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新朋友请点蓝色“老李耕田”关注,老朋友请点右上角转发。
九 严九成说媒
因为人多,也因为人们乱闹哄耽误了一点时间,这天散场就比往日晚了一点儿。当最后一段练习即“少剑波”和“杨子荣”的对唱结束之后,人们议论了这样的话:
“周子扬挺豪气的,有杀人放火的胆儿,明国立咋还放不开呢,好像戳尿窝似的。”
“别看他官儿大,可干不了大事,大事都是杨子荣干的。”
这样的议论杂在七嘴八舌、东家长西家短里面,没几个人听见。人们出了西粮库,都在门口附近堆着,似乎在等待一道命令才能散去。
此时,太阳落山已有几分钟的时间,暮色袅袅而来,均匀的铺排在大地上、半空中。羊群归圈,耕牛回栏,一时间,生产队院子里,哞哞咩咩,震着人们的耳朵。
人们跟着孔令智出了院门,但并没有就此散开,各回各家,而是随着孔令智走。人们分明看见,走在孔令智左边的,是南亚芳,走在右边的,是明国云,紧随在他身后的,是周子扬和明国立,再后边,是唐伊苹、秦月和严九成。每个人手里都有一样东西,要么是一把琴,要么是一支笛子,反正,这几个人,没有空手的。
别的人,包括秦东山和袁守忠,都走在离孔令智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有人在走在他的左右两侧,当然隔着几个人,但人们都不会走到他前头去。人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似乎高兴劲还没过去呢。
这样走着走着,便有人拐进一个院门,也有人进入一个胡同。更有人扭头朝相反的方向回家。向后转的那几个人,都是因为舍不得和大堆分开,才和人群走了这么一段。
再走下去,人就越来越少了。最后,只有严九成、秦月和周子扬等几个人,他们陪着孔令智一直到艾家门口,看着他和南亚芳进院,才各自分散回家。
可这天,严九成却随着孔令智进了艾家院子,行至院子中间,他说想请孔令智到自家去吃晚饭。
南亚芳冲过来就是这么一句:“二哥,这个大晚上的叫人吃饭,怕是有啥事吧。”
“五侄媳妇,我请孔老师吃饭,肯定不是别的事,你一猜就中。”严九成说着,再次向孔令智邀请:“炖了只老母鸡,还有半斤烧酒,我有事想和你唠。”
“二哥,这事还不小吧,一时半会说不完吧,能先告诉我一点吗?”南亚芳问。
“能呀,咋就不能呢。我说给你一句话,你就知道是咋回事了。我给孔老师说媳妇。”严九成说完,拉着孔令智转身出了艾家院子。
严九成在路上告诉孔令智,他要给孔令智提一门亲事,让他猜猜提的是谁。
“孔老师,你要是猜着了,说明你俩有缘份呀。”严九成这样说着笑话,转过脸看着孔令智。
这个时间,天已透黑,严九成看不清孔令智的表情。见孔令智沉默不语,他便提示了一下:“孔老师,你心里清楚我提的这个人是谁。”
虽已时至夜晚,村路上仍然有人来往。人们看见对面来人,就赶上前来细辨,见是严孔二人并肩而行,就问:“二哥,这是干啥去?”
“相亲去,孔老师相亲。”严九成大声告诉那人。
“是吗,好事呀,相谁呀?”那人打破砂锅问到底。十顷地的人们,都是这个脾性,遇事总要问个究竟。
“这就是个秘密了,不告诉你,反正有个人。”严九成故作神秘。
就在这天晚上,孔令智相亲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十顷地,一时间妇孺皆知。至于相看的对象,全凭人们猜测。
“二哥呀,你这样吵嚷可不太好呀,好象我耐不住了似的。人们会咋看我呀。”孔令智说。
“孔老师,这有啥不好的,你光棍一个人,又有人看上了你,这不是好事吗?看咱这十顷地,有多少光棍汉子都眼巴巴的等着这样的好事呢。”严九成说。
“二哥,可我不想结婚呀。”孔令智说。
“孔老师,不用问,我也知道你这是在说瞎话,除了和尚,哪有不想结婚的,蚊虻蛐虫还配对呢,何况人。”严九成胸有成竹,说起这种话底气十足,“我这个人从二十来岁就保媒拉纤,见到的人也不算少,个个都为结不了婚着急上火,没有一个不想结婚的。”
“二哥,那是你见的,我就不那么想。你看,我结过婚,也有孩子,现在呢,四十大几,还带戴着帽子,我结婚干啥?”孔令智劝说严九成放弃这场正在操办的事。
“孔老师,你这么说话就不对了,按理说,你文化高,水平也高,说出来的话肯定在理儿。可你这话就不入理了。你才四十来岁,没个伴可不行。再说了,你们文化人四十岁,和我们庄稼人四十岁不一样,我们庄稼人一过四十,就是半大老头,你们文化人的四十岁,还像个小伙子呢。还有你说的那个帽子,我咋没见到?”
严九成这样一路说着,就到了自家门口,二人一扭身就进了院子。
“孔老师,咱先把话放在这儿,一会儿咱俩捏两盅,我保证,用不到喝醉,你就得求我给你做媒,你保证也会说出你相中的人来。这种事,谁也吹不得牛逼。三盅下肚,保证说真话,说实话。”
严九成领了孔令智进屋,锅里炖的鸡已喷香扑鼻,桌上还摆着鸡蛋炒蒜苗和一把洗干净的小葱。葱白的葱叶白绿相间,在灯光下十分明艳。
俩人对面坐下,严九成借灯光打量孔令智:“孔老师,我问你,闻到味了吗?”
孔令智笑了,说:“二哥,看你这话说的,那还能闻不到,当然闻到了。”
“啥味儿?”严九成又问。
“这还用说,鸡呗,炖鸡。”孔令智笑答。
“那我再问你,孔老师,你要如实回答,多长时间没吃鸡了?”严九成问。
“多长时间————”孔令智眨巴着眼睛,回想了一会儿,说,“三四个月,四五个月,反正时间不短了。”
“那,我再问你,孔老师,你还得说真话,说实话,馋不馋?”严九成目光炯炯,凝视着孔令智。
“二哥,看你这话说的,那能不馋吗,馋,当然馋。”孔令智笑着说。
“这是实话,孔老师,好几个月没吃了肉了,当然馋。好几年身边没媳妇了,被窝里没女人了,肯定也孤单,也凄惶。”严九成这样说着,捏起酒盅,倒上两盅酒,说:“一进屋,我就看出来了,你肯定是馋了。”
“二哥,那还用说,不用想,就是个馋。”孔令智笑了。
十顷地人待客,都是用大碗上菜。热气腾腾的一大碗鸡肉肉端上来,满屋子都是肉香。“来,孔老师,即馋了,就先吃一块。”
吃着肉,喝着酒,俩人说起了学戏排戏的事。严九成拉得一手好胡弦,自称是十顷地唯一一个能和木头说话的人。他吹牛:“孔老师,不瞒你说,我这把手艺,是祖上积了三辈子德才有的。”
孔令智摇头不语。严九成告诉他:“孔老师,你身上的本事,得祖上积八辈子德。八辈子都积德,才出你这样一个。”这样闲谈中,五六盅酒就下肚了,鸡肉也下去了大半碗。
“二哥,你说给我说媒,提的是哪个?”孔令智问。
严九成脸上浮起了淡淡的、似有似无的笑。他放下酒盅,撂下筷子,先咽下嘴里的酒,然后又细嚼嘴里的菜,这中间,他一直细细的打量孔令智,并不回答他的问话。灯光下,孔令智双颊泛红,两眼迷离,眉宇间荡着笑意。
“孔老师,你除了会唱戏,还会点啥?“严九成问孔令智,他用这话把孔令智的问话岔开了。
“二哥,我这个人嘛,平生就一把活计,只会唱戏,别的,啥也不会。”孔令智说。
孔令智说着话儿,兀自喝下一盅,抓过酒壶给自己倒上,再次一饮而尽。然后,他讲起了往事。他说,演《红灯记》里的李玉和,演《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都喝过酒。
“那是在舞台上,是假喝。”这样说着,孔令智喝干了盅里的酒,说:“这才是真喝。”
不断的说着话儿,不断的喝下酒,猛然间,孔令智再次问:“二哥,你给我介绍的那个人,是谁?”
严九成故意不回应,他给孔令智倒上酒,还给孔令智夹菜。然后笑着说:“孔老师,论本事,你比我大,你可以当我的师傅。论年纪呢,我长你几岁,是你的兄长。酒喝到这儿,我就以兄长的身份,以兄长对兄弟说话的架式,说你几句,你可千万别不爱听。孔老师,你得成个家,长期住在艾家,那是啥日子呀。一家不一家,两家不两家。虽说有个女人,可那女人是人家艾振余的,不是你的。你得有个自己的女人。那才叫过日子呢。将来你走了,你就带着。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严九成不愧是出色的媒婆。他花说柳转,扯东挂西,就是不入正题,迟迟不回答孔令智的问话。这个过程中,他还陪着孔令智喝下了三四盅。
“孔老师,你跟二哥说说,你咋就离了婚呢?是你在外面有了人,还是我那兄弟媳妇对你不满意?”严九成再次把话题扯远。
即便酒已半酣,对这种事,孔令智依然保持着高度的清醒。他轻描淡写的告诉严九成,即不是他花心,也不是前妻对他不满意,而是为了孩子的未来着想。自己头上的两顶帽子对孩子的前途有影响。
“瞎说吧你就,孔老师,我的兄弟,人们都说夫妻本该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就这么点事儿,你老婆就和你离?”严九成不信。
“是我们商量好了的。婚姻是件大事,当然不是一句话就离一句话就结的。我俩这么一离,孩子就跟我划清了界限,至少不会连累她,也不会连累她妈。”
孔令智说到这里,意欲中止这个话题,说点别的,可严九成不允。他详细的打听孔令智前妻的情况,包括姓名,工作单位,住址,年龄以及现在的婚姻差状况。
孔令智一一告诉他,而且还透露,前妻现在并没有结婚,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日子。
“你这是图啥呀, 孔老师,二哥这回可真得说你几句了,你们离了婚,现在还都单着,你一个人,她也一个人,还有个孩子。即然一时半会都结不了婚,就再合一块呗,也算让孩子全爹齐娘。”
严九成盯着孔令智,把这几句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在他的凝视中,孔令智满脸无奈,似乎有难言苦衷。
“孔老师,你说二哥说得对不对?你们咋也是夫妻一场,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看,你们都分开这么久了,你找不上,她找不着,或者是你不找,她也不找,这分明是还有情分呀。”
孔令智没言语。他连续喝下两盅酒,摇摇头说:“二哥,都是过去的事了,咱不提了。”说完,他和想到了什么事似的,问:“二哥,你说,今天要和我商量事,是啥事?”
