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立新,不要掌儿

杨立新,不要掌儿

吕彦妮 内地男星 2023-09-19 12:44:10 140


2023年8月,演员杨立新66岁生日这天,是在新戏的排练场度过的——他已经与戏剧搭手相融近五十年了。

想写他,是一个直觉,于是就抓住这个直觉不放,顿觉兴奋,然后难题随着兴奋一起来了。

他在荧幕和舞台上的荣光华彩已近人尽皆知,甚或生活中的平易幽默也都到处有迹可循了。还有什么是关于他我们所不知道的呢?还有什么是需要划重点一般再度强调或者描摹复述的吗?

一件事,明明已经做了那么久那么自以为很熟练了,怎么还是会在撞上了什么之后,一下子变得既简单又艰巨呢?




   杨立新,不要掌儿   



采访、撰文:吕彦妮



1.


但还是从未有一刻想过轻轻放掉。还想要孜孜地渴求一些可以多坐在杨立新旁边学习、探勘的时间,还是会听不够他讲过去的事唱悠长的曲。你来,他就摆手招呼你坐在他身边;你撤,他便笑眯眯说,「嘿,下回有时间再来哈!」请求和许愿都被应允了,被尊重的感觉是极为真实的,接下来你只会觉得不能辜负所有。

可是,我到底想要求得一个关于杨立新的什么的答案呢?——直到最后一个侧采完成、最后一个对话落在地上、最后一杯酒见底,关于写就杨立新的线索和图像,依旧是模糊不清的。你在他身上无法寻得某种直来直往的证明,就连堆砌形容词也会失效。


面对这样一个采访对象,真的没有任何其他办法,你必须收起所有的作态和修饰,实话实说,承认自己的失语或者无能,再承认又希望这个采访可以无限期地进行下去,这样就可以再多听他讲一段什么,什么都好,人,情,戏。


杨立新与毓钺聊「戏」《钟馗嫁妹》王可楠摄


编剧毓钺和杨立新结识于话剧《戏台》的演出。那个戏演了三百几十场。这个《钟馗嫁妹》也是源于当时毓钺对杨立新的一个承诺。毓钺半开玩笑半正色地告诉我:「你可千万别招着他往『戏』上说,聊什么都行,别聊『戏』,只要聊上『戏』了,就没完没了。」一堆人一起聚会的时候,饭桌上如果有人敢提《雷雨》《茶馆》,真就会在桌子底下让人踢上两脚,「他就爱(聊)这个(戏)。」

毓先生说,如果是他动笔来为杨立新作传,他只能从一个角度去写,「戏疯子」。

「什么叫做戏疯子?一个人,除了戏之外什么都可以不要,一切都可以给戏让路,而且这个热度从来不减。」和杨立新相处的「每时每刻」,毓先生都有这种感觉。「他一个跟戏有关的事儿能跟不同的人说好多遍,他一点都不觉得烦,一说起来眼睛就开始放光。」


《小井胡同》剧照

《茶馆》剧照


当年杨立新还是小年青儿的时候,赶上于是之、郑榕、蓝天野、黄宗洛这些老先生们演《茶馆》,杨立新能站在侧台每天看他们,就觉得很幸福。有一天看到最后一幕,发现于是之先生在处理拿走「腰带」的戏份时,本应是下场前抓住挂在椅子上的腰带走掉,因为那腰带可是后面王利发上吊的重要道具。但是那次,于先生看了一眼腰带之后,就朝后边走去,的身体已经越过椅背儿了,杨立新也没看到抓住腰带,在以为怹忘了的时候,于先生沉沉地停住脚步,在椅背儿那稍作犹豫,反手握住腰带,带下场去。


这是于先生的一个新加的设计啊!杨立新一顿拍自己脑门子——「哎呀呀!原来王掌柜本来不想死的啊!他还是不甘心不舍得的啊! 」杨立新如今回忆起来,当时,站在前排谢幕时年青的自己心中曾泛起酸楚和惆怅,这样的舞台处理只有老一辈人的人生阅历才能琢磨的到。毓钺听罢这个故事的结语是:「你看吧,他就爱琢磨,这事儿只有『戏疯子』才干得出来。」


资深媒体人和璐璐与杨立新相识近二十载,在今年由毓钺编剧、杨立新自导自演的话剧《钟馗嫁妹》剧组里,她担任宣传总监。在排练笔记和稿件中,和璐璐记下了杨立新排练中的二三事。

