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宋凡芝常来明家串门。有时独个儿来,有时与肖淑贤一道来。她进了明家的院门,大部分时间都是和明国云聊天,有时赶上搓麻绳、纳鞋底这样的活儿,也顺手帮上一点儿。
接连四五次之后,明国云就有点奇怪了。在十顷地的姑娘堆里,她和宋凡芝并不太要好,或者说,她和未婚的姑娘们并不亲密,相反,和那些结了婚的、甚至做了母亲的、或者年龄比她高出一截的媳妇们,倒常来常往,亲近得如同一个娘生的。本来不太亲近的宋凡芝突然间没完没了的造访,让她十分意外,也有点起疑。
有一天,吃早饭的时候,她看着哥哥明国立,说了这样一句:“哥,今天宋凡芝再来串门,你得和人家聊聊天,唠唠喀,你别和看不见人家似的。”
“我和你们那些个人,说不到一块儿。你们说些啥呀,头绳呀,发带呀,袜子呀,我不爱听,也不爱说,再说了,我也不明白。”明国立没好气地看了妹妹一眼。
“哥,别说得那么绝,一锤子砸死,打定主意不搭理人。你问问我,我全都告诉你,你一听就明白,没你说得那么难懂。”明国云笑着说。
“国立,你妹子说的,不是没道理,进了咱家院,就是咱家客,你得笑脸相迎才对。多和人家说几句,那怕啥的?不费你银子不费你钱,多喷几点唾沫星罢了。”明兴业帮着女儿说话。
“爸,那我得捉摸到底和人家说啥呀,那得费脑子!”明国立不想就范。
“哥,你不用捉摸,你的话都是现成的,都在你心里装着呢,抖落抖落就行。”明国云还是带着笑说。
“你们说的那些话,我说不了。”明国立再次拒绝。
“哥,别说得这么绝,你把和唐伊苹说的那些话挪过来,和宋凡芝说一遍就行,不用劳神现捉摸。”明国云说完,大声的笑了一会儿。
“国云,别尽胡说,我和唐伊苹没说啥话呀,也就是见面打个招呼,见了面,咋也得打个招呼吧。”明国立放下碗筷,瞪着明国云说。
“哥,急啥呀,我又没阻挡你和唐伊苹打招呼,我是说你要平等些,同是一个村的人,你对这个,说起来没完没了,对那个,多说一个字都觉得累心,不太合适吧。再说了, 人和人之间,有那么大的区别吗?”
到最后这一句,明国云已经不再盯着明国立了,而是面向她的父母。
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四口人各顾各的饭碗,不再出声。
过了一会儿,明国云又打破了沉默:
“哥,在你眼里,唐伊苹和宋凡芝,差别大吗?”
话问到这份上,明国立不得不回答:“不大,没啥差别,都是一样的人,差不多。”
“那你为什么不和人家宋凡芝说话呢?为啥和唐伊苹就有那么多话呢?”明国云不依不饶的问下去。
听到这一针见血的质问,明国立倒认真的思谋了一会儿,然后回答:“我和唐伊苹也没说啥呀,都一样,都是没啥说的。”
“哥,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见了唐伊苹,那叫一个乐嗬,问人家吃了什么饭,又问人家那鞋是打哪买的,你还给人家出主意,说搓麻绳不要用大腿,木板上蒙一层小车里带就行……”
“是吗,我说过这些话吗?那是我说的吗?”明国立十分吃惊。
“哥,我看你是相中了唐伊苹吧,我可告诉你,唐伊苹心里有人,但这人不是你。”明国云说。
“别顺嘴胡说,什么有人没人的,你们才多大,你们懂啥?有人没人,这事都得听爹妈的。”明兴业放下筷子,结束了早饭,也结束了这场对话。
这天晚上,严九成来找明兴业,给明国立说媒,提说的是宋凡芝。
明兴业一口答应:“好,好,人家儿好,孩子也好,都好。”
“若说人家儿,宋家那是没说的,数上去两代,是大地主,良田千顷,牛马成群,大车就拴了两三辆。宋凡芝的太爷,光小老婆就仨。人家那日子,那叫大,方圆百十里,最大的人家。”严九成说。