“没啥事,啥事也没有,就是找你来喝两盅。这不是嘛,这一阵子,你教了我不少。我这个拉二胡吧,是自悟的,没人教。这几天,你还真别说,我还真觉得长进不小,你说呢?”
严九成边说,边向窗外打量。外面是漆黑的夜,如一大团墨,屋子里的一豆灯火,刚探出窗口,就被暗夜吞没了。
“二哥,这个,我教不了你。我能教的,是唱功,拉琴,我也是业余,自己都不明白,更别说教人了。二哥,真别说,你的悟性好,咱俩就说上那三五句,你就入心了。”
他俩这样唠着闲喀,谁也不曾注意,不声不响的,打门口进来了一个人。此人悄无声息的移到炕沿处,向左看看,向右看看,似乎在刻意留心严孔二人此刻的状貌。
“孔老师,你看看,这个人,认识不?”严九成说。
“哪个人,哪个人?二哥,在哪儿呢?”孔令智问。
“往这儿看,这个人,孔老师。”严九成往地下指了指。
孔令智转了一下头,看见灯光下果真站着一个人,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人是明国云。
“孔老师,她是谁,认识吗?”严九成问。
“二哥,你真会开玩笑,这个人我还不认识吗?喝下八斤,醉两个来回,我也认识。”孔令智笑着说:“国云,来,坐下。”
看样子,明国云刻意打扮过了。洗了脸,梳了头,右鬓上方还戴了一朵蝴蝶结。辫梢处扎的红头绳应该是新的,十分鲜艳。
明国云说了声“我不坐”,便执壶给孔令智斟酒,同时也给严九成斟酒。严九成说:“国云,你为啥要满酒哇,你即满酒,就得有个由头。”
明国云略一停顿,似乎思索了一霎,然后说:“由头呢,也有,是现成的,就是谢老师呗,谢孔老师教我————”
在这个戏班子里,明国云只是跑龙套,而且还是龙套中的龙套,可有可无,谁上都可以。孔令智也没教她什么,她似乎也用不着学什么。学戏排戏这些天,她只排演了一次,走了一次场,前后不到五分钟。
明国云当然说不出孔令智教了她什么,她就用这种半截话来应对。言谈中,常常出现话到中间急刹车的情况。
“这盅酒,谢孔老师教我————”她把酒盅端起来,递到孔令智面前。孔令智只得接过来,喝下去。笑着说:“国云,千万别说教不教的,嗨,咱啥也不用教,啥也不用学,咱呢,就是个乐嗬。”
“对对对,”明国云又给孔令智倒上第二盅酒,“孔老师,你还真别说,这一天到晚吹打弹拉又唱又跳的,还真就是个乐嗬呀。你说呢,二哥。”她转向严九成,“咱这些人,我敢说,活了这些年,从没这么乐嗬过。”
“国云呀,咱这个乐嗬,还都是因为有了孔老师嘛。是不是?没有他,咱学不着戏,也排不了戏,咱这一伙子人咋能聚到一块呢?咱想乐嗬,也没由头哇。咋也不能平白无故的把人攒到一块儿,硬要乐嗬————”
严九成说着,端起酒盅,和孔令智对饮。他见孔令智盯着明国云若有所思,便说道:“孔老师,咋这么看呀,不认识啦?不会呀,你刚才叫对了名字呀。她就是国云,明国云。一点错没有。你不用担心,你没认错人。可能是换衣服的原因吧,国云,你这身衣服以前穿过吗?没穿过,是没穿过。今天头回穿。怪不得让咱孔老师打愣了。”
孔令智已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觉得不错眼珠的盯着一个大姑娘看,的确有失体统。便赶紧收喀,说:“猛一眼看,认识,细看,又不认识了。我这眼睛,不知出了啥毛病。”
借这个话题,三人唠了一会闲喀。孔令智讲了一段他自己的经历。一个和他搭戏十几年的同事,有一天在大街上劈面相遇,二人竟不敢相认。
“你们说那事怪不怪,前一天,我们还在一起彩排,上妆,换装,对打,对唱,开玩笑,一块到茶炉子打开水。隔了十几个小时,第二天一见面,我盯着他看,他盯着我看,谁也不敢张嘴说话了。还有哇,我俩本来就是同学,一块读了五年戏剧学院————”
很明显,这个话题引起了谈兴。趁着酒劲儿,孔令智接着说了下去:“第二天,上了班,我俩又说这事,都觉得奇怪,念书五年,一块搭戏十多年,熟得不能再熟,一见面,哪能认不出来?他说,不是不认识,老远的,我就看出来是你,越走近,越觉得不像了。面对面的时候,咋看也不像了,也就不敢打招呼了。”
“真有这样的事?”严九成惊讶的问。“我可没经见过,也许是你们唱戏这一行才有的吧。”
“二哥,你说得对,以前我也是这么想的。唱戏这一行嘛,就是个装假,台上一个样,台下一个样,变来变去,见面不敢认或许是可能的。可今天,二哥,国云也不是唱戏的呀,她也不是这一行里的呀,我咋也认不出来呢?我就觉得她不是明国云,和咱今天下午见的那个明国云不是一个人。”
这样的话一出来,三个人都笑了。连说见怪见怪。连堂屋里包饺子的人,也都跟着笑,人们以为孔令智说了胡话。
明国云不断给二人倒酒,其间见缝插针的问几句闲话。比如鸡炖得好不好吃呀,烧酒的口味如何?对十顷地这个小村子印象怎么样,等等等等。七竿子打不着,八竿子戳瞎眼,东一爬子西一扫帚,想到什么说什么,逮着什么问什么,包括衣服破了会不会补这样的事,也都问了上来。
“自己补,”孔令智说。“上戏剧学院的时候,住在学校里,今天这出个窟隆,明天那儿撕个口子,可不都得自己补。上学那天,我母亲把针线包和袜楦子装在一块儿,对我说,这两样东西千万要管好,它的用处大着呢。”
“孔老师,那时,你多大?”明国云问。
“十六岁。”孔令智回答。
“十六就会补衣裳?”明国云吃惊的说。
“当时不会,练习着补,练习着缝,后来就会了。我补得好,比女生的手艺都好。我的前妻,当时是我的女朋友,当然是偷偷的好着,她的衣服破了,都是我缝。我没少给她补袜子。我有袜楦,她没有。”
一大篇话出口,孔令智方知失言。她顿住话头,惊慌失措地看了看严九成,又看了看明国云,见二人听得津津有味,正盯紧了他,希望他说下去。
“说呀,孔老师,还补啥啦?”明国云催促他。
马上,孔令智的酒意走了大半。一时竟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把筷子放下,往炕沿处挪了挪,欲下地。
他这儿刚一动弹,对面的严九成就开始劝酒。他用筷子指着孔令智面前的酒盅,同时另一只手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盅,说:“来,孔老师,咱俩干一杯。”
孔令智只好把头转回来,把已倾斜了的身子恢复原位。他慌慌的端起酒盅,谁也不看,一饮而尽。然后,噌的一下挪到炕沿,说:“二哥,咱今天就到这儿吧,我有点喝醉了,话也有点说多了,是有点多了————”
“孔老师,说啥呢,吃饭望饱,喝酒望醉,啥叫多,一点也不多。咱还有几句话没说呢。”严九成这么说着,转向明国云:“国云,给孔老师满酒,咱还得听孔老师讲讲戏,是不是?今天这戏讲得比哪天都好。”
这么一劝,果真把孔令智给稳住了。他再次那回去,坐正了,使劲地眨眨眼睛,问严九成:“二哥,我说错话了么?”
“瞎说,孔老师,你这么高的文化,咋会说错话呢?若有错话,那也是我说的。对不对,国云?”严九成先看孔令智,后看明国云。
听了这话,孔令智放下心来。这中间,明国云把他的酒盅倒满了,还问了这样一句话:
“孔老师,你们这些城里的男人,莫不是啥都会干?你看,你呢,会唱戏,会缝补衣裳,还识文断字,我想,你也应该会做饭吧?”
