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音乐人龚琳娜从北京搬去了大理生活,住在苍山脚下一个村子里,和我一个朋友做了邻居,平日一起练太极。那天去朋友家喝茶,没想到龚琳娜也在,途中还有山下一起练太极的朋友来送自家的蔬菜和酱菜,朋友回赠今年的新茶,龚琳娜则在每日太极练习结束后,教大家唱歌。在远离北上广的村子里,这些原本在一线城市生活的人们,好像回到了物物交换的原始社会,纯粹,直接。
我们从午后坐到黄昏,龚琳娜是当仁不让的主角,她每讲一句,就会唱一段补充,一会儿花腔、一会儿呼麦,一会儿苗寨山歌,一会儿侗歌……中间夹着各种声音的模仿,一下午不停歇,像个永动机。这状态也是最近才有,在北京时,她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她德国籍的丈夫老锣建议搬来大理,高原明媚的阳光和洁净的空气,像乡村社会一样简单温暖的人际交往,自然界里丰富的、充满生机的声音,使她渐渐恢复了元气。
讲到动情处,我们就会停下来,听一首她和老锣最近正在做的《二十四节节气歌》,为小雪创作的《天下谁人不识君》,为立冬创作的《渔家傲》,霜降天里的《碧云天》……与这音乐映和的,是案头上煮茶的声音,晚风吹过后山松林的声音,黄昏里倦鸟归巢的声音。
很快,太阳下山,大家起身道别,各自回家准备晚饭。龚琳娜拎着一棵大白菜,一路哼着小曲下山去了。目送这背影,心里怀疑,大家只以一首《忐忑》概括龚琳娜,真的合适吗?
行李&龚琳娜
1.从北京到大理
行李:龚老师浑身充满能量,像个永动机,你会有状态不好的时候吗?
龚琳娜:有啊,去年身体就不太好,可能是前几年在北京活动太多,消耗的。在那之前,我和老锣在德国的森林边上养了将近五六年,养得精气旺盛,太想唱歌了!那几年每天就在森林里散步、喝茶、看书,琢磨声音和唱法,积累到一定时候,再不释放就要爆炸了。我想该下山了!所以《忐忑》的火是注定的,注定的意思是说,我们积累了那么多能量,在那个点集中爆发了,《忐忑》成为当时最火的歌。从2010年开始,到2015年,进入我演出的旺季,上了很多娱乐节目。后来突然意识到,我的艺术渐渐没了。在并不支持艺术音乐的大环境下,特别孤独,去年一下就生病了,腰椎间盘突出,在床上躺了两个月。
行李:因此才来大理的?
龚琳娜:与这个契机有关。老锣说,我们现在没有时间安静地坐下来喝杯功夫茶,没有时间散步,也没有了二人世界,恨不得一睁眼就聊工作。就像以前要下山一样,现在我们需要重新上山学习,但又不可能回到德国,我们的理想是把中国音乐真正做到国际化,还没有实现这理想,怎么可以轻易离开呢?于是就来了大理。
行李:那么多地方,为什么选择大理?
龚琳娜:老锣喜欢太阳,那肯定选择云南了,我家乡贵州雨太多。第二是要有文化,大理小,文化人的密度就显得很高。在这高密度里,你很容易认识喜欢的人。还要有朋友,我们在大理有很多画家、诗人朋友。其实2011年我们就来过,我带着孩子在古城住着,老锣和摄影师肖全到处看房子,那次肖全给我拍了好多照片,后来很多用作了我CD的封面照,像《自由鸟》,那时对大理的印象就特别好。
四个月前,我们从北京彻底搬来了这里,最开始住在古城的小院子里,很接地气,我终于可以背着背篓去买菜了,也可以和孩子们一起洗碗、做饭、打扫卫生,就像在德国的时候,什么都自己做。但是毕竟是小院子,唱歌不方便,老锣喜欢高处,喜欢山,就搬来了山上。
行李:去买菜的时候会被人指认出来吗?
龚琳娜:会,当地人淳朴,顶多跟你合张影。很多场合都会被人认出,不过事后才在微博上@我,说看到你了,但不想打扰你。
行李:白族人真是大气。怎么想到来这里练太极?
龚琳娜:太极是传统文化里很重要的部分,我和老锣本来就是做中国传统音乐,很自然对太极感兴趣,只是在大城市时没有这个缘分去认识。现在和邻居们一起练,他们身上有一种瞬间就能安静下来的能量,很吸引人。而且太极有韵,和音乐是一体的。老锣一直认为以前的太极音乐不好听,他想写太极音乐,但是不会怎么写呢,所以得先学习。
行李:期待他的太极音乐。现在在大理的日常是怎样安排的?
