爱民拽过来,扳着他的肩膀,前后左右转了一圈,问:
“大伙看看,像不像土匪?”
“像,”人们异口同声,然后续上了一阵子笑,其间杂了一句话,“扒了皮,连骨头都像。”
“我像土匪,当然就得扮土匪,无论如何也扮不了解放军。但你也演不了杨子荣。杨子荣和少剑波不一样啊!”苏爱民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明国立,又巡视了一圈,找到了躲在人后面的周子扬,然后说:“虽说都是解放军,是战友,那也不一样。”
苏爱民把“不一样”这三个字咬得又狠又准,像铁扇公主咬住孙悟空的金箍棒一般。他用挑衅的目光看着明国立,想要看出个究竟来。明国立肚子里已窜起了火,但在这种情况下不好熊熊燃烧,便强力压住,问了一句:“爱民,那你说,杨子荣和少剑波,到底有啥不一样?”
这话好像把苏爱民问住了,他咬了咬下唇,把眼珠使劲的转了几轮,说:“当然不一样,杨子荣嘛,是个英雄,像只打着鸣的公鸡————”说罢,苏爱民挺胸伸脖,看向屋顶和前檐墙的交角处,发出一声鸣叫。尽得叫得三分像鸡,七分像猪,但还真的亮出了几分气势。也许他怕明国立追问或阻止,马上又续上了下话:
“少剑波嘛,是个大官,是参谋长,官儿大,架子也大,但他不是英雄,像匹去了势的骟马————”说完,他上前一步,摆了一副要趵蹶子的架式,但只是做出个架式而已,没有下一步动作。
人们哄堂大笑。
明国立知道这话有所指,却不好说破,更不好反击。他涨红了脸,等了许久,等人们笑声平息下去,他飞快地瞄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唐伊苹,见唐伊苹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便拿出不顾一切的勇气,大声说:“小唐,我来一回杨子荣,和你搭搭戏。我就不信了,杨子荣和少剑波,真有那么大的不一样。”他的这个“小唐”是和孔令智学来的,似乎他也是第一次说出口,格外生硬,像在牙齿间垫了一块石头。
这个要求,对唐伊苹来说,当然不好拒绝,她笑着说:“都是解放军,哪有那么多不一样。顶多唱词不同,唱腔不一样罢了。”
见唐伊苹允了,明国立便不由自主地嘴一笑,示意苏爱民离开场地。然后,摆了个架式,问了一句:“小唐,是这样的吗?”这是他第二次吐出“小唐”二字。人们听了,觉得格外炸耳朵,但人们又想不起来以前他见了唐伊苹叫她什么。
显然,这句话问错了对象,他应该问孔令智,至少也应该问周子扬。如果这二人都不在现场,倒可以问问唐伊苹。
唐伊苹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看向孔令智。孔令智脸上掠过一丝笑,说:“差不多,差不多,大体上就是这样。”
在唱腔上,明国立似乎没出大错,但在唱词上就不行了,唐伊苹三番五次的给他提词,他才勉强唱了一大半,有一句,他唱不上来,唐伊苹却没提供帮助,明国立竟然就此卡了壳,他像吊死鬼一样伸着脖子捣气儿,向人们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孔令智不知在想什么,他半闭着眼睛,只顾嗑瓜子儿,瓜子皮落了满怀,嘴唇四周沾了许多碎屑,有的是瓜子仁外的一层酥皮,随着呼吸不停的飞走,有的是瓜子仁的残渣,像小粒的麻子。
他没看见如离了水的鱼一般的明国立,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心绪里。明国立盯了一忽儿他垂下的眼睑,便转头搜寻周子扬,但他没找到,周子扬不见了,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最后,宋词凡芝给他解了围,向他提了半句唱词,他才算度过了难关。可是,在接下来的一段戏里,他竟踩中了唐伊苹的脚。
“哎哟————”唐伊苹一声尖锐的惊叫,搭戏就此中止了。
“看看,咋样,我说不行吧,就是不行,骟马和公鸡,就是不一样。”苏爱民说。
周子扬像从地缝里钻出来似的,一步站到唐伊苹身边。此时,唐伊苹的左右,各站着一个男人,周子扬和明国立。
“我正搭戏呢,你上来干啥?”明国立不满地咕哝。
“我给你提词,也帮你走几个台步。来,接着唱。”周子扬说着,向前一步,略一侧身,正对着明国立,“国立,你得这样,站在这儿,向这边转,这样才不会踩着人家的脚。”
周子扬给明国立示范一遍与唱词相匹配的动作和移动路线,不知不觉中,唐伊苹就跟随上来了,二人边唱边舞,明国立即不知该从哪个方向退场,也不知该从哪句上接唱,怕一挪动就撞了人,怕一张嘴就跑了调,错了词。他站在那儿,动不得,说不得,像根木头桩子。只有咧嘴的份上。
与其说人们被二人的表演吸引了,倒不如说被困在地中央的明国立给粘住了。在人们的视野里,明国立现出一副傻相,东挪不得,西转不得,只好任周、唐人在前后左右闪转腾挪。有一忽儿,他觉得腰上挨了一肘子,疼痛直达内脏,他认定这是周子扬故意的,借机报复,却又不好发作,只好一皱眉作罢,吃了一个哑巴亏。
“国立,这一段就是这样的,你搭戏吧。”周子扬停止了示范。说了这句,他从宋凡芝身边挤过去,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宋凡芝狠狠地盯了一眼周子扬,在他侧身的一刹那,从他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一星幸灾乐祸。她没动声色,侧身躲闪一下,给周子扬让开了一道缝隙。
明国立知道搭不成戏了,越搭越糟糕,越搭越出丑。他只好讪讪地说:“小唐,还是你自己唱吧,我这,还真的搭不了了。”
这是他第三次叫“小唐”,人们听了,觉得有点像嗑瓜子吃出一只臭虫,不是正味儿。
明国立的这句话结束后,在唐伊苹开唱之前,出现了大概几十秒的寂静。这中间,没人出声,没人挪动,没人嗑瓜子,只有各色各样的呼吸声,有的粗重,有的轻巧,有的缓慢,有的急促。这些气流声响汇聚于一处,组成了一支粗大的风筒,呼呼拉拉的吹过。
过了一会儿,待唐伊苹唱完,孔令智说:“唱得挺好,看样子下了不少功夫,好,好。”
然后,他又沉默了,一声不响,只是飞快的嗑瓜子。
十三 情起月黑头
十顷地的夏日夜晚,极美。
夜色抹去了一切残缺与粗砺,把那些低矮的房屋、破损的围墙都幻化成了能引动想象的原点物。再加上深蓝的夜幕,闪耀的繁星,还有吱吱吱的虫鸣,足以让人心旷神怡。
人们从艾家出来时,夜已深沉。大伙在离艾家院门十几步远地方停了一小会儿,因为此时,送他们出来的孔令智、艾振余和南亚芳已返回,进了屋并关上了门。人们在此处停下来,一是因为在此处人们需分散向四面八方,各回各家,二是也许人们不愿就此散去,故意延搁一会儿,看是不是还有理由多搭讪一会儿。好像打心眼里不愿分开似的。
从院门到这儿,在这一路走来的一小段时间里,一直有人说个不停,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热闹非凡。至此处,就像听到一声指令似的,人们都噤了声。人们站立着,有的看向天空,有的看着远处的树木,也有人大口的呼吸。
终于,一个人举步离开人群,向某个方向挪移,这仿佛是个信号,接二连三的, 人们慢慢的散去,最后一个离开这儿的,是明国立。他似乎根本没有觉察到人们已四散而去,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想什么。直到身边空空如也,视野中的最后一个人影隐入夜幕,才咕哝一声:都走了。遂一扭身,踢开了左腿。
周子扬不是第一个迈步的,也不是最后一个,见有两三个人动了脚步,他便举步向自家的方向走去。一开始,似乎近旁还有两三个人伴着,等到快临近家门时,只剩他一个人了。他觉得自己那孤伶伶的脚步声格外响。
似乎没多长时间,他就抵达了自家院门口。在他的记忆中,这个院门,从来就没关过。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全都四敞大开,和没有门一样。但在这个漆黑的暗夜里,借着点点星光,这院门却不似以往那般不起眼,变得很不平常,甚至有几分狰狞。在他眼里,此时的院门,像一张大开的嘴巴,更像一个硬从一段墙体上挖开的缺口,似乎里面藏了特殊的秘密。
一只蛐蛐猛地在身边叫起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他跺了一下脚,蛐蛐应声而止。四周复又寂静。隐隐约约的,不知多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鸟鸣,极空蒙而飘忽。似乎不是鸟在鸣叫。
周子扬下意识地移动了脚步,当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行走时,已离开自家院门有一段距离了。村路两边全是围墙和房屋,墙里墙外长着高矮不齐的树木。但经过身边的,究竟是谁家,他一时说不清楚。
若在以往,到了这个时间,恐怕他早已困倦不堪,进入梦乡。白天在田间劳作一整天,把力气消耗得一干二净,正好趁着夜晚恢复体力。可现在,整个白天都在闲散中度过,唱几声,比划几下,装模作样的绕几步,和闲逛差不多。深夜里,仍然精神饱满,一点困意也没有。
他发现自己走得很快,足下生风,一步一步的叠在一起,似乎急着去赶什么似的,他甚至问自己一句这是要去干什么,赶往哪里。但他没让自己回答,似乎也无法回答,更是不想回答。
有一段时间,他根本不向四下里瞧望,也不知自己究竟行至何处,如一只上足发条的钟,一步紧跟着一步的向前方疾行。他已不知道前方有什么,更不清楚此去的是哪个方向。
浓黑的夜融化了他,把他化作一团黑影。隐在夜色中的周子扬,如一团密度比空气大一些的、被暗夜浸透了的气体,在十顷地村路上游移。渐渐的,脚步声变得极轻,如一幅丝绸和路面、和空气的摩擦。连他的呼吸和心跳,也都接近于寂静。他好像消解在夜气里了。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他放慢了脚步,他也开始四下里瞧望。他发现,近在咫尺的是一段墙,伸手一抚,唰唰唰的发出响声,土粒从指肚间脱落。在十顷地,除了生队院门东侧的土墙上抹了一块水泥外,全村所有的墙面,都是土。在那块一米见方的水泥墙面上,刷了墨汁,上面用粉笔写满了字,小楷,很流畅。开头一句是“中国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
周子扬发现,墙上的上方,是几棵树,分不清是什么树,很粗很高,树干如同一根铁柱子,树冠像顶不规则的大帽子,在无风的夜里默立着,极其威严。树的后面,是屋檐的一角。
再向高处和远处望去,是无尽的夜空,繁星闪烁。
周子扬站了一会儿,他似乎听见一个声音问自己:这是哪儿?
他无法回答。从艾家出来,他一直在不停的行走,似乎不曾停下过哪怕一秒。走过几条街,都是向哪个方向走的,穿过几条胡同,甚至有没有穿胡同,他都无法理清。他只记得一直在村路上走,一步一步,没曾停过。
即便是只老鼠,即便在慌不择路中,只要停下,也会辨识一下方位,何况周子扬这个大活人。他把手收回来,捻捻残留在指肚上的土粒,还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他开始从此时此处倒推回去。他明确了自己走来的方向,并在天空中寻到了北斗星,确认自己正由西向东行走,现在面向的,是南方,眼前面对的,是一户人家的后院墙。
接下来,他试图确定这处房舍是谁家。在冥思苦想中间,有一刹那,他曾觉得自己很可笑,尤其确定这是哪户人家的这个举动,更是荒诞不经。可是,他的大脑,像被一只强有力的手牵着,非要辨出这是谁家不可。
他试图回溯这个夜晚的所有的经历。但他发现,去往艾家,离开艾家,甚至在离艾家不远处与众人分别,都记得清清楚楚,唯有独自夜行这一段,几乎近于空白。似乎大脑在这段时间里过于炙热,所有的记忆都被蒸发了。
周子扬性格中有点倔强因子,他不相信自已竟然记忆全无,无论如何,也会残存哪怕一星半点儿。虽然,他不知这种空白经历了多长时间,但他估摸,不会太长久,在这段时间里,他没疯没傻,没醉酒没睡着,哪能凭白无故地把记忆全丢了呢?他努力地回到开头处,即和众人分别的一刹那。他皱着眉头努力了一会儿,他想起来了,他是向东走的。
而现在,他还在向东行进中,这个过程中,他肯定调转过方向,向南,向北,向西,回转,拐弯儿,也许都曾发生过。他坚持这样料定。
有几分钟,他曾反思过自己这段反常的举动,他清楚地记得,离开艾家时,打算径直回家,脑子里没有在哪儿停留或去往其他地方的想法,为什么中间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莫非真有一根拨魂杖,暗中不知不觉地拨弄了他?
想到这儿,他向四面八方细细观察了一阵子,浓黑浓黑的夜,完全静止的空气,遥远地方传来的渺茫声响,他确信此时此处只有他一个人。这时,他蓦地记起,他曾抵达过自家院门,但没进院。尽管这个记忆已相当模糊,如同飘在风中的零星灰烬。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深更半夜,在一户人家的后墙外呆立,并不妥当。让人见了,会产生各种各样的误解。他便如脚跟踩了红烙铁一般,一步跳到村路中央,急急的向东跑了几步,再次停下,回头打量。
幸好没人经过,给了周子扬一个看清楚的机会。夜色中,他隐约地感觉到,眼前这户人家,是唐家。这个判断并没有什么理由,也不存在具体标志的支持,但他认为,就是唐家,没错。
他的心,再次不安地骚动起来,为了确认这个结论,他开始细细的辨认路北的是哪户人家,东西邻居都是谁家。他发现,他的眼睛已开始适应黑暗了,像蝙蝠猫头鹰这样的夜行性动物一样。他甚至辨出了一户人家院门口蹲着一块大石头,竖在墙边的,是几根穿梁杆子。还有溶在夜色中的树冠 。
他下意识地奔跑起来,像只受惊的兔子,跑了很远,遇上一个胡同,他一侧身闪了进去,站在里面,大口的喘气。
至此时,周子扬开始灵魂附体 。他扶着墙,以稳住自己颤抖着的、几欲倒下的身体。他先是控制住自己不停地哆嗦的双腿,努力地咬住打颤的上下牙。他为自己竟然在唐家后墙外停留而感到后怕。
唐家现在成了一个地理座标,从这儿出发,他可以顺利地到达自家门口。周子扬狠狠地咬住牙齿,用拳头捶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他似乎还低声说了句什么。
从这个方位出发,一直走到家,已和从艾家返家是完全相反的方向了。若有人问起来,他会无从回答。这是他最担心的。他轻手轻脚的挪到胡同口,探头出去,向东西两个方向看看,似乎是空荡荡静悄悄的,没有人。
他长舒了一口气。
幸好这是深夜,村路上空无一人,周子扬悠闲地荡着双腿,信马由缰地迈着步儿,甚至东瞅瞅,西望望,想发现夜色里隐着什么。
当有人向他问话的时候,他十分坦然,像在大白天里、在太阳底下碰见任何人一样,没有丝毫的惊诧。一个声音问:“那是谁呀?你是谁?”