“会,孔老师会做饭。城的男人都会做饭。”严九成卖弄自己那点仅有的见识。
“那我问你,孔老师,你有不会干的事吗?”明国云笑着问。
“有,”孔令智诚实的回答,“我不会种地,养猪养鸡也不会。”
“孔老师还有一样不会,”严九成看了一眼明国云,脸上荡过一丝笑,“国云在这儿,我就不说了。人家孔老师虽说不会种地,但人家有工资呀,也就是说人家用不着种地呀。人家一个月的工资抵咱一季挣的,人家一季的工资,抵咱一年挣的。再说,人家那工资是咋来的,坐在屋子里,唱唱,跳跳,钱就来了。咱能比吗?国云,咱得出力流汗,才能挣几个小钱。出了力,流了汗,还未必挣到手呢————”
见这一番话让孔令智放松下来,不再惊慌失措如惊弓之鸟,严九成这才改变了话题,“孔老师,你是个唱戏的,我是个说媒的,按理说,咱俩的嘴里,都没什么真话。可今天,无论如何,你也得说句真话,我问你————”
严九成刚才说的那一篇话,孔令智没用心听。这种话,在很多年前,他刚上台成为剧院台柱子那会儿,满耳朵都是,来到十顷地这些日子,也听了不少,这种话,他耳熟能详,连人们说话的时语气都能模拟。他正恍恍惚惚的晕着,猛然间听得“真话”二字,手抖了一下,筷子“啪啦”一下掉在了桌子上。
“孔老师,你今天是咋啦 ,咋一听到‘真话’二字就发毛呢?我没让你说别的,你看国云这孩子咋样啊?你给个评价,要说真话。”严九成笑着说。
“啊,说这个呀,”孔令智拣起筷子,捏在手上,他捉摸了一会儿,说:“好呀,国云是个好孩子呀,聪明,伶俐,会演戏,只是嗓子条件不太好,若再有一副好嗓子,绝对能唱主角。”
很显然,这样的话不是严九成的明国云想听的。他们见孔令智的“真话”竟是如此模样,便都笑了起来。明国云说:“孔老师,你这样的话,不但我不信,恐怕连你自己都不信。我只是个农民,会演啥戏呀,我往那儿凑,是图热闹去了。看你把我说的——”
孔令智呆愣了一下,盯了明国云一眼,盯了严九成一眼,又捉摸了一会儿,嘴唇动了动,看样子是想说句什么,但没说出来。
“国云,孔老师这话没毛病,一点错没有,绝对是真话。你就是聪明伶俐呀。论这方面,在咱十顷地,谁家的孩子也不及你家那哥几个姐几个。”严九成向明国云使了个眼色。
似乎再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荞面饺子端上了桌,二人吃饭。半斤烧酒只剩下一小盅。
第二天一整天,孔令智都很忙乱。尤其他感觉到人特别多,也特别杂,似乎连一秒钟也不曾避开人,致使他有几句私密的话儿想向严九成说,都没得到机会。在去牛圈撒尿的空档里,孔令智约严九成天黑后到榆树林里去,他要问个究竟。
“你就在这儿问呗。”严九成说。
“这儿人太杂,人来人往的,让人听去了不好。”孔令智说,这话还没到头,就有三四个人进来了,也是撒尿。
天一黑,孔严二人就如约而至。孔令智打量了一下四周,见四面八方除了树没别的东西,这才开口问道:
“二哥,昨天晚上,你找我到底是啥事呀,不可能只是喝酒吧。”
“对呀,不只是喝酒,确实有事呀。我跟你说过,相亲,给你相亲呀。”严九成说。
“相亲,相谁?”孔令智吃惊的反问。
“相谁,孔老师,你是真糊涂呀,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呀。相明国云呗,也是人家明国云相你呀。”严九成大声的告诉他。
“那怎么可能?”孔令智条件反射般的跳了起来。
“咋的,孔老师,老弟,想抵赖呀,你相中人家了,你也答应人家了。”严九成的口气非常庄重,不像是玩笑。
“不可能,不可能。”孔令智大惊失色,声音都差了调。
“你夸人家聪明伶俐,那不就是相中了吗?”严九成一本正经的说。
话说到了这儿,孔令智停顿了一小会儿,他认真回忆二十四小时前的情形,无论如何,他想不出答应了什么。
“要我看,孔老师,”严九成拉开了长说一段的架式,“这事,你答应了就答应了,你不亏。虽说你有文化,也有工资,可人家明国云毕竟比你年轻,还上赶着你。而且人家是黄花闺女。虽说吧,咱村里有人传言他和胡挺玉有一腿,说那羊粪孩是她养的。这都是传言,这种事是要证据的。我就不信有这么回事。人家是不是黄花闺女,也没人验看过,也不能就那么红口的牙的下结论。不管咋说,现在呢,就得把人家当成囫囵人看,当成干净人看。是不是?这样,你不亏,一点也不亏。”
“二哥,不是亏不亏的事,我现在不想————”
话刚说到这儿,严九成猛地来了一句,把孔令智的话齐刷刷的截断了。“孔老师,今天,我作为你的兄长,说你几句,你千万别不当回事。你可能还惦记着你小孩的妈,惦记着一家三口团圆,依我的见识,沷出去的水,收不回来,打碎的镜子,没法圆上。离了就是离了,这种事我听说过,没几个能恢复的。我劝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一心一意的跟明国云————”
“二哥,你这话说得可不对头了啊,我哪能就这么跟明国云————我不是不跟明国云,也不是非恢复,为了孩子,我也不能恢复。”孔令智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了。
“那就好,孔老师,那就好,你把这个心思一断,你就没啥念想了,啥事都好说了。你不答应明国云,怕是恋着南亚芳吧,恋着人家艾振余的老婆吧。我可明明白白的告诉你,那女人是人家艾振余的老婆,对你来说,你只是个拉帮套的,人家现在缺力量,给你一副套,你就帮着拉,哪天人家不缺力量了,或者不想用别人帮忙了,人家就把套一解。你目前是只是帮忙的事。”
孔令智一听严九成这么说话,而且越来越难听,便说:“二哥,不是————”
可严九成不让他说话:“孔老师,听二哥一句劝,二哥这个岁数的人,说话还会胡弄你吗?艾振余那个老婆,生下的孩子姓艾,不姓孔,即便你留下了一男半女,也都是人家的,不会管你叫爹。再说了,那样下去,也不是个长久之计,你还是光明正大的娶了明国云————”
“二哥,你停停,听我说几句————”终于,孔令智拦下了严九成,“你说的这两个意思,我都没有。城里的那个呢,不可能了,为了孩子也不能。南亚芳呢,更不能,那不是犯作风错误吗?我这样一个人,哪能再犯错误呢?”
“孔老师,那叫啥错误,看电影那天,队长不是说了嘛,咱这村子,谁传男男女女不正派的事,都是造谣。那天的会,就是给你开的,那话,就是为你说的。你和艾振余老婆的事,若有人说三道四,就是造谣,若没人说啥,就算没事————”
严九成滔滔不绝的说了下去。他的声音在黑黝黝的树林里回响。
孔令智彻底的愣了。他站住,直愣愣的看着四周。身边全是鬼影般的树木。严九成的声音,像是由这些树木发出来的。他仿佛置身于一个从未涉足过的陌生世界里。
十 艾振余请客
乡村夏日的傍晚,比白天还热闹。人们撂下饭碗,就忙不迭的跑到在土街上来,好象外面要发生大事,去晚了会看不见开头一样。
人们在家里吃饭的时候,麻雀乌鸦就已经开始回巢了。这段时间,村路上没几个人,或者说空无一人。飞禽们便可以放开胆子随便乱飞。它们飞得很低,甚至低过了人们的头顶。手疾眼快的人,伸手就能逮住一个。十顷地的人们都这么说,从没见人逮住过。
等到暮色苍茫,夜霭铺天盖地的涌来的时候,人们出了家门,已看不见麻雀乌鸦的形迹了。偶尔的,从头顶掠过一团黑影,那是蝙蝠。也有人说,向空中扔鞋,蝙蝠就会钻进鞋窠里。大概也有人试过,但从没听说哪个人用这种方法逮住过蝙蝠。
有一个这样的傍晚,人们在土街上碰见了艾振余。
“哎,干啥去?”有人问他。
天色已晚,想辨出对面的来人是谁,得把脸凑上去。三四张脸逼近,几个人同时认出了是艾振余,人们同时发出了询问。
“去请队长。”艾振余回答。
“请队长干啥?”有人顺口搭音。
“请队长吃饭。”艾振余回答。
“吃饭,请队长吃饭?谁家请?”人们开始集中注意力了。这么晚了,家家户户都吃过了晚饭,艾振余突然冒出来要请队长吃饭。人们不由得关注起来。
“我家,我请队长吃饭。”艾振余回答。
有人笑了一声,这声笑干巴巴的,像冬天里折断了一根树枝。接着又有人跟着笑,比先前那一声笑略响亮一点儿。
“笑啥呀,真的,真请队长吃饭。”艾振余急切的表白。他以为人们不相信他说的话。
这几句话的功夫,已聚上来七八个人,或者十几个人。听见艾振余岔声野气地表白,大伙一齐大笑。笑声中,有人说:“六月天下了大雪,艾振余,我的五哥,你可是头回请客呀。”
这话可能不假。在人们的记忆中,艾振余从没请过客。
“我是不太请客,”艾振余说,他见眼前全是亮晶晶的眼睛,心里嘀咕了一会儿,说:“那年,我请过一回,我记着呢。”
哪年,请过谁,吃的是什么,艾振余说不上来,别人更是不得而知。人们异口同声地认定他从没请过客,基于一个前提:家太穷,请不起,没啥给人家吃。
“我说,振余,请队长吃饭,你预备了啥嚼咕呀?”有人笑着问。
还没等艾振余回答,马上有人接言:“又是高粱面子饼吧。你可千万不能用这种东西待客,咋也得整顿荞面。”
艾振余张大了嘴巴,想说句什么,可还没等他说出来,紧接着刚才的话头,又有人续上一句:“荞面?他能给人家吃荞面?年五更的饺子怕是还没着落呢。他上哪整荞面给人吃?”