“是,根儿好,底儿好,还传着呢。”明兴业应着。
“再说这孩子吧,勤快,老成,不炸手炸脚的,也不狂言诈语,还有哇,孝顺,宋家的人,一代一代的,都没说的,全都孝顺。”严九成接着说。
“要说模样吧,东西村子,十里八乡,也得说不数一也数二。论个头,论面目,都不落下风。”严九成说到这儿,顿了一会儿,喝口茶,向窗外看了一眼,说:“伶俐呀,你说是不是,老哥,人家那心眼子,三头二百的压不下去,是吧。”
……
说了一通这样的话,他们就开始聊别的事了。什么天气啦,庄稼长势啦,牛羊状况啦。离刚才说到的话题就越来越远了。
明国云跑出去把明国立叫了回来,他正和一帮小伙子海阔天空的侃呢。回家路上,明国云告诉他,严九成说媒来了,提的是宋凡芝。爸已答应了。
“那可不行,这么大的事,爸哪能二道上就答应了呢,为啥不问我一声呢?”明国立异常吃惊。
这时候,他们已快到家门口了。
“爸那人你还不知道,历来说一不二,他答应了就是答应了。”明国云说。
“可我不同意呀。”明国立急得直跺脚。
“哥,你不同意顶屁用,爸同意就同意了,事儿就定了。”明国云说。
明国立像只没头的苍蝇一般,顿时没了方向感,失去了重心,他在村路上原地转了两圈,说:“国云,这事不行,我不同意。”
“哥,咱先别说你同意不同意,咱先说宋凡芝这人行不行吧。”明国云说,“你觉得她不行,她哪儿不行?”
“没有啥不行的地方,人家哪有不行的地方,哪都行,是我觉得不合适。”明国立说。
“没有不行的地方就是合适才对。哥,若咱村没有唐伊苹这个人,你会不会觉得宋凡芝合适啊?”明国云问。
“胡说,咱村就有那么个人,哪能说就没有呢。有没有这个人,我也觉得宋凡芝不太合适。”明国立回答。
“哥,我说的是假如,假如咱村没有唐伊苹,假如你不认识唐伊苹,你肯定中意宋凡芝,我敢保证。”明国云一字一顿地说。
明国立显然不想沿着国云的“假如”走下去,他觉得宋凡芝突然闯入似乎是场灭顶之灾,他说:“不行,得让爸改主意,回了这事。”
“哥,别犯傻了,你敢去说,爸就敢使大鞭抽你。我知道,哥,你相中了唐伊苹,可唐伊苹心里没有你,唐伊苹心里装着的,是周子扬。”
说到这儿,明国云顿住,目光透过浓重的暮霭注视着哥哥。虽然看不清表情,但透过那双如炭火般发亮的眼睛,还有模糊中歪斜了的嘴巴和鼻子,她知道自己说准了。
“唐伊苹和周子扬的事儿,咱十顷地都传开了,你不知道吗?我想你也肯定听说了。唐伊苹那眼珠子,根本不看别人,只看周子扬,他们怕是都私订终身了。”
“别胡说,人家周子扬都和秦月订婚了,换了盅,喝了酒。”明国立说。
“哥,订婚了就把握了?就把一个人订死了?我看周子扬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表面上是和秦月订婚了,可背地里却和唐伊苹眉来眼去————”
明国云说到这里,本想列举一个排戏中看见的现象,不料却被明国立打断了:
“又是胡说,周子扬说了,他和唐伊苹,从来没做过避人的事,也没说过避人的话。”
“哥,周子扬的话你也信呀,人家两个人背地里说了啥话,做了啥事,都告诉你呀,你咋啥话都信呢。哥,全村人都在议论唐伊苹和周子扬呢,那句话是咋说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所有的人,都看出来了,他俩是那种关系,只有你没感觉到,你还相信周子扬胡说八道————”
明国云说到这里,看见严九成从自家院门出来,向另一个方向走了。父亲走在他身边,二人边走边说着什么。
“哥,别说爸都答应了,即便不答应,你也得死了那条心,唐伊苹心里只有周子扬。”明国云说。
