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微信,是一个多月前熊培云和沈星在单向空间的一场活动记录精选。活动因熊培云的最新图文集《追故乡的人》而起,但特别的是,大部分时间都是到场读者朋友有关故乡的回忆。
关于故乡的话题,我们见得、谈得很多,但一进入,每个人都却又有说不完的话,或许就像现场有位朋友说的:“故乡”这个事就是那么神奇,说着说着你就把自己带进去了,你的心就被动地打开了。
熊培云·沈星:追故乡的人 现场视频,文字版有较大删节和调整
熊培云·沈星:追故乡的人
1.
我觉得最大的收获
就是在自然当中成长
熊培云:我很喜欢《追故乡的人》的封面,这是我回老家时在一个河岸边,把身子趴下来,对着河堤拍的。设计封面的时候,也有其他的备选图片,但是最后我还是觉得这个图片最好,因为它有天空,有大地。天空和大地这两个概念和意象本身是我非常喜欢的。细节上有白云也有荒草,有一种荒野的感觉,也有乡村的感觉。而且最后做出来的“追故乡的云”这几个字,它有一种向上飘摇的感觉,又像脚印,像在寻找什么东西。这种动感,和这种风吹草野的感觉,好像合在一起了。
我原来写《一个村庄里的中国》那本书的时候,谈故乡谈得非常多,而且也从历史上梳理了过去100年中国农村的发展,以及在大革命时期,农村所遭受的损失和挫折。我发现当我们说要建“人间天堂”的时候,其实我们的故乡也失火了,丢掉了。当年革命年代,很多人,为了一个乌托邦理想,最后生活本质的东西丢掉了。
所以我想,在我们找寻故乡的时候,是不是有一种我们生命中更远的东西?我认为大自然应该成为非常重要的那一部分。
在《追故乡的人》里面,我也谈到了他乡,谈到了思维有可能成为我的故乡;我每天在思考,我思考的这个领域也可以成为我的故乡;我走过的山川、河流,经过的国家,它也可以作为我的经历成为我的故乡;另外,大自然本身,它也可能成为我的故乡。
为什么大自然能给我们那么多安慰?我想这和大自然本身它的一些特点是有关系的。它的美,它的无为。也包括我在书里面谈到的——“有差异的乌托邦”。我们的社会在运行的过程中,很多人希望它变得更好,甚至用暴力的手段去推动建设一个所谓的美好世界的时候,可能把自然的本性丢掉了。当我们要求一个平等的乌托邦的时候,却忘了其实我们大自然还遵循另外一种东西,就是“有差异的乌托邦”。
“有差异的乌托邦”是什么呢?一棵大树,它应该长成大树的样子,你不能让它变成小草的样子,一根小草它也不能长成大树的样子,你不能去改造它的本性。就好像说,你这是愚民,你不能这样生活,你应该要像大树一样生活。这是革命年代的逻辑,但是大自然不遵循这些。
大自然是,你顺着你的本性去生长就好了。所以就有一个“有差异的乌托邦”,你是大树,但是我有条件,我愿意或者是我必须要拒绝你要我成为大树这样的一些号召。我想这是大自然本身教给我们的。
我在书里面引用了一首诗,叫《童年的回忆》。这首诗其实也在讲,我小时候家境是不太好的,那时父母经常吵架,我父亲他没有兄弟,觉得好像在村子里会受别人欺负,这样一个环境里,更包括整个社会的农村,是一种桎梏的状态。在这样一个环境下生活的话,就像有些人说的,你的内心会阴暗。但是那么多年,为什么我内心没有那些阴暗的东西?我想来想去,一方面是父母对我有非常多的关爱,尽管他们的脾气不是很好;另外一方面,我觉得最大的收获,就是我在自然当中成长。
如果每天都在城里生活,其实是欠缺一些东西的。我是1991年上大学,91年以后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在城里生活。我自己觉得比较幸运的是,因为在很小的时候,因为接触了大自然的一些东西,比如说,在座的如果有在农村长大的,夏天你躺在你家的屋顶或者是凉床上,看满天的星斗的时候,那种感觉,是和你在城里的科技馆里面看360度的星空,那是不太一样的。你在真正的天底下,感受那种天空,感受那种时间的古老,是非常不一样的。
2.
