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主播/思婕 配乐/手嶌葵-que sera sera
刚开始见到乔治,我们约在大英图书馆。大英图书馆里永远塞满了人,除了来上自习的学生外,还要接待许多游客,多亏了乔治,才知道楼上有个会员室,不但环境清净,点了饮料还会送免费的坚果小碟。
会员室里外有两个房间,有时候我们都早早到了,在不同的房间看书,相互等对方,也不互催,一个小时过去了,才知道彼此都在。
乔治总是穿着简单随意,一年四季都是牛仔裤,这一点也不像我在牛津街上看到的伦敦型男。身高一米八几的他还会斜挎一个包,活脱脱我们小时候家乡的售票员。在会员室喝茶久了,又饿又乏,有时我们会跑到我学校后面吃印度菜,一堆香料下肚,特别提神。有天想吃中餐,我跟他说,你如果不嫌馆子糙,这附近有家小吃店,中国人开的。我们穿过马路到隔壁街,门帘很小,门口立着一尊假兵马俑,他把西安凉皮、肉夹馍、粉丝汤全部扫荡了一遍。
▲ 那时我镜头下的夕阳
之所以能跟乔治如此谈得来,可能也是因为他曾经在上海生活过吧。而且不是那种蜻蜓点水的待,一待就是七年,有一个国际报社记者的工作,他那个时候没少享受人生,到处吃喝玩乐,还组建了自己的乐队。我问,为什么回英国了?他说,男人三十好几了,对家里要有责任。我想,原来英国人也跟中国人一样传统啊。
毕业之后,我搬去朋友家住,在南伦敦的佩卡姆,典型的移民社区,但不是聚集了有钱的俄罗斯人、犹太人的高冷社区,而处处散发着亚文化的波西米亚气息。那气息迷人得很,物价比一区也低多了,唯一不方便的就是没有开通地铁,搭火车通勤必须掐准时间。没想到乔治也搬过来了,他租了联排的红砖小楼一栋,后面有小院子。刚走进去的时候,我还以为误入了一家丽江的酒吧,欧式壁炉上面放的都是中式假古董,书架上是一对大头娃娃的头套面具,中国民间戏剧用的那种,傻小子和傻妞,眉心点着红痣。我也不敢嘲笑他,想想自己身上还别着维多利亚女王头像胸针,也是英国人眼里的假古董,谁都别看不起谁。楼梯墙上挂着中式木刻窗户,一块块阶梯式的,不得不说,这么一挂还挺有移步换景的趣味。
▲ 南伦敦 佩卡姆(Peckham)
作为同一社区的邻居好友,邀请乔治来家吃饭,招待他也不用去买贵菜,三磅钱买了一堆猪耳朵回来,酱汁猪耳、红烧猪蹄、剁椒风爪、黄生米、凉拌黄瓜,中国人都好客,我们又翻出来各种土味零食。乔治配着啤酒吃得津津有味。我们心想,他绝对是英国人里的另类,这些食材哪有英国人买。
大概是因为吃了我们太多鸡爪和猪耳,乔治无以回报,酒足饭饱后诚恳地说,等春天来了,邀请你们来我父母的家打猎。酒酣耳热,大家开心地嚷嚷着,去打猎,去打猎。
▲ 乔治家的佩特沃斯庄园(Petworth House),图源于网络
春天来了,我们还真的踏上了去乔治父母家的路途,想象着英国乡村的美景和站在门外等候我们的老夫妻。等来到家门口,大家目瞪口呆,根本没有田间农舍,从一片黄绿相间草坪望过去,是一幢蜜蜡色的庄园,名为佩特沃斯庄园,完全还保留着十七世纪的宫廷风格。这些年,除了参观和工作,我也进过不少庄园,见过一些贵族。
“公,侯,伯,子,男,说吧,你家是哪个爵位?”我看着乔治问。他说,“父亲是伯爵”。
英剧《唐顿庄园》现实中的海克利尔庄园,拥有者卡纳文家族也是伯爵称号。伯爵在古代是镇守一方的诸侯,一般会有自己至少一个郡的领地。
▲ 佩特沃思庄园内部,图源于网络
作为长子,乔治以后将会继承爵位和地产。英国1958年开始实行终身贵族制,也就是不再册封世袭贵族。现在全国还剩下一千多个世袭贵族,散落在各地,因为找不到继承人、自愿放弃称号等原因,以后会越来越少。也有一些贵族只剩下了头衔,不再拥有任何领地。
我们竟然有些失望,本以为大家都是住在佩卡姆区的好兄弟,怎么突然就穿越了阶级?乔治加快了语速,解释这里是父母的财产,好像急于撇清与自己的关系,那样子就是黑天鹅堆里混入了一只白天鹅,白天鹅非要往自己身上抹灰。我问乔治,你住我们区为了体验人间疾苦的吧。他委屈地说,真不是,我也是觉得市区房租贵。
▲ 佩特沃思庄园内部,图源于网络
乔治家的大宅跟我去过的很多庄园大宅并无二致,金色的宫廷吊灯、波斯地毯、中国青花瓷、橡木书架、宗教壁画、大理石雕塑、诉说家族峥嵘岁月的摆设……祖先的头像一字排开,每个人都被描绘得威风八面,又不失儒雅。每位祖先都比乔治看上去贵气,乔治父亲比他足足矮了一头,五官周正,有富态,看上去和蔼。我一想到有天乔治的头像也会被挂在墙上,有点莫名反差萌。