“可周子扬呢,周子扬敢和秦月退婚吗?周子扬敢和唐伊苹好吗?”明国立说。听上去是问别人,实际上是自己对自己说。
很明显,明国云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她只能猜度唐伊苹的心思。于是,明国立这样的话,就完全是自言自语了。
“哥,你说的也许对,唐伊苹和周子扬成不了,可她心里没有你,人家看不上你,你和她,也成了不了。”明国云说。明国云不用“好”字,只用“成”字。
“国云,宋凡芝把你买住了吧,你咋非要把她塞给我呢。她用啥贿赂得你呀。说白了,即便没有唐伊苹这个人,我也觉得宋凡芝不合适。”明国立说着,向严九成和明兴业消失的方向跑了几步,似乎马上又觉得不妥,即刻顿住了脚步。
“哥,别瞎忙活了,若你和唐伊苹成不了,我觉得宋凡芝就行,她看上你了。”明国云站在原地,看着明国立的背影说。
“国云,你这个乌鸦嘴,少说几句行不行?你咋就知道我和唐伊苹成不了?我看你是让宋凡芝给迷住了,喝了她灌下的迷魂汤。”明国立背对着明国云说。
“哥,我明告诉你,你和唐伊苹成不了。即便你不娶,她也不嫁,你和她,也成不了。”明国云笑着说。
明国立转过身子,向明国云走来,“你这叫什么话,你咋会把事儿说得这样绝。一点余地都没有。凭啥?”
“凭啥,哥,啥也不凭,就凭你和周子扬不一样。”明国云说。
“我的傻妹子,我和周子扬当然不一样了,他姓周,叫周子扬,我姓明,叫明国立,我和他无亲无故,咋会一样呢,根本就不可能一样啊。啊,凭这个不一样,我就和唐伊苹成不了了?凭啥呀?”明国立又扔出一个“凭啥”。就像扔一颗炸弹一样,然后等着明国云回答。
“哥,这事咋说呢,在别人眼里,你俩区别还真的挺大————”明国云刚说到这儿,就被明国立截了去,“国云,又说胡话,我俩当然区别大了————”
明国云坚决有力的、斩钉截铁地切断了明国立的话,“哥,你俩差的,那可不是一星半点儿啊————”
“我知道,我黑,他白,我粗实,他细纤————”明国立急急的抢着说。
“那还是小事儿,更大的区别不是这个。”明国云紧接上话茬。
听到这话,明国立的心,“咯登”一下顿住了,似乎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攥紧了一样,再也跳动不起来了。他呆呆的站着,傻愣愣地看着明国云,一刹那间似乎变成了一具木偶。
“哥,这么说吧,即便周子扬和秦月退不了婚,结了婚,娶不了唐伊苹,唐伊苹也不会嫁别人,她也会为周子扬守一辈子。”明国云说。
明国立还是傻愣愣的一言不发。
“哥,你不会也为唐伊苹终身不娶吧。”明国云笑着说。
隔了一小会儿,明国立笑了,说:“国云,你又是一阵子胡说,你这个人,我知道,经常说胡话,说傻话,说疯话。”
“哥,我说的是啥话,并不重要,事儿是真的。即便你一直不娶,唐伊苹也不会嫁给你,她心里只有周子扬,嫁不了周子扬,她谁也不嫁。”明国云在后一句上加重了语气。
明国立向妹妹走近几步,直到妹妹近前,他似乎怀疑眼前这个人不是明国云。在他的记忆中,明国云似乎从未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这样的话。
“哥,你不相信吧,是不是?你还真的别不信,唐伊苹真真能干得出来,她就是那样的一种人。再说了,你和周子扬,还真的没法比,人家唐伊苹一眼看死了周子扬也不是平白无故的。”
明国云说这几句话时,眼睛紧盯着明国立。此时,天已黑透,虽离得近,她也无法看清明国立的神情,但她觉得,此时,明国立已如一架脱了卯榫的木制器具,松松散散,吹一口气,就会倒下。
“哥,周子扬勾走了唐伊苹的魂儿,这是真的吧。凭啥?哥,你知道不?”明国云问。
