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的节气都到了，可一直被蓝天宠坏的北京，连丁点儿下雪的意思都没有。在等雪的日子里，我也在期待一场读书会。这是单向空间针对借阅会员组织的第一期线下读书会。这种等待，让人兴奋又妙不可言。

当织满单向空间花家地店那座四层小楼外墙的常春藤落完了最后一片叶子时，我们的活动正好开始。在云朵疏朗，阳光媚好的冬日里，最适合读诗，而我们这次活动的主题就是“在纷杂烦扰的世界里，如何诗意的栖居”，没错儿，这是一场诗歌分享会。

花家地书店的外墙

在给大家分享此次活动之前，我先说一个小插曲。我们单向空间借阅会员有一个微信群，拉拢了一批爱阅读的借书人。在群里会我会给大家分享单向空间的近期沙龙、每周新书，还发了一个宏愿，持续十年，每天早上给大家分享一首诗，也会不定期配上我的摄影作品。群里除了分享的诗歌和两三位固定会员朋友的早安，没有其他，安静的不像一个微信群。

突然有天，一位很少在群里露面的会员@我，“书传，很久之前的一个清晨，你发过一首诗，关键词是寥若星辰，但是我记不得也找不到了，你还有吗”，由于我换了手机，之前的聊天内容搜不到，也没有印象，只好表示抱歉。可刚过一会，群里的另一位从未现身的会员回复他，“我记得，是张枣的诗”。接着，他打了出来：

我想我的好运气

终有一天会来临

我将被我终生想象着的

寥若星辰的

那么几个佼佼者

阅读，并且喜爱。

——张枣《云天》（节选）

这让我既吃惊又欣喜，原来大家都在关注着，只是默默无言，会心一笑。和张枣一样，在我的想象里，也总会有人喜爱分享读诗的感受，哪怕寥若辰星。于是，这次定了诗歌主题的读书会就顺其自然地开始了。

我是第一位分享的人，身在书店工作，天天和诗人们见面。像橄榄树林里一阵悲风的西班牙大诗人洛尔迦，用黑色担架抬走昨天太阳的曼德尔施塔姆，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托马斯。但他们离得我过于遥远以至于让我没有分享的勇气，于是我选择了一位中国当代诗人——海桑。

这位从小喜欢理科，大学毕业后却遇到诗神的人，在这个饿死诗人的年代，他曾数次走进血站，持续了十年为诗卖血的献祭。不是因为贫穷，而是对诗歌的敬畏。世间万物在他的诗歌里简单、美好又动人。爱就是爱，悲伤就是悲伤。几首诗安安静静，写的正是我们的生活。

伴着宗次郎《永远同在》的陶笛，我给大家朗诵了海桑的几首诗。《树葬》《爷爷是个老头》《我是你流浪过的一个地方》《写给女儿的诗》。笛声凄美而悠长，诗歌欢快又悲伤。尤其是最后那首写给女儿的诗，节选如下：

没想到你竟如此的小

简直是一条软体的虫子

当我伸出偌大的双手

却不知如何抱你

你第一次见我

就面似老人，就满脸皱纹

你究竟走了多长的时间多少的路

才从生命的源头

跌进我的手中

你还听不懂我说的话呢

我也不明白你的咿呀

但这并不妨碍我俩的交流

要不你笑什么，要不我笑什么

我对着你说话

我对着你唱歌

我对着你变成一条小狗

欢喜得像是一个傻瓜

对这首诗，来参加分享会的亨达感受颇深，他初为人父，毕业于北京某高校，一直在外企工作，平时喜欢运动，酷爱棒球、滑雪、骑行，还跑过全马。表面强悍，但内心柔软。

亨达：平时我觉得自己并不太细腻。当女儿刚出生的时候，我的大脑先是一片空白，然后我用下巴抵着婴儿车的挡板，屛住呼吸看着她，生怕自己呼出的二氧化碳把她熏到了，就这样我盯着她呆呆得看到凌晨三点。

在外企工作，本身节奏很快，能得到的快乐也有，比如完成一个项目，但那种快乐很短暂。当我和女儿在一起，看着她肉嘟嘟的，就像诗人海桑说的那样，她像“柔软的小虫子”趴在你的身上，你闻着她的味道，好幸福。人们说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小情人，这话特准确。当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抱着她，会忍不住跟她表白。

