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蕾家的院子
童蕾：在被「遗忘」的岁月里
采访、撰文：吕彦妮
1.
花园里有很多树，橘子树、柿子树、葡萄架，正是深秋时节，走过石头铺就的小径穿过草地时路过果实累累的橘子树，看到橘色撞绿色造出的参差，心也不由变得充实起来了。不远处的地里还有一畦一畦蔬菜，高矮不一的青菜，我认不大完全，是那种典型的五谷不分的人，不禁有些惭愧。阳光房在院子草坪上的一角，远远看到绿植簇围下的一个背影，知道是童蕾在那里等着。
热爱烘培且技艺了得的童蕾
她是这里的女主人，上海市郊一处幽深的房院，她着薄羽绒服蹬一双雪地靴质地的船鞋在家里待客，很轻又很重的一种存在。抬手煮水泡茶，再把前晚亲手做好的大理石蛋糕不动声色地递到我面前，「你尝尝吧，我做的。」初见有些挂碍，她也并不是那么热情洋溢的样子，似乎也有点局促，只是淡淡说：「你先吃嘛，没关系。」
一块这样的大理石蛋糕，从配比、打发、搅拌、烤制，大约需要三个小时，要灌注全神于其上，一旦开始了，就得一直陪着蛋、油、面这些原料一道走下去。
「做西点不比做中餐，咸淡都可以随时在烹调的过程里调整。做西点，一步工序没成功，整个就失败了。」
童蕾在微博晒出的「提拉米苏」
童蕾是怀孕之后开始挽起袖子学做西点的，马不停蹄地拍了十多年的戏，忽然停下来，时间一下子多出好多，她又一向喜甜食，便做做看吧。第一炉「作品」是苏打饼干，失败了，做出来很硬，她果断换了一套方子，再来一遍也就成功了。朋友由衷夸她是那种很有天赋的选手。做西点，即使全盘按照菜谱行事，还是不一定每一次都会做到标准线以上，室温、时间、手感，都会影响最终成品的品相，童蕾只要学过一次心里有了数，自己再做基本没有失败过。
她说这些时眼皮轻轻垂着，并不多么傲于此，也不太为之费力的感觉。
做得很成功也是「还好」，失败了也「还好」。做出来不好吃就自己忍着吃一点，实在不行了也就只能倒掉。「不好吃就是不好吃，不要勉强。」她嘴里说出来总是大实话，大气的实在的话，嵌在她道地的吴侬腔调里，不太有什么好反驳的了。
「如果在黄油不够软的情况下开始打发，加进鸡蛋之后，蛋奶会分离，补救的办法就是拿温水隔水加热，把奶慢慢化掉，这个时候水的温度就变得很重要，太凉，奶不容易分离，太热，鸡蛋就熟了。」
这样说着经验之谈的童蕾四平八稳，一步一个脚印的那种认真。
童蕾制作蛋黄酥中
2.
自己亲手做出来的西点，如果好吃的话就会觉得很值得，如果不如外面卖的好吃，肯定会沮丧。为了避免无端的「冒险」带来失败让自己沮丧，童蕾很少自己研发，就按照老师教的方法严谨地学。
「这是我的一个兴趣爱好，我不想让它有让我不开心的因素。」她斩钉截铁。
无聊也会让人不开心，她是对自己有要求的人，不喜欢虚度光阴，是不是活得有价值、是不是活得开心——是她最在意的一件事情。
「因为我比较容易不开心，所以我就很在乎开不开心！」
童蕾的成长和职业道路走来一直都顺遂。
自小家境不错，从上学起就一直是被重点培养的对象，考入上海戏剧学院之后就成为了「宠儿」，拍广告自食其力，毕业就用自己兼职的所得在上海按揭买了自己的小房子。毕业后接连拍了《隋唐英雄传》、《亮剑》、《阳光像花一样绽放》……在那样一个媒体形态尚且传统，电视剧芳华依存的年代里一时间变得家喻户晓。
童蕾在电视剧《隋唐英雄传》中饰演李蓉蓉
童蕾在电视剧《亮剑》中饰演田雨
童蕾没经历过什么太大的坎坷或者被生活逼到过某种绝境里去，都没有，性格和命运于是彼此搭着手让她成为了现在的样子，不怎么会求人，自然也不愿意委曲求全去看谁人的脸色。
她几乎一直都是电视剧这个大营盘里被别人需要的一个存在。但另外一种「不开心」随之而来了，太多的剧本和角色都是大差不差的——年代戏、红色戏，「拍来拍去都一样。」她不想被定型，所以后来也不管人物个性了，一看到是相关类似的题材直接推掉，「很抵触。」结果是推掉了的作品后来有的也成了新的经典，她又有受挫感。
也一度想过，「我还要拍戏吗？」
行业里通行的交际法则她也不擅长，很难完全把自己的生活拿出来展示给别人看，几乎不参加应酬，即使因此要付出的代价是可能会错过很多机会。
「人的时间很宝贵的，我不想浪费在跟自己不相关的人和事情上，而给自己造成困扰……我自己也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可以很好地安排自己时间，充盈自己。」
童蕾用画画来「充盈自己」
一片菜长在一起，即使是相似的土壤、水分，一样的光照和空气条件，有些种子撒上去成活率会很高，有些则会全军覆没。不同的菜，需要不同的栽培方式和出芽时间。
童蕾种了很多年的菜，她深知这些道理，自己是和大多数人都不一样的那一个。
3.
