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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园听风
任 静
奶奶已经很老了,瘦削的脸庞上布满了核桃一样的褶子,密密麻麻,仿佛储藏着无数岁月的故事。奶奶坐在墙根下晒太阳,一头银发在清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奶奶用不很灵活的左手,在膝盖上折叠着玩一块绣花手帕。那块绣着一朵硕大红薯花的手帕很旧了,当初鲜红欲滴的花瓣已经像风干了似的,变成了一抹浅浅淡淡的粉色,旧的就像奶奶在这个世界上度过的那些长长的岁月一样。奶奶的手帕一忽儿变成了一只欢跳的小兔子,一忽儿又变成了一只钻在风箱里的小耗子。奶奶手底下灵巧的小动物吸引了她重孙子的注意力,顽皮的小家伙缠着要太奶教她。不知道是这个年迈的老师教得不好,还是贪玩的学生失去了耐心,总之,刚刚成立的手工课堂一会儿就宣告解散了。顽皮的重孙子嘟着嘴巴,她嫌太奶的右手派不上用场。在78岁那一年,奶奶摸黑起夜时,不小心滑倒,奶奶中风了,奶奶灵巧的右手,从此保持了植物一样不变的状态。我不止一次听见奶奶抱怨自己从此变成了废人。
有客人走近问老人家高寿?奶奶耳背,没有听明白,她茫然地睁大眼睛,用不太灵活的左手指指耳朵。客人只得提高嗓门再问一遍老人家高寿?这次奶奶终于听清楚了,是八十二还是八十三?奶奶自己也说不清楚。奶奶瘪着嘴巴呵呵笑着,说打从她记事起已经度过了数不清的闰年闰月。可能是害怕客人看见她那腐朽得像糟透了的玉米芯子一般的豁豁牙齿,奶奶立刻伸出枯瘦的手指遮挡在嘴巴上,堆满了皱纹的脸上,竟然像少女似的现出一抹羞赧的颜色。奶奶的手指缝里捏着那块很旧很旧的绣花手帕。
暑假里,我回到故乡时,奶奶正坐在院墙边的小凳上,对着墙壁上留着的观景窗痴痴地望。奶奶的视野里是隔壁邻居家的一个小小的花圃,花圃里各色花儿正盛开得艳丽多姿。奶奶的眼光长久地停留在墙角的一株红薯花瓣上,那鲜红欲滴的颜色,和奶奶当初绣在手帕上的是一个模样。奶奶的眼光就又一次放飞到了那个叫做腰家河的小山村,落在娘家那个方方正正的小院里。
初夏午后的阳光下,十八九岁的奶奶借着厦房遮掩过来的荫凉,坐在花圃前的红薯花旁,痴痴地观望。蜜蜂蝴蝶还有各种叫不名来的小动物在花的海洋里,流连忘返,嘤嘤嗡嗡唱着欢乐的歌谣。红薯花的鲜红,映衬得奶奶粉团团的脸蛋愈发娇艳妩媚。奶奶痴痴地观望一会儿,就埋头在父亲留下的那块藕荷色的手帕上飞针走线。黑油油的长毛辫子软软地甩搭在奶奶纤细的腰际,裁剪合体做工精细的红袄绿裤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了奶奶娇媚的肩线腰身。那身衣服是奶奶自己缝制的。奶奶爱不释手,穿在身上就不想脱下来。村里人都说,奶奶身上透出一种大家闺秀的气度。
奶奶的母亲坐在门前的织布机上埋头织布。织布的梭子来回不停地穿梭,直把人看得眼花缭乱。奶奶觉得母亲的梭子就像花圃里忙忙碌碌的蜜蜂。奶奶想喊她母亲停歇一会儿,也过来一起看看那些姹紫嫣红的红薯花。母亲疲劳的脊背上,爬满了沉默的倔强。奶奶没有吱声,仍然埋头绣着那朵鲜艳无比的红薯花。
奶奶的思路还是被打断了,一阵悠扬的口哨声将奶奶的目光,带离了娇艳无比的红薯花。隔壁堂叔家的小儿子吹着快乐的口哨,背着一个用五颜六色的花布拼成的大书包,摇摇晃晃地从私塾里回来了,摇摇晃晃地从奶奶家门前经过。奶奶痴痴地望着这个小堂弟从她家门廊下穿过。
