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宇多田光在家附近捡到的东西都是创可贴。她照例把这个发现po在了instagram上。
之前她还捡到过乒乓球拍、土豆、半张人脸海报、汽车轮胎、一张扑克牌,一个丢了盖的马桶。
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去instagram上面看看她又找到了什么。路上被主动丢弃最多的是创可贴。伤口好了,人们就会立刻把那些掩盖伤口的东西丢掉。城市里到处都是人们受过伤的细微证据,好在我们有自愈的能力。但是证据留下了,一个你无论如何意想不到的人把它们记录下来了,这个人是日本流行音乐天后,她最近还发了一张新专辑,Bad Mode.
宇多田光第一张专辑Automatic对日本流行乐坛的影响,就好比周杰伦出第一张同名专辑对华语乐坛的影响。用现在up主的话来说就是“现象级”。事实上宇多田光在13岁的时候就已经拥有完全成熟性感的R&B嗓音,唱My little lover boy了,而且自己作词作曲。
差不多七年之后,她开始完全参与到编曲当中,于是我们有了一张至今来看到算是神作的“Colors”。这首歌的节奏很神奇,在一句中完成快慢转换,完全突破小节线限制,旋律线条把控着气息和节奏的平衡,让歌曲有一种奇妙的空间的扩展感。而且,这是我第一次听流行音乐里用到管风琴,一首柔美风格的歌里融入“雷霆万钧”式的音响效果竟然不违和。
在作词上,宇多田用“身着黑服祭奠死者的仪式上,留下鲜红的口红痕迹”来表现内心对于恋情结束之后面对回忆废墟的姿态,也是一般流行歌手大白话式的写词方式根本无法企及的。
宇多田光非常喜欢日本诗人、小说家宫泽贤治,而宫泽本人的诗在融情入景上是一等一的高手。他有一句名句,“今日我的灵魂病了,连乌鸦也无法正视”。
我不算是宇多田光的粉丝,后来她结婚又离婚,隐居伦敦后再婚生子又离婚的消息,我都是这两年才知道。对于被捧上神坛的 First Love 我也无感。那个时候的宇多田光,和未来展现“宇宙级作曲编曲能力”的宇多田光还有些距离。而且话说回来,那些自认为很了解她的粉丝,实际上真的了解她吗?很难说。
她是在2004年那张Exodus(《出埃及记》)时开始爆发小宇宙的。这张专辑和她以往所有的专辑都完全不同,极具实验性,几乎把电子合成器发挥到了极致,营造出了一种边缘性、狭窄的听觉体验;在作词上也是石破天惊,从“初恋”时期的清纯转变成喝酒泡吧跳舞搭讪。
有人说她是刻意迎合美国听众,才写一些少儿不宜的东西,我只能说你们太小看光妹,平成歌姬从未迎合过任何人。她的创作和审美阈值都非常广,没有什么她不能听,不能唱的。
去年她接受外媒采访,说自己目前非常痴迷Megan The Stallion。这个人是谁也许你不知道,但是她和嘻哈歌手CardiB推出的一首歌曲你很可能听过,叫《WAP》,简单来说是一首小黄歌,2020年上线当天就打破了油管首日最大播放量。Megan The Stallion的风格属于偏强势、攻击性的女Rapper,所以能看出来光妹内心还是非常摇滚的。
《Exodus》里,宇多田光尝试了另类摇滚、中东Pop、电子、迷幻,其中有一首叫Kremlin Dusk的歌曲还用了美声唱法,其中副歌段的一个音转了四个调——从C大调到降A到降B到D大调。而在另一首歌The Workout里,你会发现光妹似乎故意让自己的声音不在调子上,而这首歌本身根本没有调,鼓点节奏和冰岛女歌手Bjork的一首歌“Hyperballad”非常像。不信你们比较一下下面两首歌。
Bjork的嗓音能把任何和谐、宁静的旋律变得喜怒无常,歇斯底里。它似乎带着各种情绪,又似乎完全冷漠;既超现实,又完全自然。它让我想到神话里海妖塞壬的歌声。宇多田光是Bjork的忠实粉丝,2001年,17岁的光妹去看完Bjork演唱会后兴奋无比,在自己官网博客上说自己“跟偶像握手,幸福地发抖”,完全是小迷妹见大明星的感觉。