明国立没有马上回答,他似乎都没听见。他已完全沉入了迷乱之中。
“凭的就是那个架呀,脸白,面目好看,个儿大,细纤。这还不算,还有,他有个劲儿,这,我说不了是什么劲儿,反正有个劲儿,那个劲儿,哥,你没有。”
明国立渐渐地清醒了。在此之前,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都浮在一种“空白”状态里,是明国云“那个劲”三个字,把他惊醒了。这仨字,犹如一记重锤,砸在他的面门上。
“那个劲儿,是啥劲儿?”明国立问。
“这么说吧,哥,比方,你和周子扬,都是水,你只是下雨天院子里的小水泡子,周子扬呢,是条大河;假如你们俩呢,都是风,你只是一股小旋风,忽拉一下就转过去了,周子扬是那种顶天立地的大旋风,能把房盖揭下去。假如你们俩呢,都是————”
明国云发挥了她无穷无尽的想象力,滔滔不绝的往下说,这中间,她除了使用大量的比喻外,还用事例加以说明。
“周子扬唱打虎上山,穿上虎皮背心,戴上皮帽子,抬手一枪打死了老虎,那就和真正的打虎英雄一样啊,比武松还武松呀。”
“停,停,停,”明国立挡住了妹妹,他觉得此时如同浑身扎满了钢针,而且刺向心脏的那根,还不停地搅。“我和周子扬一比,竟成这模样了,按你的说法,他是英雄,我是狗熊呗。”
“哥,这可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若细辨,你俩并肩一站,倒还真是一个英雄,一个狗熊。”明国云笑着说。
二人说到这儿,听见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在暗夜里听到这声响,他们一下子就猜出来,是父亲回来了。每天这个时间,父亲都要去马棚给牲品添草,半夜再去一次,一大早,天刚放亮时还得去一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风雨不误。
他们不再出声,等着父亲走近。这中间,兄妹二人互相打量了一会儿,只是打量,其实什么也看不清,更无法知晓对方心里正在想什么。
不知为什么,十顷地的夜,格外暗,曾出过门、在异地留宿的人,都有这样的体会,别的地方,不管是村子还是城镇,夜黑得都不那么纯正,总是混着一丝两丝的的白亮。以至于近旁的人或物,会在老远处就显现出来,容易让人识别。而十顷地的夜则不然,如同浓重的墨在空气中均匀地散开,黑色在天地间弥漫,氤氲,悬浮。隐于其中的一切,和夜一样,都黑着,人从近旁走过,什么都看不出来。
听着脚步声,明国立明国云再次确认,是父亲。因为父亲走路有个特点,一脚下去,肯定会发出两个音儿,一个音是踏在大地上,“通”的一下,另一个音儿是向前一拖,“嚓”的一响,一轻一重,一脆一钝,两相搭配,再与下一个脚步声相接,均匀而富有变化。
夜幕中,自黑暗的深处飘来一团更深重的暗黑。他们知道,这是父亲的身影。随着脚步声越来越响,暗黑的影子的颜色渐渐浓重,并显出轮廓,直至能辨出些许的摇晃时,人,已到身旁了。
“黑灯瞎火的,站在这儿干啥,回家去。”明兴业说道。
其实,在夜里,在这种距离内,他们互相间都无法辨认出对方是哪一个。可明兴业却准确地判断出站着的两个人,是自己的一儿一女。这个,他不用分辨,凭暗夜中的影子就会认出来。
说完,他率先进院,直接向堂屋门口走去。
明国立、明国云跟在父亲身后,离他大概有五六步的距离,明国立说:“国云,你去问问爸,那事咋样了?”他的声音极低。
“不用问,他已答应了,板上钉钉。”明国云说。这时,明兴业的身影隐入了堂屋门内,二人就此止步,明国立问:“你敢保证,一准的?”
