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前热播的职场剧《理想之城》中，赵又廷饰演了赢海建筑集团旗下子建筑公司天科的主任经济师夏明。

按照赵又廷的话来说，夏明这个角色仿佛是一位军师，力求走在所有人前面一两步，运筹帷幄，安排好舅舅公司的一切事物。

这样目的性极强，处事又极尽精明的性格，与赵又廷本人差异巨大，他说比起夏明生活在丛林中危机四伏的状态，自己日常生活中是停止思考的，甚至可以说，身处在一种舒适的温柔乡中。

但温柔乡也不只意味着“不思进取”，这或许代表了一位非科班出身的演员，走到了一个松弛面对表演与角色的阶段，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现阶段能做与不能做的事，也能较为坦然地面对演员这份职业一体两面的幸福与残酷。

这种状态对赵又廷来讲，或许是某种程度上的「理想之城」。

想要六便士，不丢白月光

与孙俪饰演的苏筱信奉「造价表就是造价表」不同，在《理想之城》中，夏明理解了环境的险恶，他说「造价表也是一张关系表」。通过这样的立场与陈述，不难看出这个角色对待现实的态度，与其对人际关系的拿捏。

这也是赵又廷最开始纠结要不要接这部戏的原因，他担心自己离角色所处的生存环境和其价值观都太遥远了，难以找到合适的切入点，“演不来”。

不过他也非常清楚这部剧和夏明的魅力所在，“这部剧在认真讲职场上的事和人，虽然听起来像是常规和常识，但在现今的市场上，这个东西反而是另类的”。

转机出现在刘进导演对他说，“你现在纠结这些东西是对的，夏明就是一个非常纠结的人”。

乍一听，「纠结」貌似不是夏明身上的显性特质。毕竟在剧中，他曾利用公司制度和每个人的性格特点，同时将道行极深的集团董事长赵显坤和业务能力出众的苏筱纳入自己通盘算计的局中，险招制胜，使天科暂时躲过了集团的审计。论博弈，夏明是绝顶的高手，稳准狠，不犹豫。

裂缝迎光方显轮廓。

对夏明来说，平滑无碍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已经内化成自己的一部分，这意味着他无法自拔而出的现实；面对苏筱初出茅庐的刚正不阿与棱角分明，夏明的悉心“教导”与无形呵护，或许代表了他内心从未曾泯灭的理想与正义。

两人的共识和分歧在一场车内的寓言讲述戏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夏明的故事关于天堂与地狱之门，修缮任务的分配像极了现实工作中他们拿项目时的制约与权衡，实在的解法并非处理问题的利器。

苏筱的寓言则简单明了，勇士千辛万苦打败恶龙，却生鳞长尾，摇身一变新的恶龙，无人知晓自处高位将会是勇士抑或恶龙。

主创团队也试图把夏明这个人物的前情理清，“我们还讨论过夏明有没有谈过恋爱，感觉是谈过，但是他好像并不是一个把感情放在第一位的人。他从小就很明确自己要干嘛”。

第一次诠释这样的角色，令赵又廷有些不安的，还有对部分剧情走向的未知。“结局是杀青前几天写出来的，所以我都不知道我（夏明）说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他最终的目的是什么，最后这一盘大棋下得是什么”。

表演的过程里他也迷茫，导演给他很大的自由度，很多时候只有一个方向，交由他去发挥。有很多场戏一条过，他心想“我还没开始演啊”，但也只能选择相信导演，“感觉导演很笃定，就是不告诉我们而已”。

赵又廷还担心夏明对苏筱说得话都是假的，这个角色就会彻底坍塌。但从结果来看，夏明确实把自己弥足珍贵的真挚留给了苏筱。

两人共同争取一个项目时等待的间歇，夏明和苏筱对造价表的理解似乎不再对撞，而是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夏明说自己“既想捡起地上的六便士，又不想错过天上的白月光”。

那些快速拍掉的戏最终呈现也不错，并没有什么问题。刘进导演话不多，默默盘算着整部戏的大棋，特别懂得现实中的人应该有什么状态，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对，其实导演才是夏明，他才是赵显坤。”

“一切尽在掌握。”

“对，很可怕很可怕。”赵又廷笑着说。

表演的「理想之城」

既然如此，“呈现夏明身上的这种精明算计，对你来说有点难吗？”

