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西雅图时有雨

路过西雅图时有雨

鹿小姐杂志 欧美女星 2017-10-15 21:43:50 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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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西雅图时有雨



作者:栖何意

插画:Aladd 



一、西雅图漫长的雨季开始了

“爱一个人,那门是窄的,那路是长的。”

牧师庄严而温柔地念着《旧约》祷文,陆青芒习惯坐在教堂的最后一排,于是,那声音到达她耳边时,如同穿过了悠长的岁月,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

这是陆青芒来西雅图的第六年,读完了博士,拿到了心理咨询师执业资格证,但来这座郊区小教堂的习惯却一直改不掉。索性听之任之,偶尔来教堂坐坐,看教徒们虔诚地祷告,听唱诗班吟唱圣歌。

跟她同样来自中国的师弟叶晋常笑她说:“有钱人找心理医生,穷人找牧师,你这是要去跟牧师们抢饭碗吗?”

可是谁规定了,心理医生不可以有心情糟糕的时候?人生多的是不见明媚阳光也不落雨的青灰色阴天。比如她,外人都以为她年华正好、学业有成、前景一片光明。可是很少有人知道,她母亲在她出国后确诊了咽喉癌,她五年里只回过两次国,她小心翼翼地拿着绿卡,工作生活上不敢有哪怕一点点任性。

孤独、脆弱、焦虑,作为心理医生,陆青芒再清楚不过这些坏情绪的副作用,也更清楚该怎么治愈自己。

祷告结束,教徒们三三两两向外走去,只有陆青芒耐心地等待人群全部离开,才站起身走向布道台。她常来,一来二去认识了教会司琴苏珊,苏珊是个很热情的大妈,会教她一些简单的钢琴弹奏技巧,对于没钱又想学钢琴的她来说再合适不过。

外面的天阴沉着,室内光线不好,直到走到布道台前,陆青芒才发现,钢琴前坐的是另外一个人。

她微微怔住,上布道台时便在台阶上磕了一下,寂静空旷的教堂把那声音放大了无数倍。那人抬头,是一张很年轻的亚洲人面孔,四目相对,他看了她一眼,随即低下头去。

他头顶有一扇天窗,窗外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很低,湿气太重,在窗玻璃上凝起薄薄一层水雾,光透不过来,一切都显得清清冷冷,尤其是眼前这个人。

陆青芒正犹豫着要不要问他之前司琴大妈的去向,却听到他说了句中文:“你信神?”

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摇头,而后意识到不对,又抱歉地笑了笑。

他没再看她,扭头看向窗外,说:“我也不信,但这能让人宁静。”

教堂重新恢复到尴尬的沉默气氛,陆青芒还是开口问了:“你知道之前这里的司琴去哪里了吗?”

“不知道。”

“那你见过她吗?一个五十多岁的黑人女性。”

“没见过。”

“那,你也是义工吗?”

“是。”

这下,陆青芒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人可能有心理方面的疾病,但她从不在工作之外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来搭讪一个明显不易搭讪的人,相比有着英俊面容的年轻男人,她更愿意选择自己的职业道德。

就这样,她断断续续学了小半年的钢琴课因为苏珊大妈莫名的热情而开始,又因面前这个人莫名的冷漠而结束。

陆青芒走入雨中,西雅图漫长的雨季开始了。

 

 

二、他好像一株寡言清冷的植物,与周遭格格不入

没完没了的阴雨天气在万圣节时破例小小地暂停了一下,难得露出些许日光。恰巧赶上周末,陆青芒的室友Lisa看到晴天比过节还兴奋,拉着她就往派克市场冲。

平日就人头攒动的派克市场在万圣节更是热闹非凡,街头表演随处可见。也许是气氛太好,向来对美国节日很淡漠的陆青芒也受了感染,跟着Lisa在人群里狂欢。

在第一家星巴克门口看乐队演出时,她们遇见了叶晋。他手里拿着一条彩色口香糖,作势要粘在陆青芒头发上,被她笑着拍开了,她转过身,伸手想要去抢叶晋手里的口香糖,却像是被人按下暂停键的玩偶,在喧闹的人群中瞬间安静下来。

是教堂新来的司琴,站在叶晋身边,高而瘦,穿一袭浅咖色长风衣,这种风衣很少有亚洲男人能穿得挺括有型。陆青芒有一刹那的走神。

看到她,他微微皱眉,眼里仿佛结了一层终年不化的冰霜,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好像一株寡言清冷的植物,与周遭格格不入。

