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论比赛中,即使辩手抽到自己不认同的观点,也得绞尽脑汁为之辩护。蔡康永觉得这样做“太违心”,因而他其实从未对辩论着迷。(剧组供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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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手的任务,不是替自己说话,而是替那些想说但却说不出口的人说话。
如果这人在传达有意义的事,或是在驳斥荒唐可恶的想法,我就会喜欢他滔滔雄辩,不然就没什么好喜欢的。
——蔡康永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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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四季《奇葩说》里,蔡康永是唯一一个全勤嘉宾。
每次录制节目前,蔡康永“会乱翻社会科学类的书,让心思乱跑一下”,在他看来,这个节目“没有占据时间,而是拓展了心思”。2017年6月14日,他在台北家中回答南方周末记者的问题:“家里书多,比较想念的是书,不是家。”
这一天,是《康熙来了》停播整整17个月的日子。这款台湾综艺,使得蔡康永和搭档小S为中国大陆观众所熟知。节目停播后,有人感叹,整个台湾演艺圈与大陆失联了。
2017年3月,做客一档访谈节目时,主持人张小燕问蔡康永,如果要从写书、电影和主持中舍弃一样,他会怎么选。“不管选一样或两样,第一个舍弃的,一定是主持。”蔡康永说,“这件事我已经做好了,已经交成绩单了。”
放下主持,蔡康永重拾了一些“旧业”,比如电影。早在1990年,蔡康永就参与编剧了电影《阿婴》,这部被称为中国版《罗生门》的电影,是女主角王祖贤最喜欢的个人作品之一。2017年5月,蔡康永导演的电影处女作《“吃吃”的爱》上映。
蔡康永可以重拾的工作还有很多,他曾经写过14本书,做过影评人、时尚设计师,不过他把最主要的精力留给了《奇葩说》。
“听说有人在电视里面找深度耶。我好诧异。”蔡康永曾经这样评价电视节目,“电视很方便,但很肤浅,在电视里面找深度,太看得起电视了,太看不起电视出现前的文明史了。”
说起《奇葩说》,蔡康永改了口风。“《奇葩说》不是庸俗的节目,”蔡康永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奇葩说》比过去的辩论比赛有趣很多,不只是逻辑的攻防对战,而是心思的探险比赛。这节目拓展了人的心思。”
四十多年前就参加过辩论赛的蔡康永,是《奇葩说》里辩论资历最悠久的人,不过他也是节目里最不遵守辩论规则的人。第四季有一期节目,辩题是“生活的暴击值得感激吗”,蔡康永最初像大多数人一样选择反方,节目过半却忽然反戈,转而支持明显处于劣势的正方。
“活着是不是值得感激的?”蔡康永在节目中说,“是值得感激的。而我不认为,有任何一种生活,是没有暴击的。”
蔡康永的反戈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第一季《奇葩说》,有期辩题是,如果炸死某个人可以救活另一群人,该不该牺牲那个人。“当我看到选该的人居多的时候,我吓坏了,我立刻就决定,这不是一场辩论,而是向大家传递关键的价值观的时刻。”
“辩手的任务,不是替自己说话,而是替那些想说但却说不出口的人说话。”蔡康永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如果这人在传达有意义的事,或是在驳斥荒唐可恶的想法,我就会喜欢他滔滔雄辩,不然就没什么好喜欢的。”
中学时代,蔡康永曾是个“杀手型的辩论者”。
“避重就轻,扰乱人心。”蔡康永向南方周末记者总结自己的打法。在奇葩说的所有选手当中,他觉得第一季冠军马薇薇最接近自己当时的风格。
根据奇葩说粉丝的统计,蔡康永是四季节目里发动“奇袭”(类似于辩论赛中的攻辩)最多的导师,而被他奇袭的“定点对象”,正是许多辩手避之唯恐不及的马薇薇。
第四季第四期节目中,马薇薇论证“不给别人添麻烦不是美德”,说给不给别人添麻烦,取决于一个人能力的高低,而不是品德的高低,如果把给别人添麻烦划入美德的范畴,会封死所有“无能者”的求援之路。
此时,蔡康永奇袭马薇薇:“无能者给别人添麻烦的时候,是不是觉得无所谓呢?”马薇薇说不是。蔡康永顺势追问:“所以他们还是会有羞耻心吧?”马薇薇点头。蔡康永成功驳论:“羞耻心来自于,他们觉得自己缺乏美德。”全场鼓掌。
