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军在李六乙执导的戏剧《哈姆雷特》首轮演出中的剧照
摄影 by/李春光
「保有自知之明的孩子气，是一种解脱。」——赫塔•米勒
胡军：你能把我怎么样？
采访、撰文：吕彦妮
1.
「啊？！」「什么？！」「软肋？」「为什么？」「信仰啊？」「哈姆雷特？」……
演员胡军有一个习惯——虽然他口口声声说自己痛恨「惯性」这东西，但他真的有这么一个小习惯，就是在接受采访时，习惯重复我每一个问题的最后一个词，或者是问题中的某一个关键词，而且这种复述总是掷地有声，好像一个又一个厚重的大拳头。
我不知道这是他给自己思考的一个回旋时间，还是对我的提问的一种反问，总之每一次他「啊？！」回来的时候，我都觉得后面的潜台词是：「啊？！……你怎么会问一个这样的问题？」
我把这个感觉在对话中如实相告。
「我可不是『打』你的！没有！千万别这么想！」胡军听过，急得要从椅子上弹起来了似的，眼睛里有一种诚实的茫然和冲动，这种眼神不该属于一个年过40岁的男人。
此时此刻，是2018年的冬天，北京，国家大剧院后台，李六乙执导的戏剧《哈姆雷特》首轮演出的第三场，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开演了。
李六乙执导的戏剧《哈姆雷特》的主题图
摄影 by/张曦
胡军的化妆间里有一个大大的龙门架，上面挂着他的戏服，设计师是张叔平，那些衣服宽宽大大的，都是麻布材质，深蓝色、深棕色、黑色，针脚粗粗拉拉地挂在衣服的接缝处，线头无所顾忌地溢出来，像一种难以名状的野生植物，碰不得，会扎手。还有布鞋，接口处也都飞着棉线。
胡军现在坐着。但他站起来的像一堵墙似的那么高和厚。
他来的时候是哼着一种莫名的咏叹调来的，人未到，声先到，长长的剧场后台都被他浑厚的声音填满了。大家会相视一笑，嗯，「军儿哥来了。」
导演李六乙形容胡军，「顽皮」、「童真」，根本就是一个「小孩儿」，他对胡军在排练场里展现出来的直觉和即兴创作的能力赞赏有加。所以他毫不迟疑地认为胡军就是「哈姆雷特」的不二人选，「在全中国范围内，只有他。」
他们1995年第一次合作戏剧《军用列车》，2000年又有过一次《原野》，虽然后来很多年胡军疏于戏剧创作，但他们的私交一直紧密。
胡军与李六乙合作的小剧场戏剧作品《原野》的剧照
「他眼神里有一些纯真的东西一直没有改变。」李六乙说。他们合作默契的基础，还在于文学和艺术追求上的同质。「哈姆雷特是丹麦第一公民，他身上有难以磨灭的高贵的罗马精神的精髓，他的痛苦来自于对信仰的追随，而绝非人们通常意义上所说的：『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胡军在这一点上，与我的想法完全一致。」李六乙一贯言辞儒雅，一样意思的话到了胡军嘴里，多了血肉感，哦，还有骨。
他不多阐释戏和人，只用一段台词告知自己的心声：
「上帝保佑你们！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哦，我真是个不中用的恶棍和傻瓜！……我是一个胆小鬼吗？谁称呼我为小丑？谁来我的脑袋敲碎成两半？谁来拔我的胡子？把胡子扔到我的脸上？捏我的鼻子？谁来惩罚我的谎言？谁会对我这么做？哈，来呀，有人对我这样就好了，因为没有人这么做……」
这是胡军最喜欢的这一版《哈姆雷特》里的一段独白。
一出《哈姆雷特》全本将近三个半小时，一晚又一晚，胡军在台上「剥洋葱」，剥自己，聆听，观察，怀疑，思考，反省，彷徨，不知所措，下定决心，从善，作恶，消逝，继而走向永恒。
胡军主演李六乙执导的戏剧《哈姆雷特》剧照
摄影 by/李春光
舞台设计的圆形升降台上铺满了粗砺的马毛，半空中吊着一个银色的圆球，球会不时改变高度和方位，升降台会起起伏伏波浪跌宕。人在上面，如孤独星球上一粒沙。
有记者早前问胡军，想对来看这个戏的观众说些什么呢？
他答：「谢谢你们的支持，别光看热闹，就这样。」
2.