乔治家有责任维护庄园里鹿的数量,不过每年也可以像昔日贵族那样狩猎,捕杀鹿。庄园里还有马、狗、羊、牛、野鸡、鹧鸪、狐狸、兔子,钓鱼湖里有鳟鱼,还拥有某条河流的一部分,流水潺潺,生活着不少鲑鱼。
▲ 佩特沃思庄园的花园,©brotherton-lock
我对打猎没有太大兴趣,乔治知道我喜欢艺术,就指给我他们家的一间神秘房间。这间房间被不可动摇地保留原貌,并非是属于哪位光芒四射的祖先,而是曾经招待过英国大画家透纳。贵族资助艺术家不新鲜,不过能成为英国国宝级画家的资助人可以光耀名门。家族第三代艾格蒙特伯爵把老图书馆里的一间大房间给了透纳做画室,画室有一扇朝东的拱形窗户,够大,可以吸收充足的阳光,光是这点在多雨的不列颠就有致命的诱惑。
▲约瑟夫·马洛德·威廉·透纳(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1775-1851年),杰出的风景画家,被誉为英国绘画史上的天才人物,图源于网络
庄园里的绘画藏品也给了透纳不少灵感,包括范戴克、伦勃朗、提香、雷诺兹、庚斯博罗和托马斯·菲利普斯的作品。透纳在这里住了相当长的时间,除了在画室创作,有一百多幅关于庄园内饰和庄园客人的水彩画。他也喜欢泡在周边乡下景色里画画,像他身后的印象派画家那样现场作业,画下湖心亭岛、鹿园。
▲ The Deer in Petworth Park, J. M. W. Turner, 1827(透纳画中的佩特沃思庄园),图源于网络
透纳不是唯一到访的艺术家,很多艺术家也会跑来临摹家中的大师作品。祖先好客,访客来来往往,有绅士和小姐,也有连招呼也不打的不速之客,乔治家这点也是不按贵族的常理出牌。
其实乔治与我之前见过的一些贵族后代不同,很多贵族会把自己的称号印在名片上,就好像那是一种工作,我见过几个热衷于复古文化的,每年必参加复古骑行和绅士运动会,邀请我一起喝酒跳舞。他们是旧梦里的遗老遗少,可惜梦太短了。乔治则似乎更愿意与我们讨论工作,虽然也是漫无边际地畅想,付诸实施的并不是很多。
▲ 乔治家族合影
新时代的规则似乎对贵族没有那么友好。1999年10月26日,上议院以221票对81票的结果,结束了长达700年的世袭贵族参政权,600多名贵族从此“失业”。遗产税让世袭贵族的资产代代缩水,遗产税从1894年开征,到了1939年已经从最初的8%提升到了40%,如果不能按时缴纳,还要支付8%的欠税利息。即便是顺利继承,维持和修缮祖宅都需要庞大的资金。这就不奇怪,我之前在报纸上看到有个贵族后裔以一英镑价格转手祖先的庄园了,那简直就是烫手的山芋。
30岁之前的生活似乎更像是为自己而活,现在乔治会强调自己的责任。没有像《唐顿庄园》、《傲慢与偏见》这样家喻户晓的影视剧来庄园拍摄,乔治家的庄园相比之间是恬然的,不被过分打扰的,但同时也没有这些庄园靠名气换来的巨额收入。
▲ 英剧《唐顿庄园》中的贵族,图源于网络
▲ 我身边真正的贵族,乔治
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为他谋划生计,还幼稚地提出一些方案,比如把祖宅开放办付费派对,比如给企业家办晚宴创收,比如开放庄园参观卖门票,把透纳的作品拿去做展览……但乔治的上进属于另一种方式,既不去上流社会强颜欢笑,也不跟有着同样头衔的人附庸风雅。他先是在中国生活工作,似乎可以远离原生家族,叛逆的灵魂得到了释放,然后回国创业,做了自己的广告公司,并等待某日接手甜蜜的负担,对家族的亲人和为整个家园服务的工人们有所交待。
旧时贵族的后裔似乎在现代英国占不到什么便宜,再也看不到他们纸醉金迷的生活,他们并不能坐在祖上余阴下享乐,有些不想坐吃山空靠卖家产生活,顺应时势,有的经营家族基金会,有的将领地做成旅游业……他们在家族和自我,现在和未来之前不断做出选择。
丝绒沙发要坐得下牛仔裤,骨瓷杯不再只盛英式红茶。
故园风雨后,是残败荒芜还是流光溢彩,正有不同的人去续写,因为未决,所以迷人。
你身边也有这么“深藏不露”的朋友吗?
请在评论区告诉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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