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斑:做一把丈量表演的刻度尺 | 人物

王斑:做一把丈量表演的刻度尺 | 人物

北京日报副刊 内地男星 2022-11-08 13:05:52 419


世界上最好演的角色是什么?如果这是一道脑筋急转弯,答案大概会是哈姆雷特,因为“一千个读者的心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标准的多样性意味着饰演角色的多种可能性,怎么演都不算错,所以好演。反之,最难演的角色就要数那些已经在大众记忆中趋于一致,观众无论来自何方,多大年纪,心里都有差不多印象的角色。比如说,新中国的开国领袖毛泽东。


去年,为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北京市委宣传部、北京市文旅局、北京人艺联合推出重点原创剧目《香山之夜》。有别于其他献礼题材剧目的传统写实主义风格,该剧创新地依托1949年4月23日晚解放军强渡长江、解放南京这一重要历史节点,虚构了一场毛泽东和蒋介石的“超时空对话”,在两人对谈间,回溯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历史进程,探讨中国共产党取得革命胜利的根本原因。剧中,在观众心目中拥有共同回忆的“最难饰演角色”,落在了演员王斑肩上。


不久前,已历经数十场巡演沉淀的《香山之夜》在京开启新一轮演出,带观众一同走近人物,回望历史。








做一把丈量表演的刻度尺


《香山之夜》最初的创作思路是:故事从演员在排练厅讨论扮演毛泽东与蒋介石开始,先用舞台灯假定性告诉观众,再在舞台上扮演、复刻两位人物的形象,然后以讲述者的身份,从角色中不时地跳脱出来。但王斑总觉得不过瘾,面对有着公众情感记忆的特殊角色毛主席,他想在大幕拉起的一瞬间,就去回答观众心中的第一个问题:他演得像不像?

王斑觉得《香山之夜》得先“立”再“破”,他向剧组提议:与饰演蒋介石的方旭各找一句最能代表角色的台词去模仿,于是在开场,观众就看到舞台深处背着光的,是记忆中毛主席魁伟的身形,只见他一边徐徐转身,一边念出那句经典的“我们的事业是正义的,正义的事业是任何人也攻不破的”。力求与毛主席当年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开幕式上所做的重要讲话一致。

不仅要亮相,更要敢于让观众去对比。这决定性的第一瞬间,就好像是亲手做了一把丈量表演的刻度尺交给观众,告诉观众,放心去量。而后的舞台时间,两位演员时而脱下角色的外套,走出角色回归演员本我,时而从演员成为历史的叙述者,逐一梳理革命发展的脉络。

《香山之夜》剧照

首演当天,王斑饰演的毛主席甫一亮相就获得了观众的碰头彩,自此,他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自己的饰演赢得了观众信任。

话剧舞台不同于影视剧,没有了镜头的辅助与剪辑的修饰,每一次成功背后都是苦工。王斑不是特型演员,为了接近在新中国成立前夕毛主席持重稳健而伟岸有力的形象,他用了短短15天时间就增重12斤。语言塑造方面,青年毛泽东,说一口流利的湖南方言,但随着走南闯北的革命岁月变迁和革命根据地的迁徙,中年时期的毛主席也经常用夹杂着乡音的普通话和大家交流。为了掌握这细微的差别,拿到剧本之初,王斑就请来自湖南的朋友从头到尾朗读了剧本,再对着录音反复练习,力求模仿到极致,接着再慢慢夹杂一点普通话用词,让剧组的同事帮忙感受,到什么程度是刚好能听懂,又不失主席乡音的特色。

“听到那第一下掌声的瞬间我就释然了,一下子后面的戏就不纠结了。作为艺术创作者我肯定是要塑造一个人物,但仔细想一想,毛主席只是一个艺术形象吗?显然不是,他是新中国的缔造者,又是政治家、军事家、理论家,他的身份包罗万象,对于我来说,无论饰演多少,都远远不够。”

