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是李双泽逝世四十周年,民歌手杨祖珺特地为他拍了一部记录片,9月10日邀请老朋友聚会,举办纪念活动。在老朋友的回忆中,李双泽的音容,以及台湾1970年代,民歌起源时“唱自己的歌”的故事,再度勾起人们深深的记忆。
胡德夫
1973年,胡德夫读大学的时候,父亲生了重病,需要开刀。那时还没有医疗保险,得支付非常高的医药费。胡德夫只好回到台北,去一家西餐厅驻唱。那是附属于哥伦比亚驻台北大使馆所设的西餐厅,位在中山北路和长春路口,一楼卖一些工艺品,楼上便是许多艺文界喜欢聚会的民歌餐厅。胡德夫以他浑厚的嗓音、擅长的爵士、蓝调钢琴,很快成为薪水最高的驻唱歌手。
胡德夫
有一天,他要上台的时候,一头蓬松乱发的李双泽到他的身边说:“德夫啊,你不是卑南族的吗?为什么不唱一首家乡的歌来听听。”当时西餐厅的歌手唱的都是西洋歌曲,以美国的爵士、热门为主,年轻人穿着喇叭牛仔裤,喝着可口可乐,算是一种时毫。胡德夫也不例外。但要唱家乡的歌,却让他当场蒙了。
胡德夫边弹边想,却怎么也只能想起小时候听他父亲唱过的一首歌。他心想,反正是家乡卑南的歌,唱错了你们也听不懂,就一边即兴的弹钢琴,一边唱出他记忆中的曲子。一唱完,竟赢得满堂的喝彩。他平时的歌唱只是零星的掌声,不料这歌竟是如此撼动人心。
但他知道这只是靠记忆的旋律勉强拼凑的,有很多错误,就赶紧回家乡请教父亲,也去请教家乡长老,终于把这一首歌的完整词曲给记录下来。这一首歌就是《美丽的稻穗》。这是创作于1958年的歌。歌词是这样的:
pasalaw bulay naniyam kalalumayan garem
非常美丽的 我们今年的稻穗
o-i-yan o-i-yan a-ru-ho-i-yan
(欢呼呀!我们高声欢呼!)
adaLep mi adaLep mi emareani yo-ho-i-yan
快了 快了 我们要割稻了
o-i-yan o-i-yan a-ru-ho-i-yan i-ya-o-ho-yan
(欢呼呀!我们高声欢呼!)
patiyagami patiyagami kanbaLi etan i king--mong
我要写信 寄信给哥哥 在金门的哥哥
pasalaw bulay naniyam kaongrayan garem
非常美丽的 我们今年的凤梨
o-i-yan o-i-yan a-ru-ho-i-yan
(欢呼呀!我们高声欢呼!)
adaLep mi adaLep mi epenaliDing yo-ho-i-yan
快了 快了 我们要搬运 了
o-i-yan o-i-yan a-ru-ho-i-yan i-ya-o-ho-yan
(欢呼呀!我们高声欢呼!)
apaaatede apaaated kanbaLi etan i king-mong
我要寄送 寄送给哥哥 在金门的哥哥
pasalaw bulay naniyam kadadolingan garem
美丽茂盛呀 我们今年造林的成果
o-i-yan o-i-yan a-ru-ho-iyan
(欢呼呀!我们高声欢呼!)
adadep mi adadep mi emarekawi yo-ho-i-yan
快了 快了 我们要伐木了
o-i-yan o-i-yan a-ru-ho-i-yan i-ya-o-ho-yan
(欢呼呀!我们高声欢呼!)