「7月31日,北京市防汛办暴雨预警,排练场和剧场按要求关闭一天,正在如火如荼排练的《钟馗嫁妹》剧组也被迫休息一天,这也是剧组从6月19日建组以来仅仅休息过的第三天。杨立新说:『依着我,一天都不休息,毕竟时间太紧张了。』对于大戏现在普遍仅排一个多月的标准,这个戏的排练时间已经长达两个多月,且从头开始算,准备这个戏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三年。」

「杨立新在剧组是公认的『体力好』,每天从下午一点半到晚上十点都浸泡在排练厅……下午五点半大家都去吃饭的时候,杨老师一般都不吃,一是为了减肥,再一就是担心吃完犯困,所以他从来不吃晚饭。」


《钟馗嫁妹》排练照 摄影王可楠

《钟馗嫁妹》剧照 摄影王小宁


借着《钟馗嫁妹》的当口,和璐璐也终于说服杨立新,在网上创建了一个视频账号,定期发布他在排练场工作时的导戏、讲戏片段,在每一段视频短短的半分钟内,皆是实实在在的干货输出:「激情戏在舞台上有一个规律:多大的激情、多大的停顿……不在声高,停顿是一种手段。」「表演的时候,说台词,千万眼神不要乱动,尽量少干扰你要传达的内容。」「在舞台上最好不要最绝对的正(面冲向观众),稍稍有一点角度,在戏曲里叫『子午式』,『子』是晚上的子时,『午』是中午的午时,亦阴亦阳,稍稍有一点儿(侧身)你就有力量。全部正面(身体)暴露给观众,全部面对对手,是没有力量的。」

《钟馗嫁妹》由演员文章领衔主演,这也是他职业生涯十余年来第一次与杨立新交手合作。经过近两个月的排练后,一个下午在排练场,两个小时的联排结束,窝在角落椅子上,他沉沉地告诉我,老杨对台词的要求之「严苛」,让他和所有演员都重新「回了一次炉。」


《钟馗嫁妹》排练照 王可楠摄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青年演员雷佳已经与杨立新合作过《窝头会馆》《龙须沟》《茶馆》《戏台》《正红旗下》等多部戏,他完全理解文章所感慨的那种「严苛」:「北京人艺一直在说的『戏比天大』这四个字,还真不是一句口号,至少在杨哥身上,我每一秒都能看得到,这是他骨子里带的、传承下来的对戏的审美和要求。」

雷佳看过好几段他杨哥视频号里的内容,「看了以后我还挺羡慕他们(《钟馗嫁妹》)这戏里的年轻演员的,因为他们可以一下子直接触到北京人艺的表演风格和传统,他们一定能收获满满,就因为有他(杨立新)在。」


2.


北京东二环光明楼桥下的护城河,九月正午,河面上静静泛着亮莹莹的小星星。蝉鸣也已不聒响。从河边小道一拐弯只消一溜烟儿的功夫,就钻进了一个寻常的居民区里。一架空鸟笼子挂在国槐树杈上,凉亭里摆放着十好几张各种样式的椅子,石凳让太阳烤得热烘烘的。


这里比旁边的护城河水还要安宁。


一架空鸟笼子挂在国槐树杈上 摄影吕彦妮


演员杨玏刷刷刷走在前头,伸出大长胳膊指向不远处,稍稍压低了一点音量,像是怕惊扰了啥似的:「那边儿原来有一排单杠双杠,老杨每天就吊在那单杠上练胳膊。」原来让杨玏觉得「巨大巨宽」的小区,现在竟然也「没几步就从这头儿走到那头儿了」。他在一个单元门洞前停下脚,仰着头数:一,二,三,四,五,六……「你看那个挂着空调外挂旁边儿的窗户,就是原来我们家。」


说起来,也是三十多年前了。时年三四岁的杨玏随父亲杨立新一家三口从王府井北大街22号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首都剧场后三楼,搬到了十公里外的这里,一直住到他念中学直至出国求学离家前。


杨立新与杨玏父子俩 摄影金朗


杨玏幼年的记忆画面在旧屋楼下闪回来了——新家的灶台是父亲杨立新找来木板自己打的,「就在屋里,把木板搁在方凳儿上,拿把锯在那儿咔咔咔锯,那个声儿我现在还能记得。」家里黑白相间的塑料地板砖也是爸爸从市场买回来一块一块自己贴上的。「那时候哪儿有什么装修队儿啊,啥啥都是他自己干。他啥都会干,还会修插线板儿,什么『火线』『地线』的一通鼓弄……」


