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生
《安能与君相决绝》/龙胎降临
三日后
长长的队伍自城门倾泻而出,远远地看着像一条彩带似的蜿蜒着,到了紫竹林前忽地停下,有人从马车上缓步走下,不多时便隐身于紫竹林中,那一队人马只好暂时停住,看着渐烈的日头缓缓升起,照得人七窍生烟。
苏瑾在她们三人的陪同下进了紫竹林,迎兰已站在院门口等着迎接她的到来,知道自己此番前来的目的,也没有拖沓便径自去了齐筝的琴房,让其她人都在外等着,独剩下她和齐筝。
齐筝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准备行礼,却被苏瑾按住,听到她说坐下便又坐了回去。
“上次你走后我听兰儿说你的头发挽了起来,想不到这一次你再来便成了贤妃娘娘,我还以为是你和薛家少爷结了亲。”
她头上往上梳在脑后盘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头顶上戴着镶嵌了各色宝石的金色花冠,两边插了几支玉钗、步摇,看起来颇有些灵动之美,处处都显着娇贵。
齐筝只是听齐澜说过她们姐妹二人,苏鸢是祸水,带着让人惊艳的美,而苏瑾却恰好和她相反,初时不如苏鸢夺人眼球,却是长得极为耐看,隐隐地透着一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是一种冷若冰霜的美感。
“这些日子我总觉得身子不太对劲儿,可是宫里的御医我信不过,所以这次出宫便专程来找你,你替我看看。”
齐筝摸索着抚到她的手腕,凝神片刻后腾地收回了手,嗫嚅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你既是知道了自己的不对劲儿想必也猜到了一些……恭喜贤妃娘娘。”
“那我要怎么办?”她问,双眼随之黯淡下去。
齐筝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恐怕还得你自己掂量掂量,更何况你怀的是龙种,不是寻常人家,齐筝断然不敢给你出什么意见,此事最好还是迅速告知皇上为妙,以免被有心人知道了对你不利。”
她有些疑神疑鬼的看了看屋子四周,泄了气似的趴到桌上,齐筝一直坐着不动,听到门外有人走动嘴角轻轻抬了抬,将迎兰叫了进来。
离开时苏瑾带着宝燕和杏珠先走,剩下迎燕一人意与姐姐多相聚片刻稍后跟上,待到她们走远了方才吩咐迎兰去药房抓药,迎燕看着他们两人的表情似乎有猫腻,追上去问为何要抓药,迎兰看了看那药方,点了下她的额头道:“你的主子有了身孕,快高兴高兴吧,回去先不要声张,这药须由你亲自来煎不能找人代劳知不知道?”
她想隐瞒一段时间,待到回宫以后再告知皇上,舟车劳顿数日,实在不想凭空生出什么麻烦。待回到青州她已困顿不堪有些找不着北,若非杏珠走上来告诉她青州刺史亲自到城门来迎她她还不知眼前那些人是谁。
皇上的妃子回乡省亲,但看那随行的宫人侍卫便知能有如此排场的人在宫里必定颇为受宠,青州刺史早早地收到了消息,算准时间带上手下的人与苏家人一起前来迎接这位荣归故里的贤妃娘娘。
苏家育有两女一子,前有宁妃苏鸢,后有贤妃苏瑾,不知要让多少膝下有女的人家羡慕不已,而苏瑾此番获得皇上恩准离宫回乡,更吸引了众多百姓一同涌到城门想要一睹皇妃的真面目。
她在前来迎接的队伍中找了许久也不曾见到自己娘亲的身影,好不容易回到苏园她第一件事便是要回西阁小院,不料才走了几步便听苏玉户在她身后道:“启禀贤妃,玉宛她在年初时病重不治,已经去了。”
苏瑾猛地转过身,一脸惊愕:“那为何没有人告诉我?”