（众人笑）

亨达和他的小情人小花

于跃（自由职业者，设计师）：这的确令人羡慕。其实你说的是两种幸福，前者更侧重于事业上的成就感，而后者是身为父亲的快乐。

谈到诗歌，其实除了书传分享到群里的，我平时并没有看多少。我觉得诗人都特别敏感，很多人觉得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们会刻意描写出来，并赋予特殊意义。我生活中倒是有一位具有诗人气质的朋友，她如今在西班牙，之前患有精神分裂症，在精神病院治疗过一阵。她说她时常感到孤独，但那种孤独感又是一种保护。她表面上看起来很阳光、正能量，其实经常思考的却是孤独和死亡。我总觉得像她，像海桑这样的人在社会上是不应该多的，也不会多的。

既然今天是诗歌分享会，我为大家准备了乌青的一首诗。

今天不高兴

今天的不高兴和昨天的不高兴大有区别，

如果昨天你问我为什么不高兴，

我会滔滔不绝跟你说上半天，

而今天你最好别问我。

我能感受到这首诗背后的世界，广阔又荒凉。当我第一次读到的时候，真心觉得这首诗很厉害。不高兴有千万种，谁都有“找一个人想聊聊的不高兴”和“一个人想静静的不高兴”，前者是抱怨，想找人倾诉，而后者则是悲伤。

谭苍苍（在某出版社工作，巧的是和亨达还是校友）：听到这里，我突然有一个困惑，不知道什么是诗，或者说不知道什么是现代诗。总觉得有的现代诗太直白，不像古诗那么含蓄。比如于跃老师分享的这一首。我个人更喜欢含蓄一点的。

谈到诗歌，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上大学那会儿，我去听一位老师的课，他是一位微胖的中年男人。上课前，他会让大家关掉教室里的灯，点上蜡烛，然后在摇曳的烛光中为我们读诗。其实我对现代诗也不能说太懂，只是很感兴趣。平时写日记偶尔会以诗的形式去写，但等到第二天再看，就会嘲笑自己。

下面我给大家分享一下我准备的诗。一首是米沃什的《礼物》，另一首诗陶渊明的《饮酒》。我把他们放在一起，是因为两人尽管国度不同、时代不同，但是我觉得他俩想的差不多，可以隔空对话了。

切·米沃什

礼物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

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真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饮酒（其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在米沃什的诗里，我仿佛看到一个难得有鲜明的完整自我的中年人，积极又倔强，充满自信，原谅了过去的自己，与自我开始达成和解。而在陶渊明这里，人已迈入老年，见过太多太多，忘我又忘言，在混浊的世界里能接受一切，或者说与世界达成和解。

以前上学的时候，没觉得陶的这首诗有多好，但后来随着自己慢慢长大，越发觉得他说得棒极了。尤其是最后一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不要试图给年轻人以各种生活的建议，年轻人总会知道，总能找到他们自己的出路。如同我，一直在寻找他忘记的是什么，后来我就找到了米沃什的这首《礼物》。

另外，这首《礼物》是西川翻译的，我喜欢他年轻时候的样子，不敢去看他现在的样子。我喜欢那种英年早逝的诗人，像李贺。

（众人笑）

亨达：很多诗人之所以早逝，我觉得一方面是他的才气，另一方面，在生活中他们缺少表达的机会。像我这样喜欢运动，有球队车队啊什么的，可以通过运动来发泄，没有过多情绪的积压。那些孤独的诗人，比如李贺，比如海桑，只能和自己，或者和天地树木说话，怎能不抑郁感伤。尽管平时我想写，但是我自己的生活环境限制了我成为诗人的潜质。

（众人笑）

但接下来我给大家分享的这首诗的作者还活着，他就是北岛。

人在的时候，

以为总会有机会，

其实人生就是减法，

见一面少一面。

当然，这不一定是严格意义上的诗，不过在我看来，能打动我的，都可以称其为诗。之所以选择这一首，原因有两个。其一，在日本茶道里有个用语叫，一期一会。大意是，坐在一起这样喝茶的机会，或许一生只有一次，所以喝每一杯茶时都要抱着感激的心，格外珍惜。喝茶如此，我们的读书会不也是这样吗，在这之前，你我可能没有交集，而在这之后，当然有缘肯定再见，但难免和某位不会是最后一面。世事无常，所以我也倍感珍惜。

