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鲜肉始祖“如何征服”中国大妈“ -
点开视频看苏有朋聊他拍摄的”大妈“人生↓↓
我们习惯给某些群体戴帽子,但我想讲讲她们的故事。——苏有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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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52届金马奖颁奖典礼上,苏有朋颁出去两个奖,却没拿到自己那个。
因为电影《左耳》,苏有朋获得最佳新导演奖提名。剧组有个微信群,开奖前大家纷纷打气,撺掇他:“得了奖赶紧发红包”。不过,“大家都在等着收钱,结果没收到钱”。
苏有朋对《左耳》有自己的判断:“其实没有那么糟,被水军刷低了一点,当然也没那么好。”他想把《左耳》拍出些深度,不只讲少女心,但是“它就长成这个德性,我尽力了”。
他很想看看贵州籍导演毕赣最终得奖的那部《路边野餐》,“听说有很厉害的长镜头”,但因为是部小众电影,至今这部片子还没能在大陆公映。
典礼过去近四个月,在此期间,苏有朋接拍了东野圭吾侦探小说《嫌疑人X的献身》的中文电影,又完成了一部讲述普通北京大妈故事的纪录短片《住在幸福大街的王大妈》。后者是由香港国际电影节邀约的“命题作文”:主题为“美好”,形式自由,片长20分钟,预算8万美元,拍摄时长三个月。这也是2016年度“大师微电影”中的一部,另外三部,分别由贾樟柯、关锦鹏与“贞子之父”中田秀夫执导。
苏有朋对“大妈”的兴趣由来已久。“对你们来讲,大妈很正常,但在外地,这是一个中国现象。甚至有一个英文单词就叫dama。我是外地人,虽然在内地待得比较久,但看这件事的视角,肯定有一些不一样。”2016年3月16日,苏有朋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说。在那前一天,他试了几个小时的西装,准备在3月20日好友吴奇隆与刘诗诗的婚礼上做伴郎。作为外地人,他最想用这部短片做的事情是“摘帽子”:“我们习惯给某些群体戴帽子,我想讲讲他们的故事,让大家多一些了解。”
2016年3月23日,《住在幸福大街的王大妈》在香港电影节首映。
那时,苏有朋对大妈只是“比较外围的了解”:“我觉得她们怪异,跳一些奇怪的舞,创造一些奇怪的世界纪录。音乐有时好像不合时宜,可是自得其乐。”在他眼里,“不在乎别人眼光”是大妈们最与众不同之处。他猜想,跳舞也许是大妈的精神寄托。
苏有朋身边没有“大妈”,但他的妈妈也到了“大妈”的年纪。妈妈为了身体健康,参加了一个自行车队,经常沿着台湾的河堤步道骑行。“她们一次可以骑很长的距离。我妈妈现在变得很精瘦,体重很低。”苏有朋对南方周末记者提起:“我们小孩子都在外忙自己的工作,没那么多时间和她们相处,她们必须为自己要找到一个生活重心。”
拍这部短片,让他看到了很多“大妈”。纪录短片的工作进程十分紧张。接到邀约转天,苏有朋就找团队开会;第三天就建组,找来了一些纪录片经验丰富的电影人;第四天,开始调研和寻找拍摄对象。剧组拜访了四个居委会,见了八九支舞蹈队,前后筛选五百多人,花了二十多天。
这项工作,苏有朋没能亲自参与。他曾坚持要去,团队觉得不妥。“全部人一起跳广场舞,你去了大家都别拍了。纪录片讲究真实,你在镜头跟前,她们嗨起来了,拍不到真实生活怎么办?”团队的伙伴劝他。
最后由团队的工作人员大量海选、筛人,收集资料,不停拿给导演看。再找、再筛、再给。找到心仪的大妈并不容易,有些“真正的大妈”并不愿意自己被称为“大妈”。“她们觉得你把‘大妈’这两个字冠在我头上,有种戴着有色眼镜看我的感觉,不愿意配合。”苏有朋说。
最后,摄制组找到了王素平。2015年11月7日,她参加了“万人齐跳《小苹果》”活动,据说排舞规模打破了吉尼斯世界纪录。
“最开始大家一起跳舞,她就默默地坐在那儿看别人跳,也没怎么说话。”执行制片人邹莉还记得,苏有朋头一天去现场时,迅速在王素平身上发现了“领导魅力”。“轮到她的时候,她一出来,导演当时就觉得她身上有一种‘江湖气’,”邹莉说:“有点像梅艳芳的大姐大气势。”
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在王素平家里。苏有朋记得她并没有“突然跳起来,离地三公尺”,只是略为夸张地打趣:“哎呀,我们可高兴了,可见着大明星了!”“王阿姨也是一个见过世面的女人。”苏有朋这样评价。
起初,王素平也拒绝被叫“大妈”。“怎么叫‘王大妈’啊,不如叫年轻点儿的!”王素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后来她跟苏有朋聊,才改变了看法。“自家人,不都‘大爷’‘大妈’这么叫嘛。叫‘阿姨’就生疏,往外了。”
