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着佛头冲出寺庙。

没忍住，还是回了头。

一瞬间，月光在他脸上交织出明暗色块，让轮廓更为立体，眸子格外深邃。

像这个人一样，神秘又矛盾。

只是一瞬间，他转身继续前行。

寺庙在他身后轰然坍塌，扬起的碎片在心上也割开一个口子。

这是电影《古董局中局》里叫我难忘的一幕。

由演员李现饰演的药不然，第一次流露出犹疑与不舍。它稍纵即逝，却由此撬开了药不然的无形面具。

李现说，那是药不然的“恻隐之心”。

面对一路“掰头”过来的许愿们，他心里有感情；但同时，他有更重要的任务去完成，他必须往前走。

药不然是反派吗？我问李现。

他打了个比方：

“比如说《蝙蝠侠》里的小丑，可能是个反派；但是在《Joker》里头，你发现小丑其实有他的苦衷，他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也是有原因的。那其实药不然也是一样的。”

“我不觉得他是一个反派，而是他有他的立场。”

野心 VS. 遗憾

接下药不然这个角色，似乎是一桩顺理成章的事。

19年年中，李现刚看过马伯庸小说改编的剧集《长安十二时辰》，觉得“非常不错”。

整个主创团队从导演到合作演员，也是他喜欢并信任的。

更重要的是，药不然是他没有表演过的角色类型。

而且，“跟自己本人李现呢，区别比较大。”

在看剧本的时候，李现频频被药不然的魅力击中——亦正亦邪，跟其他人保持着亦敌亦友的距离。这种距离，带来了相当大的想象与表演空间，令李现跃跃欲试。

把23万字体量的小说改编成一部2小时左右的电影，意味着大量的取舍。

大银幕上的许愿与药不然，相较小说里，有着更加强烈而直白的戏剧性高反差。

许愿落魄邋遢，吊儿郎当没正形，嘴里总叼着烟，隔十米也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儿。

被带去见五脉的人，他竟然来了个先吐为敬。

鉴宝时更直接上手，真假古董都当成自家随便用的锅碗瓢盆。

药不然截然相反。

西装笔挺，不苟言笑。言行举止、衣着打扮处处透着精英气质。

将将学成归来，年纪轻轻，在五脉毫无地位，却自有几分倨傲和不卑不亢。

鉴宝前，先净手、戴手套，再戴上秀气的金丝眼镜，手电筒一照，十足的学院派。

两人一路鉴宝、探宝，串起了影片的解密主线。

数次比拼，也是影片最具可看性、爽燃感的几大场景。

许愿巧鉴龙纹瓷器，真龙与假龙从白瓷瓶上腾空跃起，交缠翻滚；药不然细辨丹青水墨，让观众跟随他的视线一路向前，追寻浸染绢纸的墨痕。

文戏武拍，看得人亢奋不已，开了一个好局。

这亦是李现最喜欢的一场戏。

他觉得拍起来“比较有意思”，能鲜明地展现人物特质，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也不错。

当然，大量且富专业性的台词，也构成了一重挑战。

“基本上我们两个人就没停过，两三天的晚上都在拍这些东西，就你一言我一语。基本上只要是在我们去的现场，那就在背词的过程中，不管这条拍得顺利不顺利，反正我们都在背词，就没停过。”

事实上，包括这场戏在内的两位主角对抗、并肩、分道扬镳的种种状态，都让人想到老港片里的经典双雄设计。

在导演郭子健的设定中，古董世界就是一个武林江湖。

他认为许愿很像令狐冲，外表邋里邋遢，其实眼睛雪亮，内心澄澈。

药不然这个人，则更为神秘。

他的身上同样不乏矛盾和迷惑性——

乍看是豪门清高贵公子，其实家道中落、命运波折。

出场时天赋和野心外露，敢直接质问许愿“你懂什么是古董吗？”在黄克武、沈爷等权势面前，又懂敛去锋芒，勉力讨巧。

对重振家族荣光的情感诉求，对五脉乃至古董界追名逐利的愤慨，还有对着付贵叫“爸”的喜感桥段，都让我时有恍惚，认为他内心的情也许能战胜欲望和野心。但最终，刹那恻隐之后，他没能冲破心头的一层执念魔障。