奶奶也是上过私塾的。这是我在生女儿那一年才知道的。正是瓜果喷香粮食丰收的金秋季节,妈妈有事脱不开身,于是奶奶从老家赶来给我伺候月子。等我吃完饭,奶奶就会将那些废弃的衣物拿出来一一洗净晾干,然后用灵巧的双手裁剪,飞针走线成一件件可爱的婴儿衣服。其中有一件儿子穿过的蓝色条绒马甲,胸脯上被鞭炮炸开了一个小洞洞,见奶奶拿出来要补,我说干脆扔了吧,现在谁还再穿这些缝缝补补的衣裳。奶奶没有理睬我的话,依旧埋头在那些针线活上,不一会儿,我看见在马甲破洞处,不着痕迹地绣着两片翠绿色的叶片,上面托着一个令人垂涎欲滴的仙桃。奶奶一双不起眼的手指,第一次让我经见了化腐朽为神奇的明证。
手里没活时,奶奶就没完没了地翻看着我儿子的一本语言书,我才知道奶奶也是认识字的。儿子刚上学前班,我那会儿不能过度用眼,奶奶就暂时充当了儿子的家庭教师。儿子的一阵笑声把我吸引过去,原来奶奶竟然把饭碗的“碗”字读成了帽子的“帽”字。见儿子嘲笑她,奶奶的表情讪讪的,还有点委屈,她认真地用手指着字下面那些图案,说这画儿明明就是一顶礼帽吗?我父亲当年从省府回来时,也是戴着这样的一顶帽子。我才知道奶奶认识得字并不多,仅有的几个字也是看图说话猜出来的。
我家有一本日历,奶奶见天要翻一遍,可是颠过来倒过去看不出个所以然。我就认真教奶奶看日历,奶奶也相当聪明,在我的不无夸张的鼓励下,很快就学会了。她拿着儿子的铅笔在那本日历上做了许多看不明白的记号。奶奶对我说,那都是我九个儿女的生日。我的心像从尖利的草尖上轻轻划过,一个年近古稀的老母亲,依然在心里记着她像巢燕一样抚养大的每个儿女的生日,而那些做儿女的又有几个能记得住母亲的生日呢?奶奶开始在儿子的小本子上练习写字,打量着那些歪歪扭扭像蚯蚓爬过去的模样,奶奶自己也笑了,奶奶感慨地说,唉,人老心红,再也不是读书的料了!
奶奶的学业是被一封来自省府的书信打断的。那封薄薄的书信,记录了那个被她唤作父亲的男人全部的薄情寡义。那封薄薄的书信在当时被称作休书。父亲的一纸休书刀子一般切断了奶奶向往外面世界的梦想。奶奶的父亲随着闹革命的队伍走进了省府西京城里,一去就是很多年,丢下了他家方方正正的农家小院,丢下了青春尚在的糟糠之妻,丢下了一双可爱的儿女,还有一顶家道中落的地主成分帽子。这母子仨毫无怨言地戴着那顶名不副实的地主帽子,为父亲是延川县城里第一个共产党员,腰家河村第一个做过县长走进豪华省府并做了大官的父亲,自豪万分,骄傲无比。
做了大官的父亲从此改变了审美眼光,开始嫌弃妻子迈不动步子的小脚,像驴蹄子一样难看;嫌弃妻子大字不识一个的眼睛,那般空乏无味;嫌弃妻子脸上的那个铜钱大的白麻子,那么令人生厌……在回来接儿子去省府城里读书时,父亲竟然睡不惯热烘烘的棉沙毡。奶奶很惊奇,她知道这条棉沙毡是腰家河村里唯一的一条上好的棉沙毡啊。父亲用冷漠的脊背对抗着母亲渴求的目光,脑海里挤满了女校那个叫慧茹的女孩聪慧可人的娇俏模样。
父亲走的很匆忙。似乎怕奶奶刺耳的哭叫声缠绕住了行色匆匆的脚步。迈出大门时,有一方藕荷色的手帕从父亲的衣兜里遗了出来,奶奶走过去捡拾起来,顺手擦掉了满腮滂沱的泪水。那是一方做工精细的杭州丝绸,四边用什么机器咬合成了好看的齿轮形状。奶奶很喜欢,就一直揣在怀里,用父亲留下来的丝丝缕缕的汗味,慰藉自己孤寂的心灵。
父亲的休书是在他走后一个月寄来的。
那时候,奶奶正哼唱着新学来的歌谣,匆匆从私塾里走了回来,她伸出纤细修长的手指摸捻着吊在耳垂上那明晃晃的金耳环。那是她的父亲给她带回来的礼物,她今生收到父亲唯一的礼物。
她一看到那封休书的内容就吓懵了,她不敢往下读了,只好对母亲谎称她不认得父亲那些龙飞凤舞的字体。奶奶将头深深埋在被窝里,她舍不得长的长身玉立、脸面白净,头戴黑色呢子礼帽,脸上架着金边眼镜的那个男人,从此不再是她的父亲;她舍不得温暖如春的私塾教室,还有那个留着山羊胡子满腹学识经纶的教书先生,她曾经不止一次地梦想自己有一天终于拥有了先生一样的口才学识,辗转领着小脚麻脸的母亲,去省府找到了父亲的官邸,还有操着一口外语留洋过海做过彭德怀将军翻译的哥哥,一家子过着团团圆圆的生活;她舍不得从小一起玩耍长大的哥哥,从此骨肉分离……她的眼泪溪流般汩汩流淌,打湿了那床薄薄的被子,打湿了弥漫在窑洞里厚重的黑暗,打湿了母亲的眼窝,母女俩相拥着流泪到天亮。
