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盲眼的女孩，一个孤僻的男孩，原本不认识，因为一条「鱼」发生了勾连。女孩说她看到一条「鱼」在家里，是的，「看到」；男孩也看到一条「鱼」，在他家屋顶一个莫名其妙漏了的洞里。同一条「鱼」，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以看到的一条「鱼」。你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吗？你不知道，就像你也不会知道爱情是怎么来的，但这就是了，「全世界我谁都看不见，我只看得到你。」
这是岳以恩22岁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时上交的毕业作品，「是不是太飞了？但我有机会还想要把它拍成长片。」
距离这个故事在她脑子里飞出，然后被她和同伴拍摄实现出来已经过去了6年了。此刻坐在我跟前的岳以恩的职业是——演员。
岳以恩
我们曾经在不同时间于同一出话剧作品里饰演过同样一个角色，后来又在同一个隐秘的酒吧各自与朋友喝酒偶遇过擦身不相识，这一次被拉到一个小小的房间里相对，却是因着一出正在热播的电视剧和一波事先未曾想及的舆论攻击。
岳以恩电视剧《美好生活》剧照
《美好生活》，她在其中饰演一个叫贾小朵的姑娘，很飒利的北京女孩，留着齐肩的头发，说话连珠炮劈劈啪啪，说到兴头上头发会甩起来，跟谁都自来熟，能喝酒，不怕事，一个敞亮人。
但是，「被骂惨了。」
她的微博更新停留在3月5日，电视剧上星开播后的第五天，点开数千条评论，刀光剑影，草草浏览一番，批评更多像是无礼的泄愤，难窥得什么真知灼见。除却此，还有人觉得不「尽兴」，径直跑去她的母亲——演员岳红的微博里苦口婆心：跟你女儿说，别演戏了，干点别的吧……
岳以恩卸载了微博APP。
但毕竟还有些朋友师长在上面，需要交流沟通的，那就，要看的时候看一眼，看完了再卸载一遍。
她给我当场演示自己如何在这半个月里看微博。一只手端着手机放在离身体半米远的地方，另一只手划开屏幕点开APP，把所有提示新信息的红点消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点完了马上把手机扔掉，那样子与点一支仿佛威力可以上天的鞭炮无异。她自嘲，很搞笑。
「我想了想，特别佩服做这个行业的人，又觉得真的人言可畏。」
很多人说《美好生活》里她说话的声音怪怪的很违和不好听——那声音不是她的。是看样片的时候她才知道的，所有自己的戏都被配了音，但当时片子已经过审，没有修改和弥补的可能了。她也不解个中原由，再回想拍戏时，也从未收到过来自导演和录音师关于自己声音的任何修改和调整的指示。事情就是这样了，她和同事也都始料未及。
「你跟我聊这么多天，你听我说了这么多话，你觉得我声音有问题吗？」虽然说不上多么过分磁性或者迷人，但也没有器质性的缺陷，很正常，只是语速并不慢，这种「快」是天然的性情使然，且快而不躁，自有断句和顿挫的习惯。
事已至此，岳以恩也不能再做什么，讲「不遗憾」肯定是撒谎，说不在乎别人的摆布更是不可能的，所以她只能拿出自己一贯对待世界的态度：「假乐观。」——「这也不一定是坏事对不对？说不定广大人民群众听到我的声音还是不满意呢？所以不高兴一阵子就赶紧放下吧。」
电视剧《急诊科医生》剧照
《美好生活》之前她其实就已经受到过一次质疑了，是在去年另外一出大戏《急诊科医生》播出的时候，她在其中饰演自小被亲生父母遗弃后在美国的抱养家庭长大，而后回国做志愿者同时寻亲的党珍妮。只有68场戏，她为此看了很多现实生活中有亲身经历的孩子的资料，去找他们身上共有的气质，「我觉得演得还挺准得。可能我拍摄经验少一点，抬头纹多一点，以后我注意点不就完了吗？谁也不是第一天去演戏镜头感超强的，慢慢锻炼呗！」