“不是荞面,是白面。”艾振余终于抢上了话茬儿,“白面油饼。有白面,也有豆油,烙饼。”他说完这句话,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好像完成了一个重大任务一样。
“吹吧,你,你哪来的白面,偷来的?”有人打趣他。
“你抬举他,他会偷吗?他长那手了吗?他有那胆吗?借给他个胆儿。”这么说话的人,表面上看似开脱了艾振余,实际上为人们深究白面豆油的来源埋下了引信。
“好呀,振余,请队长吃白面油饼。这吃食可够稀罕的。那天我请队长吃饭,只整了一顿拨面。你倒好,吃上白面了。”有人开始怀疑艾振余细粮的来路不正。
艾振余告诉人们,白面和豆油,都是孔令智的。“人家是职工干部,国家年供柴月供米,月月有细粮,还发工资。”
“咱这返销粮不也是国家供的吗,咱也是国家年供柴月供米。”有人笑着说。
“你吃的那是啥粮食,帽高粱,秕棒子,麦麸子,和人家大米白面能比呀。”这人说完,并未停下,而是转向艾振余,“振余,你说说,孔老师的大米白面咋就给了你,你花多少钱买的?”
“没花钱,一分钱没花,他就给了,我说不要,没钱给他,他说不要钱,放在大堆里伙着吃。”艾振余急忙辨解。
“那你说,从人家孔老师住进来,你们吃几顿细粮了?”人们开始盘问了。
“一顿没吃,真的,一顿没吃,一直存攒着。这是第一回吃。”艾振余大声说。人们都相信他的话,因为在人们的印象中,艾振余从不说假话。
“那就是说,这也算不得是你请客,是人家孔老师请客,借你锅灶使使。”结论终于浮出水面,大伙都松了一口气。
“不是,真不是孔老师请客。他没提出要请客。一次也没提。是我说的请队长吃饭。”艾振余说。
“嗐吹吧你,振余,尽吹,你敢说这种话吗?肯定是你媳妇说的,要不,咱就对执对执。”
这句话一出来,艾振余就沉默了。他生来不会撒谎。见被人一下戳中了要害,便干张嘴说不出话了。
站了一会儿,艾振余借说得去请人,便转身离去。人们却借机谈论起来,一直到很晚。
艾振余进了袁家,见袁守忠坐在堂屋门边的半截碌碡上抽烟,屋里子点上了灯,在门外,能闻到玉米饼子的味道。
“来了。”袁守忠说。
“来了。”艾振余紧接着他的话音儿。
“走吧。”隔了一小会儿,艾振余这样说。
“走吧。”袁守忠也说。说完,他屋子里转了一下头,说了句:“我去振余家了。”便随着艾振余往外走。
“都有谁呀?”走到院门口,袁守忠问。
“孔老师,只他一个,没别人了。”艾振余答了一句,接着又说:“烙白面饼,豆油。”
袁守忠没搭这个话茬儿,他快走几步,闪过一个院门儿,然后问道:“振余,你们和孔老师处得咋样啊?有没有啥剐着碰着的呀?”
“没有没有,”艾振余答,“人家职工干部,能和咱有啥剐着碰着的,和咱一块吃,咱吃啥人家就吃啥,从不挑肥拣瘦。见啥都说好吃。”
“嗯,这就好。管着点你那老婆孩子,别惹人家心烦。一个月九块,不少,你咋也剩点儿,不可能用得那么光。”袁守忠说。
“肯定有,肯定有,人家孔老师饭量小,不像我这么能吃。即便我这饭量,一个月也吃不了九块。”说到这儿,艾振余放低了声音,“大哥,今天的白面饼,那油,那面,都是孔老师的。刚才还有人说,顶算是孔老师请客。”
“振余,你心里有数就好。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得好好待人家。”袁守忠还是沿着自己的话茬说。说着话儿,他顿下脚步,转过脸,对着艾振余,“这几天有人找我,想请孔老师住到他家去,伙食费交五块就行。说保准比在你那儿吃得好,我没答应。”
“谁呀,那可不行。大哥,孔老师一来,你就安排给我,是让我讨点宽裕,我也确实宽裕了不少。”艾振余说完,还觉得不放心,又问:“大哥,是谁,谁家要抢孔老师?”
“看你这话说的,抢啥呀,大活人那东西也是抢的?你把人家孔老师当成啥了。告诉你吧,是明家,明兴业。我没答应。”袁守忠说。
艾振余好长一阵子没出声,明家的日子比他过得好,富裕得多。隔三岔五能吃顿小米饭,时常就能闻到人家炒菜的香味散出院门外。
“大哥,咱可说好了,你万万不能答应啊。明家本来就是好日子,用不着别人帮衬。我和人家比不了,缺东少西的,现在刚刚有人帮一把,可不能弄走了啊。”
艾振余笨嘴拙舌,他本想借这个话题多说几句,却因语言贫乏而没了下文。
走着走着,二人就闻到了一种殊的香气。
夏日的傍晚,十顷地的村路上,弥漫着的是打碗花和益母草那种淡淡的香,其间还杂有蓬勃的野散发的草香。当然,也少不了炊烟的气息和家畜粪便的味道。平常素日,人们生活在这味道里,时日一久,便习以为常。这天,猛然间,冲过来了豆油烙饼的香气,大伙像被当头打了一棒似的。
“大哥,你闻,这香,豆油烙饼。”艾振余说。
袁守忠没搭腔。他不紧不慢的向前迈着方步。怪的是,他平时烟不离手,现在却没摸烟也没打火,只顾在沉沉夜色里前行。
“大哥,干啥去呀?”有人问他。
“去振余那儿,吃饭。”袁守忠答。
当然,这人不可能再有下话。对话就此中止。他站在路边,看着二人的身影隐入夜色里。走上几步,再碰见人,还是这样问,袁守忠还是这样答。
不知不觉的,在距离袁守忠艾振余身后十几步几十步远的地方,聚了一团人。有十几人或者几十人。人们悄悄摸摸的随着二人的速度移动脚步,可能还会比他们慢一点儿。人们都不出声,都努力地把握脚下的速度和由眼睛目测出来的距离。这个距离有多远,十几米?几十米?人们说不准。远近全凭估摸,以眼睛刚刚捕捉到二人的身影为极限。
袁守忠明知道身后有人跟随,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慢条斯礼的迈着等距离的步子。他即不回头看,也不和走在身边的艾振余说话。他目不斜视,昂然前行。
豆油烙饼的香气越来越浓。
“呀,真是豆油烙饼。”有人低声说。
“小声点儿,偏你知道得多。”有人用更低的声音制止。
也许因为有人发声,人团马上放慢了脚步,甚至停顿了一小会儿。直到前面的影子几乎完全模糊,差不多完全混入夜色,才又重新前行。
一路上经过的大多数人家,都已是一片黑暗。这个时间,即便睡不着,人们也都吹了灯,躺在了炕上。不为别的,只为省几分钱煤油。尽管点灯用不了几个钱,但对十顷地农民来说,省一分是一分的。整个十顷地,沉没在安静和黑暗里。
远处,艾家灯火通明。
在十顷地,艾家是个孤岛。前后左右都没有紧邻。从窗户透出的光亮,穿透夜幕,直达人们的眼睛,豆油烙饼的香气,也就随着这光亮更加浓烈的传来。人团顿住,不再动了。
“咋啦,咋不走啦?”有人问。
“还走啥呀,到亮处了,再走就让人家看见了。”有人回答。
这时,一个很响亮的语音传了过来,人们听得出来,是孔令智。这个京剧名角的声响,在空旷而宁静的夜晚,穿透夜幕传得很远。
“啊呀,队长来了。”
“叫啥队长呀。队长也算个官么?孔老师,你得叫大哥。”袁守忠笑着说。
“是,你比我年纪大,是得叫大哥。”孔令智这样说着,闪到一边,让袁守忠走到自己的前面去。
这一切,全被那个巨大的人团看得一清二楚。
人们盯着袁守忠几个人进了门,便后退几步,更紧的聚在一起。
“真是白面烙饼啊。”有人这样说。
“说不准,还得捏两盅呢。”这个话音里,添加了几分羡慕。
“嗨,艾振余那日子,还会给人家酒喝?喝凉水还差不多。”有人不相信。
“话别这么说呀,不是有那个姓孔的吗?国家年供柴月供米,还有工资发。人家月月有细粮,打半斤酒还是富富有余的。”这种话一出来,人们一时都不吱声了。沉默了一小会儿,便有另一种观点出来了:
“姓孔的有,咱认,那不是人家的吗,咋会给了艾振余呢?”
“换呗,拿东西换呗。”有人笑道。
“换?拿东西?艾振余有啥东西?”有人反问。
又是一段沉默。然后,才有人叹了口气说:
“唉,不管有啥没啥,反正人家是换来了,你没换来,我没换来,他没换来,人家就换来了,听说明兴业见这姓孔的是块红,想争,没争到手。”
……
远处的光亮越发耀眼。人们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更深的隐在夜色里。
“他们坐到炕了,肯定是放桌子了。”有人猜测。
“你这话叫白说,等于啥也没说。请队长吃饭,当然得放桌子了,得炒俩菜,炒不了,也得咕嘟一个。年巴儿的不请客,咋也得有个样儿。”有人开始滔滔不绝,“咱这村子,队长吃了东家吃西家,怕是从没吃过艾家。今天是头一回吧。”
“是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有人这样说,然后大伙就笑。
不管是不是头一回,是不是最后一回,人们都相信这个结论。人群一时热闹起来,大伙都抖落自家请队长吃饭的细节,哪天,什么饭,喝了多少酒,炒了几道菜,席间都说一些什么话,这中间,忽然有人问:“哎,你们说,艾振余请队长吃饭,想干啥?”
