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与虚拟女友乔伊
文︱陈灼
谁知道人的灵是往上升,仿生人的魂是下入地呢?
本文有剧透
作为三十五年后“重启”的IP,《银翼杀手2049》(以下简称《2049》)的制作并没有像漫威和DC那样操作,要去开创一个新的纪元,为未来十部“银翼”世界电影打下基础。它是一部内在完整的电影,继承自《银翼杀手》原版的设定、人物,但并没有藏着掖着,试图用这精心塑造的世界来为大规模的商业化铺路。本文从《2049》出发,带领读者回顾它与原版背后的原著作者菲利普·迪克之间跨越半个多世纪的关系。
复制人会爱上AI吗?
《2049》第二遍看下来,让我对华莱士公司和K之间的关系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但让我震动最大的是,我对虚拟女友乔伊(Joi)的看法有了巨变,第一次看的时候,我心里充满了浪漫的想法,第二次却……
乍一看,虚拟女友乔伊如同实体化的《她》(Her,2013),简直是宅男的梦想。但仔细思考一下,又不是那么一回事,因为《2049》自始至终,无论用多少浪漫至极的画面、对白和动人的摄影特效来刻画乔伊和K之间的感情,始终有一个巨大的悬念在观众的脑海里翻腾:乔伊真的爱K吗?她的良善温柔、多情风趣,是不是完全属于AI驱动的行为?说白了,到底爱的本质是什么?在《银翼杀手》中,罗伊对死去的普丽斯深情又惊悚的一吻,是爱吗?如果复制人可以爱上复制人,人类可以爱上复制人(德卡特对瑞秋)?AI为何不能爱上复制人呢?爱的边界在哪里?有爱,就有灵魂吗?
在《2049》中,K的上司让他去寻找灵魂。因为对他们而言,非母体诞生、人工制造的复制人,植入虚假的记忆,终究是没有灵魂的。1972年2月,迪克应邀出席温哥华的科幻大会,发表主题演讲《仿生人与人类》,在演讲末尾,他说到:
正如《圣经》所言,“谁知道人的灵是往上升,兽的魂是下入地呢?”不久的将来,这句话修正一下,就成了“谁知道人的灵是往上升,仿生人的魂是下入地呢?”仿生人死后,他们的灵魂去哪里呢?但是,要是他们未曾有过生命,又何来死亡。如果他们不会死,那就会一直和我们相伴。可是,他们真的有灵魂吗?或是,我们有灵魂吗?
在电影结束处,K在安娜的实验室门外的台阶上缓缓坐下,接住天上飘下的雪花;实验室内,安娜在模拟环境中用手接住“特效”雪花。假人(复制人)在真的环境里与真雪花互动;真人却在假环境里为假人创造假的记忆。这一层对比,确是神来之笔。
《2049》里乱入的两本文学名著
在电影《2049》中,人类学聪明了,既然复制人(菲利普·迪克原著中的仿生人)这么厉害,那么,何不让复制人来追杀那些明明需要“退休”,却东躲西藏的复制人呢?干嘛弄脏人的手呢?
利用复制人来做银翼杀手,看中的就是他们的无情和冷酷。为了确保他们不会像人类一样,追杀复制人时产生心理创伤(谁也没法担保机器不出问题)。于是,人类留了个心眼,就是在复制人每次执行任务后,必须去做一套“创伤后基准测试”。测试的方法很古怪,在一个密闭环境里,听着冷冰冰的机器大声读一大段不知所云的句子,然后你必须重复其中的某个字词:
Cells interlinked within cells interlinked
Within one stem. And dreadfully distinct
Against the dark, a tall white fountain played.
这段话并非没有出处,在电影中就有暗示。银翼杀手K的虚拟女友乔伊将一本书从桌子上拿起来,K说,你不是挺恨这本书的嘛?我瞪大眼睛,发现这是纳博科夫的《微暗的火》。原来那段话来自《微暗的火》小说开头的长诗,第七百行:
我无法奉告
我是如何知晓的——可我确知自身已越过
那道边界。我所热爱的一切俱已灰飞烟灭,
却没有一条主动脉表示遗憾。
一个橡皮太阳剧烈摆动下沉;
血黑色的虚无开始编织
一个网络,细胞之间相连
再相连,与那主干再相连。
于是在那黑暗衬托下,
显现一座喷泉向上高喷的白水柱。(选自梅绍武译本)
《微暗的火》
K作为第九代(Nexus9)复制人的设定出场。这一代复制人既没有六代的四年寿命限制,也没有八代的粗暴标记方法(直接在眼白里刻序列号),但从设计伊始,就让他们对人类十分听话。但毕竟是复制人,听话太久,感情压抑也会爆发。
K的人情味体现在他和虚拟女友乔伊之间。不过,有人情味并不代表就是人,何况跟你有感情的还是个AI。只有当K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复制人的后代,也就是并非人工制造,而是分娩而出时,他才被赋予了传统意义上的“人”的属性。
既然人是人他妈生的,那么也不能再用KD6-3.7这个代号作名字了。用什么名字呢?虚拟女友乔伊给他起了个名字,Joe(Joseph,约瑟夫的简称)。嗨!这一定不是巧合,约瑟夫·K,好耳熟,卡夫卡小说《审判》的主角。K在《审判》中反复追问,我到底犯了什么罪?而K在《2049》中追问,我到底是人吗?经过将近三个小时和K一起的时光后,走出影院时,盘旋在我们脑子的问题变成了:人到底是什么?