Bjork的这首Hyperballad,歌词是这样的:
“我们住在山上
住在山顶
有美丽的景色
从山顶
每天早上我走到边缘
扔掉一些小玩意
比如汽车零件、瓶子和餐具
或者我发现的任何东西
它已成为一种习惯,一种开始新一天的方式”
Bjork在歌词里扔东西,宇多田光在现实生活中捡东西。这是巧合吗?我感觉不太像。毕竟这种看似无厘头的行为不要说发生在日本流行天后身上,就是发生在普通人身上也显得很奇怪。在我看来,这就是隐居在伦敦的宇多田光对偶像的一次次致敬,简直不要太朋克。
发完Exodus这张专辑之后,宇多田很快回到“正轨”,继续创作流行音乐,但是Exodus是一次大胆的尝试。去年Clash!采访光妹的时候问:这么多作品当中,你个人最喜欢哪一张专辑?她不假思索地说是Exodus。因为每一次她听这张专辑,都仍然能发现一些让她兴奋的、骚动的东西。而正是她本人创造了它。
很少有乐评人说到宇多田光音乐的“电影感”。在音域跨度极大的唱法里,从她独特的英文咬字发音里,细微颤抖的日文发音里,你能感受到某种清晰的自然画面。很久前我读过一本书,说的是日本人的民族性格——它被叫做“季风性格”。这种季风性的季节变化,导致日本的植物——最具代表性的樱花在短时间内盛开,随后热烈的死亡。而樱花代表的“韶华易逝”感导致日本人性格中既拥有非常极端性、破坏性的一面,也拥有恪守礼数的传统;既能拍出《情书》这样的纯爱片,也痴迷于人性最黑暗、古怪、消极的部分。
这种“分裂”感,能从宇多田光和椎名林檎合成的一首歌当中感受到。
你听,在椎名林檎那种疏离的、高冷的、似乎带着一丝机械感的“病猫嗓”的对比之下,宇多田光的嗓音显得热烈而温暖。这是光妹从第一张专辑发行到二十年后的今天都仍然没有改变的一个特质。在为动漫、电影配音,唱主题曲的时候,她似乎为那些二次元赋予了某种灵魂。
宫泽贤治写过一首非常有名的诗,叫《春天与阿修罗》。阿修罗既是古印度神话当中的恶魔的角色,也是日本动漫《火影忍者》中的人物,继承了神的肉体和生命力,渴望爱与和平。在宫泽的诗中,自然景象幻化成为内心的躁动,人和神在四月底盛大的火焰中碰撞、交响。这是我对宇多田光最初和最强烈的感觉。
春天与阿修罗
宫泽贤治【日】
自心象的灰色钢铁中
木通的枝蔓缠绕云朵
野蔷薇丛及腐殖的湿地
成片的成片的谄曲图案
(当琥珀碎片纷纷倾泻
那喧嚣胜过正午的管乐)
愤怒的苦味以及青涩
在四月气层的光底
唾斥并咬牙切齿地来去
我就是一个阿修罗啊
(风景在泪水中晃漾)
碎云局限了视野
明澈的天海之中
圣玻璃的风交相来去
ZYPRESSEN春的队列
若吸收暗黑与光素
自那黑暗的脚步
连天山的雪峰都散发光彩
(光焰的波动与白色偏光)
失去真实的言语
云片破碎飞过天空
经过那般闪耀的四月之底
咬牙切齿地燃烧来去
我就是一个阿修罗啊
(玉髓之云流淌
那春天的鸟儿在何处鸣啭)
当日轮散发青色光焰
阿修罗在树林中交响
自低陷幽暗的天穹
黑色楔叶植物的群落绵延
那枝叶萋萋成荫
穿过所有双重的风景
自丧神森林的枝梢
乌鸦扑闪着腾空飞起
(气层愈加澄明无际
丝柏高耸云天的时候)
掠过草地的金辉而来者
安然自若地呈现人形者
身披蓑衣看着我的那个农夫
他真能看见我吗
在光彩炫目的大气层的海底
(悲哀湛蓝而深邃)
ZYPRESSEN 静静摇动
鸟儿再度划过蓝天
(这里没有真实的语言
阿修罗的泪落在土地上)
当我重新向天空喘息
灰白的肺紧缩
(这身体化为空中微尘飞散)
银杏枝梢再度闪亮
ZYPRESSEN 愈发黝黑
云的火花纷纷散落
1922.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