这话倒真的把人们问住了。人们便比照自己请队长吃饭的动机去猜测。有人说可能想调换自留地,有人猜测可能打院墙时想借生产队的墙板,也有人说南亚芳好长时没出工了,想堵堵队长的嘴,别罚她的工分……
“你这个人,说话也不过过脑子。人家南亚芳那叫不出工吗?那不叫,那叫排戏。那得算人家出工,弄不好,还得给点工分呢。”有人撇着腔儿说。
“哎,你这话才叫不过脑子呢。她那也叫排戏呀,打打呱哒板儿,扮一个死妇女,挨个枪子儿,仰面朝天往地上一躺,就算完事,这还用学呀,这也用排呀。这不明摆着找个由头不出工嘛……”
二人就这样争执起来。
有人从中打和:“嗨,都少说两句。人家的事,和咱有啥关系,有啥吵吵的。这个南亚芳,即便不排戏,也不出工,你能罚她呀?看她家那日子,三顿饭两顿吃糠,俩崽儿一到夏天就光着。她是光脚不怕穿鞋的。穷到这个身份上,出不出工,罚不罚工分,她当真吗?横竖不能饿死她。这个,谁当队长都得认————”
酒香杂在豆油烙饼和炊烟味道里飘散过来。
“有酒,真有酒。你闻闻。”有人惊讶万状。
“那有啥稀奇的。有了姓孔的,国家发工资,还有年供柴月供米,要啥没有,想有啥就来啥。”这人的口气有点阴阳怪气。
“怪不得明兴业抢呢,原来这个职工干部挺值钱呀。”这个意欲引出一个新话题。
“明兴业不在乎这点东西,人家的眼睛不会只盯着几斤面几两油,应该也不会盯着那几个钱儿,我听说他放出风来,一个月只收五元伙食费就行,这不明摆着不在钱不在物上嘛。那个老头子,十八个心眼子轮换着使,一会儿就变个道儿。”
这一番话,看似陈述事实,实际上在诱敌深入。在这样的时候,口快心直的人,说话没遮挡的人,心里没算计的人,会放出人们想听的话来。
“那他要啥?凭空的白伺侯人?”这句话等于点燃了鞭炮的引信。
又一阵更凶猛的香气袭来。这回不是豆油烙饼,也不是酒香,而是肉香。它过于浓烈,把所有的气味都驱散了。
“妈呀,煮肉了,肉。”有人发出了惊叫。
“我说,你小声点儿,没吃过肉哇,没闻过肉味呀。大年三十咋也吃顿肉。怪了,肉是哪来的呢?艾家即没猪也没鸡,连猪毛鸡毛都没有一根,哪来的肉呢?”
这个疑问带动了一阵子议论。最后,人们一致认定,这几天,苏家的小黄狗不见了,说不准叫艾振余逮住勒死了。
“这回好了,这顿饭,不是两家合请,是三家合请了。苏家出肉,姓孔的出油出面出酒,艾家出个锅灶。”
这句话还没完,马上就有人接上:“这叫吃狗肉喝烧酒,大开五荤。”
“是得开开荤了,队长也有好几个月没沾荤腥了。”
“赶上花和尚了。”
“什么肉都能吃,只有这狗肉吃不得。”
……
其实,人们猜错了。艾家炖的,不是狗肉,而是一只真正的大公鸡。南亚芳把锅里的鸡肉盛出两小碗,折在一个瓦盆里,用盘子盖上。这是给两个孩子的。然后满满的盛了三大碗,端上桌,分别放在袁守忠、孔令智和艾振余面前。
袁守忠坐在正席上,背对着窗户,面北背南。右边坐着艾振余,左边坐着孔令智。本来,在未安放炕桌之前,右边坐着的是孔令智,左边坐着的,是艾振余。在安桌子的时候,袁守忠叫他俩对换了一下。
“嗨,在哪都一样,在家里吃饭,在哪儿都行。”艾振余说。
“今天还真得讲究讲究,振余,”袁守忠说,“你请我吃饭,让孔老师坐陪,是给我面子。这个面子呢,肯定不是因为我是队长,而是因为你叫我大哥。即请大哥吃饭,大哥就得说几句,说给你,说给孔老师,也说给你媳妇。”
说到这里,他把南亚芳叫到屋子里来,叫她先安顿了俩孩子:“让孩子们吃,吃完了就睡。小孩子嘛,别误了他们的吃和睡。”待南亚芳折返回来,他便叫她坐在自己的对面。
“妈呀,我可不上桌子,我一个妇道人家,喝不了酒,也不会说话儿————”南亚芳推辞。
“弟妹,你操劳这一家子,不容易,今天咋也得坐这儿。”袁守忠这样说着,看了艾振余一眼,艾振余不解其意,愣呆呆的瞅着袁守忠。孔令智捏起酒壶,挨着个儿倒酒。他给南亚芳也满上了一盅。
“我可喝不了这东西,呛人。”南亚芳说。
“你不用喝,端端就行。”袁守忠说。
三个男人吃肉,喝酒。这时,孔令智发现南亚芳面前空着,便把自已的那碗鸡肉挪过去一点儿,放在两人之间。说:“亚芳,你也吃。”
“吃,咱都吃。”袁守忠说。
“说来咱们几个有缘呢。”喝下了三盅,袁守忠说话了,“孔老师一进村,先奔我家,后到你家,再就没挪窝,这不是缘份吗?我问问,孔老师,这一阵子,呆得咋样?”
“好,特别好。”孔令智急忙说。
“振余,听见了吧,这是夸你呢。弟妹,这也是夸你呢。住一个院儿,吃一锅饭,这不就是一家子人嘛。能让人叫出好来,不容易呀。我都打听了,这一阵子,你们没争没吵,没碰着没剐着,有尊有让,和和气气,这也算是给我脸面。咋说呢,一开始,这是我安排的嘛。”
说这话儿中间,南亚芳提起酒壶给袁守忠满了一盅,接着又给孔令智和艾振余倒上,说:“饭食呢,就是这个样,我只会把生的煮熟了,好吃不好吃,就得多担待了。”
“好吃,都好吃。”孔令智又急忙说。
“即好吃,就长住下去。孔老师,这个,你没意见吧。”袁守忠说完,看了孔令智一眼,见孔令智点头,就又说:“住一天,是客,住两天,是亲戚,这么长久一住,就是一家子人,你说,是不是呀?”
在说这话的时候,袁守忠看着艾振余,也看着南亚芳。他的目光在两个人脸上游移。一开始,孔令智并未在意,一小段寂静提醒了他,让他觉出了异样,就细瞧了一会儿。他发现,袁守忠的目光扫过艾振余,再扫过南亚芳,在两个人脸上停留的时间极其接近。而艾、南二人,都直愣愣的盯着袁守忠。不知不觉的,他便加入了这场眼神交流。只不过,他得先后观察三个人。
这中间,一直没人出声。人们都在吃菜,喝酒,但眼神的交流却没有中断。除了伸筷子的一刹那,四个人,都在相互凝视。几个人的目光各不相同,有疑惑,有探询,有思忖。
有一忽儿,孔令智发现,袁守忠久久的和南亚芳对视。他看了一眼袁守忠,觉得此时这位生产队长正在传达一项指令,类乎于哪天早晨让哪些人去田里施肥,让哪些人留下来堵羊圈墙的窟隆。当他把目光转向南亚芳时,却见南亚芳正在颔首,当然这是极轻微的点头,几乎看不出来。
再过一忽儿,孔令智又发现,袁守忠、南亚芳一齐看向他,俩人的目光,如同两缕微风,从两个方向吹到他的面颊上。他用余光向二人分别扫视一下,觉得那目光中,有探查征询的意味。后来,他们把目光收回去,再次对视。
这一阵眼神的沟通联络时间或许很短,或许很长,孔令智很难把握这个时段的长度。他觉得自己仿佛误了一个迷魂阵,四面迷雾,八方阴风,令人不知所措。
“是不是呀,振余?”袁守忠问。
“是是,是是是————”艾振余回答。从他迷离的目光上看出来,他根本不知道袁守忠问的是什么。
“你说呢,孔老师,是不是呀?”袁守忠又问。
“是,应该是。”孔令智回答。其实,他现在也不知道袁守忠问的是什么。
“即是一家人,就应该有一家人的样儿。来,我和你们一家子人喝一盅。”袁守忠说着,凭白无故的笑了起来。这种是无声的,笑容也是缓缓的从嘴角和眼梢向四周荡开的。待笑纹到达耳垂处,他便将这笑容固定在脸上,同时把脸分别转向三个人。先是艾振余,再是孔令智,最后是南亚芳。
这一套颇具仪式性的程序从开始到结束,经历的那一段时间,似乎很长,也很有分量,像一块千钧巨石般从空中铺压下来。四个人之间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他们的呼吸,不知不觉的停止了。而且,由于袁守忠的指挥和带动,另外三个人,不由自主的将目光落在袁守忠脸上,然后,其中二人又随着袁守忠的目光,看向其中一个人。袁守忠待三个人目光的最后落点,是南亚芳的脸。
“干!”袁守忠一饮而尽。
孔令智和艾振余也一饮而尽。南亚芝只沾了一点儿,放下。
“孔老师,啊,今天,我就不叫你老师了,就叫你老孔吧。你比我年岁小,比他俩年岁大,是他俩的兄长。老孔啊,你是个文化人,大演员,到咱十顷地,算是委屈你了。老弟,我单敬你一盅。”袁守忠说。
孔令智喝下这盅酒,却不知如何应对这句话,他只是淡淡的复了三个字:“不委屈。”便没了下文。
两个孩子吃饼,吃了肉,光着脚跑出撒尿,又光着脚跑回来。这中间,脚步声,喧闹声,排泄物洒落的声音,都清晰地传了进来。
“打发俩孩子睡。”袁守忠说。
南亚芳跳地下出去了。
“老孔啊,老弟,即不委屈,就在这儿呆下去吧。咱这村子里的人,别看都是庄稼人,没啥文化,但心眼都好,没有坏人,是不是啊,振余?”袁守忠问艾振余。
“是是是,是是——”艾振余回答。
“虽说都是好人,但时日一久,保不齐就有人跳出来闹点妖蛾子,说点闲话,甚至骂几句大街,都别当真,都别往心里去。老孔,我跟你说呢。”袁守忠看着孔令智。
“是。”孔令智答道。
南亚芳返回来了。这一去一回,时间极短,似乎她把俩孩子塞进被窝就小跑着回来了。
“我正说着呢,弟妹,咱这村子,都是好人,狼心狗肺的,脏心烂肺的,没有。”袁守忠看着南亚芳说。其实,他刚才说过的话,南亚芳一句也没落下。包括艾振余和孔令智的回答,都留在了耳朵里。
四个人推杯换盏,即互相敬酒,又互相斗酒,其间杂以诸多闲话。
“听说严九成给你说媒了?”袁守忠问。
“听他胡说,哪有那事。是他请我吃了顿饭。”孔令智回答。
“满村子都是传,他到底给你介绍了谁?”南亚芳问。
“没谁,根本就没人。”孔令智矢口否认。
“严九成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说胡话撒谎,那是一套一套的,咱这村子里,根本就没有对手。”艾振余说。
“买卖话,七八岔。严九成这个半拉买卖人,哪句话也不能信。”袁守忠说。
“可我听人们传,严九成给孔老师介绍了一个大闺女。”艾振余说。
“瞎传。”南亚芳回应,只有两个字。
“这鸡,哪来的?”袁守忠问。他知道,艾家连根鸡毛都没有。
“明国云送来的。”南亚芳回答。
一问一答结束,人们埋头啃鸡骨头。过了一小会儿,袁守忠说:“明家有三只大公鸡,那东西,太多了没用,一只就够。吃了就对了。”
“原本没肉吃,明国云忽巴拉的来了,把公鸡往地下一扔,就走了。”南亚芳说。
“你说,也怪,这大公鸡的肉,和老母鸡的肉,还真的有点不一样。”
“那当然,公鸡是公鸡,母鸡是母鸡,咋也是两种东西。”
“都是鸡,应该差不多吧。”
“细品,还是不一样。”
“咋个不一样?”