这样的场景,蔡康永似曾相识。他在学生时代是老师重点培养的辩手,经常代表学校参加各种辩论比赛,用自己的辩论赢得掌声和奖杯。
然而,他并没有从中体会到乐趣。“我不曾着迷于辩论这件事,”蔡康永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被学校逼着参加辩论比赛而已。我不太关心比赛结果,因为不是自己想参加的比赛。”
辩论比赛中,双方所持的观点通常由抽签决定,即使辩手抽到自己不认同的观点,也得绞尽脑汁为之辩护。蔡康永觉得这样做“太违心”。
而在辩论之外,学生时代的蔡康永过得简直随心所欲。
蔡康永就读的私立学校如同一座封闭城堡,不仅完整地囊括了幼儿园、小学、初中和高中的教育,而且就读门槛很高,学生几乎全是台湾的权贵子弟。
在这所私立学校里,蔡康永从3岁一直待到18岁,资历比大部分老师还老。在众多老资历的学生当中,蔡康永的地位尤其高,是屈指可数的明星学生。
一个重要原因是他擅长唱平剧(即京剧)。蔡康永的父亲是平剧票友,常常带儿子去看戏。小蔡康永也早早入迷,7岁时就在专业剧团的帮助下,依次装扮成平剧里的三个英雄人物:马超、黄天霸、武松,拍照留念。蔡康永那所私立学校的校长恰恰也是戏迷,还在小学成立了平剧社团。社团每周安排一个晚上给社员们学戏排戏,地点在校长家的豪宅里。校长请来专业的“文武场”(即戏曲乐队)伴奏,还跟这些孩子们同桌吃饭。排练了一年,社团推出公开演出,蔡康永是四位主演之一。
“你会唱平剧,就成为校长全校最记得的三四个学生当中的一个。你整天进出校长家,跟他建立深一层的关系。”蔡康永回忆。
根据校规,全校学生剃平头。但蔡康永被校长带到外国去表演,有特权留长头发,打理成帅气的西装头。“每年都当班长、升旗典礼喊口令、带队出去、参加作文比赛演讲比赛……这种声望累计起来是很恐怖的。”到高中时,蔡康永已经成了“说话比老师还大声的学生”。
看到青春片里学生偷偷翘课、整蛊老师的桥段,蔡康永都觉得很无聊,因为他当时可以名正言顺地干这些事情:不想上课就大摇大摆地出去,还可以带上一队学生;他甚至可以直接跟校长讲,自己觉得哪个老师有问题。
“我那时不是混黑道,是混白道的。当时学校里如果有什么狗屁帮派的话,我就会出来把两个帮派统统都解散掉。”蔡康永回忆,“我很享受这种权力的感觉,讨厌别人触犯我,讨厌别人没有按照我的安排去做……这对一个青少年来讲,当然是一个很糟糕的状况。”
15岁以后,蔡康永远离辩论。
当时,一些外校学生考进了私立学校的高中,进入了蔡康永的世界。
“我才真正发现,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别种人,是用别种方式活着的。”蔡康永说。这些新同学会聚在一起,拿出一种名叫“阿飘”的彩色小卡片,比试着用手拍打使其翻面;或者在空地上挖洞画线,弹弹珠。蔡康永也买到过“阿飘”和弹珠,由于缺乏市井玩伴,他当时根本不知道游戏规则,只是恭恭敬敬地把这些玩具收藏起来,就像父亲收藏鼻烟壶一样。新同学们说的话也不一样,有的带着陌生的方言口音,还有的说闽南语,此前,蔡康永一直以为闽南语只存在于歌仔戏里。
更重要的是,这些新同学给蔡康永带来了“外面”的杂志,和殷海光、徐复观的学术著作,为他的求学世界“开了一扇新的窗口”。其中的思想,他在过去辩论演讲比赛中没见过,在父亲丰富的藏书里也没见过。
蔡康永从此渐渐摆脱学校的教条。作为校刊主编,他收录一些异见文章;作为校学生会主席,他参加一些激进活动,屡次被学校处分。每次学校记大过,他都拿15岁之前参加比赛立的大功来抵过,一次次功过相抵,他跟学校的权力中心决裂,从此“变成一个不太一样的人”。
“时代有很多可笑的、短暂的面。我现在养成一个习惯,不读当天的报纸,累积到一个礼拜或者一个月才读一遍,你会发现,当天读报能够激动你心情的新闻,只要过了一天再看都会变得很可笑。”蔡康永说,“文学艺术可能才比较探触到了人生永恒的部分。”
高中毕业后,蔡康永先是读了外国文学系的本科,接着又去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读电影专业的研究生。
在洛杉矶,蔡康永遇到了更多不一样的人。
蔡康永的研究生同学狄明哥是个五大三粗的美国小伙,在一个派对上,他竟然头戴齐耳假发、穿着黑色连身窄裙、剃净腿毛,蹬着高跟鞋,男扮女装地出现了。
“这里……还是有很多人在注意你,你不会不自在吗?”蔡康永惊讶地问。
“我这么费心打扮了,本来就是要给人看的。”狄明哥很坦然地回答。
交谈中,蔡康永理解了狄明哥的癖好,“关于穿衣服的事,其实都没有错,那是每个人自己的事,自己高兴就好了。”蔡康永鼓励狄明哥穿一次女装去学校,狄明哥则邀请蔡康永共同体验。
接下来上课的日子,蔡康永头顶白金色的假发,穿着一身边疆风格的女装,来到一堂大型专业课的现场,引发同学们一阵骚动。来上课的教授看到他的打扮,并不惊讶,随口提到流行和摇滚乐的几种视觉风格,下课时还说:“也许下次你会打扮成熊猫来上我的课?”