周子扬极其明晰地听见了这个问话,但他没在意,从小长这么大,从没听见有人这样和人搭话。也许因这句话的问法如此陌生,他竟然自觉不自觉地滤掉了这个信息,他并不认为有人在近旁发出声响。他也许把这当成了一个幻听。他没应声,继续行走。
“问你呢,你是谁呀?”
“我是谁有必要告诉你吗?多管闲事,”周子扬忙乱的大脑抽了个极短的空闲,急速地回了一句,算是回答。他的双脚并未停下,仍然在行走,脑子刹那间已飞旋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至于这句话说了还是没说,他根本没有记忆。或许他根本没出声,只是在脑子里反应了一下。
“你到底是谁?”有人在离他一两步远的地方拦住他,并且大声地把这句话问话送入他的耳朵。这回,周子扬猛醒过来,他站住,仔细瞧望,极近极近的,是一张从暗夜里浮现出来的脸,象牙白的肌肤衬着两只闪亮的眼睛和两排闪着白光的牙齿,当然,还有两只耳朵的上缘。这些,在浓浓的夜色里,隐隐约约的显现出来,有一种鬼魅的气质。
这张悬浮在浓黑夜色中的脸,喷出了甜香温热的气息,混合着雪花膏的馨香。这一切彻底惊醒了周子扬,他倒退了一步,细瞧,那脸更加清晰,而且还随着他的后退向前移了一点,他竟不由自主的坦诚的自报家门,道出了自己的真名实姓。
“我早就说过,就是他,你们不信。”又有一个声音传来。这个声音也在近旁。
“算你看得准,”有个声音带着笑,“这么黑的夜,谁知道他是谁。”
“早知道是他,咱就安心睡了,周子扬,你在这儿绕来绕去,想干啥?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有个声音问他。
周子扬这回听出来了,是唐伊苹的声音。他一抬眼睛,眼前是几棵大树,一堵院墙和后檐的一角。
“不找啥,啥也不找。”周子扬赶紧回答。
“你怕是丢了啥东西吧。丢了啥呀?丢了钱?”唐伊苹问他。“这黑灯瞎火的,你手里又没个亮,咋找呀?”
周子扬辨出来了,眼前站着三个人,一个略近些,两个略远些。他依稀辨出来,应该是唐伊苹,唐伊英和唐伊兰三姐妹。
“明一大早晨早点起来,天一亮就起,起来就找,肯定能找到。”这回,他听清了,是姐姐唐伊英的声音。
“你到底丢了啥?”唐伊苹问。
“没丢啥呀。”周子扬紧跟着唐伊苹问话尾音回答。而且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语速,似乎生怕人家再问下去。
“没丢东西,不对啊,没丢东西你在我家房后绕圈儿,绕过来绕过去,十几趟了吧,有十几趟吗?”唐伊苹转头问身边的人,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接着说,“若是丢了大东西,点上风灯或许能看见,若是小东西,咋也得等明天了。看你那样急,怕是等不到天亮。”
周子扬不好接话儿,但又不能不出声,他干咳了一下,想再言明“啥也没丢”,但此言一出,他就无法解释在唐家后墙外转了十几个来回的原由了。若说丢了啥东西,他实在为难,浑身上下分文皆无,除了衣服和鞋袜,别无长物,实在没啥可丢的。
他涨红了脸。幸好在夜里,夜又极黑,谁也看不出来。
这么一折腾,给了他一小段回旋的时间,他编出了一个理由:丢了一个烟嘴儿,玉石的,能发光。他认为能找到,就沿街寻了过来。
这个貌似合理的理由,把不大动脑子的唐家三姐妹给说服了。她们不约而发出了“啊呀”一声,算作恍然大悟。
“没找到吧。”唐伊苹说。
“没找到,”周子扬平静了一些,他借机抱怨“说是会发光,其实可能发不了光,如果能发光,早就看见了。”他向后退了一步,说,“明天再说吧,明天再说。”
“那可不行,明天,明天就晚了,不知被谁捡去呢。”唐伊苹焦急的说,“玉石烟嘴儿,一定挺值钱的,若是让别人捡了去,就太可惜了。如果是咱本村的,还好些,有可能还给你,若是叫外村人捡了,就成了人家的了。”
“嗨,值不值钱又能咋样,大不了不抽呗,戒烟呗。”周子扬说。
“那也不能平白无故的就叫人捡了去呀。”唐伊苹说着,急急的跨出去几步,似乎烟嘴就在身边脚下似的。
就这样,四个人在村路上,在暗黑的夜里,寻起了这个根本不曾存在过的烟嘴儿。
一开始,他们离得很近,也就是相距一两米,后来,渐渐的就疏远了,有的走到前面去了,有的落在后头。南北向也拉开了距离,除了周子扬,那姐儿仨,都猫着腰,低着头,如沙里寻金一般的搜索着。
周子扬心里怀着鬼胎,只有笨手笨脚的装模作样。还不断地自我检讨:“都怪我这个人,粗心,不管啥东西,揣兜里就不管了。”这样说着话儿,他发现,离他最近的,是唐伊苹,那姐儿俩,一个落在后面,一个在远一些的墙跟处。
温热、甜香的气息再次袭来,周子扬觉得腿脚有点不大听使唤,手也不知放在什么地方才好,他想再找几句话,可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其实是脑子里一片空白,而且灼热,一个词儿也没有。
这个过程中,他摔了个跟头,其实没什么东西绊他,是他的左脚右脚绞在了一起,躲闪不开,再加上猫腰低头,重心不稳,他就顺势扑通一下倒在地上,双手、前胸着着实实的仆倒了,整个一个大马趴,也类似于狗抢屎。
胳膊和下巴肯定是搓破了,是不是渗了血,无法断定,冲那钻心的疼,至少伤了皮。他想呻吟一两声,但又觉得不妥,只好咬咬牙,双手撑住地面,想尽快站起来。
一双手抓住了他的一支胳膊,同时,他也听见一声询问:“咋样,摔哪儿啦?”他答应了一句“没事儿”,便一使劲儿,站了起来,可抓他胳膊的那双手却没离开,依旧停在他的胳膊上。而且,他分明感觉到,这双手在一点点的加劲。
稍远一点的地方,也有一个声音询问:“摔倒了吧,肯定是绊上啥了,咋样啊?”
“没事。”周子扬还用那两个字回答,他似乎已没有了别的言词。
此时,唐伊苹离周子扬很近,她的双手抱着周子扬的胳膊,如果能看清楚的话,是一种把这支胳膊拉到怀抱里的架式。有一刹那,她几乎依傍到这个臂膀上。周子扬的胳膊已经感受到了来自另一个身体上的温暖与柔和。隐隐的,他也感觉到了一种拉向那个怀抱的力量。
或许有几秒钟的时间,一支胳膊和一个怀抱紧紧相依。原本那双手只是抓着他的胳膊,但有一瞬间,改变了动作的性质,一下子抱过去,像抱婴儿一样,他的整个胳膊便进入了一个怀抱里。当然,这个时间极短,只有一霎,那双手就疾速撤离了,他的胳膊被推了出来,具有了做错事赶紧更正的意味。周子扬和唐伊苹重又站到距离一米以外的地方。这样站了大约两三分钟,他们都没出声,也没有任何举动,只是那样直直的站着。
“摔疼了吧。”隔了一小会儿,唐伊苹问。
“有点儿,破了点皮儿。”周子扬回答。
“到底是啥绊了啊?”唐伊苹问。
“说不好,是块石头吧,也许是个坑。反正脚下不平。”周子扬努力地挤出这样一句话。他向夜幕中的唐伊苹看了看,见唐伊苹的眼睛闪着亮光。
“若在白天,倒还能加点儿小心,这么黑,哪看得见呢,加多大小心都没办法。”唐伊苹说着,欲探过身子来,看看脚下。
没等周子扬有反应,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黑灯瞎火的,干啥呢?”
“找烟嘴呢,玉石的。”有人回答。
“啊哈,好东西呀,谁的手指缝这么大,把玉石烟嘴都丢了。”周子扬听出来了,这个声音是明国立的。
尽管隔着浓浓的夜幕,周子扬还是分辨出了明国立的方位,甚至站姿和表情。他的心“腾”的一下顿住了,似乎被一件钝器撞了一下,一个念头在脑子里横冲直撞:明国立可能一直跟在他身后。也就是说,他在唐家后墙外转了十几圈,不仅唐家人看见了,明国立也亲眼目睹。
“我呗,还有谁这么粗拉。玉石烟嘴,闪夜光的,丢了。”周子扬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一些。
“那咱可得说好了,谁找到就是谁的。”明国立说。
“哪有你这么说话的,人家丢的东西,你拣了,就成你的了?”唐伊苹说着,跺了一下脚,村路发出砰砰砰的响声。
“不归我也行,若是拣到了,咋也得表示点感谢的意思。”明国立接了一句。
他们并没有马上就投入到寻找中去,而是站在浓黑里聊了一会儿。他们彼此隔着一小段距离,即分不清面目,更看不到表情,面前只有一团黑影。他们只能靠声音来确认彼此是哪一个。
在这个过程中,又有几个,甚至十来个人凑过来,只要一抬眼睛,就会看见近旁散着越来越多的黑影。这些黑影悄悄摸摸的、幽幽的从夜幕中显现出来,似乎这些人原本就隐在黑暗里,现在,阴险地现身了。
“真的会发光吗?”有人问。
“是那么说的,夜里发光。”周子扬答。
“那,咱找找看,即会发光,肯定能看见。”有人这样说。
黑影开始隐去。他们不是一下子散开的,而悄然消失了一个,过一会儿,又消失一个,似乎对周子扬怀着十二万分的不放心,生怕他跑了,要留下几个人盯着他。
远处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也有喧闹响起来。更多的人来了。丢玉石烟嘴的事儿,已经传开了。
再后来,有人点了风灯出来,一盏两盏,也有不方便点风灯的人,点了一支火把出来。这东西很亮,忽拉拉的燃烧着。
没多大一会儿,除了周子扬,大多人手中都捧着一点亮光。一条村路,立刻光点摇曳,点点光亮连成一片,极其绚烂。
“到底丢在哪儿啦 ?”有人问。
“谁知道啊,听说就是在这儿丢的。”有人答。
有人开始描述这支根本不存在的烟嘴。包括它的形状、质地、工艺和上面所带的花纹,甚至还有一人对其有没有箍,是铜箍还是银箍,进行了具体的分析。更有甚者,有人十分准确的说出了这支烟嘴已经用了多长时间。
“玉石烟嘴,肯定用了七八年了。”一个人说。
“十来年也是可能的。”也有人这样信口开河。
在这种吵嚷声中,有一个声音特别亮耳朵,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对这支烟嘴进行了价值评估。他列出了几种可能,比如说和田玉刻的,值多少钱,昆仑玉雕的,值多少钱,如果是翡翠的,应该值多少钱,当然,如果使用年头长,价格还会更高。
这么一来,人群立刻沸腾了。有人甚至开出了一个价码,如果哪个人拣到了,应该得多少赏钱。
有人说五元就不少,但也有人说,至少得十块钱,这么个珍贵的东西,五块钱是万万搭不住的。
“不会埋在沙土里吧。”有人这样估摸。
“没准呀,那东西沉实,一砸就进土。即便没砸进去,有谁路过,一脚踩上,也就进土里了。”有人语调分明地说,似乎已亲眼见到了。
“妈呀,那可别踩坏了呀,踩坏了就不值那么多钱了。”有人开始担心。
“没事儿,找个打烟袋锅的,上个箍,还能接着使。”听了这话,刚才还在担心的人放心了。
过了一会儿,人们为了方便寻找而进行了组合,形成了许多个小组,有仨人的,有俩人的,更多的是俩人。当然,还有单个的。这样的人,不想让别人分享自己可能获得的果实。每一点亮光下面,都移动着人影。
明国立提着一盏风灯,灯罩擦得锃亮。他凑近了唐伊苹,见唐伊苹摸黑搜寻,便说:“那么一个小东西,有亮都怕看不见,摸着黑哪能找得到?”