“说不出来。”
“即说不出来,就是一个样,若是不一样,肯定能说出来。”
“公鸡母鸡都是鸡,吃到肚子里都是肉……”
……
十一 二女子争锋
有一天早晨,空中薄薄的铺了一层云,略显一丝可能下雨的迹象。孔令智正在和艾振余一家人吃早饭,明国云进来了。
明国云来得悄悄摸摸。她没走艾家的院门,而是从后街绕了西房檐进来的。在西屋窗口,她略停了停,向屋内打量了一番。第一个进入她眼帘的,是一本书。看样子是《智取威虎山》剧本。杨子荣握着手枪的戎装照非常鲜明,直闪人的眼睛。书的位置靠近炕沿和山墙,看样子是枕边书,睡前读的。她倾了一下身子,探入窗户里,看了一眼被子和褥子。白被单,一尘染,在黑乎乎的屋子里,显得很特别。被子叠得极整齐,豆腐块似的。
她大概认为不宜太久的停在这儿,便轻手轻脚的拐进了堂屋门。她听见了人们的交谈。南亚芳的声音最响,她在不断的提醒两个孩子。中间杂以孔令智的声音。孔令智说的话很简短,全是“没事儿”,“不用”这样的短语。
明国云在人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进了屋。她站在屋子中央,盯了一眼炕桌上的东西。三四个盘子,里面装了什么,她没看清。她发现孔令智正在咀嚼,两腮鼓起来,坍下去,由于一直紧闭着嘴,不知嘴里是什么食物。反正咀嚼的很费力。她还看见了孔令智的一个下咽动作,仰头,伸脖,眼闭上,一用力,咽下去。
当人们看见国明云的时候,她已站了有一小段时间了。最先看见她的是南亚芳。尽管南亚芳背对着明国云,却是她最先感觉了明国云的存在。南亚芳的头还没有完全转过来,明国云判断,她还没有完全辨出来是谁,就说话了:“国云,你来了,吃饭了吗?”
明国云回答说已经吃过,然后仍旧站在地中央。她看见孔令智咬下一块玉米饼子,再咬下一截葱,嚼几下,这才向她说话:
“国云,坐呀,要不,再吃点吧。”
明国云再次回答“刚吃过,正饱着”,便寻了个靠山墙的炕角坐下,把腿耷拉到炕沿下。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要一撩眼皮儿,就看瞄见孔令智的脸,然后是南亚芳的一只耳朵,这只耳朵藏在蓬乱的头发里欲露未露,象一只藏在枝叶间的黄色小鸟。再就是艾振余的后脑勺了。
“别说你还吃饱了,即便你没吃饭,也未必吃得下,我们这嚼咕,不好咽。”南亚芳笑着说。
明国云应了一句,至于说的是什么,她瞬间就没印象了。她微笑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在孔令智咬玉米饼子的牙齿上。两排牙齿一用力,玉米饼子就缺了一大块。
“你早晨吃的是啥呀?国云。”南亚芳问。
“咯咯豆。”明国云回答。其实是玉米面凉粉。十顷地一般人家,吃顿净面咯咯豆都稀罕,这凉粉又须去一层粗,大多数人家根本不敢想。
“那东西好,下得痛快。”艾振余说。
俩孩子中的一个说:“妈,咱也吃顿咯咯豆吧。”南亚芳回答,“过几天过几天。”
“净想美事,”艾振余说,“那得抛费多少粮食呀,平白无故的,三挺就得多出一挺。”说完,他看了一眼孔令智。
孔令智似乎没听见这句话,依旧在咀嚼。但明国云分明辨出来,孔令智的眉宇间和眼角处,现出一丝波动,但瞬间就消失了。她还看见,孔令智左手抓着大半个玉米饼子,右手攥着三四根葱,筷子和碗都老老实实在在面前摆着,似乎还没动过。
“孔老师,今天咱排练什么呀?”明国云问。
“今天不排练,今天教唱段。李母的唱段,能学会就不错了。”孔令智回答。
说这句话之前,一块玉米饼子已塞在孔令智嘴里了。听见问话,他忙把目光看过来,略带几分歉意的看了看明国云。同时加快了咀嚼。不知是因为这一块饼子格外硬,还是咬肌少了力气,嚼得格外费力。他的脸上现出一种忙乱而疲乏的神情。这让明国云很着急,因为她等着孔令智回答呢,她恨不得上前去替他嚼几下。孔令智把嘴里的东西嚼碎了,他还得咽下去。看样子这更是一项艰巨的工作,提前几秒钟,他就得运足力气,把劲儿聚到咽喉处,咬紧牙关,紧闭双眼,甚至,明国云还看见,他的手,下意识地紧握了一下,手里握着的那几根葱,微微地颤了颤。
直到嘴巴闲了,孔令智才回了明国云的话。与此同时,他的左手已将玉米饼子送到嘴边了。也几乎是在同时,他也意识到了不妥,便移开这块饼子,说:“今天上午,你,你,你们俩,都可以不去。”他分别看了看明国云和南亚芳。“今天主要教肖淑贤。”
“去,不去干啥呀,听听也是好的。”南亚芳说。
“肖淑贤学唱,肯定慢,肯定得挨训。”明国云说,“孔老师,嘴下留情啊。”
孔令智嚼着玉米饼子,点点头,右手将葱指向一大碗酱,蘸了点儿,咬下一截。
“还是你们好,不用出工,听唱儿就是活计。”艾振作不无羡慕的说,“我就不行了,羊圈墙塌了,我得和泥,垛墙。”
“五哥,别尽说干活干活的,你们那活儿,一天一个半工呢。”明国云笑着说。
“十个工顶啥用,到年底一算帐,一个工倒赔一毛。”南亚芳加上一句。
“去年赔,今年还赔?”明国云说。
“肯定赔,你听这话,五等人,老社员,一天倒赔一毛钱。”南亚芳说给明国云。
“那就是说,一年到头,天天出工,临了还得往小队交三十六块五。”孔令智笑着说,“是这样么?”他看着艾振余。
艾振余不明白。他只听说赔钱,到底怎么个赔法,说不清楚。
“没交过钱呀,再说了,哪有钱交。”过了一小会儿,艾振余才说。
几个人借这个话题说了一会儿闲话。人们围绕着为什么会赔钱、应该不应该交钱议论了好半天。他们都说不明白。为什么出工下田劳动了一天,还要倒赔上一毛?
越是不明白,就越是有话说。你一言我一语,全是毫无根据的猜测,可以胡言乱语,信口雌黄,一时间热闹非凡。这中间,只有孔令智闷头吃饭,他插不上话。后来,南亚芳问:“孔老师,你咋不说话呀?”
“我不明白为啥干一天活还要赔钱,不知说啥。”孔令智说。
“唉,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人家孔老师是挣现钱的,到月头就有钱来,和年头好坏没关系,旱涝保收。咱庄稼人和人家比不了。你看,咱说的事,他连懂都不懂。”南亚芳笑着说。
孔令智并不接茬,依旧吃东西。这中间,他只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庄稼人和庄稼人也不一样啊,也有三六九等。国云,你也出工下田,我也出工下田,咱俩就不一样,为啥呢?你爸是掌包的,赶着大车,抱着大鞭。”说到这儿,南亚芳看了一眼明国云,见明国云盯着孔令智出神,便接着说下去,“国云,那歌是咋念的,一等人,当书记,丫头小子有出息,二等人,当队长……”
明国云听见有人呼唤她,又听见念歌谣,便接了上去:“二等人,当队长,老婆孩子下工厂,三等人,跑外交,车子手表手提包,四等人,赶大车,鞭子一晃一块多————”
“五等人,老社员,一天倒赔一毛钱。”孔令智说,这是他刚刚学来的。
人们吵嚷了一阵子,便出门了。孔令智走在前面,南亚芳和明国云跟在他身后,隔着两三步远的距离。出了院门,进入村路,明国云说:“五嫂子,跟我去————”她指了一处废弃的院落。
南亚芳心领神会,便随着明国云进去,二人拣了个避人的墙茬下方便。在这个过程中,明国云问:“五嫂子,你看孔老师这个人咋样啊?”