龚琳娜:每天早上起来先练声一小时。练完以后给孩子们上课,我的两个孩子都没有上学,上午我就教他们音乐,我虽然带孩子,但过去从来没有教过孩子,正好想研发一套给孩子的音乐教学法,两个孩子就成了我第一个实践目标,教到12点。然后午饭,饭后看看书。下午三点就来这里打太极,结束后我教大家唱歌。晚上全家人一起讲讲话、散散步,九点多就上床了。现在晚上比较冷,一家人捂在被子里说说话,有时候给孩子们讲“庄周梦蝶”的故事,我想每天晚上讲一个中国传统故事伴他们入眠。
▲夫妻恩爱,家庭和满,在北京历经起起伏伏之后,现在一家人重新“上山”,回到大理的大自然里,回到苍山的森林里,重新充电、修复、学习。
2.从《忐忑》到《二十四节气歌》
行李:看到你和老锣最近在做《二十四节气》的音乐,为古诗词重新谱曲,怎么想到用音乐的形式来表现二十四节气?
龚琳娜:我和老锣已经做了很多年的古诗词音乐,只是现在用二十四节气串起来。每个节气都会有对应的情感,比如《天下谁人不识君》,那肯定是小雪,大雪的时候就应该是《风雪夜归人》……《忐忑》刚火的时候,当时中国音乐学院一位老师说,大家误会你了,你赶紧唱古诗词吧。我说我也想唱,但人家不要古诗词!所以前几年没怎么唱,但我们一直在做。
行李:二十四节气很中国,而老锣是德国人,你们之间如何分工?
龚琳娜:老锣谱曲,我来帮助填词。正因为老锣是西方人,所以要下更多苦功夫。每首诗的所有翻译版本他都要看,包括那个时代的背景,吃透了一首诗,找到感觉了,就开始写。他会考虑到小雪、大雪等不同节气,而运用不同乐器来表现环境。他谱完曲就交给我来填词,很奇妙的是,当我拿《诗经》或是唐诗宋词来翻,肯定能翻到和他的音乐节奏一模一样的句式,可以直接把词填进去。我有一首歌《庭院深深》,是2004年我俩结婚那年他为我写的,当我把欧阳修的《蝶恋花》放进去,竟然一个字都不用改,而且情感也一模一样。
行李:他是用他的旋律写诗。
龚琳娜:对,他就是用他的旋律写诗,所以他的旋律是有诗意的。我把词填进去,忽然就懂得这首诗的意义了,每次唱都很感动,但我之前只念文字的时候没感觉。
行李:乐器也有自己的时间性么?
龚琳娜:这个不那么绝对,像古琴,肯定是更接近冬天的乐器,就像梅花在冬天里独领风骚,古琴也很孤独,有个性。我们小寒的时候就用王安石的《梅花》,“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这句“为有暗香来”就要用古琴来表现。
《二十四节气》里用得最多的是笙和萧。笙是老锣最喜欢的乐器,已经有三千年历史,和琴差不多,“滥竽充数”中的“竽”就是笙,它是管风琴和手风琴的鼻祖。全世界只有笙可以同时吹出多个音,多声部和声。中国乐器个性都很强,有笙,就可以把这些有个性的乐器融合在一起。笙既可以吹旋律,又可以吹节奏,可以吹出凤凰展翅的感觉,也可以吹出水面波光粼粼的感觉。
萧适合秋天的霜降,我们选了范仲淹的《碧云天》来表达霜降,“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箫吹起来很荡漾,有点萧瑟,但还还不至于特别冷。
给你听一下《风雪夜归人》吧,里面除了大提琴,还用了古筝,但只用了古筝里的中低音部分。我一个人唱不同声部,有点像回音,也像一个人走在空谷里,每一个脚步都有回音的感觉。最后这几声古筝的“咚……”,特别像钟,有寺庙的安静、纯净。
3.从贵州到全世界
行李:贵州是很多音乐人的采风大本营,尤其是民族音乐人,它对你的影响应该很大吧?