故乡不止是所谓过去
更多是未来的一个乡愁
熊培云:说到故乡,我原来谈的更多是土生土长的家乡,在江西老家,在鄱阳湖畔,在山脚下。那是一个地理上的故乡。
但是如果要说精神上的故乡,我觉得要比那个地理概念广博得多。
刚才说过,我每天在思考,思考本身也是一个故乡,我记得这是黑塞的一句话,他说“别人故乡在老家,我的故乡在思维”,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另一方面,如果你对这个国家或者是生活的时代,有另一种期许的话,对故乡就不是所谓过去,在时间上指的是未来,是未来的一个乡愁。
原来我留学回国的时候,有一本书稿,书稿的名字开始我想起的标题就是“转型时期的乡愁”。如果大家看这几个字的话,就知道我的乡愁肯定不是简单地说我过去的房子被拆了,对它有个乡愁。当然也有这样的内容,但是更多的可能还是直指未来。比如说我在欧洲,在其他的地方,看到一个我所期许的美好的社会,我希望我的故乡,我们的国家也变成这个样子。这种乡愁实际上更多的是对你人生的一个引领。包括托马斯当年写《乌托邦》,其实也是怀着对乌托邦那个岛的一种乡愁去写。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谈乡愁不是简单地回望过去,而是他在昭示着未来对人内心的一种召唤。
我们为什么对老家会有一个非常深的眷恋?很大的原因就是,它的一些山川、道路、老房子、以及一些树是作为实物存在,那是你的灵魂,你过往的时光好像都刻印在那些实物上,当你回到故乡的时候,就好象找回到曾经的那个原来的世界里生活。实物对你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故乡在很大程度上,我们说它是精神寄托,就是因为故乡有一些实物存在。当有些实物去掉了,你会觉得你的故乡沦陷了。
我当年写《一个村庄里的中国》,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那句谁的故乡不沦陷?我老家那棵100年的大树,说被人刨走就刨走了。你的内心肯定会有失落的,你觉得你本来还在这个地方生活过,但是现在那些痕迹不知所踪。我后来做梦的时候还想着去追赶那些树,想知道它现在是什么样子。
我在异国他乡也常常能找到一种故乡的感觉。比如说我去美国旅行,在中央公园里走着的时候,就想,为什么我们的天安门广场不是像中央公园那样,多种些树多好啊。
还有一个,大家知道梭罗写过《瓦尔登湖》。我在2012年的时候专门去过瓦尔登湖,我就在湖边上走,就完全找回了当年在江西乡下的感觉,因为它那个土地也是红壤,江西的土地就是红壤,而且我老家有非常多的松树,我走在林间的时候,那落叶那松针,而且当时还是一个中国的读者,在那边留学的一个学生,已经工作了,他开着车带我在那转。走在那个像我江西老家乡下一样的土地上,那种故土的感觉是非常强烈的,当时就好象又回到了江西。
另外我在《一个村庄里的中国》这本书里面,谈到了一个人,叫董时进,后来我因为想写他的东西,想了解更多他的生活,所以去美国,去旧金山附近找到他的儿子,在他家住了几天。在他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大树,我在书里面拍了照片,我在那几天就总是在树底下转来转去,甚至是躺在树上。然后他儿子就说,你怎么这么迷恋这个树,说到底就好象是我老家那个树复活了一样。
所以我刚才说,故乡是一个精神上的寄托,真的是因为故乡有一些实物,它像是一种永恒的东西在那,在标注生命的时光。因为这个原因,我想当我们聚到另外一个地方,如果在那个地方有一些实物能唤起你对故乡的那种乡愁的话,那个地方你也可能会把它当做故乡。
3.