如此硬派、精彩的科幻电影里,埋下这么深的文学哏是为哪般?如果我们循着卡夫卡和纳博科夫这两条提示,往回溯的话,能直通到《2049》的源头,菲利普·K·迪克(啊哈,又一个K!)。
科幻作家的文学梦
1928年12月16日,菲利普·K. 迪克出生在芝加哥。与《2049》中德卡特和瑞秋的子女的“迷魂阵”设定不一样的是,他是真·双胞胎,而且,他是活下来的那个。
菲利普·K. 迪克
双胞胎妹妹早夭后,幼年父母离异,迪克一直与单亲母亲生活在一起。他打小热爱三样事物:科幻、文学和古典音乐。少年时代他就在唱片店打工,十四岁时就能听音辨别任何古典乐曲。他少年时十分喜爱的现代文学作家包括普鲁斯特、庞德、卡夫卡和多斯·帕索斯(John Dos Passos)等。此外,他也醉心于帕斯卡的作品。爱好文学和写作的他很快用母亲的打字机自学打字,梦想是在《纽约客》上发表文章。在靠科幻写作成名后,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简单来说,我不是读科幻长大的,我通读古今文艺作品,书单从色诺芬的《长征记》一直拉到乔伊斯的《尤利西斯》。”
高中毕业后,他与罗伯特·邓肯等先锋诗人住在一起,更是让他对严肃文学之路产生了浓厚兴趣。1949年下半年短暂的加州伯克利大学生活后,因为广场恐惧症发作,他很快放弃学业。不久后,他与第二任妻子克丽奥(Kleo)结婚,卖唱片之余专心从事写作。两三年内,他就写完了三本主流文学长篇Gather Yourselves Together、The Earthshaker与Voices from the Street,但全部遭到退稿。也许是命中注定,正在他怀才不遇之时,一位科幻编辑成了他的伯乐。从此,他加入了美国科幻黄金时代的写作大军,成为短篇小说圣手。
1950年代中期,随着科幻杂志的衰退,迪克也及时从短篇转为科幻长篇创作,出版了好几本小说(《太阳系大乐透》《琼斯缔造的世界》《宇宙傀儡》等),但全都以廉价(三十五美分)的平装本形式在市场推出,打上的自然是那时节俗不可耐的科幻标签。
到了1960年代初期,迪克与第三任妻子安妮在一起时,生活从五十年代的伯克利左翼气氛,一下子转为中产阶级一家六口的田园生活。无巧不成生活的是,这位妻子的前夫,正是中年暴毙的先锋派诗人理查德·鲁宾斯坦(Richard Rubenstein)。迪克感到文学梦再度萌动,他停笔科幻,连写四部严肃文学长篇,然而仍不受待见,全都惨遭退稿。
就在安妮给他定下赚钱死线,让他打算放弃写作,重操唱片店旧业时,迪克决定背水一战,写最后一部小说,写完拉倒。这次他不再心存主流幻想,也不想回到五十年代科幻的俗套。他手捧《易经》,一面卜金钱卦,一面默默写完《高堡奇人》(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一举获得雨果大奖。吊诡得很,主流文学界对他不屑一顾,科幻界却将他碰上了天。
然而雨果奖并未挽救他和安妮的婚姻,也无法让他摆脱科幻作家的标签。甚至连他接下来为了进一步缩进科幻和文学之间的距离而创作的《模拟造人》(We Can Build You),也被出版社束之高阁,直到1972年才得以出版。迪克傻眼了,他一方面在1963年短暂地回到短篇小说战场,连续写了十一篇短篇,一方面开始开挂(过量服用药物),在六年内写了十八部内容全无关联的长篇科幻,并且全部出版。其中就包括1966年6月20日完成的《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 )。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到了七十年代,在好友、《滚石》杂志记者保罗·威廉姆斯(Paul Williams)的帮助下,他的长篇主流文学《一个废物艺术家的自白》(Confessions of a Crap Artist)以精装本形式出版,但并未引起反响,大约因为他的科幻作家标签已深入人心。到了七十年代末期,在经历了《心机扫描》(A Scanner Darkly)这样已模糊科幻与纯文学边界的小说创作后,他又连续出版两部科幻色彩更加单薄,但却融入相当成分宗教和哲学思考的小说《瓦利斯》和《神圣入侵》。
