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生前曾是一所县城高中的校长,舅舅是学校里的老师。外公退休多年后,在这所学校教了20多年书的舅舅成了校长。
进出校门,门卫用同样的“姓氏+校长”和他们打招呼,恍惚中,时光就像几十年没动过。
在小城里,这是习以为常的静态。人们知道这两父子都是校长,但不知道小校长是被老校长“弄回来”的。
几十年前,还是高中生的舅舅本来能考上大学,却被外公强制改了志愿,去念师专,理由是免学费,包分配。不用想也多少能猜到,当年的父子二人,必然经历了一段漫长的矛盾和拉锯。
现在,在舅舅身上毫不费力就能看到外公的影子,他也像他父亲一样把毕生精力投注在这所学校。矛盾早已烟消云散,一方熟悉的水土里,一代代人在各个领域里不断继承,不管怎么看都显得十分合理,好像世界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父辈们,往往就生活在这样“合理”的世界。
今天的代际叙事,经常是围绕“和解”二字,这也是《我和我的父辈》给我感触最深的两个字。电影能把人看得很感动,分秒濡湿眼眶。四个单元章节,有牺牲和奉献,有舍小家为大家的时代震撼,有传承和延续的文明精神。
《我和我的父辈》海报
这种“合理”的世界,可以一直放大,从小城放大到整个国家。集体越是困难,对个体的选择就越具有“合理”的左右能力,也可以是说服力。
在国家大势面前,个体之间的相互理解更容易达成,就像乘风会理解父亲马仁兴放信号弹的决定,因为那是为了更完整的无数小家,是为了更和平的国。
如果环境好起来,困难少了些,个体的心理需求就会渴求更大限度的满足,他的疑惑就会滋长。
因此,少年不理解为什么先后两个父亲都要离开自己,他们明明可以选择活着,可以选择陪在家人身边,为什么非要“到天上去写诗”,然后一去不复返?
小学生赵晓东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我的爸爸就不能像别人的爸爸一样得体、体面,说话算话,有一份光荣正经的工作,非要去尝试那些陌生、新鲜的事?
看父辈的人生,再看自身的生活,我们自由,不被“合理”所左右,但也显得无聊,按部就班。我们对父辈的反抗会更坚决,但看完电影,难免又对过去心存羡慕。
子承父业的散文诗
电影里就有外公和舅舅的影子。
四个章节中最具浪漫主义色彩的《诗》,出自三位导演里唯一的女导演章子怡之手,也是四个故事里唯一一个不受制于“父辈”中“父”字的章节。“父辈”统指上一辈,可以是父亲,当然也可以是母亲或其他女性长辈。
章子怡饰演的母亲和黄轩饰演的父亲,是七十年代身为“火药雕刻师”的双职工,工作是为第一代人造卫星固体火箭发动机燃料的药面整形。
《诗》篇章中的父亲母亲是七十年代的火药雕刻师
这是一份相当危险的工作,航天固体火箭发动机使用的燃料含能量高,一旦刀具不小心碰到金属壳体,或摩擦过大发生静电放电,就会瞬间引起燃烧甚至爆炸。
父亲施儒宏就是这样牺牲的,一次爆炸,毫无征兆地,人没了。
他们不是时代的炮灰,而是时代的星光,一闪即逝,但曾不顾一切地照亮一片天。为了国家更远大的前程,燃烧自己。
《诗》篇章中的一家人
但《诗》与第一个故事传递的“舍己为公”又不同,科研工作者的“牺牲”,是用生命去试错的勇气。这不叫英雄无畏,而叫做兢兢业业,很可能几十年几百年过后,没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
除了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后代。
由于航天工作具有极强的保密性,即使是自己的子女,也不能透漏分毫。因此,《诗》里的父亲告诉孩子,自己的职业是“在天上写诗”,母亲则用孔明灯为喻,向孩子们解释由“火”助推“灯”升空的原理,这是航天人独有的浪漫。
《诗》里父亲告诉孩子自己的职业是“在天上写诗”
而那份浪漫,也会在电影里两个长大后成为航天员的女儿身上得到回响,也会在几十年后的2003年,“神舟五号”承载第一位中国宇航员前往太空时得到回响,“子承父志”是一种延续的浪漫,而那些为了航天工作而牺牲燃烧的人,是一整代人的父辈。
生命的延续,却无法靠纯粹的理性与宏大意志来完成,一代人对另一代人的给予、索求和影响,终究都得有个“爱”字在里头才行。