我其实在哪一个地方
都没有很强烈的归属感
沈星:我在很多地方走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比如说在上海的小巷子走。我觉得今天我来有点怵,因为谈故乡这个话题。我内心焦虑过很长时间,如果有人问我你的故乡是哪里,甚至说你的家乡是哪里的时候,我都会答不上来。我在四个城市各生活了十年,我不知道哪个城市跟我有比较密切的关系。比如说我念书的地方,北京,还有我童年的地方,还有念中学的时候在珠海,包括在香港住的十年。我其实在哪一个地方都没有很强烈的归属感或者是情感,没有,完全没有。
我经常觉得,人和人之间,就好像是星球在宇宙当中,能看得见,但其实很远,我就有这种感觉,所以不知道故乡是哪里。但是我很欣慰在《追故乡的人》这本书的序当中看到说,原来故乡可能是在未来,或者是在思维里,我就只能用这个话来安慰自己,其实我还是很想有一个故乡的。我就在今天来的路上认真想了一下,我有没有故乡,或者它有没有坍塌或者是怎样?
我对我故乡所有的印象就一点点。我有那么一瞬间,在四岁左右的时候。我是在南通长大的,我们家是个老房子,老房子两边有两个厢房,我大概是在右边这个屋子里面。里面有张木床,我很小,木架床是整个雕出来的,那个床很深的地方有一个玻璃的窗,这个窗正好跟那个后面那个房间的墙上的窗是对着的,圆的,能看到院子。我经常在早上很早的时候自己醒来,就坐在那个床上看到外面那个院子下了雪,后面是一院子黄色的腊梅花,这就是我对故乡的一点点回忆,很美好。
我在成年之后也反复会到南通,我发现我每回去一次,我这个记忆就淡薄一次,我现在基本上都不太愿意回去了。因为我觉得它已经不再是我想象中那个家乡了,完全不是了,我可能再去多几次我都完全不记得了,那一点点东西都没有了。所以我也觉得蛮悲哀的。但是我还是想,如果再有人问我故乡是哪里,我就说是南通。
4.
我对故乡的印象
还是那种风吹过蒜田的声音
沈星:我们互动一下,今天来的朋友,有没有人想描述一下自己心里的故乡?
读者:我的故乡在云南大理。大理是一个没有太多的工业化,没有太多的外来工人流失的城市,所以我对它的印象还是那种风吹过蒜田的声音,还有早上村民牵着奶牛到挤奶的地方的场景,很多碎片化,但是让我的心很宁静的场景。其实就像熊老师说的,很多时候故乡就是留在你心里的一些景象,它的作用不在于你多年回去还能感受到那个环境,更多是在于你的归属感,你觉得孤独或者迷茫的时候,你会想到一些很敏感的片断,但是那些片断能够会让你重新地安静下来,或者重新地对现在的生活有一个新的期许。
沈星:她讲得特别好,就是安心,此心安处是吾乡。心里能够找到让你安静、安宁、安稳的那种状态的时候,可能那个地方就是你的故乡。它可能是一个时间,也可能是一个空间,也可能是一个地方,甚至有可能是个人,或者是书房,是你家里的阳台,我觉得这个故乡可能就是这样。
5.