“你说错了,那东西是玉石做的,会发光,越黑越明显,有了你这点亮,反倒显不出来了。”唐伊苹回应一句,闪开一步,继续寻找。
“照你这么说,那东西就是夜明珠了,或是用夜明珠做的了?”明国立笑着说。
“差不多吧,应该是同一种东西”唐伊苹说完,跨出去两三步,进入黑暗中。
“我不信,我咋就没听说过谁的烟嘴会发光,”明国立欲跟过来,他刚一迈步,唐伊苹就急急的跑了两三步,再次隐入暗夜里。
“我还有一个不信,周子扬,周家啥时有了这东西,从没听他们说过呀,周老大的烟袋嘴是琉璃泡子的,我见过。”他对着唐伊苹隐去的方向说。
“唉,你这个人,咋跟你说呢,谁家有啥东西都得向你报告一声呀,你咋就那么看不起人呢,人家露出来的,是琉璃泡子,藏着的,也许是玉石,咋的,你还不许呀?”唐伊苹边说边走,速度越来越快,后面的几个词,几乎听不见,如飘渺的雾一般。
尽管如此,明国立还是追了过来,他一个虎跃,直跨到唐伊苹面前,风灯在他手里猛烈地晃了几晃。他小声说:“我这样说是有缘由的,周家过的日子,是平常日子,不可能有那么厚的家底儿。也没听说他家有过什么祖传的宝贝。再说了,若他家真的压柜底的老东西,周子扬也不会————”
“是你硬逼着我这样说的,可不是我非要这样说不可的。我告诉你,你这个人,哪样都好,就是看人看事只看皮不看瓤。”唐伊苹说了这句,一抬腿跑开了。
吵嚷声自四面八方响起来,唐家后墙外的这截村路上,已亮起了不下三四十点灯火,聚集了差不多百十来人,人们都在取笑近旁人的丢丑露怯的事。
“哎,快看呀,爱民把树棍子当烟嘴啦。”有人大声叫喊。
“嘿,那还算好的,石头摸着了一根狗屎橛子,硬说是烟嘴儿。”有人边说边笑。
在这个过程中,被误作烟嘴的东西,除了以上两种东西,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物件。比方一段猪或羊的骨头,一段树根,甚至半截死蛇。
每当有这样的消息传开,人们就会借机一通大笑。同时还会有人戏谑的说:想钱想疯了吧,把这当梦了吧,若是在梦里,狗屎绝对可能变成玉石,但现在不是梦,做梦娶的媳妇不算数。
这样的话,又引起了一阵笑。因此,尽管发生了这么多失误和意外,人们却都兴高采烈,笑语喧喧。而且,在不知不觉中,人们发现,光亮开始疏离,东一点西一点,有的隐入胡同,也有的干脆熄灭了。余下的那几点,如鬼火一般,软软的摇着。
宋凡芝凑过来,站在明国立对面,说:“帮我照个亮儿,我保准能找到。我昨天夜里做了个好梦,今天手气肯定好。照这儿。”她把明国立引到一段墙下。
“小唐说了,那东西会发光,越黑越明显,一照就看不见了。”明国立说。
“明国立,我就听不得你说出来的‘小唐’这两个字,人家孔老师说出来,溜光水滑,缎子似的,一到你嘴里,就拉拉巴巴的,猫屎似的。你不觉得硌牙吗?我说,我也是个二十来岁的人了,怎么谁的话都听呢?大凡听到什么话,都得过过脑子,来,照这儿————”宋凡芝说。
二人来到墙眼处,四下里照了一圈,没见到类似于烟嘴模样的东西。“不管放光不放光,灯一照,肯定能看见。不管啥东西,都怕亮。”宋凡芝又接上一句,见明国立还不接言,便又说:“我不明白,烟嘴这种东西,叼在嘴上,咬在牙上,咋会掉下来?”
“有时也装在兜里。”明国立隔了一会,简短地跟了一句。
“装在兜里就会掉下去了?我这兜,也装过不少东西,头绳呀,发带呀,手绢呀,都有,咋不会掉下去呢?”宋凡芝这样絮絮的说着话的时候,明国立已快步离去了,走远了。
亮光再次稀少,人声寥落下去,最后,当村路上只有周子扬、明国立二人时,明国立把风灯熄灭了。
“不知让谁拣了去。”周子扬说。
“真有那种人,悄悄摸摸的揣在兜里不出声?”明国立问。
“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周子扬这样应着,向家门的方向走去。
“哎,我问你,你这烟嘴,打哪来的?”明国立问道。
“祖传的。”周子扬的回答极简短,仿佛多一个字也不想说。
“啊,真让我猜着了。敢情你家祖上真的不是一般人家,真留下东西了。说说,那东西值多少钱?”明国立认为找到答案。
“嗨,一个破烟嘴,一文不值。”周子扬说着,快走几步,想甩掉明国立,明国立却不舍不弃,也快步跟上来,没办法,周子扬只好接着说,“石头的,抽烟的,不值啥钱。”
“即是祖传的,肯定有点来历吧。”明国立转移了话题。
“没听说有啥来历,没啥来历。”周子扬说完,一拐弯进了胡同,他在那里撒了泡尿,然后,故意多停留了一小会儿,才挪挪蹭蹭的出来。这时,明国立不见了,看样子是走远了。
十顷地的夜,复归于沉寂。
周子扬在原地站了许久,他想发出点声音,哪怕像猫头鹰笑一声也行,但没笑出来。
十四 换装起风波
自从入了伏,雨就遁了形迹,十顷地一本正经地大旱起来。太阳从早到晚明晃晃的挂在天空,田里的庄稼打了蔫,荒地里的野草也黄了尖。人们全都闲了起来,没事可做,天天到西粮库看热闹。
天气炎热,屋里的人又这么多,四个水桶粗细的出气孔无法把屋里的污浊排出去,没办法,袁守忠带了人,开了四个大窗洞,胡乱地凑了四副窗户安上。这才算是有了窗户,空气可以自由出入了。
自从开了这几扇关不严的窗户,门上的锁就失去了作用。一大早,就有人从窗户进到屋子里,扔下一顶破帽子或旧垫子之类的东西,给自己占了一个正中央的位置,然后便扫地洒水,等秦月或是其他什么人开锁进屋,屋子里已聚了闹哄哄的几十个人,正在肆无忌惮的大声说笑。
等这年夏天最炎热的时节一到,京剧《智取威虎山》也进入了彩排阶段。有一天,公社派来了一辆手扶拖拉机,送来了服装道具。当下,孔令智就把这些东西分发到人头,归个人保管。“没严实的地方搁。”这是他的理由。
第一个领服装道具的人是周子扬。别人都是一套戏服,他两套。一套军装,一套打虎上山的土匪装束。另外还有手枪马鞭等物,林林总总一大摞。刚到手,人们就撺掇他穿上,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那天,周子扬只穿了背心和裤子,身上别无长物,他三下五除二就把戏装套上了。孔令智上前帮他扎腰带,挎手枪,然后推了一下他的背,说,“转过来,让大伙看看,像不像杨子荣。”
在此之前,他一直背对着众人,系扣子,穿裤带,都不好面对大伙。人们看到的是他的背影。人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两条腿装进了国防绿裤子里, 那个略显瘦弱的肩背裹进了军装里边,只这个背影,已使这个人发生了令人惊异的变化。那个穿补丁摞补丁裤子和白背心的庄稼小伙,瞬间从人们眼前消失,像经典戏法里的大变活人一样,再现身的竟是一个挺拔英武的军人。刹那间,周子扬如一棵遭了虫的白杨瞬间幻化为一株傲雪的青松。
给他系腰带的时候,孔令智站在他的背后,把一条酱色的腰带从腰后拢到前边,又转过去扣上。经这东西一束,嗬,周子扬的背影现出了两道曲线,如同铁棒紧了一道金箍,人,立刻威风了不少。人们都奇怪,平白无故的,腰上系了条带子,个头就长高了两三寸,人们见状,都诧异万分,并开始了嘁嘁喳喳的议论。
“真的呢,人是衣裳马是鞍,换了身皮,就改样了。”这是个女人的声音。
“嗨,人呢,就是耍个年轻,年轻时,换点新的就好看,年岁一大,啥衣裳都不顶用。”说这话的,是个四十岁的汉子。
“妈呀,看后边就成这样了,不知前面啥样呢。”这是个女声,很娇嫩。
系上腰带,孔令智为周子扬抻抻下摆,扯扯两肩,拉拉袖口,把手枪拿过来,在手上掂掂,这时,有人问:“孔老师,枪里有枪子吗?”
“没有,假的,木头的,涂了墨汁。”孔令智这样说着,转到周子扬前面,把手枪装进匣子里。
人们都以为,那天的太阳格外亮,其实,三伏天,只要天上没有乌云,晴着,太阳天天都这么亮,至于有多亮,人们根本无从知晓。因为人们根本不敢正眼看。
孔令智让周子扬转过身,周子扬并没有立即行动,他思谋了一会儿,拿捏了一个造型。这是剧中杨子荣的经典亮相,即右手握着手枪,左臂微曲,目光炯炯,英气逼人。他把持住这个姿势,努力的把表情固化在脸上,然后以右脚为轴,缓缓地转过身来。
一刹那,西粮库里寂然无声,如同瞬间凝固了一样。人们都顿在大睁眼睛、大张嘴巴的表情上,人们都以为眼前这个人是一尊神,刚刚从天而降。
苍蝇们不知白这是怎么回事,它们成群结队的从窗户飞进来,肆无忌惮的在人们面前飞舞,也有的竟然落在人们的鼻翼,唇边,甚至眼角。
没有人驱赶它们,人们都在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周子扬,大概有十几秒,才有人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寂静中,吐气的声响十分突出。
“谁呀,喘口气还使这么大的劲儿,和放屁似的。”有人开了个玩笑,马上就引发了一片笑声。吐气的那人不高兴了:“咋说话呢,你喘气是放屁呀?”
若在以往,这种闲话会持续一会儿,可这天,人们对此不感兴趣,有人撺掇:“周子扬,再摆个别的架儿,让我们开开眼。”
“胡说,这是周子扬吗?这不是周子扬————”有人大声在纠正刚才那人的话,可没等他说完,就又能插进来一个声音把他打断了:
“不是周子扬是谁呀?换身皮就不是他了?”
“当然不是了,这模样,不是周子扬,是杨子荣,人家杨子荣才是这个架呢。”说这话的人肯定有几分小聪明,他语气中显出几分自得,又有点不屑。
没人再搭茬儿,大概人们认同了这个说法。周子扬收了握枪的造型,站成了一个标准军姿,问:“是这样吗,这行吗?”
人群一阵乱,有人说是,有人说不是。这时,唐伊苹在不远处提醒了一句:“深山问苦里的那个。”周子扬听了,侧身,扬手,摆出一副雄鹰起飞的架式,再把头甩过来,面向着人们。
人们又愣了一阵子。
冷不丁的,跑过来两个小孩,八九岁的样子,他们要摸周子扬的手枪。被周子扬挡开了。
“别动,小心走了火,崩死你。”
“不信不信不信,要不,你崩一个看看。”其中一个小孩不想放弃。
“崩你一下,就没命了。”周子扬把手枪抽出来,在两个孩子眼前一晃,重又装回匣子里,“看见了吗,这是枪。”
“我看是假的,不是真枪。”一个孩子说。
“胡说,假枪能打土匪吗,能打死栾平、枪毙八大金刚、活捉座山雕吗?”周子扬厉声吓唬那两个孩子,他的声音严厉,真和杨子荣似的,还真把两个小孩吓得倒退了两三步。
趁了这功夫,七八个人,有男有女,大半都是年青人,涌了过来,把周子扬围在中间。有的摸他腰间的皮带,有的捻捻上衣前襟下摆,还有的打量他衣服的扣子。
“这军装,是真的吗?”有人问。
“不是不是不是,戏服,专为唱戏做的。”孔令智答。
其中一个小伙子把手枪从周子扬匣子里抽出来,拿在手上,举到眼前,说:“木头的,真是木头的,远看,和真的似的。以为是铁的呢。”
这一拨人撤去,又上来一拨。人们像辨别真假美猴王一样,凑近了把周子扬看了个仔细。
“还是那个人,没变。”人们返回原处后,恍然大悟似的说。
“看你,这话说的,外头裹的,那是衣服,里头的,还是原货。”有人自作聪明。
“可咋就觉得不再是那个周子扬了呢,好象变了个人似的。”这样说话的人,似乎感慨颇深。
这场纷乱中,唐伊苹一直站在离周子扬很远的地方。一开始,他们之间距离并不远,但自从有人挤过来,她就像波浪中的一朵泡沫,一下子被荡到远处去了。她想向周子扬这边看一眼,无奈眼前全是脊背,而且都比她高出许多,她只好远远地站在窗边,听着人们说些什么。
“军装是假的,枪是假的,全是假的。”有人这样说,这是个女声。
“唱戏嘛,当然是假的了。若都是真的,一不小心就会崩死人。”还是个女声。
有一瞬间,在人们走过来走回去的空档里,她从人缝间看见了周子扬的一个侧影,周子扬正大说大笑,牙齿闪着亮光。
孔令智已开始发放第二个人的服装和道具了。这次是参谋长的。他把衣服一件件地抖开,举到明国立面前,说:“国立,咋样,威风不?”
明国立左手接过来,搭到右胳膊上。这中间,仍然有人围住周子扬,也有人在远处指点周子扬。更多的人,互相间议论的,也是周子扬。竟没人注意到明国立正在领的东西。
石头凑上来说:“周子扬,一会儿,等你脱下来,我穿穿行不行?”
“你有服装,穿自己的。”周子扬不高兴的说。
“可别说我那服装了,我刚才看了,穷老头穿的,比我身上穿的好不了多少。 我想穿你这套衣服照张相。行不行?”石头再次请求。
“不行,这衣服是唱戏穿的,往你身上一套,还不知弄成啥样呢。再说,我的戏服,穿到你身上,也不合身呀。”周子扬一点活口也不给。
不远处,明国立正在试穿戏服。他套上裤子,穿上上衣,系上腰带,然后再披上大衣,当然,腰间也挎了手枪,他的这只手枪比周子扬的那只小了一些。
“周子扬,你就让石头穿一次吧。他想穿着照个相,就借给他一次。唉,饱汉不知饿汉饥,石头想用这张相片云晃个媳妇呢,是不是呀,石头。他可不像你,周子扬,你,左一个右一个的————”有人这样劝解,替石头说话。
周子扬摸着手枪,瞅瞅裤子,抚抚袖口,说:“石头,你去借明国立那套呗,你和他个头差不多,再说,他还有大衣呢,能照两张。”
石头似乎被说动了。他拨开人群,转出去到明国立跟前,刚要张嘴,却停下了。他竟不由自主地打量起来,从头到脚,从脸庞到衣服。
“石头,咋这么看我呀,不认识了吗?”明国立笑着说。
“认识,当然认识,不管你穿啥衣裳,一眼就认出来。明国立,你说怪不怪,你穿了这身衣裳,让人一下子就看出来的,还是你,不是少剑波,还是像你自己。”
“废话,石头,你这么大个人,咋尽说没用的呢,我就是我,不管穿啥衣裳,还是我,难道我一换衣服裳,就成了别人了?”