之后,迪克又与西蒙与舒斯特公司(Simon&Schuster)签了接下来两部小说的合同,并收取了预付金。他希望能借此机会,再圆他的文学梦,但出版社只肯给他的主流文学作品支付相当于科幻小说三分之一的预付金,他虽然不快乐,但也接受。他很快写完《主教的轮回》(The Transmigration of Timothy Archer)这部纯文学作品,并首次以女性作为主角和第一视角,以回应前几年厄休拉·勒古恩(Ursula K. Le Guin)对他在作品中不重视女性描写的回应。在这本书中,他借女主角安吉尔·阿彻的开悟,指出:“上帝就是一本有关宇宙的书。”
在《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中,猫头鹰是最早因为辐射尘而灭绝的动物,而在电影《银翼杀手》中,德卡特初次访问泰瑞尔公司,就看到他们那只巨大的人造猫头鹰。对这只人造猫头鹰的惊鸿一瞥,仿佛喻示电影与原著之间的差别有多么巨大。例如,原作中精心构筑的复杂对立关系,在电影中荡然无存:政治层面上,美苏的对立合作;精神层面上,电视媒体大亨对人们的洗脑和摩瑟教激发人类的同理心之间的相争;哲学层面上,将人们拖入无穷损耗、混乱的基皮和反基皮之争。
对迪克死前签约的那本科幻小说,他将其命名为《白日猫头鹰》(The Owl in Daylight)。在迪克死后整理出版的日记(根据手写的八千页摘录)中,1981年12月的一段揭示了这篇小说的一些构思:这也是个关于侦探的故事,这位侦探的名字,就叫猫头鹰。他打算在小说中对博尔赫斯戏仿,还要就主人公和大学之间的关系,来戏仿卡夫卡的《审判》。看来,绕了一大圈之后,他仍然没忘记年少时喜爱的卡夫卡。
从三毛五的路边杂志到高中必修课
根据版权经纪公司SMLA的记录,从1953年1月13日,直到12月31日,勤奋的迪克共给他们寄来整整三十五篇短篇科幻小说,这些小说在当年,以及今后两三年内全部在科幻杂志上发表。作为新晋科幻小说作者,他在刊登他作品的杂志《想象力》(Imagination)在1953年2月号对他的简短介绍中提到:“我们兴许会活着看到公共图书馆开始收录科幻杂志,甚至能看到学校图书馆也开始收录科幻杂志了。”
在迪克的晚年,他曾在多封信件提及对《银翼杀手》的关注和期待。特别是1981年10月11日,他在看过电视节目中的《银翼杀手》片段后,在信中颇有先见之明地写到:“《银翼杀手》将会颠覆我们对科幻的定义,科幻的可能。 ……《银翼杀手》,为我的生命正名,让我的整个创造工作,变得完整。”
1981年11月,在导演雷德利·斯科特的安排下,他们将住在圣塔安那(Santa Ana)的迪克接到《银翼杀手》制片所在地参观。在好友玛丽·威尔逊(Mary Wilson)的建议下,迪克跟制片方要求派一辆车来接,结果片方给足他面子,租了辆豪华加长轿车。
迪克看了大约二十分钟的电影片段,纹丝不动,结束后要求再放一遍给他看。他对斯科特导演说:“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做到的?虽然这些跟我脑子里所想的画面不完全一样,但所有的风格、质感,跟我写书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完全一致!你们这些家伙是怎么做到的?你们怎么会知道我是怎么感觉,怎么想的?”
然而迪克终究没有活到科幻受到主流认可的一天。1982年2月18日,周四,他在家中中风,邻居发现后将他送到医院。他在医院已无法说话和行动,但神智尚清,可以微笑,看到来探望的朋友和家人,眼神会追踪他们。但接下来他又持续遭受中风,并伴随心脏衰竭。大女儿劳拉和他晚年的好友多丽丝一直伴随左右。到了3月2日,已经连续五天没有脑部活动,神经外科主任告诉劳拉,如果家人不反对的话,他们就会停止生命维持系统。刚满二十二岁的劳拉犹豫了,但她的母亲,迪克的第三任妻子安妮拿了主意。
《银翼杀手》海报
三个多月后,1982年6月25日,《银翼杀手》在全美公映,遂成一代科幻经典,深刻影响了电影制作和大众对科幻的看法。时光飞逝,《太空奥德赛2001》《银翼杀手》等包含对人类的终极命运、什么是真实等问题的思考的作品,使得科幻从纯然的娱乐,渗入大众文化更广阔的原野。举例来说,笔者所在的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就在2009年至2014年的高中英语必修课程中,囊括了对《银翼杀手》的分析。而在扩展课程的类型文学一项中,更是将《沙丘》(弗兰克·赫伯特)、《黑暗的左手》(厄休拉·勒古恩)、《神经漫游者》(威廉·吉布森)列入分析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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