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曆一翻過11月的時候，我的播放列表中總要出現這首歌：《12月》。

詞、曲：SION，編：福山雅治

每逢年末接近聖誕期間，這首歌總是在日本的電台節目中被頻頻點唱。但請不要誤會，它並不是一首喜氣洋洋的歌，相反，平實的曲調與簡單的吉他掃弦相配，令它聽起來像一顆尚未墜落的眼淚。

你看這上一兩段歌詞就會明白了：

厭倦了兩個人的生活 回到單身 

再戀上某個人 這樣周而復始

屋頂上的貓看到了這樣的我

如同看到新奇事物一般露出了笑容

我的內心被不斷更迭的時間所擾亂

今日最珍貴的寶物 

到明天說不定就成了垃圾吧

戀人們的手仍然緊緊握著

「拜託不要讓我們看到這樣的情境」

內心這樣自言自語地吶喊道……

這首一點也沒有辭舊迎新氛圍的歌曲，為什麼如此深入人心？我猜想，這大概是因為，成年人的生活就是這樣的吧，一些被冠以節慶名號的時間點，其實也並不覺得特別值得慶賀，它們不過是日曆上星星點點的一些紅字而已，我們在這些日子裡：

為乾涸的時間灑上名為夢想的水

設法邊走邊尋找真正的出口

在那裡看到了想要的東西就會滿足嗎

我不知道 越想越覺得懵懂

或許到了明年年尾，同樣的故事還會重複上演，我們再次為乾涸的時間灑上名為夢想的水，但依然找不到真正的出口，也找不到想要的事物。其實就算找到了又能怎樣？叔本華早就說了，生命的真相就是痛苦與無聊，慾望不能滿足便覺得痛苦，滿足了就只剩無聊，人就在這兩極之間無盡地擺蕩。我們無法阻止類似的事情再度發生，今年如是，明年大概也如此。那不如，就順其自然吧，安然地享受這份恬淡的悔意：

12月 街上到處洋溢著聖誕節的氣氛

約翰福音的聲音勾起了腦海中的許多回憶

而我每到這個時候

總覺得還有很多事情未完成

一絲絲後悔之情溢上心頭

然而，2018的年底卻註定無法安然平靜。

當我再度聽著這首《12月》來到東京與橫濱，滿街滿巷所見所聞最多的，不是約翰福音，而是「平成最後」。「平成最後的聖誕節」、「平成最後的紅白歌會」、「平成最後的大感謝祭」……伴著「平成最後」蔓延開的，是一種詭異違和的「焦慮感」，而這種溢滿街頭巷角的焦慮感一點也不符合日本人慣常的時間觀。是枝裕和在《我在拍電影時思考的事》裡寫過，東方人和西方人對時間流動的感知是截然不同的：西方人的時間觀是線性的，像赫拉克利特所說的「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那樣，而東方人則認為時間是周而復始的，春夏秋冬過去了還會再度回來。（注釋1）所以，像「平成最後」這樣，時刻提醒人們一個時代就要轟然而去的標語，實在太不日式了。

（拍攝於東京新宿駅）

（福山雅治Instagram，2018.12.21）

詞、曲、編：福山雅治

然而，爾後在「福山 冬の大感謝祭」演唱會上，我才後知後覺地接受了這份焦慮感——正因為是「最後一次」，才要將所有的一切都獻上。

那些被埋沒的、沒來得及現場演繹的歌，都要在「平成最後的大感謝祭」上留存它們最後、也最華麗的痕跡：

——三十歲時稚嫩的聲線未能駕馭的那首《In The City》，如今能唱出十二分的搖滾了；

——古典吉他彈唱的《Squall》又是另一番光景，「正在出汗的冰紅茶」、「晚霞染紅的月台」、以及所有「夏日裡的憧憬」，字裡行間都承載著因無望而苦澀的戀情；

——還有沒人記得的，大賣230萬張的單曲CD《桜坂》的B面，還有一首《DRIVE-IN THEATERでくちづけを》被埋葬在了《桜坂》過於誇張的光芒之下，這天他終於拿出來唱了，唱到那「朝早的海灣線」和「青空的星期天」時，好像你聳動下鼻子，就能聞到約會的粉色香氣；