明国立说完,哈哈大笑。他用右手食指点着石头的脑门:“你呀,石头,白活了三十来年,话都说不好。”
石头这个人,还真是人如其名,身上带着石头的硬实。他倒退了一步,说:“明国立,我是不太会说话,也没你那么高的文化,可我就觉得你还是你,一眼就会认出来,你穿上这身衣裳,还是你自己,一点也没变。”
“听听,大伙听听,”明国立越发笑得不行了。他几乎上前来要给石头一拳了。“我不是我,我又能是谁,我是那种人吗,一换衣裳人就变了?我是孙悟空啊,七十二变呀,孙悟空不管咋变,那根尾巴,那个猴子屁股还变不了呢。”
在这段时间里,已有些人围着明国立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了,有人小声说:“可不真是咋的,石头说的没错,你还是你,一点也没变,和没换衣裳一样。”
“又来了一个,咱十顷地今儿是咋啦,有一个石头还不够,又多了一块木头。我若不是我,那我还会是谁?”明国立越发觉得这种话可笑。
“不,我不借你这身衣裳。”石头说。
“石头,你以为你是谁?皇上的二大爷?我还得上赶着借给你衣裳?听你这话,不是没文化,而是根本就没脑子。”明国立有点生气了。
有人上前来说明原委:石头要借周子扬的戏服照相,周子扬不借,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来借明国立的。
“石头啊石头,你真是块石头。心眼子和石头一样,没洞眼呀。周子扬不借给你,你就以为我会借给你?你还大嘴巴说不借我的,你也不怕大风闪了舌头。听你这话,我倒要问问,都是一样的戏服,你为啥偏借他的,不借我的?”
明国立这样发问,引起了身边人的兴趣。有人急忙跑到周子扬近旁,打量一眼,再跑到明国立身边,细瞧一番。有的人还轮番了几个来回,非要看出个究竟。
其实,周子扬和明国立之间,距离并不远,充其量五六米而已。但由于二人都被人群包围着,里三层外三层,挤进去看明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很明显,周子扬身边,围了一群没出嫁的大姑娘,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和刚结婚不久的小媳妇。明国立身边,则站着几个中年壮汉和一些老头老太太,当然,也有几个生了四五个孩子的母亲。人们跑到周子扬那边去,就得加点小心,剐了蹭了那些人,都不太好,因而,周子扬的四周,人层格外厚。
在人们两下里串来串去的过程中,石头经过一番捉摸,说了下面一大篇话:
“咋说呢,说不明白,可就是这么个事儿。周子扬一穿那衣裳,就不是周子扬了,就让人认不出来了,就好象变了个人似的,人们说他那模样就是杨子荣,他一穿上,就是杨子荣了。杨子荣到底啥样,咱没见过本人,只看过电影,即便那人来到咱眼前,咱也认不出来那就是杨子荣。周子扬一穿上那衣裳,就面生,而你穿上这衣裳,还是你,一眼就认出来,和没换衣裳一样儿。”
说这话时,人群静了一会儿,包括那些正在大发议论的人,都停止了说话,侧耳细听。人们都觉得石头这人虽憨,心眼子实,但这几句,倒在搭在了理上。
只有明国立听不得这种话,他耐着性子等石头说完,皱着眉头说:“石头,我咋听,也觉得你这话是废话,更是胡话。人,不管穿了啥样的衣裳,都还是那个人,换皮换不了瓤,你这话,只有疯子才说得出来,所以,你这话,不仅是胡话,傻话,还是疯话。”
明国立说着,拽着石头挤出人圈,挤进了周子扬四周的人圈里,指着周子扬问:
“石头,你问你,他是谁?”
“周子扬啊。”石头脱口而出。
“咋样,石头,你刚才还说周子扬穿了戏服就认不出来了,就变成别人了,这你咋就一下子认出来了。石头,你没疯,也没傻,你没认错,石头,一点都不错,他就周子扬。”
明国立瞪大眼睛看着石头,他想让石头体会一下自相矛盾的滋味。
“是呀,他就是周子扬呀,我没认错人。”石头懵里懵懂的说。
“石头呀石头,你是得换换脑子了,我再问你一遍,告诉大伙,他是谁?”明国立又问。
“周子扬。”石头再次脱口而出。
“怎么样,大伙听听,他刚才还说周子扬穿了戏服就不是周子扬了,就认不出来了,这么一小会儿,他就又认出来了。石头,你这个洞眼是嘴呀还是别的,你可别把它当成别的东西。”明国立说。
四周的人,一下子全都大笑起来。此时的笑是那种自身体里喷发出来、无法控制的。石头却笑不起来,他迷茫地看着人们,不知人们到底笑什么。
“石头,告诉你,周子扬不借给你戏服,我也不借给你,你还是穿着常猎户的衣裳去照相吧。”明国立挤出人圈,重回自己原来的位置。当他站稳的时候,发现身边空无一人。人们都跑到周子扬那边去了,当然,也有人在远处的墙角互相聊天。
这一阵子,参加学戏、排戏的人们,都陆陆续续地领到了自己的戏服。
南亚芳领到了李勇奇妻子的戏服。她穿上,站在阳光下,问人们:“咋样啊,合身不?”
“我说,五嫂子,这哪里是戏服呀,这分明就是你的衣裳嘛。和你平常素日穿的一模一样啊。我说啊,五嫂子,看来,你这个人还真是命里有缘,那做戏服的人是你的亲戚吧,量了你的身材做的。连上面的窟隆、补丁都一样,嗯,有点不同,是有点不同,这戏服上没嘎巴,但有油点子,水点子。”
说这话的,是个年轻的媳妇。
还没等南亚芳搭腔,马上就有人开了嗓:“那好办,让五嫂子穿上,不超一天,保证沾上嘎巴。”
“哎,你这话说得不大对呀,你有点老眼光看人了,这一阵子,咱这五嫂子身上没嘎巴了,真的没了,一星也没有了。”有人笑着说。
“真的吗?合身吗?真和我的衣裳差不多?”南亚芳问。
苏爱民挤了进来,他怀里抱着一包衣服。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就说:“五嫂子,你穿上这衣裳,真像一种人。”
“哪种人?”人们问。
“旧社会的穷人。”苏爱民掰着手指头点出几个人名,“白毛女,沙奶奶,李奶奶,吴清华。你们看,像不像这些人?”他问了一句,然后又说,“在万恶的旧社会,地主老财剥削咱老百姓,咱日子穷啊,穿的,就是这样的衣裳。”
“说的也是啊,李勇奇家里不是叫座山雕抢光了嘛,土匪三天五日就来抢,有点东西全叫人抢去了,穿的肯定不行啊。”有人这样解释。
南亚芳解开了一个扣子,要往下脱。
“五嫂子,不用脱,穿着就行。这就是你的衣裳,穿上,你还是你,你原来啥样,还是啥样。这衣裳,还别说,就是给你做的。哎,五嫂子,这不会是你自己的衣裳吧,咋就这么合身呢?”说这话的人一本正经,听上去不像是开玩笑。
南亚芳把解开的扣子扣上,她问了一句:“孔老师,我穿着了,行吗?”
孔令智笑了笑:“随便你,彩排这几天,你想穿就穿。”
南亚芳放下心来,她走了两个来回,意在告诉人们她穿的是戏服。但没人关注她,也没人问她关于换衣服的事。直到她觉得热了,捂了一身汗,才脱掉,叠好,托在手上。
“脏了,破了,咋办呢?”南亚芳问。
“脏了自己洗,破了自己缝。”孔令智回答。
“那要是丢了呢?”有人开玩笑。
“丢了就赔。”还是孔令智。
“哎呀呀,像五嫂子穿的这戏服,石头、苏爱民穿的这戏服,丢了好办,在家里拿件就行,拿来就能顶上,上差下差差不了多少。周子扬穿的那种、明国立穿的那种,就不行了,得另想辙。”有人打着哈哈。
“这话说得也是,老百姓的衣裳嘛,都差不多,那军装,咱当然就没有了。哎,你们看,秦月穿的那种,咱家里也没有哇。”有人看出了点眉目。
孔令智告诉人们,秦月扮的八大金刚中的匪参谋长,身上穿的是国民党军队的将校服。
“啊哈,挺威风呀,敢情八大金刚是这样的。”人们听到这样的话,忽拉一下围过来,细细地观察秦月的戏装。
秦月本来就身材高大,被这套将校服一打扮,英姿勃发,勇武有余,颇有几分杨门女将的风度。
“啊呀,八大金刚原来是这样的呀。”有人异常惊奇。
秦月提着手枪,大步地在空旷处走了一个来回。她没戴那顶狐皮帽,她觉得那东西不好看,有损女子容貌。
“这也不是八大金刚啊。”有人质疑,“八大金刚有这么威风吗?八大金刚的衣裳有这么好看吗?”
“瞎说,不是八大金刚又是啥,这衣裳,这靴子,都是国民党的,那时候,国民党比咱共产党富裕,人家的军服比咱的好。”总有人卖弄小聪明。
这时,唐伊苹扮的小常宝、宋凡芝扮的李勇奇母亲、肖淑贤扮的卫生员、秦东山和袁守忠扮的座山雕和栾平,都装扮上了,纷纷亮相。一时间,西粮库里,解放军战士、国民党军官、老百姓以及穿老百姓衣服的土匪,全都混在了一块儿。冷不防的一回头,就会看见解放军战士和国民党军官在亲密交谈,或者,一个扛枪的土匪正在和老百姓说笑。
“比唱大戏还热闹。”有人兴奋地说。
孔令智依旧穿着那套八路的军服,只不过外衣换成了半袖,也是灰色的。现在,他正和秦东山商量事儿,秦东山一副地主老财的打扮,皮坎肩,缎子袄。
“土匪和八路军这么个样,算什么呀?”有人凑过来打断了他们,农民们历来都是这么鲁莽,他们认为没啥不可以说的话。
“说说搭戏台子的事。”秦东山解释。
“你们说啥,我不想打听,也不想知道,我只看着你俩这样招人乐。你,一个老土匪,你,一个八路军,见了面不抄家伙,不打不骂,亲亲热热的,和哥俩似的,不招笑吗?”
“那招啥笑哇,我们说正事呢。”孔令智回了一句。
这么几句话下来,就引来了一大群人围观。他们看了一眼,便轰的一声笑了。笑过之后,又忍不住再打量一次,再笑一次。
“真的这么好笑?”孔令智问,“重庆谈判的时候,毛主席还和蒋介石合过影呢。”他想把这事说明白。
“妈呀,毛主席和蒋介石合影,那得照成啥样啊。毛主席那样威武,盖世英豪,蒋介石那样寒碜,瘪三似的,往一块儿一站,妈呀,和谁和谁似的呢————”
说到这里,人们便在人群中搜寻,你看我,我看他,大伙都想找到可以与之相像的搭配来,参加这场视力搜索的人,男女老少都有,其中包括孔令智。
“这两个————”
有人把周子扬推过来,有人把苏爱民推过来,一个解放军军官,一个穿老百姓衣裳的土匪,俩人并肩的一亮相,人们便以为,毛度席和蒋介石的差异,就会有这么大,绝对的天壤之别。
孔令智马上意识到了不妥,得立刻把人们引开。他大声说:“明天,咱就搭戏台,敲敲锣,打打鼓————”
但人们不听他这一套,人们依然盯着周、苏二人,见他们一个相貌堂堂,天兵天将一般,一个则像被抓现行的小偷,猥琐不堪。大伙先是观察,然后大笑。
等笑声略略平息,孔令智大声的描摹戏台的模样,他想用这个分散人们的注意力。但是不行,人们依然挤住周苏二人,不让他们挪动哪怕半步。一大群人站在他俩对面,边看边笑。没办法,袁守忠只好大声宣布,戏台完工那天,要吃顿粘干饭。这一招,算是给周苏二人解了围。
“为啥吃粘干饭呀,吃点别的行不行?”有人打着哈哈。
“粘干饭好呀,粘干饭就把咱十顷地人粘到一块了,粘成一个蛋了,和一大蛋蚂蚁似的。”袁守忠说,“再说,别的,咱也没啥呀,库里只有五斗黄米。”
其实,只要吃上伙饭,不管吃什么,十顷地人都高兴异常。特别是今年,不仅有粘干饭吃,还有大戏看,人们的高兴劲已经没法抑制了。
这时,如果有哪个人一回头,就会看见解放军、国民党军官和土匪及百姓混在一起,几个老百姓围住一个战士,也有几个百姓站在国民党军官身后。这个场面使得西粮库比戏台还热闹。
“看见没,小常宝和杨子荣,嗯————”有人向窗边使了个眼色。
虽然穿上了小常宝的衣服,唐伊苹依旧那么俏丽。她的面庞从朴素甚至破旧的男性服装里突显出来,越发清新美丽。
人们听不见二人在说什么,但大伙都看得出来,他们非常投入,忘了身处的环境。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足一尺,人们发现,有一次,唐伊苹一抬胳膊,指尖竟然触碰了周子扬的手腕。
大概经过了一分多钟时间,屋子里面百十来人都安静了。大伙不约而地看向周子扬和唐伊苹,竖起耳朵听他们在说什么。
前面的话,自然没听清,在众人安静下来的一刹那,唐伊苹的一句话响了起来,格外清晰:“我看,扮常猎户的演员,得换————”
显然,周、唐二人都没意识到他们已经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他们一直沉浸在二人所争论的问题里。周子扬说:“换,换谁呀,别人没那一脸的胡子。”
这句话一说出来,人们都去搜寻石头。按理说,石头不会演戏,只因满脸胡子不用化妆,成了天生的常猎户,才得以扮个角儿。在学戏过程中,孔令智在他身上没少费了功夫。
石头确实长了满脸的胡子,上唇,下巴,两腮,连成一片。十顷地人把这种外貌叫“猪毛笼头”。以往,石头因自己的猪毛笼头脸而苦恼,他认为相亲十几次都归于失败,全缘于这张胡子脸。但众人不那么以为,其中有几次,他刮了胡子去打对光,人家也没看中他。但这次,猪毛笼头脸,却帮了他的忙。
“啊,你说的是他那猪毛笼头脸吧,非要那样的胡子不可吗?”唐伊苹反问。
这时候,屋子里已经静到了极点,如果掉地下根针,都会听见声响。她的这个声音,特别响亮。人们的目光在石头、唐伊苹和周子扬三个之间来回穿梭,尤其盯住石头看个不停。
“唐伊苹,别小瞧人啊,我咋啦?我差哪儿呀?凭什么要我换下去?”石头在人群里发问。他的声音抖抖颤颤,词与词之间的间隔长短不一,有几处,他竟然顿住,似乎气儿不够用了,又攒了点儿,才够吐出一个词的。
唐伊苹这才清醒过来,知道自己的话被人听了去,便一下子乱了阵脚,不知说什么才好。恰巧此时,宋凡芝落井下石:“石头也不容易呢,这些天尽挨训了,天天红头胀脸,要不是天生脸皮厚点儿,血早就窜出来了。”
石头见有人撑腰,便三步两步从人堆里挤出来,站到了唐伊苹、周子扬面前,说:“换不换人,你俩能说了算呀,那得听孔老师的,人家才是当家的呢,你俩背后一嘀咕,就换人了?”