这实际上是我与故乡告别的一本书
读者:我们平常都是忙于工作,今天能来听熊老师的新书发布会,至少我能想起一些故乡的事。我的故乡是贵州省的一个县城,上了大学走出来,毕业就到外地工作。也试着想回去,待了一段时间,但是感觉不合适自己发展。在一个新的城市找到比较好的工作条件,有好的环境和人,就继续待在那了。在2013年的时候,我把我小时候的一些地方,出生的地方、学校,去看看拍个照。现在说故乡的时候,我只要闭上眼我都能想出来我们家住在哪条街哪条路,该怎么走。
对我来说,另一方面就是精神上的故乡,人去更好地发展自己,为社会做更多事情,为社会带来一些正能量,就是故乡吧。我看到熊老师书里面写,说起故乡,看自己的世界,这就是你的故乡,把自己跟这个世界能够打通,还是要有一个融入的是更好的,故乡就会在每一个当下。
熊培云:我刚才听他说的时候觉得一直在下雨。实际上我为什么写这个书呢,有一些原型,但是我又没有强调一点,就是这个书实际上是我与故乡说告别的一本书。告别是什么?不是说我抛弃我的故乡,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说在过去漫长的时间里,故乡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跟我做的梦境基本上是不相同的。我平时永远在城里生活,我巴不得立即回到乡下老家去,在那边盖个房子,从此就在那生活就好了。
但是话说回来,其实我还年轻,那为什么总是有这种想法?就是故乡一直压迫着我。但是,我也知道,很多事情如果只是在故乡其实我是做不了的,或者说我人生的丰富性不足以在故乡里完全呈现出来。那怎么能让我处于一种更自由的状态呢?我就说,实际上,关于故乡,我要做一个梳理,我的故乡不只是原来地理上那个故乡,还是一个未来的故乡。我不要做故乡的囚徒,还要做一个追故乡的人。这话什么意思?就是我希望我能活得更自由一点,在这个自由基础上,我能够让自己更丰富,这样我才能够更好地回到我的故乡,是这个意思。
所以刚才这个朋友讲,包括为自己家里做些什么事情,为自己的故乡做些什么事情,等等,我觉得在我们建设故乡的时候,包括昨天我在做互动的时候,有个读者说我是从农村出来的,我怎么能够为我的老家做一些帮助?我说你现在还年轻,你要知道,如果你特别爱你的故乡的话,首先你是你故乡的一部分,所以在你年轻的时候,先把自己建设好,就等于是建设好了你的故乡。当你有能力更好做事的时候,当你可以回到你的故乡去为它建设什么的时候,可能也更容易。
6.
他给我加了一句:唐山人
读者:我今天来这儿是因为这个主题——故乡。半年前先生在给我写去美国读书的博士申请的时候,他给我改过一段,他没有告诉我,他给我加了一句:唐山人。他说你是地震以后出生的唐山人——正好我在浙大读的建筑系——他说你们这一代人在生命里、骨子里就有一种责任或者使命,为建设,或者说帮助你家乡的建设贡献一些力量。
我突然觉得我从来没想过,因为我看过很多城市的设计,做过很多城市规划,但是我从来没有做过我的故乡的。后来他这么一说,我突然间觉得我可能把他乡当做故乡一样地去爱去做设计,但是我没有机会为我自己的家乡做什么。后来想也可以做啊,比如说我们把同学们联合起来做志愿者,毕竟我们这个年龄也有一定的阅历和资源,也可以为家乡的建设提供一些帮助。
刚才听了各位的发言,我没有想到这么多人可以从这么多点滴的内容上对自己的家乡有这么深的爱,因为我觉得唐山还是蛮特殊的,而且我的职业也比较特殊。所以我突然想到,我们各个行业的人都可以用自己的方式,然后对自己的家乡做一点微博的力量,这就是我想说的,谢谢。
熊培云:其实我内心非常感动,甚至刚才有点要掉泪的感觉,为什么?我相信很多在座的朋友有人听到刚才她讲的那段话,会有感触。她说她是做建筑的,是唐山人,我觉得假如真的有人写东西的话,其实可以把这个细节加上去。经历苦难的人,如果他正视苦难的话,如果他有改变这个社会,改变这个国家的雄心壮志的话,真的是非常动人的故事。谢谢你,非常好的故事。
7.