赵又廷毫不犹豫地答，“不会，因为我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对话双方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

笑声延宕后，“因为我大概知道导演制片人他们选我是为什么，（和角色）是相似的，所以不要做太多反而是对的，我还蛮明白他们需要什么。”

“他们看中了你的聪明。”

“但是外表又有一种少年气，你知道吗？就是这个人聪明得无害。”

“听起来还有点自恋。”

“是的，我是非常自恋的人。”

虽然无法用“游刃有余”来形容这次诠释，但听赵又廷的描述，拍摄《理想之城》的过程，也处在表演的「理想之城」中。

寻找夏明的感觉时，孙俪助益不少。倒不是以聊天解释的方式助益，而是演员之间的默契帮赵又廷自然而然地找到了自己该有的状态。“我俩都是天秤座，生日只差一天，默契很好，她的节奏我的节奏一下子就匹配上了”。

除了两人的默契与投入外，赵又廷说导演看人很有眼光，大家的表演有统一的标准，又不尽相同，组里氛围很好。

与许多职场剧相比，《理想之城》里的角色更为错综复杂，不仅人数多，而且每个人物的立场与视角不同，性格与处事方式迥异，更加真实地呈现了行业现状。又因角色大多为高层管理者的身份，正处中年，就汇聚了很多经验丰富，有着独到表演方法的演员老师。

李传缨饰演赵又廷的舅舅。与“舅舅”搭戏的难度在于，传缨老师会放飞自我，恣意发挥。不可否认，两人呈现出一种非常奇妙的人物关系。导演对赵又廷说，“你千万别把他当做你舅，你们两个身份互换，你只要把他当一个小孩去宠就对了”。

舅舅生病时，公司进入低谷，夏明也陷入全剧最低潮。那时，“他与舅舅之间的真情流露还蛮打动人的”。

饰演天成公司总经理汪炀的，是知名话剧演员陈明昊。赵又廷用「好玩」来形容他，“表演对他来说，一方面是工作，但更多是玩耍”。如果导演没有给出指定的方向，“他就爱干嘛干嘛，特别随性自然”。

所以赵又廷很喜欢跟陈明昊老师拍戏，可以放松地把许多东西呈现出来。私下里，陈老师也不断开玩笑，调皮捣蛋。

与于和伟搭戏也妙不可言。因为代入了夏明，所以和董事长赵显坤的戏让赵又廷紧张，“在他面前得很小心地说话，动脑子想他是什么意思，我该怎么样，就是两个人在那下棋”。而不知道故事的最终走向，使得赵又廷演绎角色的猜测情绪就更重了。

拍摄时，演员们都很松弛，不会疯狂默戏对戏，就直接来，反而会碰撞出许多意想不到的火花，很多词都并非一板一眼地遵从剧本所写。

针对夏明这个角色，赵又廷没有加太多词，反倒是删，许多词只说一半，因为他觉得夏明不应该说太多话，导演也就顺着他。

比较难的是和孙俪的亲密戏份。职场对手的关系，给这对情侣的打情骂俏里加入了相互竞争的不服气，形成另一种别样的张力与情趣。

过年期间，在苏筱被爸妈安排的家内“相亲”困扰时，夏明以男朋友的身份亲自登门，与常规的惊喜和腻歪不同，夏明进屋，刚要凑上前去亲苏筱，就被一掌推开，“她开始蹂躏我的脸，我也开始蹂躏她的脸”。

这其中微妙的尺度不好拿捏，赵又廷感叹，“孙俪平时是一个非常有男子气概的人，让她去演少女被撩之后的娇羞，对她是很大的挑战，因为她从自己的角度（来处理），就是给你一拳或一巴掌”。

哪怕是这样有点难把握的戏份，基本上五六条也就过了。

关于《理想之城》，赵又廷说希望这部剧能有好成绩，“希望更多人能看到我们用心做一个讲职场的剧，未来能有更多人去效仿这样一种拍摄，认真地做东西。”