“顾淮生,在华盛顿大学读商科研究生,是我大学时的校友。”叶晋又向他介绍了陆青芒。

陆青芒笑着跟顾淮生说hello,他没有笑,也没有说话,只是很小幅度地朝她点头,算作打了招呼,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叶晋叶看出来了,他准备说点什么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晚了一步,意外永远在无法预料的时候出现。

子弹不断射入肉体的沉闷声响淹没在人群的喧哗声和乐队的演奏声中,直到有人尖叫哭喊着“help,help”,人群开始惊慌、骚动,从派克街的十字路口向他们所在的地方奔涌而来。

叶晋最先反应过来,说:“不好,前面可能发生了枪击案,我们快往反方向走。”他跟Lisa站得近,一把拉过她就向他们来的方向走。

顾淮生却没有动,沉默地看着案发地点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人群更加骚动、拥挤,陆青芒顾不得许多,拽着他的胳膊说:“我们快走!”

他扭过头来,脸色是不正常的苍白,嘴唇也没了血色,盯着陆青芒看了几秒钟,似乎才反映过来,不着痕迹地拨开她的手,退到她身侧,替她在拥挤惊恐的人群中开出一条道路。期间有好几次,陆青芒被失控的人群推搡着,几乎要跌倒了,是顾淮生拼命地撑着,为她辟出一点点安全空间。

这就是西雅图枪击案,死者13人,伤者157人。

一直走出两条街,人群才渐渐散去。陆青芒准备向顾淮生道谢,却发现他脸色近乎惨败,薄唇被咬得渗出鲜血,小臂也有擦伤的淤青。

他快步走到一个垃圾箱旁,呕吐起来,直吐得天昏地暗,胆汁都快要被吐出来,陆青芒递给他纸巾,轻拍他的后背,却被他一把挥开:“别碰我!”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她莫名其妙,叶晋和Lisa正好找到了他们。看到顾淮生的状况,叶晋面有忧色,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摆摆手让陆青芒和Lisa先回去。

 

 

三、在陆青芒看来,他却并不是很信任自己

果然,陆青芒的直觉没错,一个星期之后,叶晋和顾淮生出现在她的咨询室里。

一周不见,顾淮生迅速消瘦下来,灰败的脸上浓重的黑眼圈太过明显。形销骨立,正是他此刻最真实的写照。

“他怎么了?”陆青芒问叶晋。

“PTSD。“

她微怔,原来如此。叶晋读的也是临床心理学,虽未博士毕业,但已经临床实习了一年多,如果是一般的心理疾病,他是能够解决的。而PTSD,即创伤后应激障碍,是陆青芒读博士时的研究课题。

叶晋走了,她和顾淮生对向而坐。她这才发现,他的眼睛其实很漂亮,里面却漆黑一片,如同宇宙黑洞一般吸走了所有的光。

“是复发?”她问他。

他点头,然后凝视着窗外,过了很久,才垂下眼帘,给陆青芒讲起他的病情。

2015年末,震惊世界的巴黎恐怖袭击案发生时,顾淮生正在巴黎度假。

他是国内一家知名杂志社的摄影记者,出行随身带相机早已成为习惯。事发当日,他正在恐怖袭击最严重的巴黎火车站附近。呼救声、惨叫声,哀鸿遍野,顷刻间巴黎火车站变成了人间炼狱。

出于职业习惯和新闻敏感度,他不顾生命危险,拍下了很多现场惨烈的照片,后来成为珍贵的新闻资料。而且幸运的是,他只受了些皮外伤。

但是,正如南非摄影师凯文卡特在拍摄那张举世哗然的照片《饥饿的苏丹》后,即使获得了普利策新闻摄影奖,最终仍不堪心理重负自杀。

顾淮生在那次事故后,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出现一些状况。开始是胃痉挛,吃不下东西。后来发展到整晚整晚失眠,脑海中总是不断闪回当晚的血腥场面。最糟糕的是,他开始无法拿起相机、无法按快门。摄影是他一直以来的事业和梦想,被迫放弃梦想有多痛苦,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直到这时,他意识到,自己的心理出了问题。

于是去看心理医生,接受治疗。

“你觉得自己已经恢复了?”听到这里,陆青芒打断他问道。

“没有完全恢复,还是无法拿起相机,所以才来读商科,无非找个谋生的手段罢了。”

“是万圣节那天的枪击案诱发的病情?”