于是,演员王斑迎难而上,开始为了角色的蓄水池而储水的历程。

他把毛主席的诗词对应在革命的时间线上,当成毛主席的“朋友圈”来看:从“恰同学少年”的意气风发,到“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的洒脱达观,到“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雄心壮志,再到“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的壮怀激烈,他都一一体味。

剧本上一句“湘江之战惨烈,鲜血染红了湘江”,王斑就去查阅关于湘江战役的所有史料。“红军长征一路上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如果我不了解这段历史,可能只会一语带过。”就这样从创排到演出的一年多时间,王斑把一句一句的台词读厚了,读重了。等到他真的站上舞台的那一天,说起这段台词,眼前就真的浮现起战士遗体在血红的湘江漂流,一瞬间,他哽咽了。这个宝贵的瞬间,同样感染了在场的观众,啜泣声阵阵。

也是在这一年,王斑不仅真正演好了这样一个重要的舞台角色,更获得了北京市优秀共产党员的称号,舞台上的瞬间与触动,生活中的能量与反馈,让王斑真正体会到,那方角色的蓄水池里,终究是捧出了一抔甘泉来。








“人艺历史上最好的周萍”


2022年是王斑在北京人艺的第31年,回忆起刚刚到剧院的青葱岁月,他笑说最开始的十年,是跑龙套的十年,也是孙猴子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十年。

落差是从一开始就有的。那一年,中戏87班的优秀毕业生王斑,刚刚在毕业大戏《哈姆雷特》中饰演过哈姆雷特,被分配到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回想上一次来到这里,演的,也是男一号。那是一次捡来的机会。1990年,北京人艺复排苏联作家A·H·奥斯特罗夫斯基的剧作《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彼时还没毕业的王斑被叫来演一个骠骑兵,年轻帅气,一共两场戏。排练的时候,就算没有自己的戏,王斑也乐意在台下看,不仅词记得熟练,关于演出调度也很有自己的见解。某天排练的空当,苏民导演打趣问:“小王斑,你愿不愿意试一试?”王斑也不推脱。谁都没想到:这一试,他竟然演完了完整的一幕戏,台词流畅,舞台调度发挥得也合适。导演爱才,特别高兴,“就这么定了,你们一人演15场。”机会就这么来了,那年19岁的王斑,成了北京人艺舞台上史无前例的年轻男主角,打那以后同伴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时刻准备着”。

待他真的进了人艺,才发现那里的高人实在太多了。“当时我们中戏87班的几个人过去,只有长得比较成熟的几个人有点角色,我在班上是小生的型,去演儿子?太高了;去挑大梁?那时候于是之老师、郑榕老师都还活跃在舞台,濮存昕老师刚刚演上李白,怎么也轮不到我啊。”但好在长得年轻,个子又高,得到的角色不是士兵甲就是群众甲,堪称领衔群众,于是王斑开启了站在舞台深处跑龙套的十年。

王斑执导小剧场话剧《天边外》

如今回看,正是这渴望自我证明,又沉下心修身养性的十年,让他懂得珍惜前辈们守护着的舞台,知道他的时刻总会到来,不急。

“那时候你老看着一些好演员,在前头的追光灯下演戏,就知道他们确实很棒,没什么可嫉妒的,没什么可怀疑的,自己就是不成,就像那种武功没学成就要下山的徒儿,肯定要挨打的。”有了这样的审视,王斑的心态一下子就放得很平,那时候因为外形条件好,外面也有影视剧在拍,有时候在外面是男一号,回剧院继续埋头当群众甲乙丙。“我就当在外面是为水池排水、放电,回来就是蓄水、充电。”

