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生
《安能与君相决绝》/天赋初显
原本是极怕冷的一个人,却偏偏喜欢起了看雪,天色灰暗低沉得让人觉得压抑,墨色的云刻意压低了身姿,引诱着寒风在大街小巷中肆虐,将寒冷送入骨,再呼啸着抽离所有的知觉。每到这一刻,人心麻木到了极致,就不会再害怕或是厌恶。
她刻意避开所有人,在昔日的德阳王府外站立许久,宽大的帽子将她的脸遮住,大雪初下的时候身上的白色披风更让她几乎与这天地融为一体。地面上的雪越积越厚,她带着满身的寒冷离开,忘了拂去身上的雪,也忘了收起自己的思绪。
只有没有任何存在感的人才会想要努力的去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而她一直在做着这样的傻事,还毫无知觉。从多年前苏家为了交易将她送到薛家开始,她就成了苏鸢的替身,过去是,现在是,以后也许还会是,活生生地被扣上自己并不喜欢的枷锁,并不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兜兜转转许久,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前皇后严氏被废之后先前由她抚养的两位公主一位皇子仍住在来仪殿,由几位在宫里生活多年的姑姑守着,处境甚为可怜。三个孩子当中有所谓的苏瑾的“亲生”女儿,故而宫中众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该由她接过那三个孩子,皇上虽什么也没有说,但苏瑾知道他对自己的“宠爱”有加是需要付出代价才能得到的。
她以薛家养女的身份重回薛府,仪式繁琐了些,但比她当初第一次进到薛府时待遇好了许多。青瑶真正成了薛家的少夫人,腹中胎儿见长许多,再过两月临盆,站在薛景生身边巧笑倩兮地叫她贤妃。
薛景生只是浅浅地对她笑,瞥见她眼底里藏着心酸,知道她在宫里的日子并不好过,仅剩的一些理智险些被心疼吞噬而尽。但低眼时看到青瑶的肚子,听到薛家二老极尽客套的与她交谈欢笑,忽地惆怅起来,一整晚鲜少言语,
宴席散后苏瑾想尽快回宫,冰天雪地的日子在外面等候的侍卫只怕早等得不耐烦,她也不便多留,故而起身作别。程叔带着薛未歌赶到大门外将她叫住,她又想起薛景扬,眼眶一热,但薛未歌已不再叫她娘亲。
薛未歌说:“小爹爹说你有了自己的女儿,以后不能再那样叫你,爹爹不在了就连你也不要未歌。”
不觉感伤那必是自欺欺人,回到宫里她仍是情绪低落,在房里呆坐许久,身上冷得打了好几个寒颤,但就是不肯入睡。问了时辰,猜想皇上应还没有入睡,便让杏珠迎燕替自己更衣去了乾坤殿,守夜的公公却说皇上去了朗月阁,毕恭毕敬地在她面前关上了门。
“朗月阁住的是夏才人,娘娘你回宫那晚应见过她。”
她回忆起那晚的人,当中有一个确是生得貌美多情,眼里带着灵气,比苏鸢更多了一种鲜活,稍一打扮就是艳压群芳,即便是与祸水美人苏鸢站在一起也能与之平分秋色。后宫美女如云,稍稍高出于众人之上的都可算是国色天香,像夏才人这般更是夺人眼球的,还未入宫就已经声名远播,入了宫后更叫人不能小看了她。
第二天她算准时间等皇上下了早朝便再次去到乾坤殿,穆尔领她去了御书房,还未进门就听到那个夏才人问需不需要回避片刻,她只犹豫了一会儿,又听里面的人道:“无须回避,就坐在朕身边。”
“可是宫里人都说贤妃娘娘厉害,臣妾怕……。”
“她?她可没有你万分之一,怕这做什么?”
“宫里人都说贤妃娘娘是新皇后的不二人选,能被陛下您看中的自然要有些本事。”
“谁告诉你朕要立她为后?”