大抵就是从搬到挨着东二环的这个新家开始,老杨家的日子才开始好过一些了。


《钟馗嫁妹》里有一段台词,挺热血挺打动人的,大意是说,人要是真被逼到没路可走的时候,总是得「横一回」的。问老杨,您有过无路可走的时候吗?速答:「太多了。」


父子俩爬山之路 摄影金朗


「我们家杨玏生下来是1987年,我那时候一个月挣60多块钱,家里首先要面临的就是维持基本生计和吃饭问题。」那时候一家三口住在首都剧场楼上14平米的小屋里,杨玏半岁上了幼儿园,可还是每天都得喝10袋牛奶。剧院旁边商务印书馆对面有个副食店,方袋牛奶2毛2一袋;「得三袋倒一块儿给他熬,再往里放一个鸡蛋黄,加一勺高钙粉——这还是幼儿园有饭呢!」得亏那时候认识几个广播剧导演,杨立新就和丛林、米铁增,李光复、严燕生一块儿去广播电台录广播剧,「5块钱录一集,一下午能录个两集。奶钱就有了。」


那时候没有演电视剧的机会,后来令杨立新在舞台上名声大噪的《哗变》《天下第一楼》甚至《茶馆》的演出机会,他当时也想都不敢想会落在自己头上。电视剧《半边楼》和《我爱我家》更在根本不可预计的未来。如今,66岁的杨立新细细讲解着怎么把鸡蛋清和鸡蛋黄在碗里打散分离的技巧,这看起来实在像个充满了怀旧滤镜的电影镜头,但彼时身在其中的人对命运的安排又能有怎样的预知与把握呢?


《我爱我家》的出现对于杨立新来说是个意外。第三十一集「在那遥远的地方」(上)贾志国和女青年互通信件被和平抓到,其实这是杨立新去拍的第一集。拍之前他很紧张,不断琢磨着「这戏怎么演,分寸怎么把握」,思来想去不如干脆地上场,「心里一直很忐忑,这戏永远演不好。」拍起来,一切就都顺了。


「我从来不是那个最受宠的、最被人看好的演员。」杨立新如是说。雷佳在提到这位前辈的艺术成就时所用的词也都是「奋斗」「努力」,「他所有的演出机会都是他自己一点点、一个一个争取来的。」


《天下第一楼》最初公布的演员表里压根儿没有杨立新的名字。他工工整整写了一张纸条给当时的导演夏淳,申请演大少爷。得到一个B制机会(记者注:即备选演员),接下来就把戏曲唱段录在可以随身携带的单卡录音机里「玩儿了命地听、使劲磨」,直到在里头听出了「美感」。终于能逮到一个上台的机会,一亮嗓,获满堂彩儿,「生生自己演上去了。」


紧接着就是《哗变》。当时问这戏里有他吗,说可能是传令兵或者陪审团——几乎一句台词没有,坐在台上一晚上。他去找当时的演员队队长谭宗尧申请角色,被回绝。过了些日子,谭宗尧回头来找他:「杨立新,你不是要角色吗。给你一角色。」我说行,有个角色就行,这就是后来演「爆」了的伯德大夫一角。


据说,当年被特邀从美国请来执导《哗变》的导演查尔顿·赫斯顿很惊讶,说伯德医生在美国演出的时候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效果,怎么到了人艺就成爆彩了?得到的回答是:「那是,您不看看谁演的。」


《哗变》剧照


所以,老杨您是咋演的?


「还是刚才咱们说的那件事:方法!方法!方法!我拿到《哗变》这个人物,通读了几遍剧本之后,再看我那段戏,我就看明白了,这个医生犯了一个大错误:本来要证明魁格舰长没有精神病,结果他把证给做反了,还要说『我没有说过违心的话』。他是从哪开始被人家引进了一个佐证的陷阱里呢?他没发现,但是当话题往前进行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发现了,于是他拼命地往外爬,就这样进入了第二个陷阱;他还没发现,还觉得他是在往外爬呢,等就这么进了第二个陷阱之后没一会儿,他终于发现了,就又想往外爬,这致使他误入了第三个陷阱……这不是一喜剧人物是什么?这是作者的幽默,不是人物的幽默。」


喜剧和幽默的本质是什么?