围绕药不然的大量留白，是一柄双刃剑。

一方面，让他周身萦绕着神秘感，一次次打破观众预判，提供更大想象空间；另一方面，作为许愿最鲜明细化的对照，他的内心情感被功能性压制，还值得更多更深的挖掘。

李现能理解这种为了整体效果而做出的平衡和取舍。

药不然与爷爷药来的戏份，最终被删减，成就了药不然的神秘感及与许愿的对立感。当然，也留下遗憾。

但郭子健认为，药不然会像洛基那样，经过多部电影后，让观众发觉这个角色多面的魅力。

发现没——

小丑与洛基。

DC的“犯罪王子”与漫威的“谎言之神”。

都是于暗处夺目，精彩而耐嚼的角色。

共同创造了药不然的人们，对于他的期待可见一斑。这让遗憾也成为了野心的一部分。

清醒 VS. 热血

从许愿混迹的茶楼到付贵的澡堂子，从举办佛头交接仪式的礼堂到露天火车站，《古董局中局》的美术设计着力体现90年代复古与新潮碰撞的风情。

成长在90年代的李现，对这一切熟悉又亲昵。

“那段时间，比如说家里有没有新买的电视啊，大哥大、bb机啊。成长过程当中，每天新添了一个什么东西之后的快乐……当这些东西变成影视作品，在今天这个岁数再去回味的时候，还是觉得非常棒。”

他非常喜欢电影中对馗市的视觉呈现。

拍摄其实是在天津的一个工厂，但剧组搭出来的景太真实了。

李现啧啧感慨，“仿佛真的是有一个馗市一样的存在，就是有在里头去淘宝贝、淘物件的感觉。当时现场看的时候还真的吓了一跳。”

优秀的美术设计和服化道，让拍摄现场化作波谲云诡的古董江湖，有助于演员入戏。

但要想真的成为药不然，需要自己下功夫。

正式拍摄之前，李现做了不少功课。

他看了不少关于古董和旧时的纪录片。瓷器、官窑、每个朝代的皇帝的喜好，都一一去了解、去学习。

“这些东西可能不会直接呈现在这个影视作品里，但是对丰满人物还是有很大的帮助的。”

拍摄时，他也会在现场跟导演、古董行家等人去聊这些东西，进一步将鉴宝的专业手法和术语烂熟于心。

只有了解到药不然在关心什么、热爱什么、擅长什么，他才能摸到鲜活的脾性和成长脉络，才能活出药不然的样子。

李现热爱学习，并且不吝展现自己对于吸收养分的渴望。

谈到与葛优、雷佳音的对手戏，他直言“能学到的东西挺多”。

比如，松弛感。

他提及一场许愿情感爆发的戏，着力分析雷佳音在演绎时的“反常规”。

不是哇哇大哭，而是“那种羞涩的隐忍的，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的那种设计，我觉得那反倒是真实的，而那种东西就让人觉得更有代入感和感同身受吧。”

不难看出，李现已经惯于将观察、分析视为一种滋养。

难得的是，有时候那个被观察的人是自己，他同样客观、理智，近乎不留情面。

比如，当我问他作为演员的局限性是什么。

他认认真真总结：

“可能因为自己声线的原因，说台词会比较没有那么‘沉’……还是要让自己找到一种舒适的（方式）去表演，舒适地去说台词，舒适地发音，然后可以更游刃有余地松弛地去表演。”

雷佳音都看出来了，李现这个人有时候挺“轴”。

他相信感觉，做事情有自己的节奏，认准的目标会坚持完成。

他曾形容自己像一个AlphaGo，一边是无休止的学习，一边是剖析后的清醒。

这两年，“人间清醒”这个形容已经被用到烂大街。但，李现的清醒不是标签，而是趋向于吸收、进步的本能。

他不讳言因为《古董局中局》是商业片，希望票房和口碑能够双丰收。

也坦承自己的部分优势在于外形和“所谓的流量”。

当然，这些东西不会影响他自己的选择。

“我希望一步一步地去提升自己的演技，然后让别人来选择李现的时候会觉得，他就是对的那个人，他就是最适合的那个人的初衷。”

