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花，江南雪，

难流连，易消歇。

古龙先生的笔下，有两种意想最为常见：一种是凛冽如刀的塞外情怀，一种，则是斜风细雨的江南风致。

江南江南，是武侠小说作者尤其喜爱的地方，古龙先生也爱，他笔下的江南美丽而多情，有种极温柔的味道。

他写“现在正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长，群莺乱飞的时候。一阵带着桃花芳香的春风，正吹过大地，温柔得仿佛象情人的呼吸。绿水在春风中荡起了一圈圈涟猗，一双燕子刚刚从桃花林中飞出来，落在小桥的朱红栏杆上，呢喃私语，也不知在说些甚么。”（《七种武器之碧玉刀》）

《碧玉刀》中段玉所去的江南，有七分春色在杭州，杭州中的春色，又有七分在西湖。武林门外，有鱼贩子挑着木桶装着活鱼卖到城里，桶上还有一大箩活蹦乱跳的青壳虾。游客吃着西湖醋鱼，配上陈年花雕或者竹叶青——对了，有种叫做“善酿”的酒可不要买，那是为远客准备的，价格比花雕贵上一倍，味道可没比花雕好上多少。

《碧玉刀》也是部很温暖的小说，主角段玉是个可爱的青年，他游览了一番江南的山水，遇到了一个美丽的姑娘，经历了一番稀奇古怪的遭遇，最后非但抱得美人归，还认识了一群肝胆相照的好朋友。

那是富有人情味又美妙的江南，仿佛陈年的竹叶青，淡淡的，入口后却后劲十足。

也有时古龙先生不会直接动笔描写江南，可是他的笔下，却也时常有着具有江南韵味的角色。比较有趣的例子，可以参见陆小凤系列中，陆小凤身边最重要的朋友之二——西门吹雪与花满楼。一个是横剑天涯衣冠如雪，一个是江南春色花满江楼。

花满楼，是个沾染了一身江南气息的男子。

他爱花、雅致、温和、武功高明。虽然双目失明却天性乐观，喜欢在黄昏时坐在窗前的夕阳下领略花香，对人类和生命充满了热爱、对未来也充满了希望。

他会带着微笑问别人：“你有没有听见过雪花飘落在屋顶上的声音？你能不能感觉到花蕾在春风里慢慢开放时那种美妙的生命力？你知不知道秋风中，常常都带着种从远山上传过来的木叶清香？”

他还会说：“我有很充足的睡眠，有很好的胃口，有这间很舒服的屋子，有一把声音很好的古琴，这些本已足够，何况我还有个很好的朋友。”

花满楼所说的朋友，自然就是那位长了四条眉毛的陆小凤了。而这种知足常乐、徜徉于青山绿水之间的风雅情怀，更是颇具江南士子的名士风采。

那是“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的情致，难得的是，他虽然身在江湖，并非闲人，却已可“对一张琴， 一壶酒，一溪云”。

当然，他也有七情六欲，当他失去所爱之人时，吟唱的是这样的词句：

云一緺，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那是南唐后主李煜怀念大周后的《长相思》。

然而有句老话说的好：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在。古龙先生笔下温暖轻悄的江南亦是如此；而花满楼这样的角色，在陆小凤系列中也只是配角而非主角。古龙擅写江南、春色、写明月小楼天涯独倚，他笔下的江南多水而多情，更类似于一个浪子们心中憧憬的梦境。古龙的骨子里，有一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放任与悲剧情怀，让他更习惯于在这片山温水软间泼上一抹血色。而梦境则只是一个梦境，永远难以触及。

他写《剑·花·烟雨·江南》，开篇时写一个少女去私会她的情郎，笔调十分的温存细腻。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绿油油的草地，在春雨中看来，柔软得很像是情人的头发。

纤纤一只手挽着满头长发，一只手提着鞋子，赤着脚，在绿草上跑着。

雨丝打湿了她的头发，她不在乎。她的脚纤美而秀气，春草刺着她的脚底，痒酥酥的，麻酥酥的。她也不在乎。

现在，她就像是一只刚飞出笼子的黄莺儿，什么都已不在乎了，一心只想着去找她春天的伴侣。溪水清澈，雨丝落在上面，激起了一圈圈涟漪，又正如春天少女们的心。

她沿着清溪奔上去，山坡上一片桃花林。

花林深处，一个穿着绯色春衫的少年，腿勾着树枝，倒挂在树枝上，正想用嘴去咬起地上的一朵桃花。”