「我是一个胆小鬼吗？谁称呼我为小丑？谁来我的脑袋敲碎成两半？谁来拔我的胡子？……谁来惩罚我的谎言？谁会对我这么做？哈，来呀，有人对我这样就好了，因为没有人这么做……」
非常有趣的一件事发生了，同样的这一段台词，我在后台听胡军复述过一遍，不久之后，在另一个房间，为侧面了解胡军询问演员濮存昕先生时，他也提及到了。他们竟然如此心照不宣。
濮存昕28年前在林兆华导演的《哈姆雷特1990》里饰演王子哈姆雷特，此次在李六乙版本中，他成了先王和叔父。他说起胡军时，立眉正色地念起这段词，是为一种警醒。「谁来拔你的胡子？」
他说胡军，「他缺『吃亏』」——言下之意，别人的追捧多了，不要信以为真，「对观众要敬畏，下面有高人。」他希望胡军多演舞台剧，「你是台柱子的料，就不能让给别人。」
还有一句更加凿凿，亦是说给所有人的，「要自信，但是不至于『弹冠』。」
好像一面镜子里照出两个人，又好像舞台上的一个戏法，眨眼间，一个人就变了脸，大雪纷飞了。
胡军主演李六乙执导的戏剧《哈姆雷特》剧照
「濮存昕28年前在林兆华导演的《哈姆雷特1990》里饰演王子哈姆雷特，此次在李六乙版本中，他成了先王和叔父。」
摄影 by/李春光
「其实我生活当中最痛恨的就是怀疑自己。」胡军听过这些箴言，思索了也就半刻，给出这个回应。他知道说得好听一些，人都会走到想要马放南山的时节，会平和，会自谦，不争不抢，慢慢把人生大道理一个一个讲出来，但现在，他还有的是要跌宕的呢。他不干那种掂着脚看别人过得如何如何的事儿。
他也决意，不听。
「『胡军演得太好了！』『胡军这不行那不行！』……这些东西都不要听。一定不要让别人的言语行为和情绪去左右自己，这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
电影《蓝宇》剧照
电影《蓝宇》杀青前的最后一场戏，拍了三本胶片
2001年，北京首都机场，电影《蓝宇》杀青前的最后一场戏。刘烨从机场出来，胡军刚好也在，一个极度偶然又仿若命定的碰面，胡军一回头，只有半句话：「哎，蓝宇……」就这一场戏，拍了三本胶片。
什么概念？
「一本儿（胶片）400尺，那就是1200尺，拍了一个镜头。」那天制片组带了两本胶片来，拍完了导演还是不满意，司机驱车飞奔去30公里外的城市另一头取胶片，全组人原地待命等着，饭也凉了，收不了工。
这等待对胡军来说是煎熬。事实上，整个《蓝宇》拍摄，他都在怀疑自己，无数次想要退组不演了，他知道关锦鹏其实也一直在等着他说不演，「我知道我说了他马上会答应，我也等着他跟我说，『胡军算了，你别演了』，他说了我也马上答应。」结果就是谁也没说，扛着。
每次犹犹豫豫收了工回家之后，胡军就开始自己骂自己，「我说，你真无聊，真怂，不就是一个角色，一个戏嘛，你都完成不了！」
胶片转动的时候会有「哒哒哒哒」的声音，「非常吓人」。那场杀青戏最终一共拍了25条，庆功宴大家都举杯相庆，胡军「一点儿都不高兴。」
「最后这个镜头你知道他们用的是哪一条？……第一条，我一听到这个的时候，我指着关锦鹏的鼻子，当时我眼泪都快出来了。我问『为什么我们拍了那么多条？你却用了第一条？！』『因为第一条是最好的呀，你的反应，那种感觉是最真实的。』关锦鹏还挺委屈。我说：『关锦鹏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他说：『我也不知道，当时我也，我也压力很大呀！』」
就是这件事之后，胡军甩手不管了。
「坚信自己的判断，永远，永远不去怀疑自己。一个人，不管是在工作和生活当中，都想建立一份所谓的自信，如果你怀疑自己了，你就会把你所建立的所有这些东西打破、打碎，这种打破、打碎是非常残忍的！」
但是那么多励志文学都告诉我们，你要打碎一个自己，才能建立一个新世界呀？——我这般「抗争」着。
「那是revolution！那是革命！但作为每一个个体，这样是行不通的。你知道我最不愿意说的一句话是什么吗？就是，突破自己。当你『突破』的时候，就势必要面临对自己的否定。我宁愿说，我去『尝试』，而尽量不要去『挑战』自己。」
「『挑战』自己就意味着…？」
「这事儿跟你没什么多大关系。」最后一块石头砸在地上了，尘土飞扬，万籁俱寂。
这一刻我觉得房间里血气腾腾，如果有一根刻度计丈量着这场对话的刚烈程度的话，想必指针已经极速飚升到顶。但我没觉得害怕，胡军也没有在欺负人。
3.