“当时我们写了信送往宫里想告知贤妃此事……。”
苏园里承载着许多她儿时的记忆,虽然不受待见,但总归有个住处可以平安度日。因为是庶出的女儿,她想要的从来也不多,苏玉户不疼她,大娘不喜欢她,苏园里的下人也都不曾把她当作苏家的二小姐,这些她耿耿于怀了一段时间,但后来也渐渐忘记了这些不愉快。
时光流转人事变迁,相隔数载过后竟真的应了物是人非的谶语。
翌日,一大批御林军在苏园外候着,负责前来迎接她回宫的正是禁军统领左夫之,比先前护送她回来的人要多上许多,黑压压的一批人马占满了苏园外的街道,气势非凡。
消息传到青州刺史耳中险些将他吓得从椅子上摔下,立即命人赶来查看是怎么一回事,后来才知是皇上派来迎她回宫的,城中百姓瞠目结舌,殊不知苏家的女儿在宫中竟是这般受宠。
苏瑾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些,先前还说要故意拖延几日再回宫,毕竟此次一别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再有这样一个机会。而她回来不过才住了一个晚上便不想再待下去,听说皇上派来的人早早地便到了青州也不去想为何会突然来了人还来得这么快,让杏珠她们将带来的珠宝银两送去,当是皇上给的赏赐。
苏家上下再一次聚到一起送她出门,每人眼里都带着几分不安,生怕她会因为她亲娘逝世一事迁怒于整个苏家,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她已不再是从前那个软弱可欺的苏瑾。但她只是给了些赏赐便要动身回宫,全然没有要责问他们为何不将信送到她手中的意思。苏家大夫人罗氏当是其中最惶恐不安的一个,知道她要走心里不由得一阵激动。
她闷闷不乐的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众随从和苏家人,见到皇上派来的御林军时她禁不住苦笑了一声有气无力地问道:“皇上不是答应了会让本宫多住几日吗怎么这么快就来了人?还劳烦左统领大驾,心里着实有些过意不去。”
“娘娘哪里的话,知道娘娘近来身体不适还要舟车劳顿,皇上甚感不安生怕娘娘出了意外,这才派卑职速速赶到青州迎接娘娘回宫,宫外危险不宜久待。”
苏瑾下意识地看了看身后的人,知是自己怀有身孕的消息已经传回了宫里,胸口忽地涌上一股气,但看到左夫之拱手作揖毕恭毕敬地请她上马车又不好发作,便吩咐杏珠随她坐在一起,同时示意迎燕要好好看着其余的人,沉着一张脸上了马车。
回时的队伍比先前长了两倍,预想中的回乡之行最后不过几日便匆匆结束,她倚着杏珠的肩头小声抽泣,杏珠将目光转向车外,轻轻地叹了口气。
半途中遇上刺客,马儿被惊了一下车子晃了半晌,她有气无力地靠在车上听着外面的人厮杀叫喊,心里却没有半点紧张的意思,杏珠和迎燕都赶了过来,她乘坐的马车旁边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许多御林军,剩下的都在外面阻杀那些胆大妄为的刺客。
掀开车帘向外看了看,刀光剑影的场面吓得迎燕立即将她的视线挡住,说这会冲撞了腹中胎儿对她不好,苏瑾却像个没事儿人似的转头吩咐杏珠道:“你去告诉左统领务必要留下活口查出背后主谋是谁,绝不可放过那人。”
那些刺客人数不敌御林军,压根儿没能靠近马车外的这一圈,不多时那些人的进攻便已不成气候,左夫之抓住几个人,过来向她禀报情况,苏瑾也不大在意,吩咐所有人等休整一阵准备好了再继续赶路。
迎燕看着她的表情幽幽地开了口,道:“娘娘你心里难过便发泄出来吧,这样忍着对胎儿不好,回到宫里可以请皇上给夫人一个封号,让她的在天之灵也能有些安慰……。”
杏珠冷不丁打开马车门冷眼看着迎燕,道:“你下来,整天胡说八道没个正形儿。”
外面仍是一副兵荒马乱的景象,车里的气氛不知为何却有些轻松起来,苏瑾知道她们并无恶意,并且迎燕说得也还算在理,再这样难过下去只是和自己过不去,如今自己真正说得上是孑然一身再没了牵挂,断然沉溺于悲伤欲绝的情绪之中乃是弱者所为。
她在外遇到刺客的消息比她先回到宫中,虽然轻轻松松地就化解了危机,但这足以证明宫里应是有人不想她把这个孩子生下,皇上此前有两女一子,在东宫时被人生生打掉的那个孩子的确让他神伤了一段时日,但因为不能让这些勾心斗角的事传到先帝耳中以免有人煽风点火对他造成任何不利的影响,这才会选择大事化小没有过多追究,家事国事,只有家事处理妥当才能更好地处理国事,对皇位志在必得的他断不能让这些事情影响了先帝对自己的看法。
苏瑾回到皇宫以后先去了来仪殿向皇后请安,恰好太后和淑妃也在,省了她不少力气。她才闹出在乾坤殿前有失体统的笑话,接着便大摇大摆地出了宫,兴师动众,看不惯她的人必定增加了许多,她纵是再愚笨也知道到了这时首要的便是向掌管后宫的人请罪,明面儿上的功夫都做足了才不会落人把柄。
太后在先帝还在时便与苏鸢交恶,如今苏鸢去了徐州,她是苏鸢的妹妹,太后也大可不必再戴着慈眉善目的面具,更何况她是晚辈,责备一番也并不过分。这来仪殿里一个是皇后,一个是淑妃,唯有苏瑾是外人。
“看你这风尘仆仆的样子,这一路可还好?”