“咋样?我的妹子,那还用说,好呗,有本事,挣现钱,人品好,长得好,全是是好呀。没缺彩的地方。”南亚芳说。
明国云向前后左右看了看,见不断有人从这里路过。便说:“五嫂子,我有几句话想问你,这儿不太清静,咱去榆树林子吧。”
南亚芳退后一步,打量了一下明国云。
“咋的,五嫂子,不认识我了?我是明国云呀。”明国云故意笑出声来。
“妹子,不是不认识,是听你这话有点隔路。啥话呀,还得背人,再说,你说给了我,也就背不了人了。我这人嘴快,狗肚子盛不了四两酥油。你也不是不知道。”南亚芳有疑问。
“五嫂子,这个你放心,我要说的,到你这儿,保准就到头,你绝对不会对外人说,话到你这儿,就走不了了。最后保准烂在你肚子里。”明国云说。
“哎哟,我的妹子,看你小小年纪,心劲倒足,还有这本事呢,真没看出来。”南亚芳这样说着,率先转身,出了这处废弃的院子,向东南方向榆树林子走去。明国云只有跟在她身后,因为她走得飞快,像身后有风催着似的。
下田的下田,垛墙的垛墙,排戏的排戏,榆树林里没人。到了林边,南亚芳停住,回头说:“国云,妹子,都是些啥话,说吧。”
明国云没应这个话茬儿,也没停脚,她从南亚芳身边跨过去,大步的向前走,榆树一棵棵的从她身边闪过。南亚芳被她扔在了身后。
“哎,国云,你这是咋啦?你到底要去哪儿呀?你为啥不说话呀?你哑巴了吗?”南亚芳一边追问,一边向隐入林中的那个身影追去。
“五嫂子,你看,到地方了,那话我又说不出口了。”明国云一路向前走,一边头也不回的说,“原本都捉摸好了,一句一句的囤在心里,可就是说不出来,这可咋办呀?”
明国云不断地绕过一棵树,横跨一步,让那棵树挡住自己。这么一来,在南亚芳的眼目中,明国云如一幅风中飘拂的丝绸,轻盈地躲来闪去,忽隐忽现,弄得南亚芳眼花缭乱。
“哎,我说,国云,妹子,你这是要干啥,和我藏猫猫呀!”南亚芳快走几步,又向前一跳,横在明国云面前,伸出双臂挡住她的去路,“妹子,你站站,你看把我累的,气都喘不上来了。”
俩人顿住脚步,现在,她们已到达林木茂密处,身边全是合抱粗的大榆树,有直的有曲的,有的直指苍天,有的盘曲如盖。
“说吧,妹子,有啥话,说吧。”南亚芳放在双臂,但她依旧紧张地盯住明国云,似乎她是一只鸟,一不留神就会腾空而去。
“五嫂子,我想说的,你应该知道。”明国云说。
“国云,我的傻妹子,咋尽说傻话呢,古语说,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你心里藏着的话,我哪知道呀。”南亚芳说罢,笑了起来,又加上一句,“国云,你这个崩精崩精的人,咋说起傻话来了。”
“五嫂子,你真的不知道我想说啥?”明国云认真的问。
“傻妹子,五嫂子是个凡人,肉眼凡胎,五加五知道是十,五加六就不知是多少了。哪有那种看透人心的本事,能知道你心里想的是啥。”
南亚芳本想大笑一通,但看见明国云满脸的严肃,甚至严峻,便压住了笑意。像观察一只稀有动物似的,看着明国云。
“你即真的不知道,那我就明说了。五嫂子,这几天,我上介绍人了。”明国云说。
“啊呀,国云,这可是好事呀,这事我真不知道,媒人是谁呀?”南亚芳问。
“严九成。”明国云告诉她。
“严九成啊,老媒婆子了,他那张嘴,死的都能说活了。他管事,一保一,没有吐噜的。”南亚芳说,“他给你介绍的,是哪村的呀?哪家呀?小伙子叫啥名啊?”
“咱村,你家,五嫂子。”明国云郑重其事的说,没有一丝玩笑的迹象。
“我家?”南亚芳一蹦三尺高,一下子从明国云近旁跳开,闪出三四步远,她站在那儿,又向明国云看过来,仿佛在打量一个疯子。
“妹子,你咋啦?疯了?傻了?还是悟迷了?啊,我知道了,怕是中邪了吧,中了哪路仙家?黄仙?兔仙?蛇仙?狐仙?告诉我,你到底是哪路神仙?”
这样说着,南亚芳在明国云身前身后转了一圈,又向四面八方打量一阵子,包括身边的几棵大树,她都仰头观望了一会儿。
“仙家,我知道,你是不会让我看见你的,你是修炼了几百年才成仙的,来无踪去无影,法力无边。可你不能附我妹子国云。她还是个没出阁的大闺女呢,你这么迷了她,让她咋找人家呀?求求你,仙家,你快走吧。”
在说这话的过程中,南亚芳不停地观察四周,抽空盯紧明国云的脸。四周静悄悄的,正好赶上这天没风,连树叶都不会颤动,明国云的脸色,依旧平静如水。
“五嫂子,你这是说些啥呀,咋还神神道道的了呢。五嫂子,别再装神弄鬼了,我说的是真的。”明国云正色说道。
“仙家,你可别叫我五嫂子,我可承受不起。你还是叫我名字吧。要不,我给你跪下磕头,你快走吧,你这么着,就把我这妹子毁了。”说着,南亚芳双膝跪倒,就要磕头。明国云上前一步搀住她,一只手抓住她的一支胳膊,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哪知南亚芳却像遭了热烙铁一般,猛地向后倒去。
“仙家,仙家,求求你,离了我妹子吧,你可千万别抓我,我那一家子人活得不容易,你把我抓了去,我那俩孩子就没妈了,不知要遭多大的罪呢。”
南亚芳在后仰的姿势上忽地跳起来,连续后退三四步,和明国云拉开了一段距离。“你到底是哪路仙家,连头都不让磕,你一定是黄仙。我说的没错,就是去年冬天迷住毛媳妇的仙家。我说对了吧,肯定说对了。仙家,你还是回毛媳妇那儿去吧,住她家的仓房里,她那人结实,活络,人缘好,肯定住得舒服。行不?你行行好,放过我这苦命的妹子吧。你看,她还没出阁呢,还没找下婆家呢。”
这些话让明国云哭笑不得,一时不知所措。她打量了一下四周,还留意了一下近旁的几棵大树的树冠。想看看是否有人走过或藏在树上。或者是不是真有仙家在树上蹲伏着。
她没发现任何异常。
“五嫂子,我是明国云,我和你说正事呢。”明国云上前一步,正欲接着茬说下去,哪知南亚芳却如面对毒蛇猛兽一样,忽地后退几步,躲到一棵树后。
现在,情形发生了逆转,和刚入树林时不一样了。每当明国云上前一步,南亚芳就后退一步,而在后退的同时,她还刻意观察四周,找准躲藏的去处。树林里没有别的隐蔽物,只有树木,她只好选准离得近些的粗大榆树作为目标,以瞅准机会躲过去。
这样进进退退,她们就渐渐到了树林更深的地方。天空的云层,就在这时悄悄的加厚,变黑,把只显出一轮光晕的太阳完全遮盖了。榆树林里,瞬间暗了下来,三五米开外已是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明国云有点紧张了,她哀求道:“五嫂子,你别躲了,我都看不见你了,你在哪儿呢?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呀?”
听不见南亚芳应声,也看不见南亚芳身影,明国云带上了哭腔:“五嫂子,你咋没影了呢,你到底在哪儿呀,我是明国云,不是别的————”
隔了一会儿,南亚芳回应了。这一小段间隔并不长,却让明国云觉得像过了十几年。在她的感觉里,那种寂静是有质量有冲击力的,似无数钝器锤击她的周身,她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起来。
南亚芳是这样回应的:“你说你不是仙家,你是明国云,那你证明给我看。”
显然,这句话是精心准备的。刚才出现的那一小段寂静,就是南亚芳的准备时间。在明国云听来,这句话一字一板,铿锵有力,不亚于几记重拳。
“这还用证明吗,我就是明国云呀。明国云的脸,明国云的胳膊,明国云的腿,连说话声都是明国云的,用不着证明呀。”
不知哪来的底气,明国云镇静下来,她这样说着,悄悄的向幽暗的前方移动脚步。
“不行,你还不是明国云,你那心是仙家的。仙家在你心里呢。你别过来,你得证明你的心也是明国云的。”这样说着话,南亚芳也转移了藏身的位置。她像一只轻盈的鸟儿,隐到另一棵大村后面。
“五嫂子,瞧你说的,那我咋证明呀,我使啥证明呀。这样吧,我说说你今天早晨吃了什么饭吧,算是个证明,行不行?”明国云用哀求的语气说。
“不行,你们这些仙家神通广大,甭说早晨吃了什么饭,夜里做了什么梦,你都知道。你这个仙家,快走吧,别迷着我妹子了,她没啥对不住你的地方。”
南亚芳的声音渐次减弱,肯定又拉远了距离。明国云突然多了一分担心,她担心南亚芳躲来闪去,趁着阴天一跳脚跑了,岂不白忙了一场?于是,她站定,不再试图接近南亚芳,用压低了声音说:
“这样吧,五嫂子,我把真话说给你,算是个证明,行不行?”
说完这句,她顿了一会儿,又说:“我说真话,算是证明。”
“那你说吧。”南亚芳答应了。
明国云没有立即将“真话”说出来,而是沉默了一小会儿。她在掂量真话如何说。她把要表达的意思定定的存在心里,然后捉摸了一句话,咂摸咂摸,搁下,又捉摸了一句,再品一品,又搁下。如此反复了四五遍,才说:
“五嫂子,孔老师这个人挺好的,你说是不是?”