因此,广义的“子承父母志”,可能发生在对父辈的认同、敬佩,对亲情的延续和不舍之上。
《诗》中的儿子放飞燃烧的孔明灯,象征着对牺牲的火药雕刻师父亲情感的延续
人类学家保罗·威利斯在其著作《学做工:工人阶级子弟为何继承父业》一书里谈到英国的工人阶级,延续父辈的职业是一种身份骄傲,但在当代中国,农民工人子弟的职业延续,更大概率出于一种不得已的无奈。读书与考试仍然被视为打破父辈固有阶层的最重要渠道,作为走出故乡和改变命运的跳板。
到了这个时候,父辈的路,同时作为一种激励和一种底气存在。不论是跳出窠臼或最终维持原状,延续父辈的生命经验,至少不能算作丢脸。
当然,现在也能听到一些令人动容的“子承父志”叙事,云南临沧缉毒警察张从顺、张子权父子,先后于1994年与2020年牺牲倒在禁毒一线。
这是一种宏大叙事的壮烈延续,这种给人希望的于今为烈让人相信,它必然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发挥超越的作用,具有深、更广的人类学意义。
超越父辈
代代相传,这是人类知识最原始的记录方式,也是迄今为止最恒久的延续方式。传递的不仅是知识,还有精神。
电影颂扬了这种方式,但它所涉及的时代背景却充满矛盾。人们延续的努力,是为了通往现代化的未来,而现代化的未来,恰恰会彻底破坏这种延续。
于是便有了更多低沉地思考的空间,也有了更多唏嘘叹息的余地。
吴京饰演的马仁兴,在最后冲锋的马背上被刺刀割伤脖子,留下了和已牺牲儿子马乘风一样的伤口。这是战争在父子二人身上留下的相同痕迹,是两代人的烙印。
父亲马仁兴
至少半个世纪前,我们的先辈大多经历过激烈巨大的时代变革,动荡的社会也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痕迹,延续下来的生活习惯、代代相传的记忆和故事,会令晚辈肃然起敬。
但当和平年代与市场经济来临,家庭和个人的重要性发生时代性变化,在更多普通个体身上,父辈的烙印不再是枪伤和战争,而变成更琐碎、无关紧要的东西。
至少,在我听来的许多故事里,80、90后,包括现在的00后一代,有不少都在试图从父辈在自己留下的某些痕迹里逃脱出来,随着年龄慢慢变老,他们免不了担忧一件事:我会变得越来越像我的父辈。
儿子马乘风
这种恐惧,可能仅仅来源于尚未达成“和解”的代际关系,也可能来源于想要努力摆脱父辈人生道路的欲望。
不论是样貌、言行举止、性格和天赋,也许是像父亲,也许是母亲,走上与上一代人类似的路,似乎首先带来的是惊恐,然后才是仔细斟酌与理性思量后的庆幸,或者控诉。
去年采访余秀华,她叨念自己的母亲去世前,她最不愿意听到的话,是“你长得越来越像你的母亲”,在相较底层的群体里,女性代际之间更容易带来一种宿命般的恐慌,由是,逃离的欲望更加强烈。
余秀华
一年后,采访一位上海国际高中的学生,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外企管理层,那名高中生在电话里鲜少提及自己的父母,却反复为自己“不标准的普通话”道歉,他解释道,他父亲老家是湖南的,因此他自己也不可避免地带着点湖南口音。
言及此,他才忍不住吐露父亲给自己带来的压力,他不参加国内高考,因为“如果我参加国内高考,一定考不上清华北大”。
为什么一定要考清北?“因为我爸爸就是清华的。我一定要超过他。”
这种对父辈既迷恋又反抗的矛盾的心态,甚至普遍存在于年轻一代当中,在那些被寄予厚望的“后浪”“未来的花朵”群体里,越来越繁重的竞争、同龄人的优秀让他们更加迷茫,此时,自己父辈走过的路,就成为一种遥远但稳定的参照物。
和整个社会竞争,首先从超越父辈开始。
需要震撼
我们的日子太平常了,虽然这种平常,正是父辈想要给予我们的最大的礼物。
儿子乘风牺牲的同时,骑兵团在村子里救下的女人正好生下孩子,多年后抗战胜利,马仁兴再次看到那个孩子,得知其被取名“乘风”,忍不住满眼含泪,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儿子。
《我和我的父辈》之《乘风》
这样的片段自然令人动容,但也有点浑身冒冷汗——“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一种美德,但并非生物本性,在血淋淋的生老病死面前,有几个人可以发自内心将别人的孩子代替自己的骨肉?