等糊窗纸渐渐发白了时,母亲毅然推开女儿娇弱的身子,跳下炕宣布了她将结束私塾生活的命令。母亲的声音冷酷僵硬,像清晨的阳光一样,满院子回旋荡漾,奶奶下意识地用手背挡住了红肿的双眼,她害怕那些令她心头流血的阳光满世界乱窜。奶奶知道,母亲恨那些长了翅膀的知识,恨那个肚子里装满知识的男人,母亲害怕身边唯一的亲人、唯一的女儿也像丈夫和儿子一样插翅飞走,她坚决要把女儿留在身边,寸步不离。可怜的母亲不知道女儿的心思,她只懂得掐断了那双知识的翅膀,才能阻止女儿的飞翔。
奶奶埋头绣着鲜艳欲滴的红薯花,有一滴清泪滴了下来,打湿了那朵鲜艳欲滴的红薯花。奶奶抬头朝母亲那边望过去。自从收到那封休书后,母亲挺直的脊背霎时显出了老态,母亲咬着门牙撕碎了那封能致人伤残的休书,用沉默的劳作,抵抗着那些随风飘扬的纸屑紧迫过来的种种压力。
奶奶就在纸屑雪花般飞扬的季节里,抽条长个,眨眼变成了一个婀娜多姿、仪态万方的十八岁少女。奶奶的粉脸和花圃里的红薯花相得益彰,耀亮了方方正正的农家小院,耀亮了母亲黯然失色的时光日月,耀亮了邻村小伙子爱慕的心房。前来替奶奶说媒的媒婆踏断了奶奶家的门槛。母亲坚决地摇摇头,客气地送走了一拨又一拨垂头丧气的媒婆。母亲舍不得女儿的离去,舍不得脱下那件贴身的小棉袄。媒婆的嘴就像传话筒,她们说母亲不愿意女儿嫁出去,她要让自己的女儿将来做老猜婆。经媒婆沸沸扬扬地传说,母亲就彻底变成了一个实足的恶婆,许多求婚心切的人家在暗地里咒骂母亲活该被男人遗弃。
当奶奶的眼泪落到红薯花上,而眼睛看着它的时候,红薯花儿霎时复活了,洋溢着一股馥郁的清香,墙壁上的观景窗消失了,她又坐在方方正正的农家小院里,坐在红薯花儿盛开的花圃前,这时候正当夏天,阳光从浓密的枣树的叶丛里筛洒下来,沐浴着鲜艳欲滴的红薯花,沐浴在一张鹅蛋形的粉脸上,奶奶变得年轻了,瞬间变成了一个可爱的村姑,黑油油的长毛辫子轻轻甩搭在她纤细的腰际,裁剪合体的红袄绿裤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婀娜的身姿体态。奶奶陶醉在芬芳的花香里,专注地一针一线绣着那朵饱含深情的红薯花。
奶奶不知道在方方正正的院墙外面,正有一双爱慕的眼睛在深情地注视着她手中盛开的红薯花。那是一个矫健稳重的年轻男子,他来自山背后那个同样狭窄偏僻的小山村,他是来租种腰家河后脑畔上那些闲田的。奶奶抬起头来时,看到了一张年轻的笑脸,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奶奶心里深深埋藏的一根弦,突然就被那张年轻的笑脸拨动了。奶奶微笑着,站起来迈着婀娜的步子向着那张笑脸走了过去,奶奶将自己刚刚绣好的鲜艳欲滴的红薯花,连同那方留有父亲汗味的藕荷色绣花手帕,隔墙递了过去。递给了那个老实敦厚的庄稼汉。一阵激越的兴奋使得奶奶羞红了脸蛋,与她自己绣的那朵红薯花一样娇艳无比。奶奶没有读过西厢记,不知道她的这一举动将意味着私定终身。
奶奶的举动未能逃过母亲锥子般的目光,她举起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机子上的布匹。母亲叹口气说:“女大不中留,把这匹布送到前沟里你二大叔家的染坊里去,我要给你做两身陪嫁的衣裳。”
几天后,奶奶嫁到了山背后那个同样狭窄闭塞的小山村里,做了这个比自己大了将近十岁的男人羞答答的新娘,而那方绣花的藕荷色手帕就替代了蒙在新娘头上的红盖头。揭开绣花手帕的时候,新郎心里正流淌着一首深情的歌谣:“青线线的那个蓝线线,蓝格英英的彩,生下一个兰花花,实实的爱死个人,五谷里的那个田苗子, 唯那高梁高,一十三省的女儿哟数上那个兰花花好……那个欣喜若狂的年轻庄稼汉就是我亲亲的爷爷。