夏才人支吾两声,开口道:“所有人都这样说,自从贤妃娘娘回宫陛下您待她如何宫里人有目共睹,臣妾吃了好几回醋了呢。”
苏瑾示意穆尔先退下,在门外站了好一阵,一直到里面的声音不那么刺耳这才出了声,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她向皇上说要将仪铃公主接回到仙居殿,由她亲自抚养。见他略有迟疑,不知在想些什么,便又说道:
“程愫公主和良启公子在找到新的养母之前也可送到仙居殿,这样他们三个孩子也好有个伴。”
“贤妃大义,多谢你替朕解决了眼前这个难题。”他立时眉开眼笑,方才的迟疑已然消失无影。
“那臣妾这便派人去将三个孩子接过来,先行告退。”
她的话仍是不多,走出门没几步有人追出来将她叫住,忽地有些气愤地道:“朕还没有答应让你走。”
“皇上还有何吩咐?”她问,语气冷得几乎能与这天气相媲美,等了片刻,见他没有话可说便离开了乾坤殿。
仪铃至今已有一岁多,她想起当初仙居殿里的那一场祸事仍是夜不能寐,此番要将那个小公主接回来已是她所能做的最大让步,即便那个公主是苏鸢的血脉算是她的亲亲侄女儿,但她只要看到孩子就会想起自己夭折的儿子,遗忘无能。
孩子总是无辜的,她就是要责怪也不能拿一个孩子的性命出气。
宫里的风云总是瞬息万变,把那三个孩子都接到仙居殿后她愈发的倦于出门,有时听到仪铃怯生生的叫一声“母后”,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别开眼,所有的思绪瞬间回到那个血腥的夜晚,不由分说便叫奶娘过来把仪铃抱走,久久回不过神来。
杏珠说皇上那边几乎没什么动静,当初忽然开始调查的悬案不知为何也终止了,宫里忽然无人再敢谈论有关她那个孩子的事情。她细想许久找不到头绪,只知当初在仙居殿里的人都被皇上灭了口,然杏珠说这当中或许还有转机,便着手叫人去调查,她也顺便收敛起自己复仇的决心,终日里无所事事起来。
开春时薛家父子要重新领兵去往阡关,这一次他们誓要将悉族人打得再无还手之力永绝后患,青瑶与薛景生闹了许久,但皇命已下谁都不能抗旨,她就是大着肚子相要挟也无济于事。
那一次出逃险些将薛景生和青瑶害得送了命,后被牧说救起,她强逼着牧说向皇上传信说薛景生与青瑶护驾有功,回宫后她又成了薛远义女,兵权重新交于薛远父子手中,于她有利无害。
薛家往宫里送的书信日渐增多,大多是客套话,以彰显薛家人对她这个义女极为珍视。
程叔奉薛母之命入宫探望,送来好些当初她在薛家宝库见过的珍物,当中意思自是不必多说。交谈时又听他说起青瑶入府后的种种,不禁莞尔,但程叔却是一副苦大仇深的神情,连连摇头。
“少夫人平日里与少爷小打小闹三天两头上房揭瓦也就罢了,竟还与老爷夫人闹,说老爷老不中用,说夫人定下的规矩灭绝人性,把整个薛府闹得人仰马翻。若不是看她怀着少爷的骨肉,只怕夫人早将她赶出府去了,这样的女子留着只会是个祸害。”
“青瑶从来不受礼节拘束,一时适应不来也是必然,当初瑾儿初入府时不也惹了好些麻烦吗?”
“可那是少爷带着娘娘四处胡闹,夫人提起娘娘至今仍是惋惜,娘娘如今虽也是薛家人,但只是义女,那少夫人的位置……。”
从前还在薛府程叔就喜欢她,若不是后来途生变故,今日该坐在薛家少夫人位置上的必是苏瑾无疑。但苏瑾成了贤妃,与薛家也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却总不能让人觉着如意。薛家有薛远身居大将军之位,重掌兵权自是值得庆贺,但若要恢复昔日辉煌,少不了女主人的悉心经营打理,青瑶只在这一点上就远远及不上苏瑾。
如珠将仪铃抱来,苏瑾让她抱去给程叔看看,程叔将那公主细细打量许久,连声说这公主长得真好看,眉目间有皇上的英气,却又不失女儿家该有的赏心悦目。程愫与良启在如玉的牵引下也过来与程叔打了招呼,却是羞怯得很,反而不如薛未歌落落大方。
“娘娘这是将皇后要做的事都揽了过来。”
苏瑾笑了笑,吩咐如珠如玉将他们三个带下去,轻声道:“他们生在后宫,又没有自保的能力,即便父亲是一国之君也不能保他们平安长大,眼下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
“可娘娘本不必做这些,他们都还小,根本不会记得娘娘的大恩大德。”
“无须他们记着。”只要皇上记着就够了。
送别程叔,她去到后花园看三个孩子,听到几声吵闹也没有多管,只吩咐如珠如玉不要让他们着凉了,她受不住冷,只看了几眼便回房。
杏珠说近来薛家父子无论天气多恶劣也坚持到军中训练士兵,薛景生是难得的将帅之才,把朝中新招的骑兵训练得有模有样的,得了皇上夸赞,就连太后也对他赞赏有加,薛家在朝中的分量日见增长,不知让多少曾经落井下石的人眼红羡慕。
“那个总也长不大的少年终于也长大了呢”,她笑,扭过头看向杏珠:“我的出宫令牌何时能做好送来?过些日子咱们去一趟古绝寺,只咱们几人去便好。”
“娘娘想去祈福?”
