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张悬 VS 焦元溥
2006年9月19日 联合报
记者:黄俊铭、杨恩惠、胡幼凤、梁玉芳
今年夏天台湾出现的美丽声音是歌手张悬。她由海洋音乐祭、现场演唱、网络,一路窜起,终于红到商业市场;这张终能证明她自己的专辑却是被商业束诸高阁五年的作品。
除了歌声之外,张悬引人瞩目的还有她不愿妥协的态度,包括她大方写着“国中”的学历、不愿别人老是提起的“背后灵”:曾任海基会副董事长兼秘书长的父亲焦仁和。
醉心古典音乐、以乐评、典故散文知名的哥哥焦元溥,很让本名焦安溥的张悬服气的。焦元溥旁观妹妹惊天动地与父母、社会期待对抗的青春狂飙期,说:“我觉得她比较没道理。”他顺着父母期待,念了政治、外交,却在报告里偷渡自己热爱的古典音乐,写出美俄外交关系中音乐角色的报告。
面对压力和竞争,焦元溥用不同于妹妹的方式,不是躲开,而是迎上前去。张悬也赞哥哥:“现在他的所有优势,都是他过去的缺点。”这对兄妹不同的态度,有了不同的路。
问:问题
元:焦元溥
悬:张悬
人生的风景各有险峻,我可能是误入歧途、辛苦,可是能看到奇花。
问:你们小时候对彼此的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元:从小就是爱哭、爱吃……
悬:哥哥一天到晚想杀人!他脾气很坏。小时候有一次和他一起过马路,我闯红灯,哥哥走过来说:“以后我当了法官,第一件事情就把你抓去枪毙。”
元:(笑)很多长辈后来看到我,会问:“你还杀人吗?”大概跟我爸看京戏,满口“放马过来,我要把你杀了”。我爸说,我六、七岁时有次面色凝重跟他商量:“如果我把妹妹杀了,会不会判死刑?”爸爸说会。
悬:我哥听了,低头沉思,跟爸说:“好,我知道了。”然后走出房门。我爸吓坏了。
元:我爸心里可能在想,要是告诉我说只会被关几个月,那他就会少个女儿了。
问:张悬青春期过得惊天动地。她和爸妈争吵的时候,旁观的哥哥怎么想?
元:我觉得她比较没道理。我讨厌那种聪明但不用功的人,她小时候就是那种人,明明能达到九十五分,为什么只做到七、八十分呢?
悬:因为七、八十分还是可以活啊!
元:没有天分就算了,你为什么不更努力?(悬:啊,好像来参加母姊会!)完美是永无止境的……
悬:可是我的人生不是为了追求完美啊。他追求的是潜力极限,我追求的是人活生生的一面,人各有生存之道啊(大叫一声)人生的风景各有险峻,我可能是误入歧途、辛苦,可是能看到奇花。我们差三岁,他老是恨铁不成钢。不要老告诉小孩怎样才算个人,应该想自己要当怎样的人。
元:我是要你好好加油。我们只能要求自己做好,没办法要求别人。
我觉得年轻人须勇于承担自己的人生,不只是坚持而已。
问:张悬高三休学,哥哥劝过妹妹把高中念完吗?那时是什么原因决定不念了?
悬:那时候大家跟我冷战(元:是她跟大家冷战!)其实我因为演讲、作文比赛得名,已有推甄上大学的资格,但我不想再站直、挺胸,字正腔圆地说:“我今天要演讲的题目是……”。我是那种功课不好又有话想说的人,但学校会说,你把书念好了再来。我如果领了毕业证书就是变相苟同,所以我不念书,只写歌词,把自己当掉。
元:她决定不念高三我可以想象,高三规定要住校,她去了,那一定变成疯人院。
悬:休学之后,我经过无数漫长夜晚发现自己错了,再花无数个早上发现自己就算错了,还是要继续把路走下去。我觉得年轻人须勇于承担自己的人生,不只是坚持而已;有时候你的坚持都是屁啊。我是一直到做完被唱片公司冷冻,我才明白这辈子我想要追求的不过是求仁得仁,即使被刁难、受挫,都是我自己要做的事情。我得自己迎向困难,而不是把困难归诸于遇到的人不好,或事情错了。
元:她的专辑五年前录好却不能出,我们全家都很难过;但现在出来,是上天很好的安排,她比五年前成熟很多。如果新唱片公司人员是遇到五年前的她,大概已经气死了。
齐玛曼很欣赏我妹处理“压抑”的方式,因为她对自己诚实。
问:张悬的《宝贝》是十三岁跟妈妈吵架出走之后写的,但歌词为何这么甜蜜?