你有可能是我们教育的失败者
读者:我今天带着一个困惑来问熊老师,我是来自山东农村的,我现在在北京读研二,有一个什么困惑呢?就是每次回家都有关于上坟的各种仪式,一般都是家中的男性参加,我每次回到家中,被我爸带入这个所谓的家族团队中的时候,我就觉得,我长大了,我要承担一定的使命。但是这是一种迷信。我现在比较困惑,我现在承担的是使命吗,还是我承担的是我爸的一句话?可能男性做这种东西多一点,但是我就觉得它是一种迷信,所以有点困惑。
熊培云:你在很大程度上有可能是我们教育的失败者,我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有的东西它是一种仪式,我们的生活其实是需要仪式的,那个仪式不一定是迷信。因为我们过去讲民主、讲科学,在这个过程中把很多东西直接定义为迷信、是不科学的,而科学所面临的又是真理的。我在《追故乡的人》这本书里附了一个对话,这个对话的标题就叫做“把真理关进笼子里”。什么意思?就是把有一些别人认为完全正确的东西,要把它放到适当的位置,不要让它来伤害我们社会的丰富性。革命年代恰恰就是我前面说的那样,这是正确的,那是错误的,这是科学,那是迷信,把很多迷信的东西都去掉了。
我们生活在两个世界里面,一个世界是事实的世界,是1+1=2的世界,但是另外还有一个世界,那是一个意义的世界。比如说,我爱这个星空,我爱什么价值观,不是空气里飞出来的,这是一个意义的世界,不是一个2和4的世界。
托斯陀耶夫斯基在《地下室手记》那个小说里就谈到了,他说如果我们生活在一个2×2=4的世界,那将是多么无聊,多么让人绝望。真理像排场一样,你走到哪都是真理,都是绝对正确的东西。人的灵活性,你的自由裁量权,在那个世界都消逝了。
重新说到你刚才说的老家的上坟的仪式,我觉得它就是一种仪式,是儿女和父辈或者生者与死者之间的桥梁。如果这些东西都没有,难道你对祖先的思念,或者是你父辈对祖先的思念,只是简单地走在路上想起我有一个祖先埋在哪个地方吗?那一切都over了。我觉得这点从文化的角度来说,那可能这个地方非常贫瘠的表现。
我年轻的时候也不是很容易体会老家农村的一些村葬文化,但是我现在离老家越来越远,回到老家时,我知道我的祖先埋在这里,我知道原来从哪里来,我看到一个祖宗的墓碑上写着什么,我其实内心是非常欣慰的。
我难受的是什么?我在我们的村庄看到一些墓碑,那些墓碑不是立在坟头上,而是立在路上,变成走路经过的地方。因为当时修路要用石头,有的人在文革的时候就随便把这些坟墓给挖掉了,把那些墓碑当垫脚石,那个才是让心痛的。你说的这些迷信的东西,当它被摧毁的时候,就不是一个简单的迷信的概念,而是我们的一个丰富的世界被摧毁了。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您完全可以很释然地去看待我们的传统。我们的国家在过去所谓的革命年代,也包括大建设时期,很缺少一种东西,就是英国的立国之本。英国立国之本其实有两个,一个是自由主义,一个是个人主义,另外还有一些保守的东西。但是我们国家保守的这些东西,对文化的保守,这方面做得是非常差的。而摧毁它的就是真理就是科学就是反对迷信。
沈星:我就是一个特别迷信的人,我很喜欢香港,就是因为香港这个城市有很多“迷信”的地方,很有意思。比如说每次到了鬼节,或者是到了需要祭祀的时候,它的每一个街头就会出现一个红颜色的铁桶专门给人家烧纸用的,这样做又很环保,你不会烧得一堆一堆到处都是,这成了一个政府行为。
不管我搬家到哪里,我总是会在这些节日的时候,去做一大桌子菜,然后买烧鹅、鱼、然后拿香炉摆上。我在做这个过程中,一点都不悲伤,我很快乐,像过节一样,比过春节做得菜还要多。每一年都是这样,做完了以后摆在那边,过一阵子再上去把它拿下来,大家吃掉。我觉得这个过程其实是很开心的,也很有仪式感,我很享受。
8.
