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凉,再过一两个月,又该穿秋裤了。省城的冬天不是开玩笑,室内没暖气,室外没阳光,要风度不要温度的时尚达人未必hold得住。我不是时尚达人,也不喜欢秋裤,但一直都穿,即在澳门和深圳十年,最冷的时候也不得不穿。
不喜欢秋裤的理由,最主要不是美感,而是秋裤穿了累赘,下半身像缠了一层内胎,外面再套一条裤子,走路不爽,不利血液循环,偶尔还绷得你蛋疼。所以每到春天,脱掉秋裤,如同蝉蜕,油然而生一股原始而庸俗的快感。
然而,比起小时候穿棉裤和毛线裤,秋裤(包括秋衣)是个进步,不会让你一身臃肿,好像年画小胖妞。一九八零年代的雄性秋裤,多为白色。我穿过一种菊花牌,省城国营针织厂出品,金灿灿的菊花商标扎着肌肤,穿旧变形,也不暖和,洗了晾出来,总是东一块西一块黄迹,裤脚吊死鬼似的拉长,整个看上去,就像再也搓不干净的旧抹布。
后来时兴的“高科技”保暖内衣,比起秋裤又是一个进步,但我觉得更丑。从澳门回来,我买过灰灰的两套,许是“高科技材质”,做成一个个暗格,上了身,就像穿了石棉板。我的这套可能不“高级”,洗了几水,硬梆梆,起毛有静电,且不透气:有时照镜子,觉得自己好猥琐,仿佛穿棉睡衣逛大街的宝贝男女。等到稍微有钱,换了两套Made in China的德国牌子莫代尔秋衣裤,却又买大一号。再后来,日本某廉价成衣连锁登陆中国,秋裤材质也是“高科技”,形状颜色却没那么丑,虽然条纹缠着大腿,看起来又像精神病患。
开写这篇再度醒觉,如果不算今夏买的两条短裤,我将近两年没正经买过衣服了。这是个人穿衣史上最长一次俭省,“坏天气”还会继续。不买的原因,一是这一年多几乎没啥余钱,二是舍不得再花钱买新衣服,三是觉得将就而且够穿了。大约四年前,从省城搬到大理时,彻底清了一次衣服,舍弃太旧太不合身的一大堆,十多年的“收藏”;那时街头还没“爱心旧衣箱”,只好扔在楼层垃圾间,虽然觉得太浪费,但又像另一次蝉蜕。
小时候再穷,年年都有新衣服。女人再窝囊,每一季似乎也少不了几件新衣。单身雄性,穷得掉渣,苟且过活,也没“圈层”攀比,又是前景难卜的中年,已无必要过多讲究。幸而前几年,每当稍微有钱,我买衣服总是挑得小心,务求得体,合身,耐穿(不易落伍的同义词)。衣服穿上身,既不想有发了不义之财的昂贵,也不愿意穷酸,当然,最好别那么老土或屌丝。
省城有句俗话:人是桩桩,全靠衣裳。这个桩桩面子,我似乎至今还没完全看透和放下,仿佛从前的破落户,死撑门面。但我几乎没在假货泛滥的某宝买过衣服,正因为买衣服对我来说不是小事,都去“实体店”试好再买,加之向来崇洋,尽量不买不合“国际潮流”的“正宗国货”。不多的两三次网购(实则他人“代购”),都是前些年的受之有愧,有一次,是未必正品与合身的所谓“原单尾货”,还有一次,穿了不合身,退换麻烦。
的确,就像省城另一句难听的俗话:叫花子嫌馊稀饭。但我以前还要穷讲究。在澳门时,一度迷恋所谓顶级名牌,羡慕时尚达人,可是薪水微薄,一件也买不起。Armani和Hugo这样的牌子,只能window shopping,或是摩挲光亮杂志或香港八卦周刊的名品搭配专页。人都贪恋漂亮东西,男女概不例外。然而,年少时的这一迷恋,始终没能变成现实,因为始终没能耐跻身富得可疑或可耻的“成功”之列。现在想来,是坏事,更是好事。
回想当年花在衣服上的那些冤枉钱,因为自不量力,因为诸多焦虑,至今觉得肤浅可笑。最后离开澳门时,我买了一件昂贵(相对自己收入)而且优质的深蓝色德国风衣,回到省城也没机会多穿,随后塞进衣箱,存放母亲家,天晓得还会不会再翻出来。这件风衣,当时是看了汤姆·汉克斯(Tom Hanks)主演的电影《费城故事》(Philadelphia),听着Bruce Springsteen唱的主题歌,心怀少女似的憧憬,觉得失魂落魄的男主角穿着风衣浪迹费城街头,帅呆了,也很绅士。回到大陆,落魄倒是落魄了,却没做成绅士。
《费城故事》剧照
落魄之人也得穿衣服。衣冠楚楚,颈上一条雅致的cravat,或像刚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石黑一雄,清幽的自家花园开记者会,深色西装衬着深色圆领衫,玉树临风,这样装束,当然很好。但你每隔一两天,就坐在贫民区的露天茶馆,或在苍蝇馆子将就一餐,实在没必要也扮不起。最重要的是舒服,得体,保暖(考虑到我暂居的省城过冬艰难),身为旁观者却又尽量溶入人群。若是还有选择,我情愿常住热带,因为夏天最省买衣服的钱,夏天的衣服也相对便宜,夏天也永远不需要绷得蛋疼的秋裤。
石黑一雄获奖后在自家花园开记者会
所谓民族风的衣服(包括“民国风”和布衣袍子的“文艺风”),我一直没啥好感,尤其汉服这类奇葩。唐装还好,但不是所有人穿了都能得体。目睹街头“国学馆”那些汉服男女,你却暗暗发誓,不管什么场合,如此装束不仅荒诞而且丑怪。不像那些进了博物馆的“古装”,也不像“国学馆”的弟子规扮相,真正的民族或国民装束,不论日本浴衣(yukata),还是缅甸纱笼(longyi),却有动人和愉悦之美。前些年去柬埔寨,在金边的中央市场,我买了一条传统的高棉围巾krama,黑白格子,廉价普通。它不仅好看,而且耐用;这是我的cravat,一直围到今天。
戴krama的柬埔寨女性
说起缅甸纱笼,如果哪天真能长居热带或亚热带,该是我的穿衣首选。缅甸男子围的纱笼,缅语叫做帕索(paso)。前年底,第二次去缅甸,我终于买了两条棉质帕索,如同高棉围巾,廉价普通。腰缠帕索的妙处(还得加上廉价人字拖),不仅在于行走缅甸街头,当地人不再把你当成“外宾”,更妙的是,帕索解放你的双腿或下半身,就像女人穿了裙子那般舒服。回到省城,只要是不再阴冷的春夏秋,只要宅在住处,我都围上帕索,读书、写作、翻译、发呆……
穿帕索的缅甸男性
上个星期,在微信朋友圈,我转了仰光某份英文周刊关于帕索的一篇文章,顺带说自己现在天天也围,只差没走上省城街头,怕有装逼之嫌。有人看到,戏称帕索有啥好装,不过“南亚猴子的落后装束”,君不见欧美大城的老牌裁缝店,定制西装的多是财大气粗的中国客户。我也戏称,他们装的是牛逼,我装的是猴逼。然而,这位朋友的后一句留言更好,也合我的心意:“那些当真在Savile Row(作者注:伦敦的裁缝街)缝衣服穿的‘英国绅士’或者‘贵族’,在南亚殖民期间,最爱的也是穿成那样装猴逼。”
贵族也好平民也好,只要不穿秋裤就行。
(2017年10月8日写于“罗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