「没有那么哲学,那个东西对演技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可能是评论家的观点。人物只演他的行为就行了。但是,演员要有幽默感,才能演好这种悲剧性的喜剧人物……」


《正红旗下》剧照 摄影史春阳


毓钺先生说得没错,「你说你没事儿招杨立新说戏干什么?收不住了吧!」


「戏是人演出来的。」六十余载活过,杨立新说他就相信四个字:「个人奋斗。」


「我就属于那种人:(有人问)这事谁来?没人搭腔儿,『我来!我试试!』干不好顶多我退回原点呗,还能怎么着?不要太计较个人得失。」


「小时候我妈就跟我说,你干的这一行,咱们家没人能帮你,你就只能靠自己,任何事都是人干的。人都是——俩肩膀头扛着一个脑袋。人家能做到的你就能做到,你做不到说明你没费那个力气。那时候我十七岁。我就知道了,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的,你干不干?不干你就回去,要干你就来。只有干才有可能——你要退退缩缩,永远连『可能』都没有。」


十七岁?杨立新经历了什么?我没敢问,后来是杨玏告诉了我。


3.


随着年龄越来越大,杨玏这几年老在反思一件事:「有什么是到现在我的人生当中没经历过或者我向往需要经历的?」首当其冲第一个答案就是:「我爸过过的苦日子。」作为男人,他觉得苦难的生活对于人格的塑造是极为重要的。


「我觉得我爸这个前二十年,挺不容易,挺遭罪的。有一个先天患病的哥哥,有一个没上过学不识字的母亲,有一个(患)阿尔兹海默(症)的父亲——然后我爷爷在他十七岁的时候就走了。他十七岁之前,爷爷无数次地走丢,找不着。十七岁,爷爷没了。他骑着自行车带着他爹的骨灰,骑回到老家天津武清,给下葬了,再当天来回。他一个人。然后把这事儿弄完以后,他扛着铺盖卷儿,就进了北京人艺——没错儿,这就是前后脚几天内发生的事儿。」


杨立新与杨玏 摄影金朗


杨玏从小就知道父亲经历过的这些事,「我爸不说,我奶奶也说。」后来父亲跟他说起这些时,「就是当经历讲的——也不是当故事讲的,也不是说要卖惨什么的。他讲的时候没有用形容词,也没有渲染,没那么些热闹。」


毓钺先生所知的杨立新「吃苦」的经历还包括:「他很小就会做被子、做褥子,一家人住的房子只有十几平米。」但毓先生坚决地认为,并不能将这些苦难的经历与杨立新成为今天的他之间建立一个绝对的因果联系。「我不信一个人的出身与他成就的关联,许多东西都取决于一个人后天的选择和积淀。不是因为杨立新受过苦,他才能最后成为现在的他。不是的,受苦的人多了。」


生命固然有时候如一声叹息般短促,但身处其中还是难免会有道阻且长难以捱过的时日,毓先生所见的放弃也着实不少:「是的,很多人半途就倒下了——有的是能力问题,有的是自我认识问题,等等各种(问题)。任何一个坚持走在路上的人都会见到一路的『纪念碑』——谁到这儿就回去了,谁到这儿就停下了。确实,不是谁都能走到底的。」


而,「杨立新是一定会走下去的,这是肯定的,要不你让他干嘛?现在做紫砂壶吗?他必然是要走下去的,一直到他爬不动的时候。这是宿命。」


他追求的是什么?


「演更好的戏——就这么简单。他生命的归宿就是他自己道路的归属,直到他干不动为止。好的职业是与生命同在的。」


杨立新与毓钺的「约定」王可楠摄


《钟馗嫁妹》是毓钺和杨立新之间的一个约定。一个说了「要」,另一个说「好」,这事儿就算定下来了。他们都属于那样的一派「老」人——「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就要给人办,而且不是沥沥拉拉地办,而是想方设法地办,办好。办不好,也要给一个交代,绝对不会黑不提白不提悄默声转身跑了。」


毓钺写了一个神和人交手的故事,「我就想用一种戏谑的口吻甚至半开玩笑的口吻来谈人和神的关系。人身上的神性、神的人性和人与神永远不可能怎么样、可能怎么样的这些东西。」他没问过杨立新为什么喜欢这个故事,故事梗概一讲,老杨觉得有意思,一拍即合就弄了。


在排练场看完连排之后,我心下觉得,他们两个像是一块儿给神做了个鬼脸,也非不敬,也非不信,就连对神的「在」与「不在」也是杂糅在一起说的,正反两面的判断都共存于一时一地。