陆青芒的话音刚落,他似乎又想起了当时的画面,额头上开始渗出大颗大颗大汗珠,但说话仍然逻辑缜密,想必是付出了极大的意志力来忍耐,”是,那天回去后又出现了曾经的那些症状,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那天巴黎的惨象。“

“我曾经治愈过从印尼海啸回来的志愿者,也是PTSD,只要你肯配合我。”

“好。”顾淮生顿了顿,才点头,但在陆青芒看来,他却并不是很信任自己。

 

 

四、唯独此刻,她自己的心脏也忽地揉成了一团

陆青芒给顾淮生制定的治疗方案是药物干预加情景重现。通过一次次刻意去重述当时受创伤的过程,直到不再对回忆产生恐惧。

治疗过程进行得并不太顺利,顾淮生属于那种意志力很坚强的人,同样,对创伤的恐惧也格外强烈。他躺在沙发上,在帕尼尼小夜曲营造的轻松氛围里,陆青芒开始诱导他慢慢去回忆。

外面依旧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青灰色的天空没有投下一丝日光。

随着回忆的展开,当她说出“你到底看见了什么”时,他突然睁开双眼,面色苍白,捂住嘴巴,脚步趔趄地冲向卫生间。

陆青芒端给他一杯白水,他在漱口时却剧烈地咳嗽起来。她伸手想拍拍他的后背替他顺气,指尖刚碰到他的毛衣,就被他一把挥开。

手腕撞在洗手池尖锐的边角上,立即泛起一片淤青,钻心地痛,她倒吸一口冷气。

不知为什么,面对顾淮生时,她觉得自己好像变蠢了。明知道他可能患有洁癖,还试图去触碰他。听到她的抽气声,顾淮生转过身来,低声说了句抱歉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陆青芒有些生气。按说叶晋是委托人,她该打电话把治疗情况告诉他的,但从通讯录里翻出他的电话,她却迟迟没有拨出去。

第二天一早,陆青芒踩着点到医院,就看到顾淮生站在咨询室门口,大衣上有湿冷的雨水滴下来,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纸袋。

“呃,吃早点了吗?”他问她。

她没作声,他又说:“这家煎饼果子很不错,难得在美国有这么正宗的味道,你趁热吃吧。”

说着他把纸袋递给陆青芒。纸袋还有些烫手,隐隐有煎蛋混着葱花的香气窜出来。

她听叶晋说过,离医院不远的xx街上有一家煎饼摊生意特别火爆,他们这个街区华人多,每天一大早去排队的人能有十几米。她是早晨宁肯多睡五分钟都不愿去买早餐的人,更不可能去排队。

这个煎饼果子味道的确正宗,在国外呆久了,会想念任何跟中国有关的东西。所以,对面前这个中途擅自离开的病人,陆青芒没有再生气。

前一天撞到洗手台的手腕上淤青颜色更深了,她没有贴创可贴的习惯,只涂了些药膏。而顾淮生的目光不时扫到她皓腕上的这一片青紫色,眼神幽暗,却对治疗配合得很好。

两个小时的记忆重述对他的病情起了一定作用,拉回到现实时,心底的绝望、痛苦如潮水般一泻而出,这个二十多岁的男人眼角滚出泪来,哭得像个孩子。

陆青芒早已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坚毅的中年拳击手、倔强的叛逆期少年,都曾在她面前旁若无人地嚎啕大哭过,唯独此刻,她自己的心脏也忽地揉成了一团。

 

五、她只想拉他一把

顾淮生每周四来做一次治疗,一般是在上午,他来得早,每次会给陆青芒带一份杂粮煎饼,“喏,两个蛋,不放葱花。”

西雅图的冬天很少下雪,空气里扑面而来的全是湿气,阴冷阴冷的。阴雨天的周末,叶晋总会张罗着叫他们一起吃火锅。

外面绵绵密密下着雨,就着一锅翻滚的红油汤喝酒聊天的通常只有陆青芒和叶晋,顾淮生的话依然不多,但听着另外两个人斗嘴,脸上的表情渐渐丰富起来。

到新年的时候,他的病情已经好了大半,不再胃痛、失眠,只是还拿不来相机,缄默的性格也未有改变。

叶晋曾私下跟陆青芒说过,顾淮生以前也算不上开朗,但远比现在有生气。她突然有些好奇,以前的顾淮生是什么样子呢?