“肯定差不了,我亲耳听见的。爸说了,人好,人家儿也好,都好。这不是已定准了吗?”明国云告诉哥哥。
“那咋办?我该咋办?”明国立焦急地问。
“哥,我劝你一句,宋凡芝这个人不错,虽说长相不如唐伊苹,除了这一项,啥都比她好。”明国云仍不放弃劝说。
“我没觉得她多好呀。国云,你看她,穿上破棉袄破棉裤,扮老婆子,就真像个老婆子了,不只是像,从里到外,就是一个老婆子了,她咋就那么像呢,说话,走路,架式,都是李勇奇他妈。”明国立说。
“哥,扮的是李勇奇他妈,一走一唱,一招一式,肯定得是李勇奇他妈呀,李勇奇他妈就是个老婆子,不像老婆子像啥呀。哥,你咋这么样看人呢,咋还看人扮的角呢,那是假的,真人扮的假像。”明国云没好气地说。
“脸那么黑。”明国立又说。
“哥,你也不白。你黑,找个黑丫头,不亏。顶多黑到一块儿。”明国云笑着说。
“国云,假如你是我,你咋办?”明国立改变了话题。
这句话,倒把明国云问住了。她倒退几步,站到了菜园墙边,抚着挺出墙的一片向日葵叶子。十顷地人把这东西叫“转秸莲”。她半天没出声。
“哥,如果我是你呀————”隔了好长时间,明国云才出声,“就去和唐伊苹摊牌,告诉她你的心思,若人家也有这意思,你就和爸决一死战,不打赢他不罢休,爸一定会让你一步的。如果人家唐伊苹不理你这个茬儿,你就乖乖地和宋凡芝订婚,你就这命,别再瞎闹腾了。”
“国云,你捉摸了半天,只想出了这么个主意,这也不是个啥好主意呀。再说了,我也不敢去问呀,我那么傻目瞪眼的往唐伊苹眼前一站,就那么红口白牙的问人家肯不肯和自己好,这我也说不出口呀。国云,要不,你替我去问问得了。”
听了明国立这样的话,明国云笑出了声:“哥,要不咋说你是狗熊呢,人家周子扬是英雄呢,这就是你俩的不同。别看你俩都穿军装,挎手枪,天天一块去一块回,你俩也一块演戏,他叫你参谋长,你叫他老杨。可人们就是觉得你俩不一样啊。你俩并肩一站,周子扬哧哧放光,和孙悟空似的,你呢,一团漆黑,和灶王爷似的。周子扬骑死龙压死虎,你呢,只配抓兔子……”
明国云口快心直,把人们议论过的话,凡她听见了的,全都说给了哥哥。明国立尽管听着不舒服,就像浑身爬满了毛毛虫,但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忍着,直到明国云停下。
明国云不出声了。明国立等了一会儿,认为明国云已经说完,又问:
“国云,你替我去问问,看唐伊苹咋说?”
“哥,我白说了这么半天,你还是没听明白。”明国云有点没好气了。
“我听明白了,国云,你一直在说,周子扬是个英雄,能抓龙,能打虎,我呢,是个狗熊,只配抓兔子。国云,你咋能这样评价你哥呢,莫不是你不是我亲妹子?你是周子扬亲妹子?”
明国立有点生气了。他还想说几句狠话,让明国云尝尝他的厉害,但转念一想,他托明国云的事,明国云还没答应呢,就吐了口气,把那股火压住,说:
“国云,那你说,去还是不去?”