“石头,他们是说着玩的,不换你,换谁也不换你。”明国立也走过来,站在石头身边,俩解放军军官,身边各搭配了一个老百姓,四个人相对而立,颇具舞台效果。
“我说周子扬呢,是他狗眼看人低,不出好主意。”石头以满有理的口气说,同时上前一步,离周子扬更近一些。
“不是他的主意,是我的主意。”唐伊苹解释。
“不是你出的主意,我都听见了,清清楚楚,”石头抬起右手,指着周子扬的脸,说,“咱俩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哪得罪你了,你非要把我挤出去————”
明国立本打算有几句话说,见石头把茅头直指周子扬,便后退了一步,一侧身,向唐伊苹那个方向凑了凑,这样,石头和周子扬,就有点一对一的阵势了。
石头见周子扬一直不出声,便以为他怕了,又增了几分底气,他质问:“周子扬,你凭啥要挤掉我?”
“因为你唱不了戏。”周子扬硬着头皮说。
“我没有唱词儿,我只有几句话儿。”石头硬生生的争辨。
“你那念白也不对劲儿。”周子扬勉强地支撑住。
“我不是正在学嘛,和孔老师学嘛,我学得可快了,差不多全都学会了。”石头越发强硬,他上前一步,揪住周子扬的前襟,欲把他拽倒。
“嗨,石头,有话说话,别动手,你说说,他为啥要挤掉你。”明国立明显的火上浇油。
哪知石头是个熊蛋,脑子里没有横竖,根本讲不出理由来,嗫嚅几句便松了手。周子扬倒退一下,站远了一点,瞪了石头一眼。
“妈呀,差点干起来。”
“老百姓要打解放军呀。”
“真打起来,指不定谁赢呢。”
“解放军赢呗,人家有枪,力气抵不过,一枪崩了你。”
……
十五 三角恋迷局
在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周子扬悄悄摸摸的溜到了墙角处,他假装向窗外看,尽量不听人们说什么,也不看人们做什么,一股无名之火在心中乱窜。直到孔令智在那边喊了一句,“来呀,咱彩排一场,动动真格的。”他才略略的平静了一点儿。
话音刚落,由严九成负责的乐队就应声而动,锣、鼓、镲和竹板、锁呐一叠声响起来,顷刻间就把一大群人的议论压在了下面,犹如一桶水浇灭了一个烟头。当这阵疾雨似的动静顿住的时候,屋里已经鸦雀无声,人们脸上惊愕无比,个个目瞪口呆,如同大白天遇上了鬼。
秦东山负责彩排时对演员的调遣。现在,他已脱掉了座山雕的服装,还原为十顷地老百姓的模样,他大声宣布:“深山问苦,周子扬,唐伊苹,隋学成。”他还点了几个名字。
除了学戏排戏的人们,别人不知道这号令是什么意思,都傻愣愣的在一旁犯迷糊。苏爱民等几个人走过来,不由分说把站在场地中央的人们推拥到墙边。“让开,让开,”他们大声的吆喝,像村子里的猪倌催动一群猪。
人们退到墙边,复又坐下,但并不安静。七嘴八舌的议论纷纷。苏爱民又上前来,大吼一声“肃静”。见人们没有反应,又改了个词“别说话”。人们这才当了真。算是听懂了。
唐伊苹一直站在孔令智身后,这个位置是她特意选的,主要是为了避开众人的眼睛。她时不时的探一下头,看看场上正在比划的“杨子荣”等人。但从她这个方位看过去,她看见的,大部分是背影。只有一忽儿,她看见“杨子荣”一闪而过。
终于轮到她上场了。应着鼓点儿,伴着弦乐,她快步到屋子中央,扭身,亮相。看热闹的人们,都忍不住双眼放光。
“妈呀,这是唐伊苹吗?”有人故意问。
“是呀,不是她又是谁,就是唐家的二丫头。”有人回答。
“穿上男子的衣裳也这么好看呀。”这是个大姑娘的声音。
“石头这回可行了,萝卜不是萝卜,长到坝(辈)上了,唐伊苹管他叫爹呢,你听听,真管他叫爹。”有人笑着说。
“叫爹不叫爹,是小事,石头对这个辈份不上火,嗯,知道不,他不巴望唐伊苹管他叫爹。他巴望的,是别的。”人们议论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那他巴望着叫啥呢?”有人故意问,话语中带着点笑音。
“你说呢,他巴望叫啥?”也有人故意反问。
“他巴望的那个,不用明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天天做梦娶媳妇,想美事。”有人道出了内部的玄机。
说话间,小常宝和杨子荣见面了,二人四目相对。
按剧情要求,这个场景里,小常宝是个哑巴,她不能发声,只能用眼睛传达信息。于是,唐伊苹便调动了全身力气,并在一瞬间汇聚到眼睛上,清澈明亮的眼波唰地打过去,如一颗带电的霰弹,在周子扬脸上遍地开花,周子扬立刻摇晃了一下,似乎站立不稳,而且双腿还不住地抖动。
唐伊苹从常猎户的扮演者石头身后闪出来,绕过他,站到杨子荣的扮演者周子扬对面,并细细打量。这是剧中的人物活动,但石头却觉得他们对视的时间太长了。一开始,他一直看向周子扬,他发现,周子扬虽然浓眉大眼的很俊气,却显得瘦削了些,和青草棵子里的担担勾似的。他还暗想,这个男人和秦月搭在一块儿,倒还般配。这中间,他斜了一下眼睛,见右侧稍前一点的地方,唐伊苹正含情脉脉的注视着周子扬,这目光让他觉得不大对头,像一把利刃在他心上割了一下,而且,周子扬的颤抖也由双腿蔓延到了全身。这让他十分起疑。
“行了,看够了吧,咋的,看不够哇。”石头大声说。
显然,这不是台词,但口气地了像极了常猎户对小常宝。看热闹的人半醉半醒,觉得不对劲但又不知底细,只有盯住了这三个人细瞧。
唐伊苹侧了一下身子,转过脸,面向石头。待石头看向自己的时候,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这个表情背对着观众们,人们都看不见,但是学戏排戏的人们,包括乐队,都看了个正着。
孔令智叫停。
“学成,你说错了台词,不是这句呀。”孔令智上前来责备石头。
“孔老师,我脑子笨,记不住台词,忘了,忘了。”石头满脸惭色,急忙辨解。
“石头,你不是忘了,而是多加了一句。剧本里没这句。”周子扬也帮助孔令智攻击石头。
“你别忙着派我的不是,我为什么说话,我是看出你们演得不对劲了,面对面的瞅,用不了那么长的时间,瞅一眼就得了呗,就是个意思意思,你们那么使劲地瞅,和不认识似的,和头回见面似的。我看着不对劲儿,我是怕你们瞅到眼睛里拨不出来。”
石头对着周子扬说完这句,马上就笑了起来,而且十分响亮。他故意看向大伙儿,把那种讥悄的表情传递过去,意在引起众人的发笑。
人们没笑,似乎都在沉思,都在回忆。这时,唐伊苹重又躲到了孔令智身后,石头和周子扬一左一右站在孔令智两边略前一点的地方,仨人构成了一个三角形。
“再说了,周子扬,你哆嗦啥呀,我又不是座山雕,唐伊苹也不是八大金刚,还有,即便是,那杨子荣也不应该怕他们呀,座山雕,八大金刚,不都是杨子荣的手下败将吗,他们都得怕他呀。你这浑身乱颤,我看,哼————”
笨嘴拙舌的石头,此时竟滔滔不绝。在言谈中,他的目光在孔令智和周子扬之间穿梭,他也曾努力地看向唐伊苹,但因唐伊苹隐在孔令智身后,他只看到了一支胳膊。
很显然,石头、周子扬都在等着孔令智的下话,但是,由于石头经过了这番细致入微的观察,证据确凿,理由充分,似乎真的占了上风,让孔令智一时难以说出什么来。他看看石头,再看看众人,嘴唇动了动,又闭上了。
俗话说,宁管千军,不管一会。这个草台戏班就是那个“一会”。尽管孔令智上过戏校,演过戏,也做过导演,还是名角,但面对这种情况,他却束手无策。
“石头啊————”秦东山踱过来了。他站到孔令智对面,位于周子扬和石头中间,现在,四个人构成了一个菱形。“这一阵子学戏,你没白学呀,嘴茬子硬了,舌头尖了,眼珠子也会看观目了。你说的没错,周子扬和唐伊苹这个戏,是有点不太像戏,孔老师,用你的话说叫不太入戏,对吧。”说着,他看向孔令智,得到肯定后,才又转向石头,“这不是第一天彩排吗,刚换上戏服,有点眼生,打个愣,多说一句少说一句,多走一步少走一步,多看一眼少看一眼,都不算啥。马虎一下就过去了,是不是?孔老师————”
见屋内的百十号人都在侧耳倾听,秦东山借机多说了几句,他时而点点石头的脑门,时而拍拍石头的肩膀,话语中三分褒三分贬,三分嘱咐一分吓唬,把石头弄迷糊了。直到秦东山说完,退到乐队后面,他还在屋子中央站着发愣。
“三叔,我听出来了,周子扬是你女婿,你向着他,帮他说话。”隔了好久,石头在人群中寻到了秦东山,说出了这么一句。
“石头,你不是块石头,你的心眼子上有窟隆呀。这回 ,你算说对了,你三叔,当然向着他女婿了,向着周子扬了,那有啥不对的呀。”袁守忠开了个玩笑。
本来,石头以为自己占了理儿,底气足得几乎要爆炸了。经过秦东山这么一折腾,反倒成了捣乱分子,有故意挑茬之嫌了。他懊悔无比,但他这个人,天生又不会服软,不会说认错道歉的话,只有像根枯木桩子似的站在那儿,兀自发愣。
“孔老师,把常猎户这个演员换了吧。”唐伊苹在孔令智耳边小声说。尽管在嘈杂中,石头无法听清她说了什么,但他也心中一慌,他猜这句话肯定对他不利。
“嗨,不用,”秦东山又说话了,他凭着靠近孔令智,向孔令智,也向唐伊苹说,“不用不用,都一样,都一样,没啥不一样的,咱这山沟子热闹,都一样。”
现在,人们都退后了一步,贴近了西山墙,屋子中央,只有石头一个人孤单的站着。他离看热闹的观众们远一些,离排戏的人也不近,远的,十来步,近的,也有四五步,他想把自己归到哪一伙,都隔着一段空旷的距离,他左右打量一番,似乎在目测离人群有多远。
明国立挪了两步,站到排戏人和石头之间,说:“石头,别泄劲儿,一会我给你提词,保你说不错,落不下。可你多出来的台词,那我可没办法呀,我不能上去捂你的嘴,再说了,我冲上去捂,你还不咬我呀,你肯定得咬我,借机报复。这么着吧,唐伊苹,你负责捂石头的嘴,只要他多说台词,你就捂他的嘴,你管他叫爹,他保准不咬你————”
人群大笑,几乎把房盖掀翻。严九成借机闹腾起来。他猛一扯弓,乐队登时来了一段过门,和大笑搭配在一起,使得这场大笑韵味十足,不细听,误以为是一场戏呢。
“石头,给人家当爹的滋味不太好吧。”苏爱民在人堆里冒出这么一句。
“你这爹不好当啊,丫头又聪明又伶俐,人样子好得没法说,嘴茬子更硬,没有一样是落下风的,你得随上脚步才行啊,爹不能比丫头差呀。”明国立也在烧火加温。
“得得得,闲言少叙,书归正传,咱接着彩排。”孔令智吆喝了一声。他上前两步,对着石头的耳朵叮嘱了一句,“学成,不许你添台词,这可是死规矩。”
石头很懊丧,平白无故地惹了一身毛病。原本,他就因家穷人丑岁数大而自卑,再加上迟迟娶不上媳妇,一直遭人指点。这么一来,怕是更让人看笑话了。
这次彩排顺利地进行到了小常宝唱“八年前风雪夜”处。在孔令智看来,唐伊苹天生就是个唱戏的料,搭手就会,学啥像啥,她一开嗓,立刻镇住了场子。不仅看热闹的观众们入了迷,愣了神,甚至连学戏排戏的那些人,连同乐队的那几个,都大大地露惊了。
刚唱完一句,人们就不由自主的鼓起掌来。
尽管唐伊苹身着皮坎肩老棉裤,一副穷家小伙子打扮,但那长及腰际的两条辫子和眼波闪闪的双目,却扣紧了人们的心弦。看热闹的那一边,有几个人竟身不由已的站了起来,不顾脚下有人,要迈步。
“干啥干啥干啥,不好好听戏,站起来干啥。”有人大声的吆喝。
站起来的人,有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也有三十多岁的壮汉。他们也不知自己站起来要干什么。听人这么一喊,才搓搓手坐了下去。
唐伊苹在演唱的过程中,有意地放大了台步的步幅,她向前大跨了几步,把扮常猎户的石头远远地扔在了后面,甚至连“杨子荣”也被她挡在身后。但由于周子扬是站立着的,可以移动,便小心翼翼地神不知鬼不觉的前移,不声不响的靠近了唐伊苹。而石头是个坐姿,他不能挪移,只好坐着干着急。看着唐、周二人闪转腾挪尽情耍弄,心里自然愤愤的起了火。
唐伊苹这个唱段很长,中间多次和周子扬有目光的交流,甚至肢体也有接触。这些动作,让石头看得非常清楚。比方,唐伊苹看着周子扬唱的时候,周子扬本该认真地听,可他却发现,周子扬隐隐约约的点头,好像听懂了什么暗号一样。只是石头记忆力不好,没记住到底在哪句唱词处周子扬点了头,无法解读肢体语言的内容。最明显的一处,石头盯住了唐伊苹的一个手的动作。他觉得这个动作不太恰当。