悬:当年写的时候不会觉得甜蜜。那时青春期,觉得每个大人都来指点你,怎样才算符合标准。搞不懂自己为什么突然看不开这么多事情。我想鼓起勇气说服自己其实没事,想唱一首歌安慰自己,于是就哼出来了。
元:我很晚才知道妹妹有音乐天分,一直到五年前她录音的母带出来,才知道。那时她都二十岁了。她唱得还不错啦。后来,她专辑出了,我送了十几张给我访问的钢琴家,他们都很喜欢。像齐玛曼(诠释肖邦闻名的钢琴家)就很欣赏我妹处理“压抑”的方式,因为她对自己诚实。齐玛曼要我把歌词都译成英文给他。他们喜欢她的音乐,我很开心啊。
悬:歌词原本是诗的形式,硬要翻成英文,很难说得清啦。我希望有空可以自己翻成英文给齐玛曼。
元:对啊,很难翻啊,我还问她,这段是什么意思。搞半天,那首《So》是写你跟妈吵架嘛!
悬:那是国三我去看屏风表演班,搭公交车最后一班回家。台上李国修哭了,我感动得要命;我妈不管年轻人的感动有多可贵,只在乎搭不搭得上公交车。
唯有骄傲可以折服骄傲。
问:沉潜五年,专辑一出很受欢迎,张悬现在回首看,有何感觉?
悬:这张专辑回过头来教我很多。这张专辑毕竟是五年前的东西,我不会特别在意它是不是过于青涩。我比较在意现在二十五岁的我,怎么看待社会;现在的我已经换了功课了,跟专辑里的我不同了。
问:焦元溥从高中开始写乐评,张悬看过哥哥写的乐评吗?
悬:他写得很好,很引人入胜,就是成语用太多了啦!他还可以提出新观点。(元:那要看第二册啊!)那可以拿来当枕头了。
元:我第一次听她的专辑时,非常挑剔,后来发现她比我更挑剔,她为了选吉他的声音,足足听了三百多种吉他,才选出一个。
问:焦元溥访谈世界知名钢琴家的计划,进行得如何了?这些钢琴大师为何会理你?
元:我已经访问五十三个钢琴家了,现在还差九个,我还有十万字要写。访问前十个最难,要透过我认识的音乐界的人牵线;后来就寄电子邮件让经纪公司看我曾访问过谁、写书的目的。这要花时间啦,丢一次邮件,等一个月,还要排时间。比如纪辛(Y.Kissin)就说因为我访问过的钢琴家,看得出都是真正名家,所以他愿意受访;也有钢琴家说,如果我的名单里出现郎朗,他们是绝不可能受访的(笑)。
问:你这么热爱古典音乐,还想转攻指挥,会觉得以前学政治、外交是浪费生命吗?
元:说浪费是太严重了,但如果可以,不会再花时间在古典音乐以外的东西上。我在美国佛莱契尔学院学谈判与仲裁、危机管理,学了两年,在访问钢琴家时学到最多,因为要在最短的时间取得对方信任,让他知道你有能力访问。五十三个钢琴家里,只有一个很不客气,可能是看我太年轻了。前二十分钟一直刺我:“你懂音乐吗?你会弹吗?”他提起布鲁克纳第九号交响曲、西贝流士第七号交响曲等等,不论他提到哪首曲子,我就哼;连冷门曲子,我都哼得出来。他很吃惊!“唯有骄傲可以折服骄傲”,我成功了。访问钢琴家,我怕我太年轻,会故意穿很老气,穿黑西装,很正式。有个肖邦钢琴大赛钢琴家问我:你访问我之后,是不是要去参加丧礼(大笑)?
现在他的所有优势,都是他过去的缺点!
问:焦元溥面对压力,好像有不同的应对方法?
悬:他活着我们压力都很大。他很夸张,念台大政治系的时候,他规定自己:每周一三五穿黑色,连拿的雨伞都是黑的;二四六穿白色,就配白伞。
元:我有压力,但我尽我所能。穿黑白色,是因为爸爸的朋友说大一非常重要,要好好念书,所以我给自己穿“制服”,决心好好念书(悬:他逼自己念书的方法,非常形而下!)我规定自己要背完六千个单词,早上五点五十分就起床,比高中还早,六点半就到学校,等八点十分教室开门,手上拿着单词本背单词。
悬:他的人生不算平顺,但他一直在追求这样的刺激。以前我上美语班,连着三期都第一名,有一次输了,回家哭。妈妈跟哥说,妹在哭。我哥跑来安慰我,下次我又第一名了,但我觉得,啊,又怎样,这比不上单纯念英文的快乐了。有人爱竞争,但我完全不能接受竞争。
元:我也不爱啊,我只是想把事情做好。你们看我拿过全省演讲、朗读冠军,其实我从小口吃很严重,现在你们可以听出来一点。小五参加作文比赛,因为字丑,所以变成第三。老师就想,作文好又不用怕字丑的,就是演讲比赛……结果,我居然口吃!
悬:他一旦知道他的缺陷,就会全力弄好;现在他的所有优势,都是他过去的缺点!