我们漫长的一生
实际上是从一个故乡走到另外一个故乡
读者:非常感谢熊老师,我刚从大学毕业,有半年的时间,在整个大学期间我一直在读熊老师的作品。前年加了一个微信,但是没有聊过。我对故乡的理解其实就是我牵挂的人,我的家乡在河南的一个小城里面,我在这个小城生活了19年,离开了这里。离开两年以后,我大二的时候回去,我发现它变得很糟,整个城市都在拆房子了,七零八落,我觉得心痛。后来我到了郑州,我觉得郑州在一些问题上变得很坏的时候,我也会觉得心痛,我对故乡的牵挂,就是我觉得故乡就是我牵挂的人,它发生一些变化的时候我觉得很难受。
在大学的时候,学校隔壁有一个小餐厅,我经常去那吃饭,就是因为这个餐厅里面有一幅画,和我家里面挂的一模一样,我觉得非常非常温馨。后来那个小餐厅也被拆掉了。再后来,我读了熊老师的几本书,书里面说的一个事情让我印象非常深刻,而且对我思想上的解放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就是人是时间的尺度。
从那以后,我就觉得我不应该被这种地理上疆界限制、囚禁,我觉得我走在哪,只要有我牵挂的人,那个地方就是我的家乡。现在我做了一个记者,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我身边的人是我牵挂的,远方也是我关注的,某一个远方正在受难的人他是我牵挂的,远处的一个和我们灵魂相通的人也是我牵挂的,也是我的亲人。我觉得家乡在变糟,但是希望它变好,我希望我牵挂的所有东西都是在变好的,我希望世界也是在变好的。
熊培云:你说得非常好,就是说故乡和人是交接在一起的。我这个书的名字叫《追故乡的人》,实际上也有一个隐性的线索,就是我在这里边追忆我故乡的人,所以有一些人物,包括我的老村长,包括我很早的时候就过世的同学,包括刚才说的僧人,也许这样的一些关于人的细节。的确像你说的,我们关于故乡还不是一个简单的印象,还包括人的存在。当我们谈故乡的时候,很大程度上和你走过的疆界,和你结识的人,和你做过事情,经历过的事情有关的。当你视野足够宽广,你的故乡也会变得足够宽广。
突然想起德国前外长费舍尔说过那么一句话,他说“德国是我们的家乡,世界是我们的未来”。其实这个话也适合我们谈家乡。当我们从原来的那个家乡走出来的时候,进入到自己的未来世界,当你生活得足够长久以后,这个地方也会慢慢地变成一个家乡的感觉。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漫长的一生,实际上也是一个故乡走到另外一个故乡,而不是简单地说从故乡走到他乡。
读者:我想念一段我摘抄大熊老师的一段话,表达我对故乡的看法。熊老师的一篇文章,名叫《走在雪地上走在时间里》,“如果说中国是我们地理上的故乡,那么这个时代就是我们时间上的故土。如果说我们精神的疆土就是国家的疆土,那么我们生命所创造的价值就是时代的价值。不管我们正见证着怎样的繁华与荣耀,经历过怎样的忧惧与坎坷,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是我们一生的机遇。我们手握的时间与生命,正如我们所拥有的智力与权利,都是我们一生的资本”。
熊培云:这个环节简直就像是我安排的,这是一篇我原来写给《新京报》的元旦社论,她刚才那个就是社论里面的内容,标题就叫《走在雪地上,走在时间里》。那是我在写《新京报》写新年社论我个人认为写得最好的一篇,谢谢。
9.