石头认为,这个手的动作应该十分轻巧,即唐伊苹把大拇指、食指和中指的指尖,触碰到周子扬的胳膊上即可。位置应该在腕和肘之间。但他却分明看见,唐伊苹整个手掌全都捂了上去,盖在周子扬的手腕上。而且手掌和手腕之间,没隔着衣服。不知因为戏服袖子短,不太合身,还因为周子扬故意把袖子撸了上去。在他的注视中,这只手先是盖在手腕上,即而是捂在手腕上,再呢,竟是握住了周子扬的手腕。从胳膊、肩头以及上半身发力的力道上看,握得还很紧呢。
石头很不高兴。这不等于唐伊苹握了周子扬的手么?尽管手腕和手掌、手指还有一段距离,但那完全可以认定是一个东西,这不就等于手拉手了吗?他还发现,周子扬扮的杨子荣并不是按剧中的要求站立不动,而是随着扮小常宝的唐伊苹东挪西移,类似于被人拽着走来走去。
但他记住了孔令智的叮嘱,不能再加台词。他便气冲冲地看着。在他眼里,唐伊苹的手似乎和周子扬的手腕焊接在一起了,根本就分不开。而且,他认为,这只手,时紧时松,时而扬起,时而落下,似乎都在传递着什么。都在告诉周子扬一些事,一些感受,一些想法。
唐 、周二人离他越来越远,已转到屋子中央去了。离乐队和排戏的人,更远了一些。这中间,唐伊苹的手和周子扬的手腕,曾有过几次短暂的分离,但他们又借机握在一起。而且,石头估摸,他们通过眼神或表情一定传达了想握手、可以握手的意愿,其中有一次,他发现了二人的手竟然有相互间“寻找”的迹象。
石头握紧了斧子。这柄斧子不是道具,是木匠用的真斧子,虽然不够锋利,却可以砍进木头里。因剧中有个杨子荣将斧子砍到木蹾上的动作。
石头在远处看着两个人的背影,有一忽儿,他觉得这俩人美若天仙,妙不可言。简直像两只翩翩起舞的天鹅。拍着翅膀,扬着脖颈,在春日的阳光下嬉戏。他还在某一瞬间里,发现了二人大腿触碰了一下,他认为这是故意的。
当然,对唐周二人倍加关注的,不止石头一个,明国立也是其中之一。自唐伊苹“八年前风雪夜”那句起,明国立也和石头一样,全副精力都集中到唐伊苹身上。他从排戏的那些人中分离出来,沿着南墙跟凑到窗下,这样,他就能从侧面看清唐伊苹了。
在明国立眼里,穿着破旧猎人服装的唐伊苹,此时如一朵开放在杂草丛中的牵牛花,清新而艳丽,尤其那一口皓齿,更是光艳照人。观看了一会儿,他觉得唐伊苹的目光有点不对头,他认为在小常宝的这个唱段里,演员更多地应该看着台下,但唐伊苹却时时注视着周子扬。
明国立又向观众那边凑了凑,他很谨慎,没让自己移动得太快,而是一点一点地挪移,其实,他根本不用加小心,人们都在凝视着杨子荣和小常宝,没人关注他。
唐伊苹的一个姿态如一根钢针刺痛了他。他发现,唐伊苹歪头侧身看着周子扬,眼波莹莹,满脸羞涩,嘴角似乎还掠过一丝笑意。那种表情,在明国立看来,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崇拜,其间还有点征询的意味。这些表情和微微斜侧的身姿搭配在一起,容易让人解读出里面撒娇耍俏的成份。
由于明国立这个位置的关系,使他得以有很多机会和唐、周二人面对面。他发现,与小常宝的这个唱段搭配的舞台动作,被二人修改了不少。从这里看过去,那两个人,虽然一个是穿男装的女子,另一个是戎装的军人,但却如腾跃于山间的两头小鹿,根本没有由着装带来的笨拙和庄重,而是异常轻佻。他们忽而寻花,忽而饮水,忽而搭伴奔跑,忽而扬颈远望,忽而,其中一个故意落在后面,引得另一个来一次“鹿回头”。
明国立有点文化,学戏很认真,唐伊苹的戏,他都暗暗地记熟了。准备一旦伺机搭上话,就能够借题发挥。他明晰地感觉到二人的舞台动作与唱段内容发生了疏离,根本就是驴唇不对马嘴,四六不靠大八。他便断定二人纯粹是有意为之了。
有一忽儿,他突然发现唐伊苹弯下腰,扭过头,从一个仰视的角度瞧望周子扬。明国立知道,周子扬是十顷地最英俊的小伙子,面目眉眼,举手投足,都够得上亮眼。但从下巴这个角度看过去是什么模样,他真的没有体会。其实,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唐伊苹弯腰的姿态,曼妙的身姿从笨重的衣服里一下子突显出来,让他的心扑腾腾地跳了几下,两条齐腰的漆黑辫子扑噜一下,从肩头垂下,悬在半空,更如击打在他中枢神经上的重锤,登时让他手足无措。在慌乱中,他再次看清了,唐伊苹正注视着周子扬。
这个动作历时很短,前后不过十几秒,却使明国立如骑在烈马背上一样,心头翻腾不已。他握紧了拳头才使自己镇静下来。这中间,他看了一眼石头,石头已退到了远处,像作背景用的一块黑石头。
唐伊苹频频地向周子扬送去目光。周子扬也盯牢了唐伊苹,眼里根本看不见别的。这是明国立的估计。他开始小声地记数,一,二,三,唐伊苹一共看向周子扬三十三次。当然,这还不是全部。
明国立忍着钢针刺来的剧痛记下了三十三次注视。每增加一个数字,他的疼痛都增加一分。而且,在他的记忆里,这三十三次注视,各不相同。有直接迎上去直视眼睛的;有挪开几步回头一瞥的;还有的,看上去是在遥望远方,眼角余光却瞟过去一丝,巧妙的落在周子扬的脸上;更有那种突如其来的凝视,绝对有趁人不备的意味。这种情形的发生是早有准备、甚至是蓄谋已久的。唐伊苹先是面向观众深情的吟唱,唱到一大半,缓缓转身,扭头,顿住,似乎已悲愤到无以复加,不能自持了,其实,她是利用这个机会向周子扬送去一个眼波。
唐伊苹“八年前风雪夜”这个唱段即将结束的时候,明国立的脑子里,已被硬生生地砸进了三十三颗铁钉子。坚硬、强横、毫不留情,叮叮当当地钉了进去。想拔都拔不出来。他在忍受着这些钉子胡搅乱戳的时候,瞄了一眼周子扬,他发现,周子扬眉宇间竟呈得意之色,和剧情的要求南北辙。尤其那个扬手的姿势,像个得胜的将军。
“他妈的,小人得志————”他在心里恨恨的说,同时扫了一眼看热闹的观众们,他见到的是一大片惊愕和兴奋的面孔。
“全是抱粗腿的,没见识。”他又在心里暗暗地喊了这么一句。
此时,唐伊苹已经唱毕,转身移向常猎户。由于她和周子扬台步步幅较大,离常猎户已经很远了。她就不得不快步、大步的挪过去。这样,她的移动步态,就有点蹦蹦跳跳的模样了。像只沐浴在春光里的小山雀。
明国立觉得,这五六步,被唐伊苹走得轻盈而俏丽。两只脚像打足气的皮球,刚沾地皮就弹跳起来。唐伊苹的每一步都踩在他的心尖儿上,他差点就喘不上气来了。
与此同时,周子扬也目送唐伊苹离他而去,直奔石头。周、国二人的目光如炬,打在唐伊苹的背上,直到唐伊苹走近了石头。
唐伊苹在石头面前跪下,把头伏在石头的肩上,石头正欲伸手去拍唐伊苹的背,却见唐伊苹如一只受惊的野兔,弹跳起来直奔门口,冲出去蹲在墙跟呕吐起来。
明国立离门口最近,他三步两步冲到唐伊苹近旁,细细地瞧望那抽搐的双肩。周子扬则紧随其后,他采取了和唐伊苹一样的姿式,蹲下来,看着唐伊苹憋得通红的脸。
屋里的人们,都涌到门口,在那儿挤成一个大疙瘩。有人问:
“咋啦?唐伊苹这是咋啦?”
“吐啦,正吐呢。”有人答。
“妈呀,咋还吐了呢?莫不是————”有人故意吞吞吐吐。
“别瞎说,人家还是个没出阁的大闺女呢。”有人故意阻止,其实意在暴露说话人的本意。
“嗨,现在这年月,男男女女的腻在一块儿,又唱又跳的,哪会把握得那么准呀————”这种话等于明白地告诉人们呕吐这事里面有隐情。
等大多数人从屋里出来,把唐伊苹围住的时候,唐伊苹已呕吐完了,正欲站直。其实,人们围住的,不止她一个,而是三个人,还包括站在她身后、猫着腰的明国立,蹲在她对面、不错眼珠地打量她的周子扬。
“到底咋啦?”大约有十来个人异口同声的发问,而且全是女声。这声音,听上去像是询问,细辨,倒有几分质询,甚至审讯的味道。
“哎呀,一股味儿,味儿,不好,一闻就恶心。”唐伊苹向人们解释。
“是闻着味儿了。”又是十几个声音混在一块儿回应。
这时候,人们都站在了院子里,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唐伊苹围住,当然,同时被包围的,还有明国立和周子扬。明、周二人此时已感觉到了不大妥当,欲隐到人群中去。但是,人们却如约好了一样,不分男女老少,一律紧紧挤住,不留一点缝隙,没办法,二人只好紧挨着站在一起,面对着唐伊苹。仨人被围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如同被追赶到围栏里的猎物。
“到底是啥味呀,这么冲,一下子就把人熏恶心了。”有人欲把根底弄明白。
原本,唐伊苹打算就此结束,呕吐完了就算完事了。但她一撩眼皮儿,倒被吓了一大跳,一大片亮闪闪的目光直视着她,有狐疑的,有讥诮的,有落井下石的,也有质询的,她分明感觉到,不说清楚是脱不了身的。
“不是好味儿,嗯,特别难闻,一沾边就恶心。”唐伊苹说。
“那是啥味啊,咋也得有个名头呀。”问这话的人,声音很响,语气很冲,语速也快。好像得了理一样。
唐伊苹捉摸了一会儿,给一种气味下定义还的挺难,因为这种气味是必须能引来呕吐的。她在大脑飞转的同时,看向人群,发现人们都在逼视着她,像法官面对犯人一样,她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怯意。
“啥味呢,嗯,屎壳螂味儿。对,就是屎壳螂味儿。”唐伊苹终于找到一个名称。
屎壳螂是沙土地上一种常见昆虫,专以动物粪便为食,当然不会有什么好气味了。引发呕吐是绝对可能的。
“哎哟,真够倒霉的,咋遇上这种东西了呢?”有人开始恍然大悟了。
“不对呀,粮库里哪来的屎壳螂呢?”又有人捉摸了一会儿,再次疑问重重。
本来已松动的人团,刹那间又挤紧了,人们再次盯紧了唐伊苹,看来,唐伊苹若不说清楚,插翅难逃。
“是石头身上的,他身上有股屎壳螂味儿。”唐伊苹红着脸说。
话音刚落,就有人去搜寻石头了。石头是最后从仓库里出来的,现在附在人群外围。马上,从内层挤出来了几个人,几双手一齐抓住了他的肩:
“闻闻,有这味吗?有屎壳螂味儿吗?”
“闪开,我也闻闻。”这是个喜欢把事放大的人。
人们一转身,呼啦一下就把石头围住了。大伙抢着上前来嗅他身上的味道。石头的四周,犹如聚一大群狗。
“嗯,差不多,是屎壳螂的味儿。”有人嗅了一阵儿,急速地呼吸了几次,似乎在用这种方式清理残留在鼻腔内的残余味道,清理干净了,再嗅一次。
“没错,就是屎壳螂的味儿。”一个人得到了结论,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
刹那间,石头成了核心,在众人眼里,他似乎成了一只巨型屎壳螂。
“我也闻闻,常看见屎壳螂,真不知道屎壳螂是啥味儿。”有人挤过来,扳过石头,狠狠地抽一下鼻子。“嗯,是挺难闻,噢,屎壳螂是这味呀,这就是屎壳螂味呀。”说完,他打量一眼石头,似乎石头已经成为一只真正的屎壳螂了。
经过这一番闹腾,唐伊苹获得了解放,周子扬和明国立也被人们暂时放弃了。
这天晚上,石头到家,连晚饭都没顾上吃,匆匆忙忙的挑了一缸水,把自己、连同身上的衣服,当然也包括戏服,统统的洗了一遍,用去了半袋子洗衣粉,心疼得半宿没睡着觉。
第二天早晨,石头一进西粮库,便满屋子里寻找唐伊苹,见唐伊苹还没到,就在门口处等着,不时向门外张望。
这天,唐伊苹在路上遇见了孔令智和南亚芳,后来又碰上了明国云,几个人便说说笑笑的进了院儿,向门口走来。孔令智走在前面,唐伊苹跟在他身后,刚迈过门槛,石头就一头冲上来,正挡在唐伊苹面前:
“你闻闻,你闻闻,好好闻闻————”他急急地说。
唐伊苹根本没料到这一招,她猛地立住脚,珠不知,随在她身后的明国云一个冷不防,没顿住脚步,整个地撞在她背上。二人踉跄几步,同时摔倒在地上,而且,明国云的上半身,还结结实实的砸在了唐伊苹身上。
“石头,要死的,你这是要干啥呀?”唐伊苹倒在地上恼怒地喊。
“你不是说我身上有屎壳螂味儿吗,我洗了,都洗了,想让你闻闻,这回没味了,真没了。”石头满面羞惭的解释。
“石头,你那脑瓜子里是脑浆子呀还是糨子呀,我闻你身上的味儿干啥,我闲了没事可以挠墙眼,也犯不着闻你的味呀。“唐伊苹说着,慢慢起身,睫毛上挂了点点泪光。
“唐伊苹不闻,我闻闻,还有没有屎壳螂味儿。”明国云凑过来,在石头背上吸了口气。
“嗨,石头,你真洗了,啥都洗了,真没有屎壳螂味了。”明国云说。
石头马上来了精神,大声说:“保准没味了,一缸水,全都使了,半袋子洗衣粉呢。”
“屎壳螂味没了,可又沾上别的味了,有一股别的味儿。”明国立上前来抽了抽鼻子,向站在四周的人们挤眼睛,“来,闻闻,啥味儿?”