asasangaan asasangaan da sasudang puka i king--mung
我要打造 打造船只 送到金门
陆森宝
这首歌的创作者是陆森宝,卑南语名是BaLiwakes,旋风的意思。陆森宝生于1910 年,从小就跑得飞快,像一阵旋风,受到日本教育,成为一个小学老师。1945年之后,转为台东农校的老师,由于语言一时无法转过来,中文不好,他负责教体育和音乐。他是一个非常爱音乐的人,平时总是在口袋里带着小本子和一枝笔,坐车、闲暇,音乐灵感来了就记。
陆森宝(1910年11月2日—1988年3月26日)
他太太农忙的时候找他一起去田里干活,平时是老师的他,没有干农活的体力,一边干活,一边胡思乱想,忽然想到了好的音乐,人就不见了。太太四下寻找,才在一个香蕉园里找到。他拿着笔正在小本子里写下密密麻麻的歌曲。
1958年,他在干农活的时候,看到满地金黄的美丽稻穗,收割的季节到了,想起家乡的青年,还在遥远的金门马祖当兵,就写下这一首歌。当时的歌名叫《丰收》。
他平时写歌也不是为了当作曲家、出版曲子而写,而只是想在家乡里传唱。他总是把曲子写好了,腾在一张大大的白纸上,晚上的时候,找部落的人,在聚会所教大家一起唱。只要大家都喜欢,愿意传唱,他就很开心了。胡德夫的父亲,就这样听来的。
为什么会写这样的歌呢?传说因为台湾原住民特别有力气,一颗大炮,要两个人一起抬的,原住民一个人就够了。所以军队特别喜欢调原住民去金门马祖。他们吃苦耐劳,耐得住寂寞。
那一年,陆森宝还创作了另一首《思故乡》也是献给金门马祖当兵的孩子,让花莲的劳军团去金门演唱的时候,故乡的人可以听到故乡的歌。陆森宝真是故乡的文化瑰宝,他带领乡人唱歌的传统,延伸为故乡的文化,出了好个著名的歌手。他的家乡南王村也成为舞台剧和电影的题材。
杨弦
胡德夫的父亲是卑南人,母亲是排湾人,只因父亲工作常常异动,离开了家乡。胡德夫中学到淡水就读,在教会学会了弹钢琴唱圣歌,他的歌声也受到欢迎。没想到父亲的一场大病,让他走上驻唱之路,而认识了李双泽。
李双泽的父亲是菲律宾的华侨,他从小跟妈妈回台湾读书。读淡江大学数学系的时候,功课不怎么样,却非常喜欢建筑系的课程,也去上席德进的绘画课。平时弹着吉他,唱着英文歌。他也没想到,他的一句话,改变了胡德夫的生命。
杨弦
1974年,胡德夫在国际学舍举办了一场名为《美丽的稻穗》演唱会,他发表几首创作歌曲:《牛背上的小孩》《大武山美丽的妈妈》《匆匆》等。杨弦也是参加的歌手。他听了胡德夫这首歌,非常喜欢,后来收录在1977年他出的第二张专辑《西出阳关》里。
但更关键的是,杨弦在这一场演唱会里,首度发表他的民歌创作《乡愁四韵》。用的歌词是是余光中诗。这种诗与音乐的结合,让台下一个特别的观众──余光中非常欣赏,鼓励他继续创作下去。杨弦于是以余光中的诗,另外创作七首。
1975年6月6日,中山堂举办一场“现代民谣创作演唱会”,杨弦就是这一场演唱会的主办兼主要演唱人。他发表了八首曲子。
“那一天台北下着微蒙蒙细雨,很有一点诗情画意的味道。”杨弦后来回忆说。台下的两千多个听众里,有一个电台节目主持人陶晓清,她大受感动,随即将演唱会实况在她主持的节目播出,得到非常热烈的回响。
台下还有一个听众──洪健全文教基金会执行长简静惠,她决定赞助出版一张专辑。1975年9月,名为《中国现代民歌集》出版了。它唱出完全不同于流行音乐的风格,在年轻人之间,造成一股热潮,特别是杨弦作为大学生的身份,虽然作品有些稚嫩,却让年轻人有认同感,觉得自己也可以尝试唱出心声。
陶晓清后来曾说道:“这些曲子多半是对唱西洋歌曲后的反省与认知,感觉介于西洋与中国之间,……目前只是一个开始,‘让技巧走向现代,精神走向中国’是我们的目标。”
“中国现代民歌”于是成为特定的名词。虽然有一些音乐学者开始讨论用“民歌”一词是否恰当,而有人用“校园民歌”来取代。但“现代民歌”已经成为一个共同的认定。
杨弦不是出身于音乐科班教育,他在台大念的农业化学系,研究所读的是海洋化学,出国读的是中医。但他这一场演唱会却成为“中国现代民歌”的标志,民歌运动的起点。以致于后来台湾举办“民歌30年”的演唱,都是以这一年为始。
李双泽
李双泽(1949年7月14日—1977年9月10日)
和杨弦不同的,请胡德夫唱出《美丽的稻穗》的李双泽,则走向了完全不同的道路。1976年,李双泽刚刚结束一年余的西班牙和美国的流浪游学归来,异乡的游子,对家乡的文化有了完全不同的反省。
1976年12月3日,淡江大学像许多校园一样,举办了民谣演唱会,节目的安排依惯例以西洋民谣和热门音乐为主。杨祖珺是来宾之一。她在后台等待上台的时候,突然听到台上传来奇怪的声音。
本来是胡德夫的演唱,因为他生病,请李双泽代唱。李双泽带着一个的可口可乐瓶子上台,带着嘲讽的语气说:“从国外回到自己的土地上,真令人高兴,但我现在喝的还是可口可乐。”接着他向刚唱完的黄华勤问道:“你一个中国人唱洋歌,什么滋味?”