从影视片场到话剧舞台,虽穿梭其间,但王斑觉得舞台才是他的根。“一回到舞台上,我心里就特别踏实,我总觉得舞台是要掏空自己的一个地方,大幕拉开,没有任何手段能帮助你,既没有配音,也没有剪辑,你有多少能耐,从头到脚一览无遗,觉得舞台是见真章的地方。”渐渐地,他发现自己开始更多地被舞台所需要,2004年他在第三版《雷雨》中扮演周萍一角,2005年在《北京人》中饰演曾文清,自此,他也成为北京人艺有史以来唯一一位出演过三部曹禺话剧的演员。2007年,王斑凭借出色表现斩获话剧“金狮奖”。

王斑还记得,在一次“郭老曹”(即郭沫若、老舍、曹禺三位对北京人艺影响颇深的文学大师)研讨会上,初版《雷雨》的演员,被誉为“中国话剧皇后”的朱琳老师曾评价“王斑的周萍是北京人艺历史上最好的周萍”。这沉甸甸的赞扬,让王斑着实“吓了一跳”。“我知道这肯定是一种鞭策,但总担心会伤害到其他饰演者。我是真的挺钦佩老人家的,他们那一代人在艺术面前的这种真诚和勇敢,可能真的是我们现在需要去学习的。我觉得在艺术面前有时候不能太圆滑,应该敢于说真话,敢说真话方能出大成就。”

那一句鞭策萦绕于心,王斑时刻警醒自己:每天的观众都是新的,每一天的演出都不能有丝毫怠慢。就这样兢兢业业,一场又一场,2013年5月,王斑凭借话剧《我们的荆轲》获得第26届中国戏剧梅花奖,这也是中国戏剧表演艺术的最高奖。

“梅花香自苦寒来,一个戏剧演员、一个戏曲演员,要经过多少年的努力和付出,经过多少年的痛苦,才能换来一个梅花奖,这一个小小的瓷盘子,真的是对戏剧人的最高褒奖。”








小剧场也要有大作为


时间一晃,那个看别人排练、“时刻准备着”的王斑,不知不觉已经成为了北京人艺演艺团队的中坚力量。不变的是,拿到一个新剧本,他总在想什么样的呈现更好看,这个拥有导演思维的演员,似乎还在等待一个更广阔的舞台。

机会总是会留给有准备的人。2017年,王斑入选全国“四个一批”人才项目,得到了50万元的项目资金,可以做自主选题。如同瞌睡挨着了枕头,王斑终于拥有了执导的机会,由他自导自演的话剧《她弥留之际》水到渠成地走上舞台。

这个温暖而富有人文关怀的故事发生在冬季,一个弥留之际的老妈妈和她大龄未婚的女儿相依为命,老太太在生命垂危的时候,不由得担心起女儿未来会怎么样,能不能嫁出去?这时候一个花心的中年“油腻男”来敲门,因为他约会的女孩和老妈妈的女儿碰巧是同一个名字。一个充满巧合的喜剧故事就此拉开序幕。

每年《她弥留之际》上演的时候都是年末,元旦紧接着春节,温暖的节日气氛,交织着中国传统佳节对于未婚人士独有的情感压力,戏对,时间对,观众也对。“12月份是特别寒冷的时候,大家走进剧场,不仅是体表温度上来了,这种心理温度也上来了。”

导演之路一旦开启,就很难停下来。此后,王斑获得了北京市人才领军项目的资金支持,单位让他自己报项目,他一下想到了自己年少时期的旧梦,想演一回尤金·奥尼尔的成名作《天边外》。现在已经过了能演的年纪,那就把它当作为人艺培养年轻人的剧目排演。项目顺利通过了,王斑拿出当年的剧本细读,就傻了眼,这个100年前的剧本有接近六万字,而且角色众多甚至超过了《雷雨》,其中还有年仅3岁的孩子,而且父亲与孩子的戏份又是树立人物的重中之重。

好在王斑从来不怕迎难而上,他用了一个春节假期的时间,将剧本删减到两万字,创新地向舞美团队提出用多媒体影像的方式来诠释孩子的角色。

“小剧场,要有大作为,我的理念是不能因为剧场小,就降低了品质。”于是他用多媒体投影打开了剧场视觉纵深,用舞美中稻草的香气营造身临其境的沉浸感,从天花板投影下来的海水涤荡在观众脚边,在小剧场做出了全景式的体验。