究根及底，一切事关如何描述和看待「我们」的客观都存在且只存在于他人的主观里。自弃无用，必须抬起眼仰起头继续走下去。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世界，世界是灰色的——抱歉很多人不了解这个真相。角色有正反，人性有明暗，贾小朵在戏剧中被赋予的使命必须由岳以恩来完成，她完成了，所以招致来的责难，也要势必一齐吞下？不是太公平，但她接受了。
「很遗憾有些人毫无道理地就会厌恶鄙视你，甚至并不认识你便充满莫名的敌意。所幸，另有些人似乎也是没什么道理就喜欢你的，似乎生来就是你的朋友。还有几个人生来就是爱你的，想想也没什么道理。有这些美好的补偿，那些潜伏在人生里各处阴暗角落的命中小人，也没有那么面目可憎了。」某一个春天的深夜里，岳以恩的一位可被称为前辈的朋友在她的朋友圈留下来了这样一段话，原文来自艺术家马良。岳以恩以两个拥抱的表情回之。
以下，是岳以恩的自述。
岳以恩：「郁闷和野心在你真正喜爱的
事情面前，没那么重要。」
口述：岳以恩
采访、整理：吕彦妮
1.
大学主修导演系是我自己选的，也考上表演系了，不想上。原因有两个，一是小时候我妈给我灌输的思想都是我长得丑，我妈说你长得喜庆，但不是那种一打眼就很漂亮的姑娘。还有就是我不愿意在她的影子下面生活。
岳以恩与妈妈岳红的合影
少年时期我是一个愤怒的少年，特可怕，十二、三岁那个时候很吓人，还给自己写过「死亡日记」，把水银打碎了，里面很多小珠珠在床上，我看着它们挥发，又害怕真的有毒，就怂了，赶紧收摊儿，特搞笑吧！
我从小就没有什么朋友。虽然从幼儿园开始就过寄宿生活，但是我很个色，很少有那种可以一起拉着手去上厕所的伴儿。我对自己有时候很放纵，却对朋友严苛，不太会特别玲珑，要么就跟人家特亲，要不然就不接触人让别人觉得我特别冷，我没有中间点，不自信，缺乏爱。
是电影学院改变了我。
当年去考试，三试的时候在电影学院的「四季厅」，我和另外两个人分在一组，考题就是编故事，你说一段我说一段。我当时嗨了，整个过程当中我有一种精神在往上走，飘出去，就回荡在「四季厅」上空的感觉，现在说这话特别傻，但是当时真这么觉得。灵魂极度兴奋，特别大，特高兴。我当时就想，真好，真自由，想说什么都可以，想干什么都行。
大学的时候我天天都在创作，觉特别少，不困，自然嗨，每天看萨冈、萨特、伍尔芙、王尔德……看，却不崇拜，反而对所有人事都特别怀疑。当一个存在特别完美的时候，我就会产生间歇性的巨大的恐惧感，变了怎么办？
我小时候最害怕一件事就是我姥姥要是死了怎么办。真的，上寄宿学校最晚睡的那个人永远都是我，从幼儿园开始。外交部幼儿园的窗户小小的，小学我在郊区上的窗户外面风吹麦浪，深夜窗户边没事爬几个瓢虫，看着那个东西的时候我就特别会恐惧，就想给家里打个电话，确定我姥姥还活着。我就是这么样一个人，特奇怪。
万一所有事都是假的怎么办？但我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哎你看我就不太能长时间集中说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很缓慢地输出，我不是那样一个人，但我逻辑性很强的，我就是（思维）特别爱跳。
昨天晚上我抓了一宿娃娃，我特别认真地在那儿抓娃娃，我给你看我昨天的战果。抓了六个，很了不起了好吗？巨难抓，你知不知道七龙珠的这个悟空，特别重，巨难抓！「初音」也不好抓，很重。后来管理员过来使劲儿跟我说，让我用右边的夹子夹，我本来很不高兴，因为右边的夹子是弱的没什么力气，左边的夹子是强的。他就一直坚持让我用右边，夹夹夹突然一下子神迹发生了，右边的夹子忽然变得有力了，把初音整个立起来了，就掉下来了。这件事教会我一个哲理：一贯有力的东西是稳定的，但不一定是会让你达成目的的真谛，反而你要信任那个「弱」的，你就用弱的爪子抓十下，有那么一下它变强了，你就做到了。
人生处处都是陷阱，是不是你说。
2.