龚琳娜:我从小就去了贵州少年宫,那时少年宫坚持唱贵州民歌,我是汉族,但是因此学到了苗族的歌、侗族的歌、布依族的歌……因为唱各个民族的歌,打扮成各个民族的样子,所以我的童年生活很快乐。
少年宫有一位钟德芳老师,我叫她钟妈妈,是第一个对我有影响的人。这个女人,83年就带我们上北京比赛,而且拿了第一。又带我们去上海,上海人看不起贵州人,骂我们吃死老鼠肉,因为他们烫卷发,像狮子头,我们就跟他们对骂。钟老师很自信,不让我们吃亏。但她又很开放,在上海参加比赛时,全国各地的小朋友都住在一起,她就让我们去学习其他人,我没去过海边,听到青岛的小朋友唱“海风、海风、海风,你从海角送给我们一个梦”,我觉得好好听。我到现在都是这样,去到哪里就去学别人的节目,博览众长。
虽然贵州很落后,但是我考上北京音乐学院附中的时候,觉得我是最独特的,因为从小就有自豪感,我能让全班同学都爱上折耳根,爱上我妈妈炒的辣椒。
贵州的音乐,苗族在山上,所以山歌多,声音高亢。侗族人住水边,水边常有大榕树,大家劳动完就在大榕树下聚会,所以形成了好多人一起唱的大歌。他们的歌不高亢,也不起伏,鼻音多,榕树嘛,夏天蚕多,有蚕鸣,很好听,形成天籁之声的侗族大歌……贵州给我的影响,就是让我童年时代就明白了文化的独特性,后来虽然去了德国,嫁给了德国人,但我从来都牢牢把住中国文化的根,没有这个根就没有自信了。
那时有一首歌叫《有首歌儿就是我》:“天上的星星多啊多,有颗星星就是我,地上的歌呀多又多,有首歌儿就是我。我的歌儿要飞到北京,我的歌儿要飞向全世界。”我觉得这首歌像我人生的目标,飞到北京、飞到全世界,最后全部达成了。
行李:但你后来的音乐里,贵州少数民族的元素并不是最常见的。
龚琳娜:因为当我长大以后,发现我既不是侗族也不是苗族,不懂他们的语言,怎么唱都是模仿,这让我失落了,反过来开始研究汉族音乐,陕西、山西、河南……汉族有那么多好音乐,干嘛只看到少数民族的音乐?这让我又重新建立了自信,不能只以家乡为我的支点,应该以大中国,以汉族文化为支点,所以我才开始唱古诗词,也在电视剧《血色浪漫》里唱陕北民歌《走西口》,虽然我那时还没去过陕西,是后来才去采风的。
行李:采风时,你都怎么收集声音?
龚琳娜:随时随地收集,就连走在森林里都会注意听鸟叫。云南彝族人多,他们的声音为什么那么高?那海菜腔高得!苗族也在山上,为什么声音没有彝族高?有一天,我走在森林里,听见鸟叫,忽然一下子就明白了。彝族住的地方肯定森林多、树多、鸟多,他们学鸟叫,因为鸟就是这样叫的。就像蒙古人为什么唱长调,那就是马的叫声嘛,他天天跟马在一起,我们唱歌的方法都是从环境里来的,还有呼麦,骆驼经常“啊啊啊”,牛也是“嗯嗯嗯”,他们经常跟牛和骆驼打交道,还有草原的风,自然而然就形成了呼麦这种喉音唱法。
行李:人类各种艺术形式,都是学自然界。
龚琳娜:对,但是在音乐学院,老师从来不跟我们讲这些,一讲就是共鸣、气息。我是后来才想知道这些声音到底是怎么来的,就去找,最后找到根源就是大自然的声音:动物的声音、环境的声音。声学是从自然里模仿而来的,这才是我们的根。如果我没有进入过大自然,我不会明白这一点。
▲每日在自然界里练声、学习,再回到舞台上和大家分享自然界的声音。
4.老锣和德国
行李:在德国那几年,对你意味着什么?
龚琳娜:我在贵州从来没接触过大自然,是在德国的时候,因为住在森林边上,才第一次真正住在大自然里,而且语言不通,也没有邻居,唯一的邻居就是我的房东。那个邻居养了好多马和牛,马都很帅,白色的、棕色的,那时我刚生小孩,带着我们家小baby住在这种环境里,特别新奇,天天抱着孩子上山唱歌,大声唱,然后所有马就从四面八方跑过来,把我和孩子围一了圈,把我吓坏了。
行李:它们过来听你唱歌?