2020年,王斑受邀担任北京市东城区剧作家协会主席,他牵挂着一定要排一出原汁原味的北京戏,于是老少皆宜的《北京兔儿爷》应运而生。故事聚焦作为一个传统手艺人的父亲和追求西化、渴望打破传统的孩子思想的碰撞和情感的联结。王斑还为该剧的主题歌亲自填词,取名为“父一辈儿,子一辈儿”,说的是剧中亲情,更是发展与传承的戏剧观念。

“我是一个既传统又创新的导演,毕竟这么多年在剧院摸爬滚打,人艺既有70多年的戏剧传统,但同时也是一个创新的剧院,最早的小剧场戏剧《绝对信号》就是人艺推出的,所以我的导演思维一定是追求创新,追求不走寻常路的。”









在生活中观察着,搜集着


在采访尾声,我们从生活小事聊起,希望能为读者构建一个台前与幕后都丰富立体的王斑,但话不出三句,谈话的内容总是会不知不觉间回到戏上来。

有什么爱好吗?游泳是坚持时间最长的。

休闲的时候会做什么?学古琴、练字,都是为了让自己静下来。

最近在读什么书?这个问题总算是打开了话匣。

“最近在看《生命的答案》,是一部哲学家关于生活中的种种困扰问答式的书籍,一个事件对应一个答案,我会觉得换一种别人的思辨方式也会很有意思。我总觉得我需要看的书特别多,看得很杂,有时候一本书也不会完整看完。我好像是查字典一样去看书,忽然想到什么就赶紧去翻书,比方说我前两天忽然就把《百年孤独》又翻出来,我说这种书我得把它看完了。再比如一些关于表演方面的书,老想过一个阶段,回过头来再看看他们谈表演,比如斯坦尼,我们都学斯坦尼,但又有几个人真正系统地去看那些著作呢,那些书都可以不停地看。有人看书是享受,而看书于我是需要,因为我不懂得太多了……”

发现这样对话的方向又奔着业务学习的路走远了,也就不难理解同事们都觉得王斑在工作时魅力非凡,生活时除了亲切随和之外,不免也有距离感。

他聊不来八卦,只会在生活的角落里观察着生活,搜集着生活,惦记着要把今天的日子,搬到明天的舞台上去。

《黎明1949》剧照

如果非说王斑拥有在舞台之外的浪漫与细腻,那就要数他与妻子曹颖相处的细节点滴。与妻子从1997年相恋至今,他总会在她的生日与大大小小的各种节日、纪念日为她送上鲜花;再有,就是他总惦记着曹颖的表演天分和她的舞台心愿。一直以来,她都向往着在舞台上穿一回军装。正巧去年,由顾威与王斑共同执导的《黎明1949》中有一个潜伏在国民党内部的记者角色,一方面可以圆妻子一个军旅梦,一方面曹颖曾经主持人的身份对记者的塑造可谓信手拈来,于是夫妻档在话剧舞台合作了一把,两人都尽兴。

“她曾经还演过《玩偶之家》的娜拉,演得也非常好,她真的很有才华,不过大家不了解也很正常,不是所有人都能够看到你的很多面,只有家人或是同事才有机会了解。”

浪漫的故事兜了半圈,最终还是回到了戏上,回到了最开始那方舞台上。因此我们方恍然大悟,当王斑说他不懂的方面太多,他其实是在说,为了明天将要创作的许多角色,他还有太多案头工作需要准备;当王斑说他谈不来八卦,他其实是想说,他将人生宝贵而有限的注意力,从一而终地献给了艺术,也将自己的人生,许给了舞台。



END


本文刊发于11月8日北京日报人物版

新媒体编辑   陈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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