王素平身材高大,有着狮子般黄色烫发。“她有四分之一俄国血统。所以她的头发是天然黄,不是染的黄。”苏有朋对南方周末记者解释,他后来与“大妈们”混得很熟,因而更加抗拒人们对于这个人群的误解。
“我觉得我的团队低估了我的亲和力,我其实跟他们挺能打成一片的。”苏有朋说道。时常到了现场,他就和大妈们一起唱歌跳舞,学抖空竹。他去了居委会,代表团队感谢对方。也去见了王素平的母亲,和她聊起《还珠格格》里的五阿哥。“就跟亲戚串门似的,真好。”王素平对苏有朋赞不绝口。
“我们卸了妆,不穿这些衣服,也是一个生活中的普通人。她们也会觉得,没想到明星原来是这样子,跟我这么亲近,聊着聊着,大家就会放松。”苏有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你真把她们当成亲近的自己人,她们也会把你当成自己亲近的人。”
苏有朋时常和王素平她们一起唱歌跳舞、学抖空竹。(剧组供图/图)
王素平精力旺盛,生活忙碌,剧组跟着她东奔西走,每天至少六个小时。因为要上大银幕,剧组没有使用“小蜜蜂”等轻便的摄像机,而选用了大块头的“艾丽莎”摄影机。
拍摄时值北京的大寒流,摄影师扛着“艾丽莎”,累得实在受不了。“扛了两次,实在没有人跟得上了,因为她走得很快,跟着跟着就跟丢了。”邹莉对当时的情景记忆犹新。
他们只能租了一辆人力三轮,把机器架在车上跟拍。王素平每天遛自己的金毛犬“雨点”,一走十几公里,寒流时也不停歇。剧组蹬着三轮车,提心吊胆。“这个三轮车千万不要追尾,后面有很多人跟着我们,一旦追尾,80万的机器我们赔不起。”至今,邹莉心有余悸。
起初看素材,苏有朋总觉得这位主角有一层“壳”:“人到这样年纪,会有习惯的社交方式,包括常用的词语、套路。”
“这个‘壳’,一开始我看了挺反感的,讲好听点是‘江湖气’,讲多了可能就是某种‘油’。”苏有朋想拍出人物内心动人的地方,这层“壳”恰恰令观众疏远,“我本来想帮这个群体发发声,结果扣分了,就要命了。”
与王素平交流得多,苏有朋的看法改变了。他发现,“壳”是王素平性格的一部分。“生活逼她成为一只‘老虎’,她没有办法,必须养活一个儿子。”苏有朋尝试理解王素平的生活状态:“人前看起来很精神的样子,按她的说法,内心还是个‘弱女子’。”
叫“雨点”的狗是王素平惟一的生活陪伴者。王素平的丈夫14年前去世,去世那天,正是两人的结婚纪念日。她独自养大了儿子,不曾再婚。这位如今在苹果公司工作的儿子,和吴奇隆刘诗诗在同一天举行婚礼。
丈夫去世五年后,皈依佛教才让她“走出来”。苏有朋问她:“信佛对你有什么帮助,你觉得信仰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佛说的是什么……”
“我后来发现她没有更多深入的东西,我觉得那也OK。”聊信仰的部分,片中只留了一句。苏有朋自己也是佛教徒,他感到王素平对信仰的认识稍微有些浅。
调研时,苏有朋发现,在中老年人里,佛教很盛行。他们有时会做义工,比如半夜三更去殡仪馆帮忙念经,而王素平始终“觉得不行、害怕”。
苏有朋选中王素平,是因为她身上的“ 领导魅力”。这种“江湖气”既让苏有朋觉得特别,又让他一度觉得“太油了”。(剧组供图/图)
了解到王素平的专一,他的第一反应是剧组的工作没做好:“怎么可能呢,她背后一定有别的故事。”他提要求:“我要最真实的那一块,最‘血淋淋’的那一块。”
没过多久,苏有朋就发觉没什么“血淋淋”的东西。拍摄20天,日常生活琐碎重复,素材至少120个小时,他仍感觉头痛:“20天像一天。”
但是,王素平有另一面。“她在人前都是说:‘这件事情过去了,我现在非常好,很坚强。’可是我们经过很长时间的相处之后,她才愿意讲出来,事实上她放不下这一段。”
“像鱼缸里的鱼,某种程度上也是被困住,我觉得是藏在心里很深处的东西。”苏有朋形容那种隐痛,“每个人都一样,没事别去碰它了。都处理好,搁在那儿挺好的。”
苏有朋理解,人的这种多重状态非常普遍:“每个人都是这样,人前强悍,内心脆弱。”
“尤其这个年龄的人,大概都是当年‘文革’时长大的一群人。”对大陆中老年人的生活,苏有朋既熟悉,又陌生。她们跳舞时唱的歌——那多是一些革命歌曲,除了实在太红的《小苹果》,苏有朋都不了解。“它们不太会是我听的歌。”苏有朋说,“我只能客观呈现,不去评论。”
18岁时,苏有朋头一次来北京,刚考上台大,还是小虎队成员。那时候,小虎队在两岸最流行的歌也和苹果有关——《青苹果乐园》。一路巡演,他头一次目睹地理课本中的高原、水乡、长城,理解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也领教了北方的寒冷气候。
几年后拍《还珠格格》,苏有朋在北京待得更久。买水果时,他头一次接触老北京,讲了半天,几乎完全听不懂:“从来没有遇过听不懂的国语!”