实际上,这句话,并不在她捉摸的那几句中间。她想说的,也不是这一句。不知什么原因,话到嘴边时,一下子改变了样式和内容。
“这倒是一句真话,孔老师那人的确是个好人————”说到这儿,南亚芳沉吟起来。她一时辨不清此话来自“仙家”,还是来自明国云。这样的话,似乎“仙家”也会说得出来。“这不是真话,国云。”
“五嫂子,你咋说这不是真话呢,难道孔老师不是好人吗?”明国云急了。
南亚芳知道自己说话有误,忙住了嘴,不再出声。相较之下,她更不了敢冲撞“仙家”。
见南亚芳没了动静,并且严严实实的躲着,明国云只好一跺脚,一咬牙,说:
“五嫂子,这样吧,我再说句话,你听听真不真。我相中孔老师了,我想和他结婚。”
此语的最后一个字离开了嘴唇,明国云便如当头挨了一闷棍,眼前漆黑,浑身瘫软,晃了几晃,若不是伸手扶住了一棵树,就倒在地上了。
南亚芳先是被这句话吓了一跳,她听人传述严九成给孔令智说媒,但不知说的是哪个,不料想是明国云。一个还没找下婆家的大闺女说出这样的话,肯定是真话了。于是,她从树后走出来,上前扶住明国云,说:
“国云,妹子,这话说到我这儿就到头了,千万别再往下传了,这话是真话,这话确实炸耳朵硌牙。”
明国云深吸一口气,又叹了口气,说:
“五嫂子,我相中孔老师了,可孔老师不同意,你说为啥呀?”
“为啥?国云,我的妹子,这你心里还不明白?人家孔老师那样一个人,和咱肩膀头不一齐,能甘心情愿的跟咱做夫妻吗?古语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咱和他,差别太大,根本就成不了一家人。古语还说,鱼找鱼,虾找虾,鳖拉牛子找蛤拉。咱和他不是一路人————”
南亚芳滔滔不绝,说得唾沫星子乱溅。她引经据典,讲古比今,并信手拈来的取了许多实例,把“不般配”这个词至少重复了不下十遍。
“等等,五嫂子,你是说我和孔老师不般配吗?”明国云问。
“是,真的不般配,肯定不般配。”南亚芳坚定的回答。
“是我配不齐他呢,还是他配不齐我?”明国云大着胆子问。
“傻妹子,这还用问嘛,当然是你配不齐孔老师了,要不,人家孔老师咋不干呢。”南亚芳回答得干净利落。
这句话如一记重拳,直击明国云当胸。她后退了两三步,还趔趄了一下,最后扶了一棵树才站稳。她摇摇头,晃晃身子,再看向南亚芳。她发现,此时的南亚芳与几分钟前的南亚芳,简直判若两人。虽然还是那身补了无数次的衣衫,还是那头略显蓬乱的头发,但整个人的状貌,却不再是个农妇了,如一个威严的法官,或一个英勇的武士。她双手握拳,目光炯炯的看着她。
缓了口气,明国云说话了:
“五嫂子,话倒不一定都得这么说,也许孔老师觉自己年龄大,又离过婚,还戴着两个帽子,认为配不齐我,才说不行。”
“呸!”南亚芳顿时义愤填膺。“配不齐你?哪儿配不齐你?你说说,人家哪儿配不齐你?妹子,你咋睁着眼睛说瞎话呢?”
若在以往,明国云肯定恼怒万分,但这天,她却在刹那间平静了。她笑着说:
“五嫂子,看你,急啥呀,好像人家孔老师是你什么人似的。听你这话茬儿,不是孔老师不愿意,而是你不愿意。”
“国云,我就跟你说实话吧,不管孔老师愿意不愿意,我都不愿意。我看呀,孔老师若和你结了婚,还真就把人家给配瞎了。”南亚芳说完,咬咬牙,跺跺脚。
“五嫂子,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再不济,也比他年轻,还是个大闺女————”说到这儿,明国云停下话头,因为她发现,南亚芳陡然脸色大变,两只眼睛射出烈焰般的光芒,并且抽了抽嘴角,显出几分讥诮。
“五嫂子,你咋这样看我呢,难道我不是个大闺女?我可是没找婆家、没出门子的。”
南亚芳没有立即接茬儿,任寂静在二人之间蔓延了许久。过了一会儿,她才说:“国云,没人说你不是大闺女。可大闺女这东西,可不是嘴上说是就是的。”
“五嫂子,你也相信那些瞎编派————‘明国云大声地责备。
“我不相信,妹子,我不相信别人都说了啥。咱抛开那些,就算是你真正的大闺女,你也配不齐人家孔老师。“南亚芳咬住“配不齐”这个词不放。
“噢,我明白了,五嫂子,怪不得孔老师不愿意呢,原来根儿在你这儿呀。你就是那根拨魂杖。拨弄着孔老师向东,他就往东,拨弄着孔老师向西,他就往西。我这么说给你吧,五嫂子,这事只要我这方面一提,孔老师保准乐意,他没有不乐意的理由。十人个听了,得有十个人认这个理儿。可这次一提,孔老师连缓都没缓,嘎叭就封门了。当时我就断定有人在里面拨弄,没想到拿拨魂杖的人,是你。”
明国云这样说着,一步步地逼近了南亚芳。在她眼里,南亚芳已经无力招架,只得领这个罪名了。
“妹子,国云,你这么说可就真的不对了。我和孔老师一无亲二无故,他的事,我操的是哪份心?再说了,人家孔老师老大不小的一个人,啥事用咱参与?我也说真话,你和孔老师的事,我真的不知道。你和孔老师,也真的不般配。”
南亚芳这样说着,后退了一步,因为明国云离她太近了,她已分明感受到了来自明国云身上的那种灼热的乞息。
“那,五嫂子,你再说句真话,我保准不说出去。但你得说真话。你是不是和孔老师,啊,和孔老师做了,做了那种不要脸的事了。”这段话说得很费力,像卡在喉咙里一样。到了最后一句,明国云似乎都没有说话的力气了,最后几个字,几乎没发出声来。尽管如此,南亚芳还是听见了,也辨清了。
“下贱!”她大喝一声,如晴空一声劈雳,把榆树林子震得晃了几晃。当然,这声响也把明国云吓了一大跳。接着这声大吼,南亚芳尽量张大嘴巴,等时长的重复“下贱”这个词。
“下贱!下贱!下贱!下贱!”
尽管她一直站在原地未动,也未做出任何进攻的架式,却让明国云不停地后退,直到撞上一棵树才止步。
“五嫂子,干就干了,没干就没干,说出的是真话就得,何必骂人呢?再说了,也犯不上发这么大的火呀!”明国云在靠住了一棵树、镇定了以后说。
“国云,妹子,是嫂子不对,不该说这种话。可你一个黄花大闺女,咋会知道那种不要脸的事?这种话说给嫂子就到头了,万万不可对别人再说。国云,你让我说真话,我就说真话,我有那种心思,想和人家孔老师做那种不要脸的事,可那种话刚一露,人家孔老师就摇头,是他不干——————”
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里,南亚芳向明国云描述了一个场景,这个场景里,只有孔令智和南亚芳两个人。当时,他们走在村路上,前后左右都没人。南亚芳问孔令智这么个大男人,就那么光棍着,受得住吗?孔令智说受不住也得受,他是一只脚进了监狱的人,如果再犯了生活作风错误,两只脚就全进去了。
“妹子,你听见这话了吗,人家说了这种话,咱还能再往人家身上拱吗?”南亚芳对着明国云说。
“罢罢罢,五嫂子,别再往下说了,先停住。五嫂子,这可真叫我猜着了,也说着了,你还真有那种不要脸的心思,你还真的和人家孔老师说了。所以,我敢说,就是你拨弄着孔老师不答应我和他的事。”明国云再次逼上前来。
“小人之心————”南亚芳又冒出了一个文词。她在说出这个短语后,停了一会儿,没沿着这个话头向前走,而是问了一个问题:“我问你,孔老师钱包里有张相片,你见过吗?”
“没见过。”明国云实话实说,她不知道此刻南亚芳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那张相片上有三个人,有他丫头,有他老婆,还有他。他那个老婆,现在应该说是他前妻了,那叫好看,比阿庆嫂,比李铁梅,都好看,仙女下凡似的。你,妹子,十个八个捆一块儿,也不抵————”
南亚芳说到这儿,被明国云打断了:“五嫂子,他那个老婆再好,不是离了嘛。好又顶啥用?远水解不了近渴。现在,孔老师不是还单着嘛。”
“妹子,你这么说,嫂子不怪你,你年纪小,不懂这些事。现在,人家是离了,可俩人都没娶没嫁呀,人家可能在等着,不知哪天,人家又恢复了。若和你结了婚,咋恢复呀。再说,人家孔老师还有个孩子呢,那孩子,也长得和花似的。”
南亚芳说到这儿,停了停,向明国云凑近一步,接着说:“和他那个老婆比,人家在天上,你在地下,人家是天上的星,你是地上的土坷拉。只凭这个,孔老师就不干。”南亚芳斩钉截铁。
听了这些,明国云没生气,反倒笑了,她问道:“五嫂子,孔老师想恢复,怕和我结了婚恢复不了,有情可缘。可你那送上去的菜,也不耽误以后恢复呀,人家咋也不吃呢?”
“嫌咱不好看呗。抵不住他那个老婆呗。或者怕对不住老婆孩子呗。”这次,南亚芳依旧斩钉截铁。
《家常饭》(第二部)记录了一场乡村“情事”。此事纯系突发偶然,却如遭了从天而降的谋划和推动。有春潮叠起,亦有暗流涌动,看得见的,明修栈道,避开人的,暗渡陈仓。有大事张扬的婚姻介绍,也有一贫如洗的大宴宾客,惊惧兼备忧喜交加。请阅后转发,分享新异和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