——而演奏《そのままで》時是最動人的，背景板打出了恩師植田正治為他拍攝的相片，一個流行歌手的笑容和背影都留在了鳥取縣那荒涼又延綿的沙丘上，就像這沙丘一樣，足以「召喚舊日時光」。（注釋2）

這實在是年末最美好的光景了，在叫囂著時代終焉的「平成最後」，讓「被埋葬的一切美好」徹底盛放開來，以此抵禦一切躁動，以及一切諸行無常。

 （福山雅治專輯《HELLO》封面，植田正治拍攝）

12月23日，明仁天皇85歲生日，東京地鐵的電視屏上，他說，「平成」在沒有戰爭的時代迎來了結束，他為此很高興。

看起來是這樣沒錯。可是，沒有真槍實彈的戰亂，不代表這個世界就足夠好，因為時代的暗影正四處吼叫著。

糟糕的事情一直在上演，來得那樣密集，生怕我們忘記動蕩和不安該怎麼寫。而此時，我們的記憶雖不像金魚那樣只有七秒，但往往也過不了七天。在一些爆炸性的社會事件在網上曝光，我們都在社交媒體上瘋狂轉發、譴責、哀嚎，群情激揚，熱血沸騰，仿佛成為了真正置身這一齣齣事件的當事人，但不等多久，無論是藥品問題、食品問題、醫療問題、居住問題還是安全問題……在社交媒體的「狂歡」後，又勢必一步步淡出我們的視線和腦海，直到下一波狂潮再度來臨。

即便是記憶超過七秒的那些人，總是在過多地討論「法律」，卻很少人談論「道德」。被指控的人就是有罪的？沒有送檢的就是無辜的？不，那只是法律的正義，卻不是事件的真相吧。

2018即將結束，這果然也是一個詭異的年頭。現實永遠比戲劇來得更荒誕，而影院和劇場卻比人間來得更直白也更誠實。就如《贗作 盛開的櫻花林下》那齣舞台劇裡，鬼才導演野田秀樹，借天海祐希之口邪惡地說出了真相——「肉眼看得見的惡鬼一點也不可怕！」

（電影《浪蕩子》台詞片段）

我們缺失的玩世不恭的年少，有得是聲色光影替我們來描繪。西方有斯坦·李的漫威電影宇宙，填補了我們對美國夢和個人英雄主義的美好想象，東方有金庸和他的江湖，讓每個被升學壓力碾成肉醬的年輕靈魂，得以在傳閱那些小說時，圓一場武俠夢。

哪怕只是做夢，那「破萬重之荊棘，續江湖之俠義」的快意，卻是真實的。

這一中一西兩位大俠都在今年走了，前後腳，仿佛約好了要去天上喝茶似的。輕描淡寫地帶走了我們的江湖，留下一地「乾涸的時間」，忘了「灑上名為夢想的水」。

不過，或許早在他們離開之前，這個時代就已經開始淪陷了。

拍得精緻的影視作品少人問津，平庸得令人髮指的電影卻往往可以大賣，一點也不要覺得不可思議，因為「創意」和「人性」的東西，太虛幻了，我們不喜歡，我們沒有時間和精力花在反思那些東西上面，我們只追求「速朽」的事物就足夠了。

我們被規訓得過於徹底，有時就像《加勒比海盜5》裡面那艘「垂死海鷗號」，下了水也不知如何前行，好像固執地扒在淺灘才是最好的選擇，對「黑珍珠號」我們不羨慕、對「傑克·斯派洛」我們不嚮往、對「地平線那一端的約會」我們更是毫不在乎。

從學生時代畢業已有五載，但臨到今年年尾，竟寫下這大段的牢騷，這大概說明我還懷揣著一點十八歲時的憤怒？說得好聽這可以叫「搖滾精神」，說得難聽就是叛逆而已。這種純粹的、幼稚的情感，就像十八歲時喜歡一個男孩或一個女孩就絞盡腦汁想象如何與ta下半輩子都粘在一起，喜歡一個偶像就要把他化用進每篇作文的角角落落，喜歡一本小說就花一整個晚自習去讀，不讀完就沒有半點寫作業的心思……而對厭惡的東西，那些廉價的、虛假的、偽善的、腐朽的一切，只報以橫眉冷對。

原來這樣的「憤怒」是一直會在的，不過只是偶爾顯露出來而已，或許會漸漸稀薄，但絕不能讓它消失。

因為，為了自由、為了真相、為了愛，還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需要有人去做。

（截自《神奇動物：格林德沃之罪》劇本）

For Freedom, For Truth, and For Love.