苏瑾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微微点了点头,道:“回禀太后,臣妾一切都好。”
“听皇上说你有了身孕,身子可有何不舒坦?”
“臣妾出了宫觉着身子不适便就地找了个大夫诊断,喝了药,已好了许多。”
皇后和淑妃脸上闪过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苏瑾答话时目光始终不曾离开她们身上,见着她们的神色有些异样心里的疑惑却更多了些。她们立即命人去请御医,又叫人抬了椅子来让她坐下,让人好生伺候着。而后御医来替她把了脉,说她的身孕已两月有余,目前胎儿安康无恙,苏瑾这才读懂了她们眼里藏着的是失落和不甘。
替皇上生下孩子的女子只有一位思如公主的母亲还在人间,被封了宸妃;另有一位皇子和公主出生后没多久他们的母亲便死于非命,那位皇子体弱多病,交由皇后代为抚养,皇后无所出……
苏瑾在来仪殿待到了傍晚时分才找到机会离开,杏珠和迎燕在外面等候多时,看到她安然无恙地走出来才松了口气。
皇上亲自赶过来见她,知道她回到宫里先去见了皇后,一见面便责怪她为什么不先去找他,将她带到寝殿以后宫中所有医术高明的御医都已在里面等候多时,还有诸多的太监、宫婢等在一边,就为了她一人。仙居殿此时已安排了许多御林军日夜守卫,皇上还钦点了两名御医常驻仙居殿负责检查她日常的一切饮食汤药,关怀备至得让她大感不适,却又不知该怎么和他说不需要弄出这么大动静。
宫中女子有孕从没有出现过这样兴师动众的情况,苏瑾觉着不安,想将侍卫撤走,但这仙居殿里的主事人俨然已变成了皇上,她只是附庸。
刺客的事因为指使他们去的人已经暴毙家中线索断在了那一节只能作罢,当中牵涉的人不少,若要真正的深究下去只怕会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苏瑾虽想找出幕后主使,但碍于皇上亲自开了口告诉她这其中利害,只能故作大度不再深究。
夜里他哄她睡下,但凡她有一点儿不对劲儿便要叫御医,把苏瑾也弄得有些神经兮兮的,听到她说不碍事儿时便忍不住捏了捏她的鼻子说道:“你身边的人说你身子不舒服已有好些日子,为什么不肯叫御医?明知道自己不能奔波辛劳还要出宫,你让朕拿你怎么办才好?”
苏瑾瞬间湿了眼眶,带着哭腔道:“臣妾从小只有娘亲陪着,可是她过世臣妾却一点儿也不知道,若不是这次回去臣妾不知还要等到何时才能到娘亲坟前见她一面,臣妾心里难受。”
闻言,他叹了口气将她抱到怀里安抚她道:“好了瑾儿乖,你安心养胎,以后为朕多生几个孩子,到时朕亲自陪你回去。”
“当真?”