从他的坦荡和真诚里，我又读出AlphaGo的另一重内涵——不与他人较劲，只和自己角力。

整个采访中，最让李现跳出那个理性的分析条框、让冲动和澎湃浮出水面的时刻，同样因为角色。

他是一个会努力贴近角色的演员。

演小河神，提前泡在游泳池里熟悉水性，学扎猛子，学自由潜，学水肺，还考了潜水证。

演韩商言，设计了独特的说话节奏，连他早期因为感冒嗓子疼，一直用保温杯喝水的细节都精心还原。

他对待角色如有血有肉的个体，角色亦会反哺，在他身心留下痕迹。

截至目前最深刻的，是《人生若如初见》中的良乡。

李现不断强调这个角色身上背负的使命感、荣辱感，在历史长河中显得那么轻、又那么重。

整个拍摄过程中，他的感触异常强烈，并且久久难忘，“不只是说演戏层面。”

在某些时刻，那被他刻意收起的敏感的触角开始伸张，因为被刺痛而感受到热血汩汩。

ing VS. future

这是我第二次采访李现。

回想起上一次采访，还是……在上一次四年前。

那称得上一次难忘的经历——我迟到了。

火急火燎走进放映厅时，李现已经安稳坐下。听到响动，很客气地回头打了个招呼。

接下来，我们一起观看了电影《银翼杀手2049》，随后围绕电影展开对话——与其说是对话，不如说是影迷李现或者电影博主李现的视频版影评。

当时，我惊异于他充沛的表达欲和对电影的了解。

直到两年多后，他在采访中关于奥斯卡获奖预测的信息被挖出来，又冲上热搜。

众人热讨他的“十押九中”，我却真切意识到，他不仅仅在作为一个演员经营自己的事业，他是真的热爱电影。

这次采访之前，我一度担心时光流逝，电波那头的李现已然变成印象之外的样子。

毕竟《亲爱的，热爱的》大爆之后，为他加诸光芒的，是咋舌的数据和迷人心魄的宠爱。它们交织成一朵柔软的云，将他托得越高，越被人看到，也就离地面越远。

然而，当身在剧组的李现回答着一个个问题，当我听到他的声音和答案，我发现，这种担心纯属多余。

他的反应很快，回答前会老实地念一遍题目。

面对宣传期大同小异的问题，他答得坦诚详尽。

毫不吝啬剖白自我，也不回避自己的渴望。

他说起18岁复读的事——那是他迄今为止演员生涯中做过最正确的决定。“选择了学表演，我觉得就找到了一条自己喜欢的路，那坚持下去了。”

他跟我推荐了两部最近觉得不错的电影：汤姆·汉克斯主演的《芬奇》和雷德利·斯科特执导的《最后的决斗》。

他依然不断提到自己喜欢的演员和角色。说完最近最开心的事，会自顾补一句“哈，开玩笑~”

这些“依然”，都让我真实地感受到，这是沉在生活里的李现。他没有寄居于空中楼阁。

最李现的一点是，他依然拒绝敷衍。

谈到当下阶段有没有事情能点燃“兴奋感”，他先吸口气，呼出一个“对”字，然后果断承认：

“这个兴奋感也是我一直在找寻的。为什么好像大家会觉得李现在《人生若如初见》之后的阶段接戏变慢了，就是因为市场上那些能让我有兴奋感的东西，其实不多。”

他拿《亲爱的，热爱的》举例，“假设它是一个八分的项目，那么现在我为什么要去拍六分、七分，或者又是一个持平八分的项目。我当然想拍九分的项目，对不对？”

对现在的他而言，选择什么样的项目是“要思考和平衡的一个事情”。

而究其本质，还是因为他想做一个好演员，想完成更好的作品，于是选择的局限性就更大。

他宁愿等。

“等什么？等兴奋感吧。”

那么，对于现在的李现来说，什么叫“好演员”？

他一如过去，提起自己喜欢的张震、梁朝伟、刘亚仁、宋康昊、“高司令”、汤姆·哈迪……

“我觉得他们一步一步地去提升自己，磨练自己，让自己在每一个不同类型的角色里头都能发光发彩，然后沉下心来去塑造角色。”

他把标准精炼成一个字眼：纯粹。

这种纯粹，需要跳出被流量包裹的“红”，打破舒适圈的透明屏障。

很难，但李现说，自己才刚刚起步。

这十年拍戏学到的经验，在以后的人生中，在成为好演员的路途中，都将派上用场。

“道阻且长，就慢慢、慢慢来吧。”

李现ing。

我想，他比谁都懂——

抓住现在，才能拥有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