《钟馗嫁妹》剧照 摄影王小宁


后来,我没问任何一个事关「神」与「信」的问题给老杨,就是一言不发地坐在剧场里,大言不惭地在他旁边——其实也不是紧挨着的座位,而是空了一个,坐在他旁边的旁边的座位里,听他看他工作。「最后一道幕布升起来吧……还是升起来好看……你瞅瞅,真好……」「你走起来,你看整个台现在这么大,都是你的,不要怕,行动起来……舒服就行!」「咱们等他倒下去的时候马上切一个光……哎!这就完美了!」一通堂堂正正之后扭头问我:「你看,(舞台)这事儿好玩儿吧!多好玩儿!这道光下来,是不是什么都对了?」


那一刻我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这回又让毓先生说对了,「你如果不真爱一样东西,你不把生命奉献给他,那道『光芒』你是想都不要想的,它不是随便照在一个人身上的,就看你自己有多大的信念要走过去找你的神。」


「啪」地一声,毓先生打响火机,烟斗里的草木丝簌簌被点燃,一股烟光滑地从他股掌里冒出来,奇香而呛人。然后他眯起眼睛,吸进一口,再吐出来:「你不要把杨立新塑造成一个神。我再喜欢他,也不能替他说他已经迈过了那道门槛。」


4.


「神与人的关系……人身上的神性、神的人性和人与神永远不可能怎么样、可能怎么样……」《钟馗嫁妹》的主题就这样显影于这阵烟雾里。

 

杨立新,也有他的「不可能怎么样」吗?

 

《窝头会馆》,北京人艺近二十年来新创排剧目中的看家代表作之一,集结了包括何冰、濮存昕、宋丹丹、杨立新和徐帆在内的五位「大腕儿」级主演。


《窝头会馆》剧照


雷佳亦参演了《窝头会馆》,作为人艺青年一代演员里的主力军,在当中饰演杨立新的儿子。他和北京人艺的舞台监督张宝民都记得《窝头会馆》在四年多、百余场的演出中最为特殊的那一场,也就是那一场那一夜,让张宝民第一遭知道了「杨立新也有没主意的时候」——他的腰疾复发了。

 

那天之前,腰伤就已经让杨立新几乎无法正常走路了。《窝头会馆》的舞台监督黄树栋在侧台给他摆了一张床,「你就看老杨啊,上了台就没事儿了,一下台就只能即刻趴下,完全不能动。」那一天,许是他判断自己上台就连站住也会有困难了,便央告黄树栋套上一件戏服陪他上场,「他就站在我旁边,不说话,我坐下说我的词,他就帮着我完成本来我的那些动作——撑着钱口袋,让他们往里装钱。然后再撑着把我扶下来。这都得是在戏里啊,给他演合理(化)了。」


回想与复述这些发生在舞台上的「意外」时,杨立新很坦荡很踏实,就如你问他这几十年的表演生涯里是否有遗憾或觉得失手的角色时,他也能结结实实回一句「没有。」


杨立新导演照


我曾经在《钟馗嫁妹》的排练阶段去过两次排练场,看他一句一句、一寸一寸地给演员抠戏,又是讲解又是下场示范,但演员还是不能一时三刻立即掌握到技法做到他想要的结果时,他的选择是甩手让大伙儿先歇口气儿,又温和又松弛。走回座位的时候我问他:「您愁吗?」他乐了,两个酒窝在嘴边凹进去:「不愁,这愁啥?慢慢来。」

 

「对,他不会愁。」知道这桩细节之后,雷佳脸上也露出了近乎一模一样的踏实:「这就是杨哥六十年的生命经验,他知道艺术规律是什么,你要给演员一个从文本到塑造,从认识到呈现的过程,着急也没有用。」

 

雷佳《茶馆》剧照 摄影李春光


雷佳曾经临危受命要在某一轮《茶馆》演出中「钻锅」饰演刘麻子,杨立新是那次的表演指导。雷佳当时的着急,杨立新通通都知道,雷佳也知道他知道,「杨哥知道我压力大,也知道这戏有多难,更知道演员在这种情况下一旦着慌了找不到自己就废了。所以他那几天对我就连说话都完全变了一个方式……他不会灌输给我那么多,即使有一些地方演得不如前辈,他也不会一下子都提出来了,而是一点点跟我商量,而且所有的口气都是启发,不是要求。」

 

雷佳说,他这么多年来总能一次又一次在杨立新的耐心里体悟到他的厉害:「他知道就算当下自己做不到什么,时间也会帮着他做到。」

 

杨立新到底想要「做到」什么呢?

