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至里: 大黑山

                (组诗)

@ 杨湃

序

在预定的时间

我推迟了一分钟引爆40KgTNT

炸毀桥梁   你心急如焚

跳入冰河之中  寻捞踪影

我却在岸上大喊你的名字

我吃出一粒沙  扔掉馒头

你瞪大眼珠命我拣回来

分你一半  陪我咽下

如今我在小儿的一堆垃圾食品中找不见

任何一点闪光的东西   而愁肠千转

凭这两次冲撞  许多年之后

我仍然在内心苦喊你的名字

我的大黑山

我的团长

我的精神家园

告诉每个人

还是在秦岭以西的山坳里出发

刚接到入伍通知书一样   我真想

告诉每个人   告诉八十年代的日月山河

一草一木   我当兵了

今天   我真想告诉每个人

我要去的地方   是三十五年前的营盘

那里有我铁车哨位

那里有我战靴军刀

在那里我将神清志定   赤诚无邪

真想告诉每个人   少年时代

我的名字叫红柳   是远僻

是边寒诗里的红色少年

是古兽与神明    人类与石头

是我和兄弟   咬下牙痕的地方

(亲爱的同胞，我还想问

你要去哪里   你担当过使命吗

你放任或约束过自己吗

如果曾宽恕了拜金主义   那么

有谁拜偈过骨头上的磷火

精神里的铁质)