“嗯,反正也无事可做,就当是外出散散心也好。”
“那好,奴婢叫人去催催。”
在房里待了许久,太后那边忽地派人到仙居殿来请她,结果去到太福殿才知太后要设宴,被请到的人都要出席,皇上也不能拒绝。
本以为只要接受太后的一番“逆耳忠言”,却又是这样的场面,苏瑾每日待在仙居殿从不四处游走窜门与她人联络感情,故而妆容都是寡淡的,若不是要见程叔,她只怕要整日待在房里看看书写写字,用膳时与三个孩子一同落座,连衣服也不需更换。
甫一进门她就看到了那满室的花红柳绿莺娇燕媚的,再一看自己的装扮,的确逊色许多,不由笑了笑,带着杏珠走了进去。
杏珠替她拿去披风站在她身后等候侍奉,看她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也禁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贤妃衣着为何如此朴素?”
发问的是太后,苏瑾毕恭毕敬地向她颔首行礼,道:“是臣妾的疏忽,不知太后今日设宴,故而出门时没有来得及更衣,还望太后恕罪。”
“哀家早早向各殿送去了请柬,你竟不知今日设宴?”
说话间听到殿外传来太监通报皇上驾到,她不紧不慢地回道:“的确不知,幸好方才太后还派了人去叫臣妾,不然真是失礼了。”
与他一同进来的还有夏才人,穿得那叫一个通身华贵光彩照人,无形中竟让人以为是一国之后驾临,看得殿中众人纷纷侧目相望,但见她满面春风与这冬日冰寒大相径庭,想来是有皇上宠爱加持在身,眼神里贮满了寻常人所没有的傲气。
太后从来都希望皇上多看淑妃几眼,如今夏才人挡在了前面,苏瑾也乐得自在,方才被批评着装朴素与这宴席不相称,还被冤枉不将太后的命令放在眼里,现下也都有人替自己出了气。
太后办此宴席,无非是为了将后宫妃嫔召集起来,无形中给众人施加一些压力,同时给淑妃创造一些机会,让她得以被皇上看中选去侍寝。席间有艺人载歌载舞,欢声笑语好不热闹,苏瑾却觉周身困得厉害,但又不能先行告退。好不容易歌舞退下,一众人竟又玩儿起了才艺比拼,赢的人自然多是淑妃。
“淑妃娘娘多才多艺,当真叫人钦佩。”
“妹妹过誉,本宫这些不过都是雕虫小技罢了,殿中诸位姐妹个个堪称才艺过人,本宫哪敢班门弄斧。”
苏瑾听得昏昏欲睡,回过头向杏珠使了个眼神,杏珠会意,转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有人急匆匆地进来,说仙居殿三个孩子到了深夜见不着苏瑾不肯入睡,奶娘丫鬟们怎么哄都无济于事,眼下整个仙居殿都要闹翻天了。
有皇子公主作借口,自然无人能看出当中蹊跷。她将孩子接到身边不过几月,却与他们建立了这样的感情,慈母之形象跃于众人面前,那她通身的朴素也就有了解释。等她顺利脱了身回到仙居殿,三个孩子早已睡下,根本不需要她来哄。
二月底,青瑶提前了一些日子临盆,为薛景生诞下一个大胖小子,喜报传到仙居殿,苏瑾连忙让人将自己的所有财物取了出来,一一清点查找,遇着适合的都让人装起来预备送到薛家。
想起昔日一直随身携带的小木盒,里面有几块玉佩,都是价值不菲之物,寓意又都美好,极适合当作贺礼,可惜在登州时她只顾着将黑衣人引开,又以为自己躲不过那一劫,所以没有带着,后来回到宫里她也没有机会能问薛景生那个盒子他是否带了回来。
几个人在书房里忙活了好一阵,苏瑾想起自己亲手用上好的羊帛抄录的《孙子兵法》,薛家是武将世家,自然不缺这样一部兵书,但想到自己如今成了孩子的姨母,总要送些别出心裁的才算得上是用心,便让人将那几卷拿来,小心翼翼地用缎布包裹整齐,放到了箱子中。
迎燕将不用送出的珠宝放到另一边,苏瑾看到里面有一块长命锁,连忙吩咐迎燕道:“把那长命锁拿出来吧,一并送过去。”
“是!娘娘你就再大方一些吧,反正这房里也不剩多少了。前些日子接来这三个皇子公主,皇上送来的赏赐总共就那一点,这下都要被你送走了。”迎燕叹了口气,故作老气的摇了摇头。
杏珠忍不住酸了她一下,道:“怎地,你是怕自己主子穷了以后无法给你打赏?”