我们读一段《月光》吧
沈星:我们这个活动还剩5分钟,我们把这5分钟留给熊老师总结一下,今天这么多朋友来到这里,谈了自己的故乡,很真,我觉得这个在现代来说还很难能可贵的。
熊培云:我朗读一段书里的内容吧,如果再总结什么,就有点像开大会。我们读一段《月光》吧。
其实我那个公号提前把它发表了,还配上了一段非常好的钢琴曲,但是现在没有人在弹奏钢琴,我们就简单地读一下,因为太长了。这篇文章我非常喜欢。
这篇文章左边这个图片是我在2005年前后当时去波恩,贝多芬的老家拍的,当时这边有一棵银杏树,它黄色的叶子拍出来以后很像月光的效果。贝多芬的雕像藏在这个后面,我原来上大学的时候,特别喜欢钢琴曲,但是就像梵高说的,“贫穷妨碍成长”,我是到大学毕业以后,才见过钢琴。多年以来就对钢琴特别喜欢,喜欢听音乐,很偶然的机会听到《月光》,大家知道《月光》比较《命运》而言,温和一些的。所以我误以为《月光》是贝多芬晚年走向平静时候的作品,但是事实上《月光》是在《命运》之前的作品。
熊培云·沈星 共读《追故乡的人》片段
朗诵:
走上山冈,穿过河流,每日奔波于人世。我能想到的痛苦之源无外乎两种:一是恶挥之不去,二是美求之不得。不同的是,在面对痛苦时,有的人甘于沉沦,有的人迎难而上,有的人不知所以,而我却选择了安放。
从此各尽天年,我与命运井水不犯河水。
我把余下的生命放在月光里。那里没有命运急促的敲门声,没有我对人世种种不公的控诉……有的只是月光照进门扉时的从容不迫以及揽下即将发生的所有悲剧的勇气。
或许是受了上天的眷顾吧,贝多芬是先有《月光》后有《命运》,《月光》最后一章的相对激烈甚至可以说是《命运》的前奏,而我却阴差阳错,先接受了命运的狂风暴雨,然后沐浴了月光的宁静,像是从命运的伤害中复原,又像是克利斯朵夫遇见了葛拉齐娅。
寂静的夜晚,我独自坐在书房里听贝多芬。想起两百年前,有人批评他的乐曲里闪动着刺透暗夜的光芒,而来回摇摆的巨大阴影摧毁了人们内心的全部感受,只剩下无尽的渴望所产生的痛苦。
当那颗月亮从云端升起,我愿我的痛苦如大海里的波涛,而我的灵魂是海面上的月光。它们交错、起伏,但是互不怨憎沾染,彼此温柔以待。
曾经酷爱《命运》开篇的惊心动魄。那著名的“三短一长”,在战争年代与摩尔斯电码里的“V”有了紧密的关联。它不仅代表正义的胜利,而且象征着一个下坠时代的反转与上升。
而现在,我的生命中没有敌人,我看到的只有人,一个个在灵魂深处手无寸铁的人。没有谁是我需要战胜的。我没有时间浪费在扼住命运的咽喉了,我有自己的咽喉,我要听到内心的声音。
当我历经沧桑,我深信我的生命就是我所热爱的一切。我深信我要操心的英雄主义是我为自己所热爱的一切做了什么,而不是痛苦对我做了什么。
我承认痛苦的意义,但并不接受它。我不与痛苦搏斗,也不与它同流合污。我期望精神上有一个绝然的我,不受痛苦的引诱与胜利的蛊惑,不被它们牵着鼻子走。
尼采说,没有音乐的生命是没有价值的。回首往昔,我这一生中最大的悲剧或许就是热爱音乐却对它一无所成。然而这并不妨碍我喜欢贝多芬,喜欢那些能够用音乐表达自己并收藏时间与风景的人。
我的幸运是,我时常在这些人的热爱里看到我的另一种生活与宿命。他们都是别人,却又都是此世间的另外一个我。
照片中贝多芬立于暗处。在我心里,他一直在光明处。因为超越凡俗的音乐, 他是永远的光明之子,是人类高贵的起点也是终点。
我相信人类的文明开始于音乐出现的那一刻。音乐是人类的神迹,万物的母语。它像时空隧道引渡一切。它对应灵魂的知觉,最大价值是对记忆与人的唤醒。它是世界上唯一不需要翻译的语言。
正如此刻我头顶上的星空从来不需要翻译,而我却能读懂它满天的寂寥与古老的无穷。
沈星:我们今天关于故乡的主题研讨会就研讨会了,非常感谢主办方给我们提供了这么一个环境,让我们静静地从浮躁当中安心地找到故乡,并且分享。这个分享很真诚,特别可贵。感谢今天发言的所有朋友,感谢聆听的所有朋友。谢谢熊老师。
现场图片拍摄: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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