“只要是旋律好的歌,中国歌、外国歌都唱。”黄这样回答。
李双泽接着问主持人:“那我们请今天的主持人陶小姐回答这个问题,她主持节目十多年,一定可以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覆。”
陶晓清于是笑着走上台前说:“没想到我来主持节目,还要考试呢。”随即反问道:“并不是我们不唱自己的歌,只是请问中国校园民歌在什么地方?”
李双泽说:“黄春明在他的乡土组曲中说:‘在我们还没有能力写自己的歌之前,应该一直唱前人的歌,唱到我们可以写自己的歌来为止。’”
“那就请你给我们唱几首吧。”陶晓清说。
李双泽于是唱起了四首台湾民谣:《补破网》《恒春之歌》《雨夜花》《望春风》,之后唱起了《国父纪念歌》,唱了第一段,他生气的问台下:“你们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唱?”台下此时已经一片嘘声。此时台下有人站起来大喊道:“我们要唱自己的歌!”
他原本要下台了,却又回转,说:“如果你们不满意的话,我也没有办法了。”
他再度背起吉他,拿着麦克风说:“你们要听洋歌吗?洋歌也有好的。”接着唱起了Bob Dylan 的Blowing in the Wind。唱完下台前,他还挑衅的问:“你们为什么要花二十块钱,来听中国人唱洋歌?”
李双泽的问号,像一个重磅的炸弹,在淡江掀起讨论。《淡江周刊》为此做了专号。李双泽带出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不唱自己的歌?”
“唱自己的歌”自此成为一个响亮的召唤,一个文化自觉的力量,代表民歌时代的精神。事实上,李双泽是有安排的。他找了六个学生,在演唱会大礼堂的六个点,准备在嘘声出来时,出声声援。这不是一次偶发的事件,而是有意的行动。事后,人们称之为“淡江可口可乐事件”,但准确的说,是一次宣告,一次行动。
李双泽的愤怒不是没有原因的,当时身份认同的社会焦虑,让台湾文学界已出现批判西化的声音。1972年,关杰明在《中国时报》发表批判现代诗的文章,唐文标也提出现代诗批判而引发论战。而自我认同的危机更让人反省,一如唐文标的文章质问的:我生存在什么时代?什么地方?什么人?
在异国他乡流浪了一年多的李双泽,回来反而看不到自己的文化、自己的根,听的是西洋摇滚,喝的是可口可乐,他如何不困惑愤怒?
杨祖珺
杨祖珺在后台听着的对话,感到非常震撼。她从小爱听音乐,妈妈答应她如果考上大学就买一把吉他给她,她很认真的考上淡江文理学院(现在淡江大学),就立即弹起吉他,唱着西洋民谣。
杨祖珺
此时美国经历1960年代学生运动与民权运动,民谣音乐里充满反战、反体制、为弱小者歌唱的声音,但台湾学生没有这些知识背景,却将它作为美国流行文化,未经思考的加以接受,Bob Dylan、Joan Baez、Peter paul &mary 等民谣歌手,就这样进来了。大学时代,杨祖珺她最喜欢的歌手,是Joan Baez,她的歌曲风行一时。因此当李双泽下台后,轮到她上场时,唱了几首Joan Baez的歌。
回到后台,一个年轻的老师神采奕奕的上来自我介绍说:“听说你也是英文系的,我是英文系的老师,我叫王津平。”王津平刚刚从美国留学回来,他经历美国的学生运动和保钓运动,一腔热血,希望在学生之中发挥影响,总是主动送书给学生,向学生约稿,发表在《淡江周刊》上。
杨祖珺接受负责《淡江周刊》社长的王津平老师邀约,写一篇评论李双泽行动的文章《中国人唱外国歌的心情》。
“人都是有自尊心有民族性的,我相信没有一个人当他手持吉他口唱洋文时,心中会得意洋洋地想:‘这就是代表我民族的歌。’他顶多会陶醉于其中的境界,但绝不会自豪。试问这一代年轻人,我们可曾真正创出一条属于中国人的路走?(无论在文学上、音乐上、甚至于科学上?)