急忙出门

有什么放不下的

哪一夜比我心灵黎明前的时光更冗长

拥有夸耀资本之时却愈现弱小

沉侵纸醉金迷之时却愈显屈辱

身陷喧闹鸣噪之时更觉孤独

我要出门去   勿勿告别妻儿

就怕误了船期   错过站点

犹如紧急集合   担心跟不上队伍

领不到任务   擦不亮炮膛

我的坦克已加满了油   广袤训练场

也正等着我驾车驰骋

或者那里有一处趔脱世俗的树荫

我们要把镜头支在烈日下

合影留念   并写下相互勉励的话语

世界并不和平

急忙出门   一定是和战友站成整齐队型

假如战争尚未拍响和平的屁股

回归军营   凭吊如流岁月年华

未尝不是一种训练

重复信念的习惯

相当于重复了我们一去不复返的生命

而斗志也在锁骨中

习惯地训练着正视与碰撞

苏醒吧   战友

让我以头颅撞击炮弹底火

并保持人的骨架

候车室即景

今我在人群中多看一眼的

是神情坚定的军人

我身边的    人

都按东来西往火车的秩序

走的走    来的来

百分之八十的人看手机   目光已很短浅

所剩不到两成   在打盹

多数的表情是焦虑  一半玩世不恭

三成以上的得意   虚荣   甚至脬肿   泡沫

我不得不走了

刚起身   一个华丽女人的假发

占具了位置   双唇之红

佐证了一个茹毛饮血的世界

经你而过

经你而过   定然心有不甘

瞥见黄河一段腰身

却捞不起波纹里溢满光华的星辰

你是我军营中寄出情书的人儿

我宁愿分离一个梦乡

陶醉在你的秀发里   守候

你对我佩带军功章的柔情

那怕你的容颜   已是中天之斜

尘埃洗落在岸边

在稍许的暗淡里   我看见你

我心里作疼的黎明的慈祥

经你而过   用手背把老泪

拭干

跟我走

我慌恐

请相信并承认我们生活中迷

因为我们真的不纯真了

倘若再不保留些品志

我们还能高尚或可爱吗

那么   请跟我来   兄弟

左手一挥   右手一挥    两边的青山

跟我来   挽上我的胳膊

或拉紧我的腰带   把头发盘起

在祁连脚下   在黑山之中按顿下

游魂    困倦    我的欲望茫然

不是从零开始   而是打磨干净

你不会嫌弃我    黄河

而黄河的乳香里

竟然不曾敢高声告诉你   邀请你

只顾及着这些涓涓细流汇拢起来

在那空旷里   呼啸里

润泽青春的抵达

我在我命运流域徜徉

那怕不算是洪流

亦要汇入你——黄河

成为你身体血液的一部分

流经大地   抚摸我的祖国

这一刻   我无比自信

你不会嫌弃我

逼视:点击自画像

戈壁的深夜

列车挖掘出巨大的窟窿

我是这窟窿里久蛰的怪兽

玻璃窗是向内的镜    却向外

返射着一幅面孔上的社会

我在黑暗中逼视在我鼻梁上

狺然的逼视   方知为静音般的峥嵘

以及蛛网似编织的孤独

同样如人面狮身   被雕塑于

风捲沙砾撞擦的火星熄灭之后的默许

默许了流沙侵蚀眼眸

默许了命运漫漶额头的慧光

甚而默许伪装   表和危机的逼临

用皱纹   用饥饿和苟活的清癯

混迹于红尘

而作为士兵的线条

是扭曲中最要紧的扭曲

是怪兽身上断裂斑纹的爆响

由此来着   我破第一次惊吓

第一次看见脱离之壳竟那么邋遢

亦由此来着   我惊鄂发现

有了焕然鲜亮的肌肤与强健之体

感觉就要重新穿上军装

在那纯真而严正的团队里秉承执念

练得铮铮铁骨   铸一身伟岸忠诚

再一次深情呼唤    祖国啊

我深深地爱您

救赎

深夜造访   来不及在嘉峪关城里

敲醒石头   兑换清彻的燕鸣

形单影只的飞渡    一半是阳光

另一半是浩荡的黑夜和汹涌的狂想

城垛里的每层光阴如沉睡的骨节

我们只在温酒般的夜岚里寒喧

说着何去何存    别来无恙

是何人之手把整齐牙齿扳去了几枚

变成断壁残垣

我带着煮酒之壶   你的酣畅豪饮

置换秦时明月汉时关

我含着树叶倩影   与之狂歌劲舞

引咎囚于青石的翅膀

莫要去击打任何黎明    强大的光照

本身就是无处不在的伤痛

我有很多话要对古城以外的大黑山诉说

正如万物生长

走向老营盘   不为别物

只为端正的站立    迎迓日出

看见了，大黑山

在时光的最后一道长城下

我踮起脚尖   手扶一线青黛

看见了    大黑山

是一个团结聚气的家族

是一个风雨如磐的社会

威严的仪表而又冷骏的神态

脸颊刀削    肩膀斧斫

目里藏慎   透速万古

结实的胸膛里有浩茫心事

左耳灌进的大风    在右耳就是春秋大梦

就是我们在他胳支窝拜读的洋洋钜制

而黑色   定是他亘古不灭的秉烛之光

他曾给了一枚硕大的玉佩

和一杆无缨长枪

故里如梦

三十五年前的草

冬日闭目养神   夏天睛若星汉

这是世间最有力的手   在怀抱的远端

把我揽心坎儿上

杨树返回于恩怨   亮出叶背的银刺

沙枣一直期待道路漫长

怜惜的容颜积攒了太多的

红核    唯见秋水

红柳是红柳的真谛    每一眼个的移动

都让人惺惺相惜

除此而外   我的坦克团剩下了什么

骆驼刺繁缀的星花    扯着谁的衣襟

啊   淹浸在泪光里的废墟

请留一处青春呼吸的洞口

让我伸出手   向天一挥

抚摸泥土   抚摸大黑山的络胳胡

让我逆行三十年    回扑于无限的眷恋

故里如梦

尤是军管区牌访之侧的一排青杨

分明是兄弟列队而立的身躯

却不像兄弟鬓角的苍凉与伤逝

我相信   部队搬走时

一定脱下一双胶鞋

请你抱紧我

这间房子

第五颗钉子   挂挎包和皮带

第三个床头柜放置书和信纸

坐着小板凳的星期天  19:30分的班务会

发言   表决心   批评与自我批评

这间房子   五年又五年再五年还五年

躺着听风声挫磨岩石尖齿

五指并拢贴于裤逢   迎着沙粒翻鼻梁

从滚瓜烂熟的坦克驾驶要领以及

保密手册   单兵战术   师团协同中

青春徐徐长出胡茬    灵巧配备了沉着

心智的远旅   或掸去尘土悄赤裸时

这间房子   把我一会儿松开

一会儿紧紧的抱住

墙之根

以上绝顶而去   云天之上

我把水壶挂在哪里

净亮的玻璃窗   我还要照我青春豆

而此刻涌出眼眶的泪水