然而这也几乎是全书中唯一一处明媚温暖的地方，因为在此之后，便是灭门惨案，连番追杀，好友背叛，即使在结尾处，那一对青年男女再度走到了一起，那般的江南春色，亦是不可复得。

剑、花、烟雨、江南。后三个词放在一起，令人想到繁花似锦，烟雨江南，十足美好的画面，然而古龙之所以为古龙，就在于即使他用了一个如此诗意的题目，他的重点依然只在那一个“剑”字。

三分春色，血色七分。

也有时他不直接写到江南，他写北方的一座白色小屋，有着幽雅的长廊，屋檐下挂着擦得发亮的风铃，四周有春水碧波柳荫花树，清悦的风铃声在带着远山草木芬芳的春风中丁当作响。而廊下，则站着一个白如雪、静如岩，飘逸如风的美貌女子。（《风铃中的刀声》）

那不是江南，却胜似江南的美景。

然而正如剑、花、烟雨、江南的关键在于剑一样，风铃中的刀声，关键词也依然在刀，而不在风铃。

风铃中的白色小屋，发生的却是极其凄美残酷的画面：花错向着小屋里他的爱人狂奔而去，然而尚未来到小屋中，身子便已断开，他的上半身往后倒下去的时候，下半身的两条腿还往前跑出了七步。屋中的白衣美女因梦那一瞬的心情，又该是怎样的恐怖和绝望？

把美的东西打碎给人看，这是悲剧的真谛，古龙先生显然深晓其中之三味。

而在古龙先生的代表作《多情剑客无情剑》中，小李探花从小生长之地，一生所系之地，则是李园、小楼。

又是十足的江南风情，那里有小桥流水，有梅香冷冷。小楼里夏天挂的是湘妃竹帘，冬天则换上珠帘。大理石的桌面上摆着他最喜欢的几样小菜。古龙甚至会细致地写道：蜜炙的云腿必定是摆在淡青色的碟子里，但盛醉鸡和青莴苣的碟子，就一定要用玛瑙色的。

如此的工笔，并非古龙的一贯作风，他写饮食更习惯于写意，比如馒头夹牛肉配上一大壶在海水里浸的冰凉的糯米酒之类。然而在李寻欢这里他破了例，也许因为，这位惊采绝艳的小李探花本是他最钟爱的主人公之一。

小楼和李园，承载着李寻欢的两个梦：他的过去，他最爱的女人。

他出身高贵，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文可安邦，武可定国，他有着最好的朋友和最忠心的下属，江湖中人怕他却也尊敬他。可他最为思念的，却永远不可能实现。

没有人能够回到过去，而他最心爱的女人，则被他亲手送给了别人。

他所爱的林诗音，是位笼罩着一身轻愁，骨子里却倔强的女子，穿淡紫色衣衫，身上有着淡淡的梅香，像极了从古书中走出的江南仕女。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也许古龙先生本是个矛盾的人，他的笔下，既有“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那样明媚美丽的江南，亦有“冷艳孤光照眼明，只欠些儿雪”那样凄艳冰寒的江南。他爱那个多水多情的地方，不吝于以他最细致的笔调，最温柔的心情去描绘它；却又忍不住的一遍遍告诉自己，告诉自己那些心爱的笔下浪子，那只是一个不能触及的梦，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憧憬。

这两者矛盾而又统一，而江湖的血腥融上江南的春水，也正是古龙先生笔下独一无二的风景。

有关江南的小细节

说了些伤感的事情，在结尾处，让我们转换心情，来看一些古龙先生那些有关江南有趣的小细节吧！

比如说在他笔下，最好吃的饭馆多半叫做奎元馆，而这家馆子里最有名的吃食必然是虾爆鳝面。《多情剑客无情剑》里，西门玉去奎元馆吃一顿早饭，要吃一碗麻油鸡、十个小笼馒头、一大碗虾爆鳝面。不免让人感慨，江湖人就是江湖人，这要是换成笔者，非得撑到不可。

奎元馆本是杭州老字号面馆，创办于清同治六年，至今仍是顾客盈门。

还有西湖醋鱼，古龙说最好的鱼并非产于西湖，而是产于塘栖乡。而西湖边的三雅园在收到这些鱼后，又把它们放入西湖水，任客人自钓。

吃自己钓上的鱼，喝温热的酒，鱼也似乎格外的有滋味些，不知现在的江南，是否还能品到这样的悠哉，这样的味道？

唉，能不忆江南？

E N D 

原题 ：江南与古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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