苏瑾扑哧一笑,看到里面有几只玉簪,拿出来放在光线中看了看,随手交给杏珠道:“这些另外装着,你们替我挑些女儿家会喜欢的物什,我还要再送一份给未歌。薛府多了个小公子,她少不了要受到冷落,就当是给她些宽慰。”
薛远替他的孙儿取名赫尧,苏瑾又让人去请了个玉匠来,挑了两块上好的玉佩刻上薛家两个孩子的名字,都是独一无二,看不出更偏爱谁。
皇上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外,示意杏珠迎燕她们不许出声,苏瑾坐在地上忙着挑选贺礼也无暇注意到身后是否有人,冷不丁看到箱子里有一把镶着宝石的匕首,一时高兴,拔了出来对着迎燕她们道:“你们说未歌会不会喜欢这个?”
“这里三个孩子都不够你操心的,竟然还有心思顾虑别人家的孩子会不会喜欢?”
她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眼疾手快的将匕首合上丢回箱子里转回身向他行了礼,皇上将她扶起来哼了一声道:“匕首不许送人,这可是朕特意送给你的,敢将它转手看朕怎么收拾你。”
“皇上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朕来看看朕的三个孩子有何不妥?”
苏瑾瞟了一眼四周,整个书房几乎都被她们翻了一遍,实在乱得无处下脚,便指了指门口的方向,语气恭敬地道:“程愫、良启和仪铃都在右厢房,陛下你要看就去那边吧,书房这里实在见不得人,不好委屈了陛下。”
“你也与朕同去。”
皇上不由分说就牵着她向外走,苏瑾回过头示意她们继续挑选,一脸的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他难得有这样空闲的时候,苏瑾从不会主动去找他,他只能自己过来,却又看到这样一副景象。
夜里用罢晚膳,苏瑾要去给三个孩子洗漱再哄他们睡下,却被他打住,吩咐奶娘好生照顾三个孩子后便带着她回了房。
经过这半日的相处,他确能看出苏瑾有当慈母的资质,可心中却又隐隐地添了股气堵着,看到苏瑾总是一张无欲无求的脸更是窝火。抱着她要躺下时她又想起书房里还有些事情没有解决清楚,连忙起身想走出去,却听到背后的人叫道:“给朕站住!别以为朕不知你打的什么主意!别人说你冷若冰霜,在朕看来你就是寡淡无味。欲擒故纵的把戏玩儿够了就收手,别逼朕对你动粗!”
真喜欢欲擒故纵倒也罢了,好歹还有擒这一说,可她却只记得纵,之后便再没有任何举措,打定了主意要将他放逐于别的女人那边。
苏瑾扑通一声跪下,深深地低下头去故作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道:“皇上恕罪,臣妾不知何处惹得陛下不高兴了,还请陛下明示。”
“还想跟朕装傻?”
她抬起眼,眼中泛着柔波,看着甚为楚楚动人,颇有些委屈的道:“臣妾不知,不如皇上来教臣妾要怎么伺候才能让陛下高兴?”
入宫将有四年,即便中间流落在外几月,但也不至于什么都不懂,他认为自己的意思已足够明显,她这样不解风情分明就是故意的。气冲冲地穿上衣服准备走,苏瑾毕恭毕敬地做了个请的姿势,更把他气了个火冒三丈,最后拂袖而去。
杏珠迎燕都被他的火气吓得心尖儿打颤,生怕皇上怒到极点会做出什么对仙居殿不利的事情来,然而苏瑾只是淡淡一笑,在三个孩子都睡下后才不紧不慢的道:“我总不能白白替他养这三个孩子,除非他为孩子找到了更适合的养母,不然他不会轻易对我们怎样,放心吧。”
“原来娘娘你把这三个孩子接来是另有所图啊,还真是小看了您呐。”
“做个生意而已,他没了烦恼,我可有护身符,相安无事一辈子不成问题。”
杏珠迎燕掩嘴偷笑,蓦地又摇了摇头,说起薛母,知道苏瑾曾在她手下学过些本事,只是一直没有表露出来罢了,便也“心领神会”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