奶奶现在再不能像那个样子微笑了,她如今只是对那天的回忆,对过去事情的思念和回想在微笑,那个有着热情笑脸的男子已经不在,那朵绣在藕荷色绸布上的红薯花也渐渐失去了原本的鲜红和娇艳,长年的阳光照射和洗涤,使它干枯、变色、凋零,渐渐褪去了火红的爱情的颜色。奶奶仍旧坐在墙根下的小凳上,重新变回了一个老太太,低头痴望着手帕上那朵已经干枯了的红薯花。
奶奶已经去世一个多月了。当时她坐在炕头认真地谛听着儿子和朋友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她看见儿子喝得猛了一点,还出声阻止了一次,她说酒大伤身,自个儿又不是小孩子了。堂弟说,奶奶坐在炕头上,她手里抓着扫抗的笤帚仔细地扫干净了炕面,然后铺床躺了下来,脱下来的衣服被她用不灵活的左手,一件件折叠的四四方方,摆在枕头旁边,最上面蒙着是她的那方绣花手帕。临睡前,奶奶又说了一遍,再不要喝了,小心酒大伤身。她说我浑身很累,不再想听你们闲磕牙了。奶奶仰头睡在她自己的被窝里。她的儿媳妇听到她睡后安静的呼吸声,呼吸声越来越轻,越来越安静,在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和宁静的神情。奶奶在甜蜜的梦境中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我们,带走了她的爱和遗憾。
奶奶的耳垂上依然戴着父亲当年送给她的那对金耳环,那是父亲留给她唯一的念想,她的枕畔摆放着一摞折叠的整整齐齐的衣服,最上面盖着的是那方绣有红薯花的藕荷色绸布手帕,那块绣花手帕上抒写着奶奶年轻的美丽憧憬与爱,也记录了那段令人心酸的少女时光。
初听到亲人去世的消息,我热泪盈眶,悲痛不已,当看到奶奶的绣花手帕时,忽然让我对一向敬畏惧怕的生离死别有了更深的理解。我知道我们挚爱的人永远不会离去,知道了生命中有比悲痛更重要的牵挂,奶奶的一生就活在对亲人的牵挂里。
坟墓上的湿土已经干了,摆放的花圈也都随着熊熊的火舌变成漫天飞舞的黑蝴蝶,扑闪着巨大的翅膀。上好的柏木棺材将要变作尘土,棺材里躺着的亲人将要变作尘土,那方藕荷色的绣花手帕将要变作尘土,那朵充满了爱的回忆的红薯花也将变作尘土……但在爷爷奶奶的坟墓周围,一排才栽上不久的小松树正苍翠欲滴,有一对喜鹊叽叽喳喳欢唱着萦绕在树梢上,久久不愿意离去。
我轻轻敲击着键盘,对奶奶的回忆依然鲜活如初,她那双会扎花绣叶、能折叠各种可爱小动物的手指,还是那么灵巧自如。我仿佛再一次看到了奶奶的面容,奶奶依然留着黑油油的长毛辫子,穿着合体的红袄绿裤,端端正正地坐在花圃前埋头绣着一朵鲜艳欲滴的红薯花,奶奶十八岁的粉脸与她手中娇艳的红薯花相得益彰,平分秋色,笑靥怡然,耀亮了方方正正的农家小院,耀亮了一直守望在墙头的我爷爷的心房。我恍然看见一滴清泪从奶奶腮边缓缓滑落,滴落到我白皙的手指上。
作者简介
任静,女,陕西省作协会员、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现居古城西安。著有散文集《枕着你的名字入眠》、《想要一座山》,长篇小说《本是同根生》、中篇小说《靳凤的本命年》,公开发表散文、短篇小说、诗歌等共计二百余万字。作品散见于《文艺报》、《中国青年报》、《中国监察》、《中国环境报》、《检察风云》、《延河》、《长春》、《延安文学》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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