“当真。”
她第一次这样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感受,这是在面对薛景生时也鲜有的,以为这样交心,对他的感情就会逐渐加深,毕竟是要共度一生的人,温情相对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一步一步走到今日这一步,肚子里多了块肉,便是菩萨在世也再难回到从前,她别无选择。
但苏瑾从他眼底看到了那怜惜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更多的是一种她读不懂的淡漠和疏离。她想起和齐澜一起去长欢殿时看到他和苏鸢亲热的那一幕,那时她已彻底相信了自己才是世上最可悲的人,每一个出现在她身边的人都不曾向她许过真心,而苏鸢却总是轻轻松松地就赢得了一切。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在她以为事情可以变得更好、对未来可以多些期许之时她又一次输给了命运,却依然无力挽回败局。
仙居殿里的守卫日夜不休,便是一只苍蝇也难以飞进,初时苏瑾因为害喜的缘故每日躺在床上很少出去,只听人说整个皇宫都知道了她怀了龙种的消息,开始下注猜她肚子里的是皇子还是公主,但所有想来探望的人无一例外都被挡在了外面。
御医每日尽职尽责地进来替她把脉,精心调配好适宜的安胎药,任何不利于胎儿生长的因素都被尽力排除在外,她便是没有按御医的嘱咐吃得少了些也会有人勤勤恳恳、风雨无阻地劝她都吃下去。
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了一段时日心里只觉得憋闷得厉害,趁着房里没有其他人时自己起了床想出去叫上杏珠迎燕她们出去走走,不料才一走到大殿便被几名宫女围住让她赶快回到房里歇着以免累着对胎儿不利。
苏瑾四下里找不到杏珠和迎燕她们两人,不由得有些急了,连忙叫来站在不远处的胡太医,怒不可遏地道:“你们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腹中胎儿,难道你们不知道出去走走才对胎儿最好吗?胡太医,你……。”
被她叫来的人脸色变了一变,连忙后退了两步底气不足地道:“依微臣看来娘娘您还是安心待在寝殿里好些。”
“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今天我偏要出去看你们怎么拦我。”
宝燕闻讯赶来,见到苏瑾一副怒气十足的模样立即变了脸色呵斥她们道:“你们怎么照顾娘娘的竟然把娘娘气成这样?来人,把她们都拉下去,交给王公公处理。”
几名宫婢脸色一变重重地跪了下去开始哭着求饶,宝燕始终不肯松口,面不改色的样子不由得让她想起了以前还在薛府时的惜月,两人在欺负别人时的表情简直如出一辙。
苏瑾用力喘了几口气摆了摆手,道:“算了,她们也没做错什么,宝燕你去替我把杏珠和迎燕找来,我想出去走走,让她们两个陪着我。”
整个仙居殿里的人都站着不动,若放在平时,她就是忽然叫了一声身边也会立即出现好些人问她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可今日……
她固执地非要见到杏珠迎燕不可,将他们送来的晚膳汤药通通扔到地上,坐在榻上一动不动地和所有人对峙,跪倒在前面求她用膳的宫女和御医,甚至还有侍卫都颤抖着声音说一旦皇上怪罪下来到时他们所有人都将人头不保,那阵势看起来并不像是吓唬吓唬她而已。
殿里的人在听到外面传来一声“皇上驾到”时不约而同地将头低到了地上,他沉着一张脸走进来,看到地上的一片狼藉后再看向她的目光便带上了她从没有见过的愤怒的黑,空气似乎凝固在那里,她看着那双眼睛一时间竟忘了自己才该是愤怒的那个人。
“不要再有下次,否则朕也救不了你。”
他说,语气冷得就像是对待一个罪大恶极的人,苏瑾被他抱回房间,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到外面的人都偷偷抬起了头看着这边,眼里竟都带着绝望。
想见杏珠和迎燕的恳求多次遭到驳回,苏瑾这才意识到仙居殿在不知不觉间已变成了一个软禁自己的囚笼,最初知道她有了身孕的人里他明明是最高兴的一个,恨不得倾尽所有对她好,可当她真正放松了戒备也想要回应他的无微不至,才知道这一切不过都是假象。
杏珠和迎燕第一次没有进来伺候她梳洗而是换成了其她她没见过的人时她就该察觉到这里发生的变化,那些守在外面的御林军除了不让外面的人进来,也不让里面的人出去。
苏瑾想不明白事情为何会突然演变成这个样子,和外界的一切都断绝了联系以后她除了待在房里吃饭喝药便只剩下发呆一事可做,皇上偶尔会过来看她一眼,每次都极尽温柔,但她怎么看都觉得那满目的柔情蜜意里藏满了虚伪。
房里有关小孩儿的物什每日都在增加,并且都是一模一样的两份,苏瑾无事可做时便会看着那些小孩儿的衣物、玩具愣神,忽地记起自己曾跟娘亲学过刺绣,虽然荒废了一段时间,但她还能记得那些花草鸟兽要怎样下针才能绣得栩栩如生。
连忙叫来守在门外的宫婢让她们拿些针线和布匹过来,她要为自己的孩子做些衣服,这是她知道自己即将要成为一个母亲时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想法。又想起苏鸢那时在长欢殿的花园里哄小皇子的神态,那种带着一种说不出味道的美,一定也是因为当了母亲的缘故。
被叫进来的人脸上迟疑了一会儿,接着让她稍等片刻便迅速离开房间。她等了整整一天一夜,就那样干坐着,不眠不休,到了第二天她俨然已明白了一些事,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看到外面荷池里的倒影像极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她永远都无法触及到的世界,心里再次被苦涩填满,刹那间什么都成了空。
有人拿着备好的汤药进来,看到窗边躺着一个人时手上的药也随着那颗沉下的心掉了下去。
且听风去,不见君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