大学毕业时，我到瓶颈了。我想拍商战片，《华尔街之狼》那种兼顾商业和艺术的好片子，为什么不行呢？但是我没有生活经验，好多艺术创作者都是非常边缘的，这种边缘在于他们不跟真正的生活发生交集。所以我去纽约念了商科。
电影《华尔街之狼》剧照
我就喜欢就特「精」的作品，咱们北京话那个「精」，它没有到「智慧」，真正的智慧是人文哲理上的，也不是单纯智力的对决，就是精。
在纽约天天数学、统计、会计，每天特别想死，特别恐慌，那时候又没有朋友，我一个人天天特别奋斗，自由，爽，并孤独着，最孤独的时候我会对电视机说话，有一次看完了电影《一天》还当街大哭。
电影《一天》剧照
2014年我面临了一件事情，当时我在纽约的银行做反洗钱部门的实习生，之后本来的打算是继续读书，念艺术史。但是我姥爷得肺癌了，我就回家了。2013年11月3日回北京，11月7日到成都，转年1月份我姥爷就过世了。我第一次进火葬场，第一次烧纸。你知道人没有面对过死亡的时候，对死亡有一种恐惧，面对过死亡以后你会绝望。活着是为了什么？你活着再好再功名利禄，最后都得死，死的时候最爱的人你也只能心里爱他们，没有任何人可以陪伴你，死亡那一秒只有你自己，这件事太恐怖了。
那时候为了陪姥姥，我在成都开始自己创业，因为要有收入，做了一个有NGO性质的教育网络平台。融资融到pre-A的时候我觉得不对了，我不想看短钱，我不在乎马上来的现金流，我想的是一个很长远的东西，就跟合伙人产生一些分歧，暂时回了北京。那段时间我特别脆弱，可以开着开着车直接就崩溃大哭，整个车要被嚎掉了，但是外面是听不到任何声音的。我妈就让我出去散散心，我去了法国，又去了布拉格，每天无欲无求地走路，但也没有完全封闭，还会认识新朋友，临时决定跟他们去蹦迪他们还借我丝袜穿。
我在布拉格的酒店里面碰到了一个阿拉伯人，他在迪拜上班，是一个科技公司的合伙人。我告诉他我当时在人生的低谷，我觉得我可能要去当修女了。因为我觉得人生不干任何事情才能够不犯任何错误，不犯任何错误，死的时候心里面才会平和、满足一些，是不是特别吓人。后来那哥们儿跟我说，他一年里面死了妈妈和两个阿姨，就剩一个二姨了，一家人都活在悲痛里面，但是每一次在丧礼上他的二姨都特别快乐，特别感恩。他问为什么你能保持这么好的心态？为什么你会感恩呢？上帝都带走你姐妹那么多人了，她说感谢神让我还活着，让我还享受每一天，只要我还活着，生命就是有意义的。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下楼看月亮，月亮特别大特别低，是一个黄白黄白的月亮，我就在想，人真的活着活着就会忘记快乐。我说那好，我现在只要能快乐，健康，我要很珍惜我拥有的日子。
岳以恩参加节目《我不是明星》，吕丽萍为其助阵
回国我就把工作辞了，然后正好《我不是明星》就来找我了，我去了，第一天上场就摔了一个大跟头，摔完以后就开始聊，忽然那个节目就把我拽到了人生另外一个频道里，当时我没有跟任何人说我在干什么，但就是从录节目的那一天开始，有人找我拍戏了。绕了这么一大圈我才知道，我是喜欢这件事的。
被人批评，被人骂，很不开心，我也有想要证明自己的野心，但现在我发现，这些郁闷和野心在你真正喜爱的事情面前，没那么重要。
我用了十年的时间来骨起勇气说我爱这件事情，除了我自己的脆弱，还有什么东西能让我放弃呢？没有了。
3.