遇强则强。
当年演《亮剑》时，童蕾25岁，合作搭手的李幼斌47岁，他们演一对从革命抗战时期一起走过来的伉俪，童蕾一点不「输」他。两人演人到中年，李幼斌饰演的李云龙遇上了「红颜知己」，对方想要从童蕾饰演的田雨身边「抢」走李云龙，一场三人间的谈话，7、8分钟的戏，全是童蕾在掌握节奏，独白或留白，稳健，不卑不亢，深情大度，最终留住自己心爱的男人。那场戏根本是气度不凡的。
电视剧《亮剑》剧照截图
童蕾不是单纯求一个岁月静好的女人。
她现在选择安然一隅，一年一半时间工作，另外一半时间陪伴孩子家人，都是出于主动和自由。好强根本是身体里一半的火焰，不可能熄灭的那种。
童蕾在微博上展示的她的画
同时也需要孤寂和安静。做西点、插花、画画、种菜采果，没有定力做不来这些事情，旁人以为的「无用」，在童蕾这类全是兴致所至。
童蕾与自己插的花的合影
「人都是这样的，哪怕那些每天歌舞升平的人，也有曲终人散的时候，反而那样更寂寞、更孤独。」相比于在热闹和孤独里起伏不定，童蕾选择自己走到静寂里。
童蕾的调色盘
做母亲这些年给了她更多力量，一个小女孩的平和与一个母亲的平和，无论形象和心态上都是全然不同的。她也不觉得差异在责任感的有无多寡上，「我一直还蛮有责任感的……是生命多了意义……」
童蕾和女儿相处时候的照片
她说罢给我添了新的一杯热茶，让我稍坐片刻，实现约好来调试家里的抽湿设备的人来了，她要去照应一下。我看着她清瘦地穿过花园的背影，摇摆着好像庭院里又一株花的样子。再看远天，很辽阔。这里安静得有点不真切，仰头看不到高楼大厦勾勒出的天际线，只有天。再回味她的话，说得很对，如果不是安于寂寞的人，在这样的地方真的呆不下去的，更不要说怡然自得了。
同一时刻，这个庭院外面的世界已经时不我待了，多少人都在争，一个名字的排序，一个座位的前后，一茬又一茬年青人层出不穷，争先恐后。
你怕吗？你着急吗？
「没有被遗忘掉就很好。」童蕾看得很开。
「如果我的目标是演到60岁、70岁，那不是还有几十年嘛，我急什么呢？」
你走到某一处，形成你的气质味道，都不是一蹴而就，每一天都不可或缺，所以好好过好每一个瞬间，莫让他人的所为打乱你的节奏。
这是童蕾的生活抉择。我想起她刚刚演过的那出电视剧的名字：《凡人的品格》。很素也很酷的五个字，要做到，其实并不容易。
童蕾《凡人的品格》剧照
她说等待我来的之前几天，经纪人一直在和她商量，要不要讲些「痛苦」的经历和故事，这些年来的起伏跌宕，大家喜欢读，我可能也会好写。两个人对坐，童蕾想了好久想不出来有什么好痛苦的，「你让我瞎编，我也编不出来啊。」她一直问我，是不是没什么可写的？语气里也并没有什么忧愁和勉强，很坦然的。
我想「有故事的人」并不一定要大江大海，和风细雨里也有冽冽的情愫不是吗？
我大约是在三、五个问题的来回之后就放弃了让童蕾倾倒什么苦水的企图了。她不是那种人。
「你是会表达出自己的不开心和烦恼的人吗？」
「不会，表达谁给看呢？谁会真的在意你开心不开心？」这话说起来没怨气的，都是释然。
没办法，「生人勿近」的气质就是刻在她面子上，骨子里了。
童蕾《凡人的品格》剧照
INTERVIEW
吕彦妮：为什么选择现在这样的工作和生活节奏？
童蕾：我不是刻意为了不让别人打乱我的节奏，才躲起来这样生活，就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是个很勤奋、很努力的人，也很在乎自己，所以才不要去虚度光阴。那我想，每个人在岁月沉淀之后，都会慢慢呈现出他本来的样子，或者你想成为的样子，每个人都是不同的。
「提着烛灯」的童蕾