还有一封寄出了三十年的情书

我至今未收   地址之上

予我何处

今天    我抱住残墙之石

还你老泪纵横    连大黑山一同抱起

忘情地在这翰海荒原    抡圈旋转

这能够吗   我的兄弟

请抱紧我   听我心中的呼唤

操场

在黄昏里跳下车厢

拘束和亢奋令青涩的流年颤抖

在这刨开沙石吹去黄尘而明镜般的操场

我踏入一个序列    一种严酷的造化

一个声音比日光灯还亮

点名

杨湃   到

文建明    到

田永丰    到

杨刚    到

……以上十九位同志编入坦克四连

以上四十六位同志编入坦克九连

各单位要对新同志严格要求   严格训练

使他们尽快实现从地方青年

到合格军人的转变

立正    各单位带兵回队

第一次听见一个首长的声音

是如此宏大和光明   我的名字竟也有

波涛之状   第一次觉着神密而庄严

军人的名份重重地镶嵌在拇指上   唇棱上

我知道我将在这片操场上

觐见明天的太阳

如今的操场   就似大黑山的眼

已围进沙子    流干了眼泪

当初我是怎么狂饮着赤烈的目光啊

我的团长

团长

是一张张冻红的小脸蛋拼凑起来的

是葡蔔前磨成粗皮伪肘膀和髋骨

是写给老家书信里的省略号

是深夜里埋伏的紧急集合号音

是一块土坯反复打磨变成老兵之后

才敢梦呓中大喊的名字    王国龙

是指北针引伸的结果

虽然某个星座就在大黑山顶空

许多新兵相传他声如洪钟

团长如是说

你们要成为坦克特级驾驶员    一级射手

学会单兵战术   和复杂环境中生存  进攻

一定得懂得协同  团结  忠诚

你们要体会到风沙在肉体里疾走

冰水在喉节上奔流

你要练就月黑风高之夜   亮出刺刀

与敌拼杀的本领

团长

那与大黑山溶为一体笔直站立

那于风的肺部比风还浑厚的呐喊

硕大的拳头   不甘平庸的眼神

依此   我把团长刻成不可磨灭图像

以后多少年   我一直努力着在山河凸起处

与拐点之上   笔直挺立

担当风雨

无题

刚   这次你没有与我结伴而行

你怎能忍心这片废墟在眼仁之外

长久荒冷  你曾复退十年后来部队

又一次骂驶你的坦克越过沟堑   沙丘吗

刚   今夜我要在咱们团废址上

合衣而卧   我在北斗星深邃的明亮之下

四仰八叉地躺在我的四十五团

听那静寂的呼吸   拂动骆驼草细碎的花朵

我要轻轻吹去他身上的草屑

在他梦幻般的眼角   舔尝泪水中的

盐

刚  团部礼堂是官兵开会唱歌的地方

现在四壁徒立   舞台塌垮

石阶裂陷   莠蔓攀束

只蚀剥的廊柱支撑着往昔的威武

初升金轮之上   浮雕的五角星

依稀腑瞰之意

灶台难寻   灰飞烟灭

刚   我抚摸着石头的墙

墙连着墙   连着大黑山和辽廓的荒原

这是你的身体

你其实没有挽惜过青春

你只是在锥心的思念里

举行了上个世纪的葬礼

默诵祭语最痛处   你

长歌当哭

路

通往各营连的路   尚在

履带车辙   尚在

意义收藏着意义   存在被铁流碾轧而过

必然留下存在

路本无绝断   一直通向社会的心脏与未梢

这条路   我可以量出血压

扪及到心肝脾肺肾 

性格的温顺与刚烈    及其对躯壳的

脱离与投入

战日趋成熟的守望

而奈何撂荒   

献于神明的专注

绝非岁月遗照

我却于这条路上拾起一枚铜质弹壳

凭谁问   旅驻何方

一个人的阅兵式

我于残瓦断砖的棱线上   走过

这个世界的每粒尘埃   都与我有关

随着我喘吸   在身体里出出进进

我的肩头   与黑山岩画的驼峰

佛塔

虎狼耕耘的土地    紧挨着

向    右    看

我看见祖国的耳轮上的赤痣

我看见父兄们腭骨鼓如地仓

我看见枪刺丛丛如大黑山万仞挺立

而政委的位置没有政委

团长的位置也没有团长

一张旧报纸上    荒草如梦

飞沙走石

我放声高呼   一   二    三    四

为人民服

祖国好

我个人奋斗的目标   无从说起

只愿有大黑山这般背景   或稍远一些

还有祁连雪峰

那么 心里的信仰   是永远的尖刺

正如有疼    才有尊严

蝼蚁话别

父亲   兄弟

请原谅我还保留着青春期的好奇

我在烽火台下邂逅蝼蚁族群

没有名字    没有注册   规模宏大

生活于大黑山岩画里

那么无私怀古   那么无畏守旧

握手吧   拥抱吧

就此别过   我已记住了你们的眼睛与腹部

还有你们的唾液和拳头

你这个狂傲的族群  在沙漠上用头颅行走

和觅食的英雄

在日光里飘飞和在雨露中沉思   产卵的

狂傲的族群    我还会再次走近

拾你嚼石刨沙的火星

退着走过河西走廊

退着走过河西走廊

我要让大黑山长久地浮现在眼前

我要看见长城日出的光华映照祁连雪域

我要不停地回想十二师杜政委家午饭

莱那么咸   酒那么烈   

九十年代以后   我与谁人

在那悬壁长城之上   挥手落日长霞

谁会返回老营盘   驾铁车穿过乌龟山阵地

沾一身沙土   唯一双明目扑闪

退着走过河西走廊

我要看着玉门关胡杨飞叶似黄蝶

我要听大风过绝崖怪石如埙如鼓之响

看万古冰川之水流漫过酒泉的红杏

饮山丹军马   浇张掖葡萄   武威油莱花

我要长久地聆听首长教诲

和红柳幽幽的惆怅

假若我们失却了村庄或乡愁

父兄啊   我还能回归至你的怀抱吗

最里面   有我的小板凳否

燕子与骏马

燕子的背羽里长出红鬃烈与

飞翔的寂寞与奔跑的孤独

结为铜质的合作

塑铸的时光   雕刻的思绪

均然坠落于武威的土地    这是一种方式

这是一种焦虑与渴望的方式   唤醒云雨

对一个刚才退出大黑山老营盘的老兵

点火与醮水    都是意外的积累

真不愿眨一下眼皮

深藏着如此快乐的方式

轻柔地翻飞   疾驰

笨重而严肃地生活

嘉峪关的雨(后记)

我借口我的军功章埋在部队废墟

放下兰州   再折返回大黑山

刨出那枚荣耀   献于礼堂石阶

我立定在这罕见的大雨中

任凭它把我浇湿灌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