龚琳娜:对。围了我们一圈后,其中一匹白马用鼻子蹭我的手,特别友好,我当时就懂了,它喜欢歌!它们也感动了。我是在舞台上长大的,5岁就上台唱歌,一直都以为唱歌是为了人,这是第一次改变了我,唱歌是为了所有的生命!人只是生灵中的一种!杨丽萍也说过,她为生灵舞蹈,这生灵里有天,有地。我是这么近距离跟马一起之后才明白,动物是通人性的。别人都说“对牛弹琴”,那我就给牛唱吧,因为邻居养了牛,我一唱,牛也跟我唱,我一唱“啊啊啊…”它就“嗯嗯嗯……”,根本没有“对牛弹琴”这一说,牛也懂的。特别是羊,羊和我合唱的最多,我一唱它们全部都“咩咩咩”地围过来……我们家孩子就是跟着这些牛、羊、马长大的。
德国那段日子让我明白了音乐跟动物的关系,跟大自然的关系。西方的音乐,是为了在教堂和音乐厅里唱的,而中国音乐讲的是融于自然,气韵流畅,讲究余音绕梁,要有空间感,不要太满,才会回味。
这些是我去到德国以后,像旁观者一样回看我们自己的文化,才更加理解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不一样的地方。这也是老锣为什么特别欣赏我们文化的原因,他老觉得我们的东西太好了,你们怎么都不珍惜呢?
行李:感觉老锣生错了地方。
龚琳娜:所以他取一个中国名字“老锣”,在国外也这么叫。他不要让西方人知道他是外国人,要不然不相信他写的中国音乐,哪有外国人做得好中国音乐呢?他们会有这样的偏见。这也是我们的困难处,一个西方艺术节如果需要中国音乐,肯定会邀请中国作曲家,我们需要更多的时间和耐心去等待。
老锣现在把楚辞的《九歌》全部写成了安魂曲,一个大型合唱,和中国乐器、西方乐器混合,虽然一直没有机会演,但他说,偌大一个中国,一定需要殿堂级的音乐吧,安魂曲就是。
行李:听你唱过《九歌》,很精彩。有人说,如果是一位男歌手来唱,可能不见得这么好,你是女性,尤其不易。
龚琳娜:以前我唱《金箍棒》时,很多人说我:你是女的,怎么老扮丑呢?邓丽君也好,王菲也好,在大家心中都是女神。但我唱歌时经常忘记性别,我只表现那首歌的灵魂。李娜唱《青藏高原》,唱《嫂子送》是,我的灵魂会飞翔,我喜欢她的大气磅礴。在她的声音里,我听到了超越性别的东西,她的歌声激发了我,也激发我忘记自己的性别。
▲爱是发现彼此,再回过来发现自己。如果没有遇见老锣,现在的龚琳娜会是怎样子的呢?
5.独自上路
行李:你和老锣的恩爱形象众人皆知,但你好像每年都有一个人旅行的时间。
龚琳娜:我们有家庭假期,有和孩子一起的假期,也有一个人的假期。一个人出去并不表示独自一人,也有可能跟闺蜜、朋友一起,但是跟家庭无关。老锣也会这样,他今年和发小去尼泊尔爬了两个多星期的山,我们俩公平嘛,我也要一个人出去。不过这两年我都是一个人去德国看老锣的父母。
行李:你现在德语已经很好了吗?
龚琳娜:日常生活没问题了,都是我婆婆一句一句教我的。我跟婆婆感情特别好,她是一个老师,特别爱艺术,也很有爱心,喜欢教残疾孩子画画,也会拿一把吉到老人院给100岁老人唱歌,自愿的,说“我现在可不可以来给你们唱歌?”她还跟人家介绍,这是我儿媳妇,从中国来,我还得给人唱哈哈。我的书里都是写他们,所以我亲妈都不愿意送别人我的书(笑)。
行李:平日高兴的时候唱歌,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唱吗?
龚琳娜:心情不好的时候跳舞(笑),我的歌忧伤的比较少,我一直是比较乐观的人。
行李:有谁的音乐影响你比较多?
龚琳娜:我很喜欢印度音乐,韵味多,节奏感也非常强。更喜欢的是墨西哥音乐,特别阳光,充满生命力,有一位国宝音乐家ChavelaVargas,唱得特别好,已经去世了。最近上映的电影《寻梦环游记》里有一首《你是弗里达》,就是Vargas唱的,特别感人。Vargas有一张CD我至今收藏着,是她70多岁时录的,已经没有什么嗓子了,听她的CD就知道什么叫“为生命歌唱”。“大音希声”,就是说你的声音不重要,重要的是声音里传递出来的能量和情感。每当我茫然的时候,或者特没劲的时候,就听她的歌,她的歌让我发自心底的感觉到生命的重生。墨西哥音乐非常好听,很阳光,同时又很悲伤,两个极端,我特别喜欢。我在生老二的时候,就放她的音乐助产(笑)。
【关注喜马拉雅APP和荔枝FM,搜索“行李讲堂”,听龚琳娜聊天。也可以直接在喜马拉雅APP上关注“跟着龚琳娜学唱歌”音乐系列】
】
采访:Daisy
照片提供:龚锣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