 

前不久,他接受凤凰卫视的采访,主持人和他聊起当年为电影《霸王别姬》配音的往事。当年,为了符合参评国际影展奖项的资格,杨立新的名字不能也最终没有出现在这部电影的演职人员字幕中。「主持人采访我问:『您就那么不计较?』我说,计较什么?给人配个音。她又问不打您名儿,您没有情绪?我说,有什么情绪?」


那您图的是什么?连我也好奇了。

 

「没图什么,帮人一忙。」名字里打不打字幕的事儿就此罢了,接下来顺着这个话题杨立新自己又聊了十来分钟,从戏曲演员的发音习惯和方式一直说到人艺老前辈董行佶、任宝贤录的老舍名作,并向我强烈推荐了评书大师们好几位。

 

再后来的又一天,坐在距离父亲工作了一辈子、忠于了一辈子并将其奉为心里的「唯一」的那座首都剧场直线不足千米的一间餐厅的露天座位上,眼睛让秋天北京的夕阳打成琥珀色的时分,杨玏面对着同样的这个问题——「他图什么」——说出了下面几个字:「他不要掌儿。」

 

我一时没听清楚,杨玏放慢了语速:「他,不,要,掌儿。他不要,观众,在台上给,他,掌儿。」最后这半句,重音落落在「他」字上。

 

什么意思?

 

「他可以在台上演好每一个角色,演出华彩,接受大家应该给他的鼓掌。但『掌儿』不该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他绝对不要。他知道这个时候要了,戏剧上节奏就破坏了——因为这时候大家不该看我。我之所以这么做,也是为了托别人。在一个举动里——无论是在戏里,还是戏外,哪个是应该应分的,哪个是在卖弄,这一点老杨无论在表演里还是生活里永远非常非常清楚也非常非常在乎。」


炊烟中的杨立新 摄影金朗


就在《钟馗嫁妹》第一次媒体发布会开始前,杨立新的一个请求让和璐璐非常感慨:「那时候距离发布会开始只有不到半个小时了,杨老师走到我身边跟我说,一会儿介绍他的时候,能不能只说他是『《钟馗嫁妹》的导演』,而不是『导演』。」和璐璐的理解是:「他是不是会觉得自己可能还不够格(被称为一个导演),所以他想『我能不能往后退一步?』——这真的非常让人感动,现在多少人恨不得没有作品,还一个劲儿找各种名头往自己身上贴金。」


从《钟馗嫁妹》开始排练起,和璐璐就张罗着想给杨立新做个视频号,他刚开始答应了,过了一段又打了退堂鼓,原因是「他说不想在网络有什么话题,不想被人过度看到,也不想走在任何的风口浪尖。」和璐璐于是主动和他「约法三章」:「我就答应他,什么多余的动作都不要,也不求点击量,就是把他排戏的过程记录一下,顺带手宣传一下《钟馗嫁妹》。」这,杨立新才答应。和璐璐给视频号想了好多名字:「杨立新的话剧世界」、「杨立新的舞台」、「杨立新和舞台剧」……「他都给我毙了,最后来了一个:『话剧中的杨立新』,他一听就说『好!』——你一下就明白了,他就是要把自己放小,他就把自己的姿态放低。写视频号简介的时候,我想出来一个:『一个跟舞台剧打了47年交道的小伙子。』他很满意。」


雷佳对这些细节全都深以为然,「杨哥就是挺谦卑、挺低调的,而且靠谱儿。这人说话办事儿有分寸感,就是他知道走到哪就是边界了。」


毓钺先生既作为观众,也作为戏剧从业者,几乎眼见着杨立新从演员到导演,在北京人艺的舞台上施展、成长、收获继而执导、传承,他深知杨立新这个在「导演」二字面前退后一步的举动绝非「一句客气」,「也不是挂在嘴边的那种谦虚——嘴上说着『我不行我不行』其实心里美着呢——不,他是真知道自己『不行』,就是当你知道自己『不行』的时候,才是你开始可能『行』了的时候。」


「他是真的翻过太多山、看过群山巍峨气象万千了,知道自己渺小。」毓钺先生说:「一个人入山越深,越知道山有多高,水有多深。有一个说法,人在30岁的时候说的都是『我』怎么样,到40岁的时候说『我和莫扎特』,到50岁的时候就说『莫扎特和我』,到70岁的时候就只说『莫扎特』……神告诉人的是什么呢?永远知道敬畏。」


「没图什么,帮人一忙。」摄影金朗




-FIN-


编辑:拙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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