元:小四升小五那年暑假,我一周四天,早上九点就到学校念国语日报,一个字一个字念,连“本报讯”都要念。有人暑假是这样过的吗?开学朝会就对全校演讲,练胆子。那次得了北区冠军。我讲英文口吃更严重。我妈为了这个问题担心到不行,什么精神科、神经科、口腔、耳鼻喉科,全要我去看过了。到前几年她还没放弃。
很感谢父母他们就接受我这样看起来不光彩的小孩。
问:张悬常说父亲是“背后灵”,父母让你们有压力吗?
元:我们都不喜欢人家一提到我们是谁的小孩,还有人会说我们出身“政治世家”,什么呀,就我爸一个人从政而已啊。我最可怜,我好不容易摆脱“焦仁和的小孩”的身分,现在又变成是“张悬的哥哥”了。连在飞机上拿信用卡买东西,都被空中小姐说:啊,你是张悬的哥哥!
悬:休学那时候,我很豪气地跟爸妈说,要走音乐这条路,我如果不能找到跟自己相处的方式,未来不能安身立命是我自己的责任。后来唱片被冷冻,我才发现,选择这条路不只是经济上不会有钱,你还要经历信心崩垮,你根本什么也不是。我心想:爸妈你们笑吧;但是爸妈反而沉默下来。那是给小孩最大的反省和喘息。想一想,很感谢父母没有勉强我一定要念个学校以符合他们那个圈子的期待,他们就接受我这样看起来不光彩的小孩。
元:现在还有人打电话说,叫你们阿溥去念个什么。爸妈这些年也承受很多人的“关切”啦。
悬:承受“你们是怎么教的”这种质疑。现在我的作品、名气,都要归给爸爸妈妈,他们是这一切的根,虽然他们没有出现在我的歌里。
元:爸妈很爱你啊。像香烟那件事,(悬:哎唷,要讲喔?)我们家人都不爱我妹抽烟,她房门一打开,我昏倒,是毒窟!怎么说她都没用。但她喜欢抽的牌子要停产了,爸妈帮她买了四条。我和小妹骂:你们真没用!
悬:(更正)是两条!我一直放着。最近正在减烟量啦。
在哥哥焦元溥说话的时候,妹妹张悬会顽皮地捏起手诀,中指扣在拇指上,“我在修行!”假装哥哥的道理就要让她受不了。其实,她心里是对哥哥服气的,即使两人似乎看来十分不同。在同一个家庭里长大,手足的个性、面对压力的方式会是全然不同的策略。
早慧的焦元溥从高中起就写乐评,他狂热搜罗有关古典音乐的一切,写的乐评是连发烧友都会怕的版本比较,每一个音符、每一个典故,他像老学究一样比对、钻研,出了厚厚几册乐评。
即使这样热爱古典音乐,他仍得照着大人期待,专攻法政,好在人生竞技场上立于不败之地;行有余力,才倾尽全力,以克难方式,穷尽耐心,跨洲追逐他仰慕的钢琴家,完成五十三位世界级演奏者的访谈。这计划还在继续。
今年夏天终于出了专辑的张悬,有惨烈的青春期,那段和大人、体制、社会期待拉扯的岁月,也成了她作品里的血肉。那是段用生命近身肉搏的纪录,在网络、live house,轻拨吉他的张悬,在商业力量介入之前,早已经掳获年轻歌迷的心;虽然这张专辑被冷冻了五年。
孩子高中就辍学,在父母都拥有博士学位的家庭里,大概不会是容易说服的事。回首望去,哥哥说她没道理,张悬不经意喊着:“我功课不好,我是个屁!”哥哥说爸妈根本不在意;但敏感的心自有解释:说话被打断、理论轻易被推翻,痛苦和眼泪都很真实。
但张悬也看在眼里,师大附中、台大政治系、美国念外交硕士的哥哥,并不是一直顺遂,只是面对压力的方式和她不同。焦元溥轻松谈起自己的口吃,如何念报纸对付它,让人佩服他的坦白和毅力。他也担心妹妹“对人太苛”,“我怕她会拿起杯子朝歌迷砸过去”,不时告诫她人生就是“让自己活,也让别人活”。
在等待发片的日子里,张悬在餐厅唱歌也端盘子。她说长大才知道生活需要幽默,“对看不惯的事不用义愤填膺地跟人对干”;如果人生能重来,她不确定会不会把高中念完,但确定“不会用这么惨烈的方式”。
妹妹说话像她的歌词,是一大串的抒情或态度。说惯音乐家典故的焦元溥善说故事,勾勒情境,尤其是那瓶在焦家冰箱里躺了五年的伏特加。五年前,张悬的作品录了母带,就等发片。她得了瓶美丽的伏特加,全家约定要把酒冰冻着,等发片那天庆祝。结果,一年过一年,“每次打开冰箱都看到那瓶伏特加,占了放棒冰的位子”。
焦元溥出国、放假回来,妈妈问他想吃什么,他说:“全世界的东西,只想喝妹妹那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