马上围了一群人,男女都有,人们又和前一天似的,像条狗一样在石头近旁抽鼻子,屋子里回响着吸气的声音。
“咋样,没味了吧。”石头得意洋洋的说。
“没屎壳螂味了,确实没了。”有人说。
“可是沾了别的味呢,这是啥味呢?”有人故意制造玄疑。
“嗯,是有点特殊的味儿,有点儿,这是啥味儿呢,不太常见,一般闻不着。再闻闻,啊,我知道了,这是尿憋子味儿。”有人大声宣布。
石头本来在得意之中,他认为人们最多说出“洗衣粉味”到家,可不料竟抖出“尿憋子味”来,他很恼火,大声回击:
“胡说,胡说,全都洗了,咋会有尿憋子味儿?”
“你说啥都洗了,那我问你,身上洗了吗?屁眼子洗了吗?”有人逗引石头往下说。
“洗了,当然洗了。”石头红头胀脸的辨解。
“那你告诉我,你那屁眼子,洗出了几斤屎嘎巴?”有人欲把石头惹急。
石头并没意识到人们在这里为他准备了一个坑,他来不及刹车,通的一下就跳了下去。他回答了一句“哪有那么多屎嘎巴”,但是人们都没听见,人们都在笑。大伙沉浸在这句话引起的笑意里,还有人故意跺脚,更有人笑得不可自持,坐在地上,拍着地皮笑。
十六 宋家院对决
在十顷地,除了秦家的院子比较特殊,常被人当作地理标识外,还有一处宅院很招眼,是宋凡芝家的。几年前,宋家从这处老宅迁出,院子就空了下来,时日一久,先是门窗不翼而飞,再是房檩子、柱子和檐橛子相继失踪,最后,连屋顶的荆笆、房檐上的瓦片、炕洞里的土坯, 也都不知去向,只余得断壁残垣,满院衰草。人们称它为宋家房框子。
宋家房框子位于后街中央,这本是个极好的位置,却因院子过大、院墙过高、院门过宽,先是让全村人觉得不舒服,后来宋家人也觉得不舒服了。而且,据宋家人自己到处说,此院的年头极久,已逾百年,除了住人,说不准也住进了妖魔鬼怪,神仙精灵,家里常有怪异现象出现,所以坚决搬家。这是宋家人自己的说法,十顷地的百姓们,并不完全这样看。人们估计,导致宋家坚决离弃这个老宅院的原因,而是另外两个:一是檐头过高,比左邻右舍高出了八寸有余,有“担”着别人的可能。天天有十几二十户人家分列左右压在肩上,肯定不太好受。二是这个近十亩的大院,四角筑了四个两房高的方形炮台,原本是对付土匪的,现在土匪早已绝迹,空余这四个土黄色的方形锥体,不分白天黑夜的矗立着,像四个巨人一般,让人分外不舒服。尽管宋家主动把院子缩回了四分之三,在原来的院子里套了个二亩多的小院,但那四个炮台,仍直愣愣立在大院的四角处,一出门它先入眼,颇有眼中钉的味道。
宋家迁居后,这十来亩的大院落便撂荒了。遇上雨水丰沛的年头,益母草、苍耳、灰灰菜、莠草,长满了院子,还算有点生机。但遇上旱年头,它就成了光板。草木茂盛的年月,驴呀,羊呢呀还会光顾,寸草不生的日子,除了路过这里偏赶上内急的人进来方便外,生命迹象就十分廖落了。
有一天,戏班子彩排得很顺利,太阳还高悬着,就收工散伙了。一开始,人们还如往常一样成群聚伙的在村路上走,没过多大功夫,就散了。周子扬回头一打量,身边只余了明国立。他还发现,此时,明国立也在打量他,他们似乎都在问:人呢?都去哪儿啦?
当然,这个问题无须回答。人们各自回家了。周子扬说:“找个地方撒尿。”他说这话时,并没有正眼看明国立,类似于自言自语。若在以往,这种事无须找地方,只要四周无人,墙角、树后、胡同里都可以,若没人看见更好,即便有人看见,人们也不觉得碍眼。可这天,他身着军装,斜挎手枪,腰束皮带,那种随地大小便的事,竟一时做不出来了。
说完这句话,他看了一眼明国立,见明国立也是一身戎装,威风凛凛,量他也不会做出那种不文明的举动来。便向四周寻摸了一回,估摸宋家房框子离这儿不远,快走几步还能赶上趟儿,便拐进胡同向后街走去。
除了周、明二人外,戏班子里那些扮土匪的和扮群众的人们,只要彩排一结束,就会换掉戏服,换上家常衣服,以免被人误认是土匪,是穷人。而周、明二人则不然,他俩总是穿着戏服来来去去。几天后,竟成了十顷地的一景,一见他俩,人们就说“当兵的”来了。而且还会跟在后面打量一会儿,明明知道是周子扬,明国立,却好象碰见了两个从未见过面的军人。
这天,周子扬拐进胡同,明国立也跟了进来。这似乎是一种不由自主的行为。他没有必须方便的意思,只是不想和周子扬分开,觉得俩人穿着军装挎着手枪并肩行走才够气派,一下子就会威武不少。尽管军装和手枪都是假的。
二人刚拐入胡同,迎面就遇上了一个人攒,十五六个人的样子,从十一二岁到十六七岁不等,有男有女,热火朝天地涌过来。真不知道他们是为何聚在一起的。
“看,当兵的,当兵的。”有个声音咋咋唬唬的喊。
“你那眼珠子过不过火呀,啥当兵的,那是周家和明家的大哥,你看准了。”有个声音指责过来。周子扬和明国立,都是家里的长子,同辈的,比他们年纪小的,都叫他们大哥。
“我知道他们是大哥,可他们也是当兵的呀。”那人并不服气。
“又是瞎说,那军装,是假的,那手枪,是假的,连那枪匣子,也都是假的,他们咋就成了当兵的了呢?”这个声音满有道理。
“我也知道是假的,可咋就看着就和真的似的呢。”这人的口气明显的弱了下来,但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
孩子们的话,都是疯疯傻傻的不着四六。他们这样吵嚷着,就离周、明二人近了。此时,太阳正快速西坠,散出了桔红的光,给这两个着了假军装挎了假手枪的假军人镀了一层金红。
“也许今天是真的呢,军装换了真的,手枪也换了真的,枪匣子也是真的呢。”这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的猜测。
人群竟然肃静下来,孩子们的脚步也慢了下来。十几双眼睛一齐看过去,映入眼帘的,分明是两个英武的军人,连走路的姿式和表情,都和真正的军人毫无二致。至少在孩子们眼睛里,是这样的。
明明是假军人,明明是住在一个村子里的熟人,本来是天天都见面的,孩子们————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全体,似乎都以为遇上了陌生人,着着实实的认不出来了。
俗话说,城市里的孩子乡下人的狗,城市里的孩子不怕生人,乡下的狗则对陌生人毫不客气。反过来,乡下人的孩子,见了陌生人就如见了妖魔鬼怪一样避之不及,远远地逃遁。现在,孩子们看在眼里的,本是一个村子的熟人,而走近了,却如大变活人一样,竟一下子全然陌生了。这种陌生把孩子们吓着了,他们放慢了脚步,甚至停下了脚步,不出声,也不挪动了。
胡同很窄,最多横着排开三个人。这两个扔腿甩胳膊的小伙子并肩而来,差不多把胡同全都占了。这中间,周子扬和明国立还谈论着什么,你一句我一句的,但在说话时,他们依旧目视前方,身不动膀不摇,上身稳如磐石。
孩子们越发认不出来了。夕阳的残照沷过来,二人的脸色也与平日不同。周子扬是个气死太阳的白脸,现在反射着金红,异常绚丽。明国立是个黑脸,罩了夕阳余光,竟也闪耀着光芒,尤其是斜挎在肋下的枪匣子,也竟然闪闪发光,冷不丁的,会吓人一跳。
“问问他们是谁?你敢不敢?”有个孩子小声说。
“那啥不敢的,再说了,也用不着问啊,明明是周家和明家的大哥嘛。”另一个答。
“是呀,明明是呀,咋瞅着不像呢。越近越不像。”这个声音胆胆怯怯的。
“放狗,咬他们。”有一个人出了这样一个馊主意。
“嗨,没用,狗不咬本村人。”有人对此并不赞同。
“若狗认出他们是本村子人,自然不咬,若认不出来,肯定咬。是不是周家的明家的大哥,狗咬不咬就看出来了。”有人耍弄了一个小聪明。
说话间,两三条狗就冲出去了,十顷地人养的,都是当地的土狗,有的黑有的黄,也有的洒着杂花。它们一阵风似的跑向周、明二人,仿佛真的撞上了陌生人。
十顷地村应该有三四十条狗,真正敢下口咬人的,不过三五条。大多数土狗都是嗓子上的功夫,见人就是一阵子狂吠,把来人吓退了作罢,若那人不退,即便手里不操任何家伙,空手迎上来,显出一副不怕它的样子,它们就小了胆子,汪汪汪的叫几声,夹着尾巴溜走了。现在,几条狗虽如疯了一般冲上去,但在即将接近那两个假军人的时候,速度却慢了下来,狂吠也变成了一种谄媚的叫唤。
最后,孩子们发现,这几条狗在周、明二人面前停下,在他们的腿间钻来蹭去,戏闹起来。
“咋样,我没说错吧,就是周家和明家的大哥,不是当兵的,连狗都认出来了。”这个声音得意洋洋。
孩子们迎上去,和狗混在一起,把二人围在中间,要求他们把手枪拿出来。
“拿那东西干什么,一旦走了火,崩死你咋办?崩死你我可就犯了死罪了。”周子扬笑着说。
“假枪,木头的,没枪子儿,崩不了人。”孩子们固执的要求。
也许为了凑个趣儿,二人同时把枪拔了出来。自从手里有了这颗假枪,他俩有事没事就拔枪瞄准,现在他们拔枪的动作很标准,右手中指抠住枪套的扣子,在发出“咔”一声响的同时,已将枪身握紧,瞬间拔出来,向前方瞄准。
二人的动作非常一致,零点一秒都不差。
这么一举枪,孩子们瞬间吓破了胆,纷纷后退,有的跌倒,被人踩在脚下,有的被挤在墙上动弹不得,有的后仰,砸在倒下的人身上。
“还说是假的,咋样,怕了吧,告诉你们,这枪是真的,是要人命的,杨子荣一枪打灭三盏灯,我这一枪,也会崩死三个人。”周子扬说。
此时,太阳已沉没,暮霭降临,胡同里一下子昏暗下来。经这一吓,孩子们退出去十几步,隔了这段模糊的空气看去,两个英武的军人举枪对着他们,他们的的确确的怕了。
“那枪是假的。”人堆里有人说。
“瞅着像真的。”有人这么说,声音颤颤的。
“莫不是真有枪子儿。”这样说话的孩子位于人攒最前面,他向后挪了挪,紧贴到另一个孩子身上。
周子扬、明国立二人举着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人群。二人不约而同的前移一步,顿一下,再前移一步,并且大声喊:“开枪了,再不投降就开枪了!”