胡军主演戏剧《人民公敌》剧照
胡军出演陈薪伊版《原野》剧照
图片来源/北京人艺
胡军出演2003版《天龙八部》中的乔峰
「大侠乔峰」、「硬汉胡军」——多么鲜明但却寡淡的称谓。我们习惯了以这样的方式描述一个人，以为掌握了这些所谓的关键信息，就算是可以认识他了。
所以太多人这一次会问胡军，你怎么演哈姆雷特？你这么刚强的一个人，怎么演出这位丹麦王子的优柔寡断和软弱痛苦呢？
令人感到遗憾的「固化观念」啊。
「就是因为你们不了解我，所以认为我是无法演的。」胡军的内心也在摊手。
胡军主演李六乙执导的戏剧《哈姆雷特》剧照
摄影 by/李春光
演员苗驰与胡军同属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比他小十几岁，这一次在《哈姆雷特》里饰演他唯一的挚友霍拉旭，这是他们第一次合作。苗驰也是「看着胡军演的乔峰长大的……」，合作之初也以为他就是那样的，「硬汉」，接触下来，才感受到他外表之外的「细腻、天真、憨。」
「那不是『之外』，那就是我自己，只是之前的角色没给我展示的机会而已。」胡军迫不及待纠正我的措词。
我实话实说，「我觉得你很难写，你给外界留下来的形象太固化了，然后……」
他来了兴致，两只手交错盘在胸前，歪着肩头：「对，然后什么？说下去，挺好的。」
「就是说，你好像一个太标准的答案啊，所以我很怀疑我看到的你的真实性……」
胡军开始拍起巴掌来了：「你看！这是什么？这可不是我的毛病，这是你们的毛病。把一个人固定在一种惯性思维当中，不管是欣赏也好，否定也好，认定也好，这种惯性我觉得是不对的。」
「保有自知之明的孩子气，是一种解脱。」——赫塔•米勒
苗驰讲了一个细节。有一天在排练场排练时，大家都在「舞台」上，是演员卢芳的一场独白，她说着说着，忽然整间屋子都停电了，一片漆黑，卢芳在戏里没停，还在说着，大家都知道接下来舞台要开始转动升降了，所以纷纷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为卢芳照亮，所有人都围在她身边打光，唯有胡军一个人，走到黑漆漆的舞台后部，把手机举得高高的，从后面照出一束光，那是卢芳说完台词要下场的方向。
「这束从舞台最后方打过来的光」，登时让苗驰感慨胡军的细致和温暖。
《哈姆雷特》里，胡军亲手改过两句台词。
「像一个娼妇那样破口大骂」中的「娼妇」被他改成了——「泼妇」。
「我就像一个老娘们儿！」他改成了——「我就像一个只会唠唠叨叨的厨娘。」
接下来我们谈及王子的高贵，还有早前导演李六乙说到的，罗马精神的意涵。
胡军主演李六乙执导的戏剧《哈姆雷特》剧照
摄影 by/李春光
胡军给我讲了一个《周礼》的故事。
「比如在古代，你住杭州，我住北京，咱们今天约好了，明年的此时此刻还在这个地方见面，我们俩是歃血为盟的好兄弟。好，回去以后，咱们就开始准备今年的这一天要见面了，背着干粮过来，我来了，你没来，一定出事儿了。怎么了？各种各样原因死了。我该怎么办？直接把自己给杀死了。我跟你说好了见面，我在地下我要见到你。」
如上。他坚决避「高贵」不谈，我偏偏要他说，怎么成为一个高贵的人？得到的是一个劈头盖脸的反问。
「什么是高贵？这个理念在你自身而言，我想听听你是怎么定义的。」
我语焉不详。
他退而温和厉色：
「所以说啊，别人说胡军是个高贵的人，你就认为自己是高贵了吗？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做成一个高贵的人呢？我也不懂。做一个真实的人不是更好吗？《周礼》里那个自刎的人，他是因为自己高贵才这么做吗？不是，他认为这么做是他应当应分。」
尽量多告别一些表面的冠冕堂皇与患得患失吧，「那只是形式，谁都可以去装扮。」这是胡军教会我的事。
还有，不要用任何概念不清的标准去评判他人。
还有，尽量避免让自己陷于困惑的境地里太久。
「我这个人有一个『毛病』，有些事情我想不明白，就干脆不去想，甚至去谩骂它，可能就过去了。一个轻率的举动可能就会帮到我们自己，那时候你会看到，某种神性会帮我们完成自己想要达到的结果。」
「问题解决不了了，我不解决，你又能怎么样？你能把我怎么样？」
「你对抗，就容易钻牛角尖，对抗完了以后你感觉到对抗毫无意义，但你思想还在那儿的时候，多么的悲惨，干脆把自己拽出来，什么都不管了！」
「很多东西，说句实话，全是自我造作出来的。我最希望的是有一天自己不是那么造作，可能我就成熟。」
时间越来越少了，时间快到了，我们不能再说了。我们不用再说了。
胡军说完这些，我们告别，他起身送我到化妆间的门口，摆摆手，这堵高墙重新竖立起来了。木门随后轻轻关合，一张白色的薄纸上，粗黑的字体大大写着：胡军，哈姆雷特。
胡军主演李六乙执导的戏剧《哈姆雷特》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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