“在这样的学生生活里,常常就不由自主地进入流浪的状态、感觉到流浪的解放。我遇见跟我很不一样的人,跟着他们做很多我一个人时不会做的事。”蔡康永说。
多年后参加《奇葩说》,蔡康永又见识到种种特立独行的“奇葩”。节目曾经打出slogan:“40岁以上观众请在90后陪同下观看”。主持人马东年近五十,他自称是个生在60后的90后。
“我觉得不定义自己,可能更有乐趣,”蔡康永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很少把人当一个群体看,每个人都是他自己。”
读完研究生回台湾后,蔡康永做了几年电影,然后转做电视节目。当时台湾的电视节目屈指可数,蔡康永做了一档读书节目,收视率惨淡,不到两年就关停。后来他开始主持访谈,才广受欢迎,并四次获得台湾电视金钟奖。
受出版社邀请,蔡康永写过两本关于说话的书,它们成了蔡康永写的14本书中最畅销的。“因为那些东西是人家要的东西。”蔡康永说,“我看到这本书放在大部分书店的畅销排行榜,尤其是第一名的时候,其实心里有复杂的感觉。”
蔡康永总共写了80篇文章讲“说话之道”,他的主持技巧却不是因为读过类似的书。
“这其实是我家里的一个训练。”蔡康永说。众所周知,蔡康永的父亲蔡天铎,是1949年著名沉船“太平轮号”的船主。上海人蔡天铎好客,从小就训练蔡康永的待客之道。小时候蔡康永家里常年开麻将局,他每次回到家,佣人会先帮他整理一下衣冠,然后领他去麻将间,向牌桌上的长辈们一一问好,接下来蔡康永才回到房间做自己的事。
有时候父母的朋友带了孩子来做客,蔡康永和姐姐就会被母亲派去招待。有些孩子会把蔡康永家的机器人和洋娃娃据为己有,或者毫不客气地分吃蔡康永舍不得拆封的外国巧克力糖。蔡康永和姐姐忍不住闹情绪,爸妈就教训他们:怎么连当主人的道理都不懂?“后来就很习惯了,知道客人的快乐是很重要的。我们做主人的就是要完全地照顾客人的感受。”
家里请客吃饭时,蔡康永的父亲会一直注意有没有客人受到冷落。“他从来没有让吃饭的时候冷场过,看哪个客人没人理了,就算是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他也会去跟人家开玩笑。”后来蔡康永做主持,也将来到“康熙”的人视作客人:“在电视上自己好像开PARTY一样玩得很高兴,很多时候就是因为我很在乎客人快不快乐。”
蔡康永在访谈节目中曾经让成龙、舒淇、吴宗宪聊到流泪。成龙和吴宗宪都曾经在蔡康永的节目里痛哭十几分钟,以至于中止拍摄。“舒淇那天上节目,我只不过问她,你演戏快不快乐,她就哭。这不是主持人要逗她哭。”蔡康永说。
电视节目做到第四五年时,蔡康永有一天听制作人邱复生说:“你是我认识的所有主持人里面最少看镜头的一个。你都看着你的来宾。”“跟人家讲话不是应该就看着人家吗?”蔡康永反问。邱复生说:“你以为这个是常识,可是很多人很喜欢看镜头。你只要眼睛一转开,那个来宾就会回到他自己的世界里去。”
“我主持《康熙来了》12年,来宾讲他的事情,我就是好好听跟问,不会有意见。”蔡康永2017年3月接受访谈时说。
访谈末尾,主持人提出了一个蔡康永被问过许多遍的麻烦问题:更看重林志玲还是小S。过去,蔡康永会像他在主持综艺节目里那样,面面俱到地讲两个人各自的好,而这一次,他给出了任性的回答。“她(林志玲)漂亮,她好,值得娶。S如果觉得不服气的话,”蔡康永看向镜头,摊了摊手,“你再恢复单身啊。”
▲蔡康永(左)导演的电影处女作《“吃吃”的爱》由小S(右)和林志玲主演。该片票房遇冷,蔡康永说:“幸好有人喜欢。”(资料图/图)
林志玲和小S,都曾跟蔡康永长期搭档主持综艺节目,也是蔡康永导演处女作《“吃吃”的爱》中的女主演。《“吃吃”的爱》被认为是“《康熙来了》大电影”,如今已在大陆上映三周,“康熙”的铁杆粉丝们并没能挽救这部电影于危局。蔡康永略感惋惜。“可惜票房不好,但幸好有人喜欢。”他这样回答南方周末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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