岳以恩微博晒出的妈妈与姥姥的照片
岳以恩与姥姥的合影
你想想我从小也没有什么朋友，天天跟我姥姥在一块，她老怕我冷着就整天给我毛裤套裙子的那么穿。但是她教我读书，一直照顾我到成人。小时候她给我讲狐狸吃小鸡的故事，小鸡掉队了狐狸把小鸡给吃了。我怕黑，晚上睡到一半想上厕所就得把我姥姥晃醒，让她打开所有的灯我才敢出被窝。我姥爷说我就是一匹野马，我们家没有人能管我，他们俩有一次安防盗门吵了我睡觉，我起来二话不说，就安这儿，我是户主听我的。真的我们家户口本上只有我一个人，我就是户主。
我就稀里糊涂的长大，在电影学院上学从来不会化妆，你说我怎么活过来的？第一次化妆还是在银行上班的时候。我很长一段时间里对自己完全没有认识，不知道美的东西是什么，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去美。所以现在做这个行业，经历这些事，让公众来「审判」我一下，挺好的一件事。
大家觉得我表演的时候表情太夸张？非常理智地分析，是因为我太松驰，没控制，还有一个就是太自我了。跟不同的演员打交道，要有不同的状态，但是我的经验比较少，慢慢我也会知道，现在的松可能都是假松，真正松下来是包含技巧。我还年轻，悟到了，就是收获。
如果我能做更好一点，为什么不呢？
我现在的人生到了一个「混沌」的阶段。原来都太清明了，人生太敞亮，要求万事万物干干净净，太在自己的世界里活着了，特别幼稚。
你的世界里面没有你不喜欢的人，这其实是一个不应该值得得意洋洋的事情。作为一个演员，你要去看不喜欢的人，还要去想，你为什么不喜欢TA，如果有一天你演一个不喜欢的人呢？原来我在一个非黑即白的世界里，其实「灰色地带」一直都存在着，只不过我装看不见，但是现在我选择去面对它。
岳以恩电视剧《美好生活》剧照
关于父亲，好吧。你知道吗，《美好生活》到后面有一场戏，是戏里我的爸爸要结婚了，他那个新娘子跟我一样大，他去接亲之前跟我说，你永远都是我最爱的女儿，我把钱都给你。其实我不在乎钱，我在乎的是我爸爸爱不爱我。我问她你什么时候走，他说现在在路上了。我又问，那你永远都不回来了？那一下，我就开始哭，崩溃了。
我跟我爸聊过，跟我亲生父亲聊过，我说对你，我理解，但是不原谅。他笑了。
岳以恩小时候的照片
你记得我刚才说我小时候属于「假阳光」吗，我父亲对我一点伤害都没有，离异家庭对我一点伤害都没有，是吗？如果没有伤害，我怎么可能是那种一进办公室老师问我一句关心的话我就哭了的人呢？对我关心一点，我能记一辈子，有好多情绪想表达，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我必须承认，父亲带给我的伤害，承认这件事情，才能真正去跨越它。伤害很难马上磨灭的，但睁开眼睛去面对，才有愈合的可能。
谢谢你，今天跟你聊天真的特别好，可能我最近太陷于公众给我的情绪里了，愤怒、愉快、虚伪和真实……你知道要在这样的嘈杂里去找到自己跟自己的相处模式，太难了。
我现在想，原来人要通明，光聪明是不够的，要忍别人的不能忍，「大智若愚」不代表你不知道，不代表你不明白。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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