我们与其问:‘中国人为什么不唱中国歌?’不如自问:‘中国人怎么唱不出中国歌?’……我们不妨自忖:我们可曾贡献出一滴点心力来,让中国人有现代的中国民谣唱呢?”
她对李双泽不是没有批判的,因为李双泽也没有写出“现代中国民谣”。
过不久,王津平与陈妙芬在淡江文理学院瀛苑草坪举行“草地婚礼”,这在当时是很新潮的。据说这点子也是李双泽给出的主意,许多朋友都来了。杨祖珺就在此时认识了李双泽。
后来有一天,王津平带她去看李双泽,梁景峰也在,带着他的孩子,在学唱新作的一首歌《我知道》。梁景峰有点腼腆的说:“那一天之后,你不是说,我们不是不唱自己的歌,而是没有自己的歌可唱,双泽受到刺激,就写了几首歌。”
李双泽总共写了九首。他用蒋勋的诗,写下《少年中国》《送别歌》,用杨逵的词,写下《愚公移山》,用梁景峰的词,写下《美丽岛》《老鼓手》《我们的早晨》等等。
1977年9 月10日,杨祖珺接到王津平的电话:“双泽死了,他在海边听到有人喊救命,把别人救上岸,他却被放浪卷走了!”电话那一头哭得非常伤心。他为了救一个不熟悉淡水海域的美国籍泳客,牺牲了。
丧礼的前一天,杨祖珺和胡德夫、徐力中在台大前的西餐厅《木棉花》录音,把李双泽的九首歌整理出来。她与胡德夫拿到了李双泽的手稿,当时还不懂得“尊重版权”,自作主张地将唱得不顺的地方,自行更改。后来也发现,这也才符合当时李双泽与朋友们着重“集体创作”、着重“不要英雄主义”的精神。
她和胡德夫合唱《美丽岛》与《少年中国》,要在丧礼上播放。这竟然是李双泽首度发表他的创作。
他们先录《美丽岛》:
我们摇篮的美丽岛,是母亲温暖的怀抱
骄傲的祖先们正视着,正视着我们的脚步
他们一再重复的叮咛,不要忘记,不要忘记
他们一再重复的叮咛,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第二首录《少年中国》:
我们隔着迢遥的山河 去看望祖国的土地
你用你的足迹 我用我游子的乡愁 你对我说
古老的中国没有乡愁 乡愁是给没有家的人
少年的中国也不要乡愁 乡愁是给不回家的人
我们隔着迢遥的山河 去看望祖国的土地
你用你的足迹 我用我游子的哀歌 你对我说
古老的中国没有哀歌 哀歌是给没有家的人
少年的中国也不要哀歌 哀歌是给不回家的人
我们隔着迢遥的山河 去看望祖国的土地
你用你的足迹 我用我游子的哀歌 你对我说
少年的中国没有学校 她的学校是大地的山川
少年的中国也没有老师 她的老师是大地的人民
杨祖珺和胡德夫唱着唱着,音阶不断升高,忽然心中充满大欢喜。她终于明白,在自己的脚下,这一片大地和山川,她的子民,那筚路蓝缕的先人,正是交会的血脉。
他们送李双泽的遗体到火葬场,一边唱,一边哭。当棺木缓缓推进了焚化炉,胡德夫拍拍她的肩膀,暗示她走到屋外。
“你看,双泽在那里!”她一抬头,焚化炉的烟囱正冒出一股浓浓的烟,在蓝蓝的天空下,向无边的天际缓缓飘去。
李双泽走了,但《唱自己的歌》却成为年轻世代的精神。校园里,有许多创作者相继出现,成为校园民歌手。再加上电视趁着这个风潮举办《金韵奖》等节目,民歌成为新的流行。
李双泽的歌没有通过检查,《美丽岛》《少年中国》都被禁唱,但是在许多政治与社会运动的场合不断被人被传唱。直到现在,当胡德夫被誉为“民歌之父”之后,每当有人访问他,他总是谈起那个遥远的夜晚,当李双泽跟他说:“德夫啊,你不是卑南族的,怎么不唱一首自己的歌来听听……”
从哥伦比亚西餐厅里,胡德夫开始唱出家乡的歌,杨弦写下《中国现代民歌》,到民歌风行一时,成为时代的旋律,甚至在两岸交流、大陆改革开放的年代,人人传唱台湾民歌。谁曾怀想到,在那艰难的1970年代岁月里,台湾开始自我觉醒的时刻,开始追寻的时代,那一句“唱自己的歌”,竟开出如此灿烂的世代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