“去干啥呀?”明国云问。
“问唐伊苹呀。”明国立答。
“哥,我这一大篇话,怕是白说了,你是真的没听懂,还是假装不懂?这种事还须别人替你呀。你是没长嘴呀,还是不会说话呀。”明国云停了一下,接着说,“哥,这就是你和周子扬的区别。若是周子扬碰上这事,一溜烟的就去了。”
“啥啥啥,你说啥,周子扬向唐伊苹说白了,他敢开那口,他敢说那话?”明国立像遭了针刺一般。
“哥,人家不仅说了,还不止一次的说过。说不准,还有别的呢。”明国云说。
“啊呀,那可咋办?我问过周子扬,他说他和唐伊苹之间没啥事,也没说过啥话,他们之间啥都没有。莫不是他在骗我————”
明国立还想接着往下说,不料被明国云一棍子拦开:“哥,周子扬不骗你骗谁呀,骗的就是你呀。他明知道你对唐伊苹有意,还能对你说真话吗?要我说,你就直截了当地进唐家,见唐伊苹,当面问她,她说啥,你就信啥。她说的,才是真的。”
“那,她肯定也说不行。”明国立说。
“即然你知道人家会说这话,你就用不着去问了,也用不着让我替你去问了。你也用不着天天在心里瞎盘算了。你也就死了这条心,直接和宋凡芝订婚吧。”明国云像机关枪一样,把这些话像子弹一样对着明国立放了过去。
明国立登时没了主意,自觉如一头猛兽进了笼子。他向院门走了几步,停住,返回来,站了一会儿,说:“都怪周子扬,这个骗子,尽说假话骗人。他都订婚了,还想霸着人家唐伊苹————”
“哥,你这是毛驴子不快,怪肘棍呀。这事怪不得周子扬,他有没有向唐伊苹说白,都是人家的自由,都责怪不得。这事也怪不得唐伊苹,他就是一眼盯死了周子扬,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就和我一眼看中了孔令智一样,眼里不会容下别人。哥,要怪,你就怪自己吧,你为啥这么胆怯呀,为啥不敢亲自去问呀。你放大点胆子,去问问唐伊苹,肯不肯嫁给你。”
明国立听了这话,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门,向唐家的方向走去。此时,他脑壳里,似乎燃着一堆火,把脑浆烧得滚烫。不知不觉的,似乎也没走多远,他就来到唐家门口了。
他没在唐家门口停留,而是直接快步走了过去。这中间,他透过院门向院子里看了一眼,唐家院子里一派安静,两个窗户亮着桔黄的灯光,像两只温和的眼睛。
唐家的院门,正对着自南向北的一条胡同,从南边的一条街通向这条街。从前,唐家开的北大门,从西房檐绕过去出院儿。后来,忽然改了格局,堵了北门,在菜园中间开了条甬道,正对着南北向胡同开了南门。
明国立拐进一条胡同,抵达南面的一条街。这时,他清醒了许多,似乎脑壳里的那团火熄灭了一大半,他放慢脚步,思谋了一会儿,大概觉得此举有些不妥,便再次放慢了脚步,进入直对着唐家院门的胡同。
从这里看过去,唐家完全沉没在暗夜里,十顷地的夜是那么黑,十步开外的一切,全隐在黑暗中。他把目光尽量延伸到胡同那一端,力图到达唐家院子里,但他知道,这是徒劳的。黑暗隔绝了一切,连刚才曾看见过的那两方桔黄的光,也都隐没了。
他尽量控制住自己的行进速度,他觉得像条虫子在爬。渐渐的,隐隐约约的,桔黄的光亮出现在视野里,很遥远,很飘忽,似有似无,最后,他发现,他并没走近那两方光亮,而是一直在胡同里来回转。
后来,他走出了胡同,去找周子扬了。
可是,周子扬不在家,周家人告诉他,周子扬吃过晚饭就出去了,还没回来。
明国立漫无目的在村路上走,他忽然觉得,幸亏没进唐家,否则,见了唐伊苹的面,他会不知所措。幸亏没见着周子扬,若见了,他说不出来找人家干什么。