二十多年过去,经常往来北京的苏有朋见证了巨大变迁。他相信,人们会有很多不适和不安全感。相较生在富裕年代的“00后”和“90后”,“80后”和“70后”对这种变化感受更为明显。“汪峰有一些歌,常常会感叹旧时代的状态,和在社会变迁中无所适从的东西。”苏有朋说,“挺动人的。”
“面对这样的变迁,可能有些人神经‘大条’一些,没有那么多感想,有些细致一点的文艺创作者,可能就会比较多抒发。”苏有朋认为,自己算是“外来者里面比较感同身受的人”。
纪录片里,苏有朋拍了许多北京人的生活场景。一位老人在路灯下打太极,一个中年男子在天坛公园朗诵:“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这也算是对生命的理解吧。一切东西在佛家来说都是无常,它终将离去。”苏有朋说,随即为自己的“过度解读”感到不好意思,事实上,他想淡化故事的地域性,讲一般人的生活,因为“越有指向性,就越狭隘”。
“改编的创意、想法,必须要跟他沟通,经过他的同意。”苏有朋说,沟通通过翻译和作家代表完成。
改编东野圭吾的书,本身就难度很大:”要保持原著的精髓,还要尽量找一些和日本、韩国版本不一样的点,让它‘在地化’,让大家相信这是一个发生在中国的故事。”另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是:“小说走在前面,对悬疑电影来说,大家都知道了结局,这是一个非常伤脑筋的事。”
而东野圭吾的要求又很高,剧本改编都得经他同意、签字,才能最终通过。沟通过程中,他会说出自己“不舒服的地方”,“增加了一些难度”。剧本由台湾编剧李佳颖操刀,改到第六稿,仍继续打磨。
“他是一个比较深居简出的人,不太住在东京市区,跟外界联系也比较少,所以能够创作出这么多想象世界里面的故事。”联络东野圭吾不容易,但苏有朋表示理解。
苏有朋本身就喜欢东野圭吾的作品,尤其是《白夜行》:“它很黑暗,可偏偏它可以让我相信是真实的。”但《白夜行》篇幅太长,“不适合做成两小时的电影,一定挨骂”。小说内容又“太狠”,苏有朋没有把握过审。
《嫌疑人X的献身》显然万众瞩目。心急的网友已经在豆瓣上更新了“王千源、张雨绮、张涵予”的演员名单——事实上是子虚乌有。“演员非常难搭配。”苏有朋说。
执导第二部长片和第一部短片,苏有朋欣然接受,与接《左耳》前的挣扎对比鲜明。现在,苏有朋已经完全更乐于做一个导演了。“大家以作品相见,不需要那么多直接对人的议论。”显然,这种感觉更加自在。
拍《左耳》前,苏有朋找赵薇、易智言等前辈取过经。见易智言,他带了小本子,准备做笔记。“豆导”钮承泽曾花一晚上跟他聊天,讲导演怎样抓剧本,如何清楚每条线的脉络,跟演员“杠起来”该怎么办——不过,所有这些都可以由专业人士帮助,“只有教戏这件事情不可能由其他人做”——这也是演员苏有朋得以有信心执导电影的原因之一。
《住在幸福大街的王大妈》不需要演,苏有朋把绝大部分时间花在了剪辑台上,每天,从下午两三点工作到转天凌晨四五点。
“我没有拿任何钱,预算很低,包括其他工作人员费用都少得可怜,又要在很短的时间内赶出来。”短片做到最后,音乐部分预算花光,苏有朋跑去光线影业求助,借来些人手。
采访第二天,他要去光线影业开会,讨论《嫌疑人X的献身》。“那才是大案子,我这个在他们眼里就是:你干吗呢,又没钱,完全是义工。”
也是因为这份“义工”,苏有朋现在越来越理解独立电影人。“金马最佳新人奖给《路边野餐》是对的。这些独立导演和独立制作人太不容易。”苏有朋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表情诚恳。
(感谢赵黎黎对采访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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