演员往角色走一步，

角色往演员走一步

提到这几年的表演，赵又廷欣慰于自己的进步，他越来越放松了，甚至“哪怕短时间内进入不了角色，都不担心”。

以前他如果某一条没发挥好，就会懊恼，指责自己浪费了一次机会，因为是完美主义者，就希望每场戏都是100分。但现在他知道，这是根本无法实现的。

不过他选择作品和角色的标准一直没变，一是要能打动他，二是希望自己的角色有所突破，不愿演重复性的东西。他坦言，自己不太会考虑特别迎合风潮的作品，倒是也能理解观众在高强压的生活下，需要冲击大、节奏快的东西，索性“让年轻人去干年轻人的事情”。

而不同的作品经历对赵又廷来说，有着不同的意义。

《兰心大剧院》是近年来对他冲击最大的一部戏，“作为一个演员，也是帮我走上一个台阶的特别美好的礼物”。

“娄烨导演会把所有的空间，把整个舞台留给演员，他希望捕捉到最真实的东西，不想要任何设计和痕迹。他把现场还原到一个当下的状态，在这个环境里，你该做什么事情就做，你不想说什么台词就别说，你想要抽根烟再说，什么都无所谓，所以我们每一条都是一镜下，二十分钟起。”

可能刘进导演是给一个大方向自己发挥，还会说一点东西，但娄烨导演是完全不说的。“在娄烨导演那，这场戏本来传达的东西也不重要。没有所谓的重场戏跟过场戏，每一场戏都可能是重场戏，也都可能是过场戏。”

“没有人知道会出现什么碰撞，不断地在探，所以很可怕，就是你不知道你该演什么。对一个演员来说，是最大的挑战，当你拥有100%的空间，你要演什么？”

那是一个「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的环境，如果你足够自信，确认了人物应该如何，就会如鱼得水；如果你迷茫，不够确信，那个东西会在镜头面前一览无余。

基于此，《兰心大剧院》的定剪版本中，有80%的内容都不来自原始剧本。电影模糊了当下与过去，现实与戏中的界限，演员都无法判断正在戏中还是戏外，究竟是此身还是彼身。

在许多场戏里，赵又廷和巩俐在不同的场合说着近似的台词，不清不楚的念旧与回忆，讯息寥寥但情绪漫溢，在一支支烟中氤氲开来，久久无法消褪。

赵又廷说，那时每天收工，自己都要坐在房间的沙发上缓半个小时，因为就像做梦一样，不知道自己演了什么，到底在干嘛。

“不真实，对吧？”

“非常不真实。你就觉得我今天工作了吗？我今天拍了吗？但我就发现那可能是最好的一个状态，因为你下戏的时候终于回来，知道，噢噢噢，我是赵又廷。哎，那我今天做了什么呀？从自身的角度是想不起来的。”

他形容和巩俐演对手戏，“真的真的很爽，你看到她的气场和自信，收放自如，特别美，特别有魅力，你就觉得，哇，想要珍惜每一场戏。”

但从另一个角度讲，赵又廷庆幸自己把这份感受藏得很深，没有把她当作神一样去演对手戏，“觉得巩俐老师做什么都对，顺着她就可以了，这样的心理是很危险的，就等于背叛了你的人物，他就没有存在感了。”

他感激巩俐一上来就对自己说“你是导演，我什么都听你的”，“这也是对我的提醒”。

“所以你有时候投入到忘了她是巩俐老师吗？”

“绝对忘了。”

他说当自己把那些东西抛开，有时人物的状态和表演会有侵略性，不知是否会有些不礼貌，希望巩俐老师不要记挂。

与接《理想之城》时的顾虑一样，赵又廷的犹豫来自和角色经历的差异，一切都太冒险了。直到导演与他共识了一个表演理念，娄烨导演说，“最舒服的状态可能是演员往角色走一步，角色往演员走一步，达到中间那个平衡点。”

“所以其实我去演，已经有50分了，再加一些东西或改变一些东西，压力也不用那么大。”

这种各往前走一步的方式，是「演员作为容器」和「演什么都是本色」的中和，在赵又廷看来，“融为一体是比较对的”，演员作为容器也不是不行，只是需要长时间准备，“不是我们每个人都有像丹尼尔·戴-路易斯那样的资源与时间，可以花三年去准备一个角色，所以最舒服的状态可能是这样”。

