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升的歌,听着是很教人无奈的,写歌的人用了真情,仿佛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尽了,但又给不出一个答案。
然而,这世上又有多少事,有明确的答案?所以陈升历来是我口唱我心,绵里藏针,不温不火,悄悄地将一众痴男怨女弄得无法自拔。
当罗大佑终于对革命的激情倦怠了,后来也不得不向当年痛恨的「风花雪月」靠拢。那样拼命呐喊的《之乎者也》已经没有多少人在听,反而是《童年》《恋曲1990》这些歌传唱到如今。李宗盛则是万金油,这些年,那套男人的普世情怀和女人的点点哀愁,始终就是管用,还能让男人酒后痛哭,女人深夜流泪。
只有陈升,一直没有停下脚步。他写情,写景,写人生,写市井生活,写贩夫走卒。他会去全国各地甚至世界各地采风,希望能将更加新鲜的元素加入到音乐中。
北京一夜
一九九二年,陈升从台北来到北京,在西单的百花录音棚里,他必须完成一项任务,那就是给朋友的电影写配乐。陈升跟编曲两个人,在录音棚滞留了好些天,绞尽了脑汁,完全没有灵感。
有一天,照旧还是没有什么想法。陈升下令收工,两人准备去喝酒。踏着新下的白雪,从幽暗的胡同里慢慢走出来,还是南方温暖的小镇好啊,酒过三巡,陈升醉眼惺忪,我他妈是这是在哪儿?突然间就哼出了「One night in Beijing,我留下许多情……」,结果越唱越带劲。「就这个啦!等的就是这个啦!」,陈升激动不已,三两步就赶回了录音棚,疯狂地录了起来,这就是后来的《北京一夜》。
十里楼台倚翠微,百花深处杜鹃啼。殷勤自与行人语,不似流莺取次飞。惊梦觉,弄晴时。声声只道不如归。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晏小山的词真是好,比他爹的还要好。
陈升从古典意向里面采一点只言片语,写进歌词里,再配上浑厚而沧桑的嗓音,放声高唱,这一下就把北京这曾经的塞外之地,燕州古风,唱得格外动人。
把历史感悟和文学典故融进歌曲里面,这种习惯,很好地被陈升延续下来。这一点,罗大佑做得是不够细微的。罗大佑当然也喜欢概括和批判,总结历史,但是过于抽象和笼统,往往只能说一句「很久以前」,或者「祖先曾说」,这大概是作为医生的罗大佑的盲点所在。而陈升则能具体到文化中的内涵,比如从京剧和黄梅戏中寻得灵感。像《北京一夜》《牡丹亭外》,罗大佑断然是写不出来的。
牡丹亭外
《牡丹亭外》是一首大器晚成的歌,陈升选取了黄梅调《女驸马》中的片段,「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好啊,好新鲜!」「黄粱一梦二十年」一句,引用了唐传奇《枕中记》的典故。「可我最爱是天然」则出自《牡丹亭·游园》:「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黄粱一梦二十年,依旧是不懂爱也不动情。
众人皆道,这《牡丹亭外》,讲的必是爱情至理。诚然,这里面固然有「这世间苦什么,怕不能遇见你」的追问。但依我看,更多的却是归结了人生的宿命与梦幻。
开头的念白真是好,说这冯素贞为救自己的丈夫,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最后竟然中了状元,可惜那洞房花烛夜,瞒不住身,被发现原是闺中一裙钗,好在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后落了个大团圆。可「李郎一梦已过往,风流人儿如今在何方」,这更多人苦的,不是能不能为爱一腔孤勇,而是你根本不知道人在哪里。
所以啊,就做了一梦,《枕中记》里,卢生自叹贫困,道士给了他一个枕头,在梦中,他娶了清河崔氏,高中进士,升陕州牧、京兆尹,最后一路到中书令,一门五子,皆入高门,儿孙满堂。可醒来一看,锅中的黄粱米都还未蒸熟。
人生的起伏跌宕,总算是参透了生与死,明白是「最爱是天然」的可贵。这写歌的人与听歌的人,都不能沉浸在梦里,都莫要自作多情,无情才能看明白一切,即便「这世界有点假,可我莫名爱上她」啊!
陈升跟周云蓬喝酒,对他说:「其实,我比你更爱中国,我写过北京一夜,写过加格达奇的夜车,写过丽江的春天、延安的秋天,每个地方都亲身去体察,很多人在嘴巴上爱,我在作品里爱。」
这些年,陈升去过很多地方,正如《黄粱一梦二十年》中所唱,「于是歌手从吉林到北京,从台北到上海,伦敦到马德里,去寻找他梦中的青鸟。」
他写延安,在《春风大酒店》里,「说服务员拿酒来,我家住关外冰冷身躯烫的心,这有什么不可以」。他写黑龙江,「腊月里河冻闯关外,斜阳向西江往东,你问我归人从那儿来啊,走了乡音鬓毛衰」。那些飘零在外却回不到故乡的东北游子,又有多少人瞬间泪目。
归乡
跟陈升同时代的老一辈歌手,如今要么退隐,要么停止创作,拿情怀骗钱,要么干脆去参加节目,装个大佬指点年轻人。只有陈升还在写,坚持唱,每年都在台北搞跨年,每年都有新歌诞生。
近几年,我对陈升最满意的专辑,应该就是不久前发行的《归乡》了。
乡愁虽然是一个老掉牙的话题,但几乎不会招致任何人的反感。阿城虽然讲,思乡就是胃里的蛋白酶的催化作用,但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古时,哪怕官至公卿,爵至王侯,一旦年迈告老,最终还是会从京城离开,叫上家仆,拄着拐杖,赶着马车,风尘仆仆地归乡,于是就有了「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归乡》整张专辑精致而简约,提琴和弦乐,都错落有致。沿着六十一号省道一路南行,就回到了那个少小离家的故乡,曾经这里有溪流,稻禾,池塘蛙叫,村边老狗,小旅社,也有混混和流氓,穿着皮鞋的小女生,骑着摩托的七叔。
最近几年陆续送走了父母,陈升无不黯然地说:「故乡已经没有我的家可以回了」。人至壮年,周旋于生活,某日望断晴空,心绪万千,故乡倒成了远方,最后反认他乡是故乡了。
陈升在歌里唱「我的故乡她不美,要如何形容她」。钢筋水泥,繁华都会,当然会给人一种「体面感」,但同时也带来了更大的虚假感,如梦幻泡影。就如北京之于上海,上海自然是特别赶时髦,光鲜靓丽最重要,一切都紧赶着向前,永远迫不及待。但我还是觉得北京好,糙,但真实,天棚鱼缸石榴架,肥狗白猫胖丫头,总觉得这才是生活。
「昨天今天明天,我忘了要将自己放在那一天。」陈升只是缓缓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却很容易把人弄得潸然泪起。我们这些少年,多半没经历过生活的失意,大概今生有些事,终归是要等到经历才会懂。
这个时代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我一转身扎进了故纸堆,总算是看到了或明或暗的一条隐线,陈升则把自己扔进了人群与生活,活得是真真切切。只有真,才会有真情,而假,毕竟是假意。可惜「真」字太难,很多人倒在了梦幻中,埋在了风月宝鉴里,一辈子也走不出来。
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我看着这一段,那喇叭里,正晃晃悠悠地传过来陈升的声音,黄粱一梦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