答案是,极少,甚至几乎没有。
电影在挑战大部分国人心中的情感根基,但吴京没想说教,《乘风》传达的是一种戏剧般的意志:极端条件下,人类的情感、精神会超乎常态,达到一种想象不到的极致,超越了个体的生死,衔接上了民族与新生的传承。
《乘风》中骑兵团将士们接力将红旗插上制高点
到如今,放在更为普遍、广义的整个人类进程史上来看,“父辈”依然作为历史、时代烙印,甚至是牺牲品而存在的指征。
恰如李泽厚在《美的历程》里写道:“人类从动物开始。为了摆脱动物状态,人类最初使用了野蛮的、几乎是动物般的手段,这就是历史真相。历史从来不是在温情脉脉的人道牧歌声中进展,相反,它经常要无情地践踏着千万具尸体而前行。”
这一点在东亚叙事里尤为明显,比如阎连科在《我与父辈》里用对父亲的忆述,反思自己从乡土走向文学的路;日本作家村上春树通过与父亲的关系反思战争与民族,抵达更广阔的关于人类命运的思考。
土地、战争,都可以包含在“父辈”的词义里。后代踩在上一辈的奉献和经验之上走过来,但这并不仅仅是一种亲情关系,更是一种深嵌时代的历史痕迹,是一个族群生存智慧的结晶和结痂。
《乘风》中的战争场面
的确,大多数普通人的父辈故事,不能像电影里那样紧密围绕战争、卫星和尖端技术。我们普通人的故事里,也未必有那么多戏剧性的冲突,也未必有那么明显、沉重的家国情感取舍。
我们的父辈,也许大部分是足蒸暑土地,背灼炎天光,是平平淡淡的一生,和终其一生也没说出来的话。
是《困在时间里的父亲》里的无言感伤,是三代母女互相掣肘、拉锯的《春潮》,是一代又一代年轻人所不能理解的亲情:为何一边隔阂,一边依赖?
《春潮》剧照
唯一的解释是:我们的父辈在他们的时代,也许也是隐秘而伟大的普通人,可能是为了热爱的事物奉献青春燃烧自我,甚至用宝贵生命换来时代进步的人。
总有一天,你会或多或少地在自己身上找到源自他们的骄傲,就像我的舅舅承袭外公的克己律己,我的母亲承袭外婆的勤劳善良,就像这些东西给予我面对更广阔的未知人生的力量。
个人中心主义,这是现代人不自觉的立场。这个立场让人理论上很自由,但实际上很局促,它让我们不能飞到天上去看我们的生活,看我们与它人的连结,从而也就无法获得更加开阔的心灵空间。
飞上去,你会感到震撼。就像几十年前的摄影师,如果能看到今天的无人机拍摄,他也会震撼。人们常常深陷困惑,常常自怨自艾,解药可能很简单——需要一次上帝视野的震撼。
这是电影与现实的相通之处。唯有尝试将“父辈”这个命题放大到更广阔的人类文明意义来看,才能跳出一代人的烙印,看到更长远的、流淌着的一首散文诗。
此时再看当下,什么和解、理解等老生常谈,在这份视野面前,渺小得不值一提。
编辑 | 莫奈
排版 | 阿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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