孩子们吓得转身就跑。
见此情状,最害怕的,竟然不是孩子们,而是那几条狗。它们如遭了枪的麻雀,连吠叫都来不及,箭一般的消失在胡同外面了。
惊慌失措的孩子们,一时六神无主,他们没命的狂奔,似乎真有两个军人持枪追来,而且会砰砰开上几枪。鞋子不太合脚的,跑着跑着就跌倒了,马上又绊倒了跟在身后的人,这样叽里咕噜在倒下一片。一时间哭爹喊娘,如同遭了灾难一般,但这并没妨碍他们逃窜,几乎就在顷刻间,他们哭喊着爬起来,一溜烟的跑远了。
周子扬、明国立二人将手枪放回枪套里,哈哈大笑。
出了这条胡同,向东一拐,没出多远,就是宋家房框子。此时,天已经麻麻黑了,一群乌鸦呱呱呱地叫着,向宋家房框子飞去。在它上空盘旋了一会儿,小心地降落下来,不声不响的消失在里面。在周、明二人眼里,宋家离弃的断壁残垣已不再是土黄,一律漆黑,那四个方形炮台,依旧孤傲地雄踞在大院四角。
进了院子,周子扬急急地向里边小跑,明国立叫了一声:“哎,不用跑了,这儿就行,没人敢进来。”的确,自从宋家人传扬院子里住进了精灵鬼怪并搬走了之后,太阳一沉,从来没人敢跨进半步。
周子扬没应声,他踢踢踏踏地跑了一段路,进了宋家后套的小院儿,仍未停步,再向前,冲进正房堂屋,再拐到里面的一间,才放心地方便。
“周子扬,你这也未免太过小心了吧,宋家这个院子,天一黑,鬼怪横行,没人敢进来,要不是我陪着,你自己也不敢进来,看看你,一泡尿,还这么费劲。”明国立不解。
周子扬自己也不好说明是为什么,或许就是因为身上这张皮,就得多加注意。他没辨解,淡淡了回了一句:“避避人,别让人看见。”
别看宋家房框子就在十顷地后街,黑灯瞎火的夜晚,周子扬从来没单独进来过。明国立也不例外。他们都不知道黑夜里这个无人居住的残破之处是什么模样。周子扬记得,黑夜,似乎都未曾自此处单独经过,若必经此处,老远的便会绕开,似乎这里真的居住着鬼怪精灵。
俩人一块儿,胆子自然就大了不少。周子扬提议四处瞧瞧,包括在那四个土炮台,看看夜里是个啥模样。于是,二人便系紧了裤带,整理了腰带,还特意摸了摸腰间的手枪————他们对这东西分外留心,他们似乎认为,这东西不是假的,不是木头做的,是真枪,丢了可了不得。
见手枪稳稳的立在枪套里,他俩似乎都放心了。从这间撒尿的屋子里转出来,经过堂屋,进入另一间屋。一进去,便看见前檐墙赫然张着一个大大的缺口,下面,是黑乎乎的炕洞。
“这间屋子,我进来过。”周子扬说。
周子扬叙述了一件往事,发生在十几年前,他曾经随母亲进过宋家,进过这间屋子。
“这儿有三节柜,那儿垛着被子,炕席是新的,溜滑,闪光。”
说着话,俩人共同看向天空,深蓝,星光闪烁,令人神思飞驰。
“有个事儿,我想问问你————”话说到一半,明国立顿住了。一句话猛然中断,好像瞬间被利刃斩断了一样,另外那半截话儿,猝然消失在虚空里。
“说呗,咋还半吐半咽的呢,不好出口哇————”周子扬笑了,他笑得很轻,听出来不是由衷的,而是挤出来的。
“你说,嗯,你说————”明国立说出这么几个词,再次停顿,好象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卡着一样。他甩了一下手,解释了一句,“你看,这话还真说不出口,你一定知道我要说啥,你肯定知道————”
“我说,明国立,你咋还说起胡话了呢,你心里想的事儿,我哪知道?虽说咱俩从一年级起就同学,还坐过同桌,那也不可能心心相印呀。不可能,你心里想的,我真的不知道。”
周子扬这样说着,跨上塌陷了的、土坯早已被人挖走的炕洞,一竦身又跃上窗台,站在这个巨大的缺口中央,回头又说了一句:
“小国立,咱俩是光屁眼玩大的,你有话就直说。”“国立”是明国立的小名儿。
有一忽儿,明国立产生了幻觉。这个立在残墙上的周子扬,似乎是一根拔地而起的石柱子,又如一条直立的黑蛇,咝咝地向天空吐着芯子。但他马上就把这个念头荡涤了,不可能,他没那么威风。于是,他也纵身一跃,三步两步跨上窗台,站在了周子扬身边。
“这么说吧,周子扬,我要说的是,是,是,是这句。”说到这儿,他又顿了一下,才接着说下去,“你看唐伊苹这人咋样?”这回,明国立总算把一句话说完整了。但他的语气并不顺畅,尽管只有十来个字,却两三次犹疑,几乎停顿,语气细若游丝,飘忽不定。
“噢,你问这个,明国立,这我可得想想,想想你为啥要问这个。”,周子扬从窗台上跳下去,站在了院子里,宋家尽管将院子缩得很小,但也比别人家大出许多,夜幕里,显得十分空旷。
“莫不是你看中了唐伊苹?再就是你要把唐伊苹介绍给别人?还有,就是有人相中了唐伊苹朝你打听底细————”
周子扬说完,向远处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见明国立还站在窗台上。从这儿看过去,明国立仅是个黑影,面目五官都分不清。隐隐约约的,能辨出脑袋、双肩,还有胳膊和腿儿。
见明国立不回答,或许他也不需要明国立回答。立在残墙缺口处的黑影依旧沉默着。周子扬便接着说:
“唐伊苹这个人咋样,我说不太准,我见到的,和你见到的,没啥差别,就是那样一个人,那么高那么胖,那样说话那样走路。这些,我知道,你也知道,我心里有数,你心里也有数。”
周子扬说这话时,一直紧盯着明国立。
不知什么原因,周子扬开始后退。似乎已面临了危险随时准备逃遁一样。他退得十分缓慢,几乎是一寸一寸的往后挪移。明国立的身影,一点一点的模糊起来,一点一点地被夜的黑暗溶解掉。退了三五步之后,明国立似乎已经不存在了。
“即便我看见的和你看见的一模一样,那你也得说明白,唐伊苹这个人究竟咋样,周子扬,你不能嘴含着槟榔不吐水字,别跟我打马虎眼。”
这回,明国立吐字清晰,语气坚定,一字一板,不折不扣,似乎每一句,每一个词,都打了腹稿,都经过了细细的斟酌,连同语调语气,都在脑子里预演过,觉得万无一失了,才把这些语句抛过来。
周子扬站在这里看过去,他完全可以认定,面前,甚至前后左右,绝对没人。这个空旷的残破的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明国立的声音,便可以理解为是黑暗、空气、残墙颓垣发出来的。他不由得惊悚了一下。
“明国立,看你这话说的,和审讯似的,和大批判似的,和广播喇叭似的。说就说呗,没啥不好说的。”周子扬说到这儿,想笑一声,但他没笑出来,他还想像杨子荣在威虎厅上那样大笑一回,又觉得不妥,当然,他也不敢。
“唐伊苹这个人,除了长得好,还聪明,手脚也灵便。孔老师说她天生就是唱戏的料,不唱戏就瞎了。”周子扬一气把这几句说完,顿住,仔细地挨句、挨词地回味一遍,没觉得有啥不妥,便放下心来,向明国立那个方向细瞧。或许在这一小段时间里,他又后移了一段距离,或许夜色更加黑暗了一些,或许,明国立已经离开了窗口,不知站到哪里去了。在他眼前,只有空朦的黑暗。
寂静溶解在黑暗里,无边无际地涌过来,缓缓地包裹了一切。周子扬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倾听着,隔了许久,又有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来:
“周子扬,你还跟我玩闪转,你刚才说的,是人家孔老师的看法,不是你的。我看,你是心怀鬼胎,不想说真话,不想讲实情。”
“明国立,你这么说,可就不太讲理了。我说的是不是真话,讲的是不是实情,只有我自己知道,你咋会知道呢。你若知道,那你就不是凡人了,是神仙了。你即是神仙,你根本就不用问我,你先知先觉,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谁也不用问。我也明白地告诉你,我说的,是实话,讲的,也是实情。”
说了这么一大篇话,周子扬觉得有必要停下来,言多语必失,这是他爹周老大三天两头就重复的话。因此他很少听见父亲说什么,他对父亲的印象,只有两个字:沉默。
巧的是,明国立并没有立即回应。隔着茫茫的暗夜,两个人,如瞬间消解了一样,在对方眼里,不仅踪影全无,连呼吸似乎都不存在了。他们都认为,对方可能要么是神灵,要么是鬼怪,时隐时现,或者想隐就隐,想现就现。
宋家房框子系大院套小院,大院院墙又宽又高,再加上有四个炮台助着,即便在夜里,也显得十分威严。相形之下,宋家后筑的院墙,本来就低矮,再加上不够结实,现在只余两尺高的墙茬,看起来像个受气的小媳妇,趷蹴在浓浓的黑暗里。
“我觉得你没说真话,没讲实情。”明国立的声音再次扑过来,把周子扬严严的包裹住。“你不说,我也没法儿,嘴巴长在你身上,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现在,我再问你一句话,这次你必须说实话。”
“若是我不说实话呢,我偏偏就说假话呢?”周子扬反唇相讥。
“有后果,周子扬,这个后果是你自找的。至于后果是什么,等你说了假话你就知道了。”明国立说。
周子扬没想到明国立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竟无话可说,如同一根石杵直入咽喉,把可能说出来的话,硬生生地怼了回去。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这口气喘上来,一声不响地呆立着。
“我问你,周子扬,你和唐伊苹,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们发展到哪一步了?”明国立语速很快,句子之间似乎没有间隙,语气也没有任何起伏变化,这几句话像根钢棍一样,直通通地戳向周子扬。
见周子扬一声不响,明国立又加了一句:“你必须回答,必须说真话。”
“若是我不回答呢?”周子扬问。
“有后果。”明国立答。
“若是我不说真话呢?”周子扬又问。
“有后果。”明国立还是用同样的话回答。
“明国立,你现在不是明国立了,你把自己当作参谋长了,当成少剑波了。你也把我当成杨子荣了。你是官,我是兵,你可以随便命令我。你走火入魔了吧,陷到戏里拔不出来了吧。告诉你,咱俩都是穷社员,十顷地生产队的社员,你连队长都不是,你指挥不了我,你也管不着我,你是不是睡着了,正做着梦呢————”
周子扬聪明伶俐,能言善辨,口才极佳。这回,他把这本事全用上了。说完,他又退后两步,而且还留意了四周,看看院门在哪儿,附近有什么障碍,他有点怕明国立说的那个“后果”。但是,夜,太黑,如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除了黑,他啥也没看见。
明国立没有立即回答,也没发出任何声响。他似乎还留在原地,被暗夜严严实实的包裹着,让周子扬无法看到他。
“我也告诉你,周子扬,”隔了一会儿,明国立出声了。这回,他放慢了语速,放缓了语气,摆出一副促膝长谈、彼此交心的架式,“我没陷在戏里,也不在梦里,但你必须用真话告诉我实情。”
“凭啥呀,明国立?”周子扬不由得讥诮了一句。
“好象没啥理由,但我觉得你必须这样做。”明国立说。
“好吧,那我就用真话告诉你实情,我和唐伊苹的关系呢,是这样的,一个村的人,算是老乡,都是十顷地的社员。就算是社员和社员之间的关系吧。”
明国立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但他没做任何反应,依旧和缓地问:“那,你们发展到哪一步了?”
“没啥发展,社员和社员,一直是社员和社员。以后也还是社员和社员。”周子扬回答。
“看来,周子扬,你是不想讲真情说实话了,那我也就只有说这样的话了。”明国立说完,开始移动脚步,慢慢的,他的黑色身影从浓黑的夜色中浮现出来,先是一团黑,进而现出身体轮廓,渐渐的,周子扬看见了他两只亮亮的眼睛,一张更加黑暗的嘴巴。
“我问你,你和唐伊苹即是社员和社员的关系,那你为什么黑天半夜到唐家后墙外瞎转悠,咱这十顷地的社员多了去了,一百多呢,你咋不去别的人家后墙外,偏去唐家?”
明国立边说,边向周子扬靠近,使得周子扬感觉到一块立体的黑暗向他扑压过来,会立即扑倒他,把他压在身下,或把他直接吞没似的。
“我并不知道那个地方是唐家,我在找一只烟嘴,玉石烟嘴。”周子扬故作平静。
“得了吧,周子扬,咱这巴掌大个村子,百十来户人家,谁家住哪儿,还不和自己手指盖似的。再说了,你说你丢了烟嘴,我觉得不对,你不抽烟,揣个烟嘴干啥?”
明国立站定,他现在离周子扬很近,触手可及,他们可以彼此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明国立,你这就有点管得过宽了,我不抽烟,但我喜欢烟嘴,就不许揣个烟嘴了?”周子扬反问。
“算你说得有理,不抽烟也可以揣烟嘴儿。那我再问,你那烟嘴,是咋来的?买来的?别人送的?用自家玉石磨的?若是用自家材料磨的?我还要问你,玉石哪来的?哪个石匠磨的?”
“明国立,你这是干啥,把我当犯人审呀?”周子扬又欲反击。
“周子扬,咱十顷地,谁家有啥,有多少,都瞒不了人。甚至藏在柜底的东西,大伙都知道。严九成那块怀表,塞耗子窟隆里,大伙都知道了。你有一个玉石烟嘴,我咋不知道呢?别人为啥也不知道呀?”明国立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明国立,我兜里揣了啥东西,必得告诉你呀,我就不许有点秘密呀?”周子扬笑着说。
“周子扬,你听着,现在,你身上有一毛二分钱,裤兜里装一双黄鞋带,你们家所有的现钱搁一块儿,不超过十三块。别的东西,都在明面上,一进院就全看见了。”
明国立这话咄咄逼人。周子扬自觉无路可退,他只得告诉人家,烟嘴的事,确实是信口胡诌的。但在唐家后墙外转悠,也确实没辨出来那是哪儿。
“瞎说,周子扬,咋就会辨不出来?而且咋就会那么巧,你在人家后墙外瞎转悠,唐伊苹也在那里,你们怕是约好了吧,趁着月黑头到大街上见面。”明国立大声逼问。
“这个,绝对没有。”周子扬也大声回答。
“死不承认,死不承认,这也就罢了,你不承认,我也没办法。还有那天,彩排‘深山问苦’,你和唐伊苹手拉手,大伙全都看见了,你咋解释?”明国立不给周子扬喘息之机,穷追猛打。
“明国立,你实事求是一点好不好, 那是排戏,那是小常宝和杨子荣,不是我和唐伊苹。那咋叫我和唐伊苹手拉手呢?”周子扬似乎得了理儿,他差一点跳起来。
“当然,当然是排戏,可我觉得你们那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借排戏之机私表心意。别急,你急,说明我说对了。小常宝和杨子荣是啥关系呀,猎户女儿和解放军之间的关系,他们素昧平生,萍水相逢,不可能眉目传情,更不可能手拉手。”
说到这里,明国立故意停了下来,并细察周子扬的反应。他发现周子扬已开始扭曲,蜷缩,像条遭了烙铁的蛇。便又接着说:
“周子扬,你们手拉手了,已到这程度了。这是摆在明面上的,你得说清楚,避着人,你们到啥程度上了。”
“我们没有过避着人的事,从没有避过人。”周子扬大声喊。
“那你告诉我,你们到底是啥关系?“明国立抢前一步,抓住了周子扬的前襟。
“明国立,你这是干啥,要动手哇,你先放开,放开,我就告诉你。”周子扬并不惧怕。
“我不放,不放,就是不放,我不放开,你也必须告诉我。”明国立说着,渐渐的加力,已把周子扬拉至眼前。二人面对面,四只眼睛之间的距离不到半尺。
“那,我就告诉你,我们之间,就是社员和社员之间的关系,没别的掺和。”周子扬说。
“说真话,说实话。”明国立又把周子扬向自己眼前拽了一下,他们又近了一点儿。
“社员和社员,是真话,也是实话。”周子扬一字一顿的回答。
“我看你这人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呀。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不死心,不撞南墙不回头————”明国立故意把话语拉长,同时不断在右手上加力,以便让周子扬估判出可能面临的阵势。可周子扬却在不停地挣扎、反抗,似乎没听出来明国立这些警告。
“没办法,只有这样————”明国立说着,反腕一用力,乘周子扬不备,将他一下子摔倒,顺势骑坐在他身上,举起拳头,说:“再问一遍,你们到底是啥关系?”
“明国立,下去,让我起来,”周子仰在地上,被明国立压得无法反抗,只好用嘴巴反击:“我不告诉你了吗,社员和社员的关系,再说了,我俩啥关系,关你啥事呀,你发什么急呀,快,闪开,让我起来。”
明国立站了起来,周子扬也顺势站直,他拍拍身上的土,抻抻衣角,又摸了一下手枪,不满地说,“昨天晚上洗的,今天早晨才穿上,又沾上土了。”然后,向后退了一步,又说,“明国立,告诉你,我是订了婚的人,我和秦月已经订婚了,那可是明明白白换了盅的。我和唐伊苹,除了都是生产队的社员,没别的关系,再有,就是排戏,只是排戏。”
“可咋看,你们也不像是在演戏。”明国立咕哝。
“不是演戏,那是在干啥?”周子扬反问。
“干啥,干啥,我哪知道,只有你自己才知道。”明国立说。
好长时间,他们没再出声。过了一会儿,周子扬率先向院门走去,他们没像事先约好的那样看看炮台。大概没心情了。
《家常饭》第三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