「温柔乡」与「神性时刻」

赵又廷不会被外界的声音过度影响，对于过往的荣誉和否定的声音，他都能够比较坦然地面对，不会因此改变对自己表演能力的认识。

其实他不是自恋，而是清醒，也毫不避讳地认下「自我认知透彻」的评价。他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说自己没有强大的基本功，很难像陈明昊老师那样驾驭话剧舞台，也说去《奇葩说》见到了马东、蔡康永那样智识层次的「怪物」，才发现自己无用武之地，仿佛一个「花瓶」。

讲到过往合作过的演员，他说最佩服「我哥，黄渤」。黄渤不仅有气量，情商智商都高，可以让每个人都舒服，而且对表演的理解独到，“在碰到他之前，我都比较蛮干莽撞，因为不是科班出身，就尽量释放情绪，越多越好”。

“我问到他的理念，他说比例应该是七三，投入的情绪是七，但你一定要留一部分出来，像灵魂出窍一样，游离在外，审视自己，审视对方，审视现场，理性还得存在”。

赵又廷尝试之后认同了这种比例，“不能忘情地自恋地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那个东西是毁灭性的”。

“不能完全失控。”

“可以失控，但不能完全失控。”

一路受到贵人提点的赵又廷，也乐于将这份幸运传递下去。他说和白敬亭合作之后，“小白不止一次跟我真心表达，从我身上学到一些特别好的习惯和认真的态度，将这些贯彻带到其他剧组。我听了就很开心，好像做对了一件事。”

今年，赵又廷去First青年影展担任表演指导，与青年影人进行交流。他感动于年轻人对创作的热情与想拍好作品的冲劲，会让他想起自己刚出道时的样子，于是更想帮他们把一切拿捏好。

他被同去的摄影指导曾剑念了，二人因《兰心大剧院》结识要好，曾剑说“你知道什么叫断奶吗？你一直用爱的教育，就像个奶嘴。这样不行，你要让他们去跌倒，再爬起来才会有成长”。曾剑成长到今天一路磕磕绊绊，各种惨，赵又廷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

当下，赵又廷的家庭生活惬意闲适，他安于其中，像是身处温柔乡。这虽是玩笑话，但也是现状，安逸舒适的环境让他享受的同时，也牺牲掉了一些艺术的创作性和企图心。

“本来我就很低调很宅，现在在家里更封闭了，跟世界的联结其实少了一些，可能也多了一些，从精神层面讲，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但就是感觉自己怠惰了。本来就很懒，现在更懒。”

“生活里这种状态就还挺理想的。”

“对，但我觉得这就是鱼与熊掌嘛。”

“因为艺术创作需要痛苦。”

“对。你最想表达的时候，就是你最迷茫、最困惑、最痛苦的时候，那可以激发很多创作的灵感。如果你停止思考，每天开开心心的，那你怎么表达？”

“所以你暂时也不太会主动去接近那个痛苦。”

“不太会吧。这两年下来，我觉得当该投入的时候，我还是可以的，可能就没办法把自己放到一个最不安全的位置了。”

在采访的最后，我问赵又廷：“近一两年中，你体验过最接近神性时刻的是哪一刻？那一刻是如何发生的？”

赵又廷回答，还是在戏中，对于演员来讲，如果一部戏里有一个神来一笔的瞬间，就已经很知足了。“因为那个东西可而遇不可求，不知道为什么，在说不上来的情况下，演一场戏，会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受，你不知道为什么你有那样的冲动，或者做那样的事情。”

上一次这种感受是在《兰心大剧院》，一场群戏，大家吃饭，在冲突一触即发的瞬间，赵又廷饰演的谭呐原本上前要殴打惹祸的对手演员，但在当下，赵又廷不知为何就将他拥入怀中。“那个瞬间挺美好的，虽然最后没用”。

在《兰心》里，有大概三四次、四五次这样的瞬间，赵又廷由衷地感慨，“特别美好”。

“最后这个片段进入不进入电影正片，对你来讲是不是已经不太重要了？”

“完全不重要，导演把我剪没了也都不重要，我就发现那个东西还是一个过程，你拍得每一场戏，一二三四五，最后可能只留下来五，但因为你拍了一二三四，所以你的五就不一样了。那都是一个过程，一个堆叠，一个累积。”

“所以表演本身对你来讲，也是这样一个事情。”

“对。就是过程，感受。”

“那作为演员真的很幸福。”

“是啊，很幸福”，赵又廷说，“但也很残酷吧，我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