——今年最喜歡的一句電影台詞，竟然出自哈利波特系列中最蠱惑人心的魔王，蓋勒特·格林德沃。

自由、真相和愛，大到家國政治，小至一場成功或失敗的戀愛，都離不開這三個字。

詞、曲：福山雅治，編：福山雅治 & 服部隆之

我不由地想起了那個1997年在演唱會上獻唱《月亮代表我的心》的身影。那還是九十年代，同性性行為在香港除罪化才不過數年，他就那麼膽大妄為了。

前半輩子，我們看到了張國榮是如何向他的至交示愛的，1997年的公然獻歌，連徐克都震驚說，實在料不到他這麼急切地表達了出來；1998年2月14日發行的單曲專輯《這些年來》，分明就是生日禮物兼情人節禮物，暗色的歌詞紙頁還燙上了一句甜而不膩的「Absence is a short kind of sweetness」。

而到了後半輩子，我們逐漸看到了另一個人是如何感懷這份愛意的，Instagram上的隻言片語就足以讓人窺探這份感情的冰山一角了。

可是，從九十年代到如今，仇恨和歧視的藩籬仍是存在，通往「平等」的道路甚至變得史無前例地陡峭。有多少關乎「愛」的話語要被隱匿在暗處，有多少關乎「真相」的話語要被封箱丟棄、又有多少關乎「自由」的話語必須被石沉大海。

每年平權人士都像西西弗斯一樣推著石頭上山，又眼睜睜地看石頭滾落山腳，甚至看它陷落到泥沼中，舊日所相信的價值一次次遭受著時代糟蹋，仿佛薔薇永遠開不出任何一種結果。高墻和雞蛋的對峙還在繼續，而且高墻變得愈發高聳、愈發堅不可摧。

然而，我們還是必須，為了自由、為了真相、為了愛——

現在就朝向朝陽照耀的方向而去

為了未知的笑容，請竭力順心而為吧

淚水的川流我們會渡過的

憤怒的大海我們會跨越的

悲傷的雨水會玷污我們吧

憎恨的風暴在試驗我們吧

即便前方是一個愚蠢的世界

一邊受到傷害，一邊顫抖

縱使如此也要朝向前方邁進

始終追求那 喜悅之歌

Freedom是我們必須一直延續下去的道路

「真正的『Freedom』理應是『靠自己伸手去抓緊』的東西。」（注釋3）

自由、真相、以及愛，每一樣都不可假他人之手，只有我們親力親為才能抓得住、攥得緊。

2018的最後一天，

帶上這首象征「希望」的歌《Freedom》，

也帶上所有的後悔和不甘，奔向2019。

注釋：

1、參看是枝裕和《我在拍電影時思考的事》，台灣繁體版，331頁。

2、香港攝影師、詩人廖偉棠對植田正治作品的評說：「植田正治以舞台形式召喚舊日時光，或者壓根是生活身處的又一重生活—一種未必存在於生活表面，但始終存在於生活深處，並且持續上演、永不終結的一個內在世界。」

3、2006年12月16日的電台節目中，福山雅治解釋創作《Freedom》的動機：「911發生後兩三年，我去美國錄製新歌，剛巧從電台聽到布什總統在演說中多次提到『freedom』這個字，當時在我聽來感到有點不協調，雖說這是為了幫助伊拉克獲得自由，但我覺得，真正的『Freedom』理應是『靠自己伸手去抓緊』的東西。所以專輯的第一首歌《Freedom》就是在這份心情下寫出來的。」

4、文中所有日語歌詞都是我自己翻譯的，如有錯誤，歡迎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