其二，就是多回家陪陪自己的家人。比如父母，这一生真不见得有太多的机会见面，多拿出些时间来和家人在一起吧。

Susan（曾在澳洲待了十年，如今在北京一外企工作）：突然感觉有点沉重哈。上午我去看了电影《寻梦环游记》，看到一半我就快崩溃了。里面有首歌叫《请记住我》，巧合的是，我今天给大家分享的诗就是《记住我》。尽管前者是写给女儿，后者写给情人，但它们是相通的。

《寻梦环游记》宣传海报

虽然我写字不好看，但把这首诗工工整整地誊到我的手帐上了。在这里，我想借着刚刚那首宗次郎《永远同在》的陶笛曲给大家朗诵一下。

记住我

克丽缇蒂娜·乔治娜·罗塞蒂

记住我，当我逝去，

去到遥远的静寂之地，

你已不能再拥我入怀，

我也不能再眷恋流连，

记住我，当你不能一天天，

与我畅想两个人的未来，

只需记住我；

你明白，

劝诫和祈祷都已太晚。

如果有片刻你忘了我

又记起，请不要悲伤；

如果黑暗侵蚀

未曾消灭我旧日的痕迹，

最好如今你因忘了我而微笑，

好过于你因记住我而哀伤。

（由于过于伤心，读诗时她全程呜咽，泪眼朦胧。于是我只好重新给大家朗读了一遍）

之所以选择这首，是因为前段时间我和我丈夫去算命，算命先生说我比我丈夫先死，我活 87 岁，他活 92 岁。尽管他不怎么在意，但我认真了。我是一个特别崇尚爱情的人。尽管我俩也就是那么回事吧。（笑）但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是一种伙伴，能够共同存在于这个世界，一起为未来而行动，也是很幸福和幸运的事情。而这首诗，也是读给他听的。

舒心：看到你们这么恩爱，我也是好羡慕。尤其是这首诗，真的让人好感动。提到诗歌，我在高中的时候接触过，但是之后的二十多年，彻底和诗歌隔绝了。我的专业是工程建设，现在回过头来一想，过去的生活真的好单调。既要带孩子，上班，又要做家务，天天疲于奔命。四年前，我来到北京，彻底告别了过去，自己也有了业余时间，可以从容地生活。我学茶艺，厨艺，花艺，也花时间去看书，读到动人之处，也会哭泣。我这才发现，自己也有柔软的部分。今天我分享的是苏东坡的一首绝句。

海棠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这首诗作于他被贬黄州期间。我最喜欢的是后两句，海棠悄然盛放，却无人欣赏，岂不伤心失望，而夜阑人静，想必苏轼也孤寂满怀，无法成眠。于是孤单的人遇见孤独的花，便都不寂寞了。尽管诗人已过不惑之年，还由于“乌台诗案”被贬，却没有看到颓唐、萎靡之气，真的让人敬佩。

我：刚刚我想，诗人为什么不等到天亮了再去欣赏海棠呢，可能是怕它凋谢了吧。嗯，美好的东西都是短暂的，就像今天的诗歌分享会，快乐又短暂。

海德格尔说，诗是真正让我们安居的东西，他这句话是始于荷尔德林的“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我想，这一次诗歌分享会，我们努力探寻诗的本质，也就把握到安居的本质了吧。或者说像米沃什一样，在诗歌，只是在诗歌里，我们找到了拯救。

最后，我们六人在书架边合影，但由于头顶的射灯，让有的人开始发光了。

单向空间不仅是一家书店，更是独立灵魂的栖息地

PS:

因为单向君曾在北大旁听过一学期丁宁教授的《西方美术史》，所以单向空间借阅会员第二期线下读书会的主题暂定为“接近伟大的西方艺术，从欣赏一幅名画开始”，希望和想参与的借阅会员，互相分享一幅或者几幅名作。具体时间和地点会在单向空间借阅会员交流微信群公布。

如果你是单向空间的借阅会员，但还没有加入我们的借阅会员微信群，可以添加单向君的微信，备注借阅卡号即可进入那片独立灵魂的栖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