明国立换盅这天,明家来了四五十人。换盅嘛,人们都来增光道喜,白吃白喝,不用上礼随份子,自然逢请必到。
第一个仪式叫“换件”,即未婚男女交换信物。这是个公开的场合,十几个人坐在炕上,十来个人站在地下,还有一些人站在堂屋里,透过门口向这边看。众目睽睽之下,明国立和宋凡芝将两块毛巾互换了一下。两块毛巾,都是白地儿蓝道儿,大小也都接近,连折叠成的方块,大小和厚度都差不多。也许,这俩东西原本就是一模一样的。
周家接到了邀请,但周老大不在家,周子扬替他父亲来吃喜宴。他站在堂屋里,隔了门向里边看。有一忽儿,他和明国立的目光撞上了。他们仅仅相互对视了一眼,便匆匆地把目光躲闪开了。在那一瞬间,明国立发现,周子扬的目光,意味深长,飘忽不定,脸上的表情也难以捉摸。他一时很难确定周子扬的真实心理状态。便又抽了个冷子,再次寻到那道目光,不料,周子扬不在那儿了,不知什么时候躲到哪里去了。
这天,明国立穿了一件蓝斜纹布裤子,上身穿了件白漂布的衬衫,脚上穿了双黑条绒布鞋。恍惚中,他发现周子扬没穿戏服,身上依旧是那条补丁摞补丁的裤子和麻了边的白粗布衬衫。
交换了信物,宋凡芝就从明国立眼前消失了。直到太阳西沉,人们纷纷散去,二人才又在院子猝然在院子里撞了个对面。明国立发现,宋凡芝穿了件略呈粉红的半袖衫,辫梢上系了新的红头绳。
“啊,啊,”明国立发出这样的声音,算是打招呼,也算是开了个话头。他想说下去,却不知下话是什么。
宋凡芝应了一声,站在离他略远一点的地方,等着他说话。
这时候,客人们已散尽了,只余几个帮忙的人往左邻右舍送还借来的炕桌和碗筷。二人在院子里站着,夕阳的余晖横扫过来,落在他们身上。
“你这身衣服挺合身的。”宋凡芝总算找到了一句话。
“是,合身,合身。”明国立回答。
“我还以为你穿戏服呢,”宋凡芝说,“你穿那身,好看。”
“我也想那样穿,我妈说不行,她说那东西太假,假里假气的。”明国立说。
“你这一阵子天天穿着,人们都习惯了,觉得那就是你的衣裳,不是演戏穿的。”宋凡芝笑着说,“穿了这身,倒觉得眼生,像是穿了别人的衣裳。”
有人从身边经过,他们向墙边挪了挪。明国立说:“今天没去排戏,不知他们排到哪儿了。”
“今天没排戏,停了。你没去,周子扬没去,孔老师也没去,戏没法排了。”宋凡芝笑了一下,接着说,“中间没人事不成啊,你和周子扬就是排戏的中间人,顶梁柱子,你俩不到,啥事都办不了。”
他们正这样说着话儿,宋家人告辞了。他们从堂屋门口出来,一边和明兴业说笑,一边往院门口走,同时向宋凡芝招呼了一声,宋凡芝也就转身随了家人,一块出了院门。明国立随父亲一道把客人送到了门外。
明家人返身进院,明国立的脚步却迟延了一会儿,当他再次看向宋家人消失的方向时,村路上已空空如也,连只鸟都看不见了。一切复归于平静,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过了一会儿,明兴业从院子里出来了。他要去马棚,见明国立还在村路上站着,便瞅了他一,略停一停,一言未发,转身离去了。
明国立耳边,只留一串脚声,通,嚓,通,嚓,渐渐远去,变弱,消失。
藏在心里的爱是啥模样?现今找到了现实版,即在《家常饭》十七《火一般的情》里面。一男对一女爱得如一团火,却连表白都不能,情在心里燃烧,最后自行熄灭。这中间曲曲折折,如夜空的星那般神秘,如春风中的草那样蓬勃。体味最原始最热烈的爱情,请品评《火一般的情》,请转发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