吕彦妮：外界一直评论你是很会在「男人戏」里让自己出彩的女演员，曾经合作过的又都是那么棒的演员，你有从他们谁的身上得到一些职业的领悟吗？
童蕾：每个人都有缺点，每个人都有优势，都是复制不来的，没有一个演员是完美的。所以别人的东西没有什么值得你借鉴的。因为演戏，最好的表演就是真挚，真情实感，任何演技都是会被大家识破的，不动人的，所以没有什么技法，也没有说什么人能启发你什么的，谁也启发不了你。所有最终会成为是「你」的东西，都需要自己去悟。
吕彦妮：你现在选择做什么不做什么的标准是什么？
童蕾：人活在社会当中，不可能做的事情都是你喜欢的，那就尽量避免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吕彦妮：有过难以自控情绪的阶段吗？
童蕾：小时候，刚刚出来工作的时候，那时候没有生活，就只是拍戏，好像工作是我的全部，不拍戏闲下来，就有点慌，就觉得自己好像被别人遗忘了一样。那时候就知道不开心，但是好像也不知道怎么去改变和调节。唯一的支点就是职业嘛，因为很单一，你不能离开这个职业，离开了你也不知道你会什么。
吕彦妮：「快乐」是什么？
童蕾：快乐是一种能力，小姑娘的时候我还是经常容易不开心的，会被别人的情绪所影响，也会被自己的情绪所影响。现在反而很开心，为什么？因为只要有不开心的事情我就会想，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开心呢？喜怒哀乐是常情，要尽量学会让「哀」的时间短一点。
童蕾女儿从外面摘的花，送给她的时候还跟她说了「妈妈辛苦了」
童蕾将这些花细心插好
吕彦妮：你愿意做「强者」吗？
童蕾：我没有想过强者和弱者，但是我肯定不愿意当弱者。可是，又怎么来定义「强」和「弱」呢？不是说弱者就是贬义词，强者就是褒义词，人的身份都会变嘛！你再强也有比你更强的人，你跟他比你就是弱者。
最理想状态就是没有强弱的这个概念，有强弱就永远有纷争，有争执，生活不要这样嘛，我觉得这样太残酷了。
吕彦妮：你怕被遗忘了吗？
童蕾：是人都会被遗忘。所以就善待身边的人，让身边的人开心、快乐一点，那你就是有价值的，已经活得足够了不起了。
吕彦妮：更难的是怎么在被大家忘了的时候还能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吧！
童蕾：我现在就是被大家忘了呀，那我不是也还很好吗？因为你还有另外的身份，不是说以前少女时期，被大家忘了会很恐慌，现在呢，忘了也不要紧，我还是孩子的妈妈，这个是最重要的。对别人来说，多你一个演员和少你一个演员并没有那么重要，但是对孩子来说她的妈妈只有一个，我能把她照顾好，让她很开心，快乐地成长，我就是伟大的女人。
吕彦妮：你有时间还会看自己以前演的电视剧吗？
童蕾：以前的话，电视上看到的话会瞄两眼吧，不会刻意去看。以后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的，哪有时间看以前？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从前。不过最近戏也比较多，会看一些自己的戏，看看自己的问题在哪里，还有哪些需要改进的地方。我是这样的，我看我自己有的，不看自己没有的。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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