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 于和伟

撰文 | 晓   弦

人们常常有一种误解，以为演员多外向，且八面玲珑。其实，很多演员本质上是内向的。我就是，而且我很乐意保持这种内向。对我来说，演戏是内心的一个出口。

还记得十多年前，我刚演完电视剧《搭错车》，有个原定四十分钟的电视采访，在棚里硬是采了两个小时，把主持人急坏了。对方说你把角色演得那么有神采，怎么就是说不出来呢？现在想来，其实是面对电视摄影机的时候，心里不能笃定此刻说话的该是“角色”，还是“我自己”？

人过四十之后，会愈发珍惜这种“内向”。比如，面对采访，能够不违心地说话，我就觉得很好。

“坦然”，是现在让我最感觉舒服的一种状态。《论语》里讲“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对我来说，七十岁的这个境界，真是不错。你看——“随心所欲，还能不逾矩”，多好！

曹操写《龟虽寿》的时候，五十三岁，正值天命之年。彼时他刚平定乌桓叛乱、消灭袁绍残余势力，准备南下征讨荆、吴。但很有意思的是，曹操在这首诗里没有不可一世的狂妄，而是可贵的清醒：“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螣蛇乘雾，终为土灰”。意思是说，神龟虽然十分长寿，但生命终究会有结束的一天；螣蛇尽管能腾云乘雾飞行，但终究也会化为土灰。

一个有时空概念的人，往往是有自知之明的。我很欣赏曹操的这种宇宙观与生命观。也正因为此，才更心疼他“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恢宏远志。

怎能不心疼呢？一个人无论能耐多大，也总有无能为力之时。但人们年轻气盛的时候，往往不懂得这一点，也不愿意接受这一点。像曹操这样的一代枭雄，在驰骋天下之际，还能歌咏出“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咏志”，实属难得。

历史给予曹操的标签很多，有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但在我心里，曹操首先是一个丰富的人，既有杀伐决断，又有儿女情长；既有粗犷，也有细腻；既有威严，也有泼皮无赖。就连他所留下的诗篇，仿佛也不是正经八百专门写下的，而是闲下来时，在一个叹息里偶得之。

曹操 于和伟/饰

遇上“曹操”，是我作为演员的幸运。在出演《军师联盟》里的曹操之前，我饰演过许多角色，包括《新三国》里的刘备。但曹操为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赞誉。很多人说——“于和伟终于火了”。

毫不避讳地说，我享受这种赞誉。一个角色获得观众的认可，是莫大的幸福。作为演员，最大的愉悦也莫过于此了。尤其是工作了一天，很累的时候，看到好的评价，会很开心，因为自己的劳动创作得到了回应和认同。但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清醒。因为在这样的赞美声里，人是容易跑范儿的。大多数时候，观众会把对角色的感受投射在演员身上。

曹操本来就是一位自带光环的人物。可以说，一部分的赞誉是针对角色，不是我。

还记得我们在戏剧学院上学的时候，有一个重要的“学习”是“学习忘记”。前苏联国家大剧院的一些功勋演员，他们表演完一个很棒的话剧，获得很高的荣誉，享有很多的掌声与鲜花之后，回来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再次进入排练场，重新去做无实物练习。为什么要有这样一个行为和一个倡导呢？目的就是让你忘掉。忘掉那个角色带给你的荣誉，以及在你身上所形成的习惯。因为你演了一个将军之后，可能下一部戏你还会带着将军的感觉。那就要再回到排练场，不断地做无实物练习，通过这种方式去忘掉那些，从而告诉自己：

我就是一个演员，我现在就是一个演员而已。

在所有的赞美中，我不太在意“教科书般的演技”这样的赞美。我更期盼有一天，有人说“于和伟这个演员的修养真不错”。“演技”是一个很平常的词，是一个演员的基本素质。但“修养”是比较高级的东西，是我们对人物和世界的认知，也是我们读过的书、走过的路。

曹操火了之后，很多人会问，你是怎么准备这个角色，又或者理解这个角色。其实把曹操放在一个“人”的角度，很多事情便不言而喻了。

《军师联盟》第10集，有一场戏写的是——清晨，卞夫人正伺候曹操穿衣。遇上杨修、丁仪求见，希望借汲布放走徐庶一事，杀了汲布，落罪曹丕。卞夫人忧心儿子曹丕的安危，就在曹操转身离开时，小心翼翼地问：阿瞒，你会杀汲布么？没想到，曹操转身过来，给了一个媚眼：“你说呢？”这个媚眼，完全是一个即兴的二度创作。曹操虽然是人人惧怕的王者，但也是一个男人和父亲。卧房之内，夫妻之间，所谈之事虽为国家大事，但又何尝不是儿女私情？读过他的遗嘱《遗令》就会知道，这位枭雄在告别人世之前，对自己的妻妾是怎样不舍与眷念：

“吾婢妾与伎人皆勤苦，使著铜雀台，善待之。于台堂上安六尺床施繐帐，朝晡上脯备之属，月旦、十五日，自朝至午，辄向帐中作伎乐。汝等时时登铜雀台，望吾西陵墓田。余香可分与诸夫人，不命祭。诸舍中无所为，可学作组履卖也。”

这封遗令，家长里短，絮絮叨叨，被后人甚至讥笑为“分香卖履，留恋妾妇”，但却见出他的真性情。这样的曹操，我不信，怎可能无情无义，不懂得对女人好？

所以说，与其说是我刻画了曹操，不如说是曹操在一个时期刻画了我。对于我而言，没有标准的演技，亦没有标准的理想生活——若能不断地经历，充实并愉悦着，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