新年放假,叶晋问陆青芒要不要去阿尔基海滩看烟花。

 

 

“就我们俩?”

“还有顾淮生。”

陆青芒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室友Lisa回得克萨斯过新年,偌大的房间只剩她一个人,忽然就觉得有些孤单。前几年不都是这样过的吗?她发现自己开始变得矫情起来。

阿尔基海滩是欣赏西雅图美景的绝佳去处,陆青芒他们去的那天是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晴朗天气,日暮向晚,向西望去,整个奥林匹克山都笼罩在流光溢彩的夕阳里。她和顾淮生并肩走在沙滩上,晚风拂过,身影被拉得纤长。

“嘿,帮我拍张照片!”

陆青芒从背包里拿出一早就准备好的相机,不由分说塞进顾淮生手里,看也不看他,转身沿着海滩奔跑起来。一直跑出了几十米,她才停住,回头却看到顾淮生已经端着相机追上来。

成功了!她暗自窃喜,嘴角微微上扬,侧脸被夕阳撒上一层薄薄的金粉,格外动人。

顾淮生迅速按下快门,一连拍下好多张照片,她微笑,她低头,她抿嘴……西雅图冬日泠冽的日光盛开了。

“有位摄影大师说过,摄影截取的是每一个生活的瞬间,而不是每一个角度重复了一千次的一张完美无瑕的脸。”他在她面前站定,开口道。

“你,又可以拿起相机了?”

“对,谢谢你。”他的声音不再如往日般淡漠,反而染上了一丝暖意。

海风吹乱她的长发,半长的刘海披下来遮到眼睛,他下意识地伸手,帮她把发丝挽到耳后,她的呼吸莫名开始凌乱。

那是陆青芒在来西雅图后过得最开心的一个新年,点篝火、放烟花、喝酒聊天,素不相识的一群人坐在沙滩上唱歌跳舞,好不自在,仿佛又回到了青春开始时的样子。

原本只有她跟叶晋一起跳,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一旁的顾淮生也加入进来,他还不太熟练,只好一直看着她的动作,她跌进他的怀里哈哈大笑。

“我想我的病快好了。”顾淮生在她耳边说,声音很近又很远。

一阵冷风刮过,他把她往怀里扯了扯,用自己的后背去挡风。

那一刻,陆青芒终于意识到有些事情不对了。

她没有谈过恋爱,中学时努力学习,大学里有暗恋的学长,还轮不到她出手却已经被别人拿下。但这不意味着她在感情上是个迟钝的人,她清楚地知道这些举动背后昭然若揭的意义。

可是,那又能怎样呢?

她叹了口气,用力推开他:“别这样,我是你的医生。”

其实不是没有前兆的,叶晋之前提醒过她,在美国,心理医生不可以在治疗期间跟病人建立任何私人关系。

她当时不在意,只是说:“我不是救世主,不能救世人,但他在我面前,我希望能救他。”

聪明如她,现在也开始怀疑自己说过的那句话到底有几分真假。

她只是难受,她没有过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绝望,但她溺过水,那种绝望就像是戴着潜水面罩仍不可避免被拽着无声地不断坠落,沉入海底,无人知晓。

她只想拉他一把。

 

 

六、陆青芒,你可真冷酷

新年过后,陆青芒改了顾淮生的治疗时间,由原来的一周一次改为两周一次,私人性质的接触也基本减为零。

一次治疗后,他问她原因,她答非所问:“你恢复得很好。”

“哼,我倒希望我恢复得不好。”他自嘲地笑了笑。

陆青芒没有去问为什么,顾淮生又自顾自地说:“因为我想见你。”

他就坐在她对面,面前的热水杯水汽氤氲,模糊了他的表情,只剩下一双深褐色的瞳仁,里面的冰霜融化了,燃起两团小小的火焰,仿佛要将她的理智燃尽。

她摇摇头,告诉自己千万不能被他蛊惑,但是她不知道,已经晚了。

他们再见面是在初遇的小教堂里,西雅图的雨季终于结束了,初春的草坪泛起一片葱葱绒绒的绿。陆青芒照旧坐在最后一排,见是顾淮生,起身便要走,但来不及了,他已经挡在她面前。牧师还在布道台上念祷文。他们并排坐着,有鸽子扑棱棱地飞过,落在教堂顶上。

“为什么躲着我?因为我有病?”他压低了声音说。

“不,因为你是我的病人。”她深吸一口气。“北美心理学会职业准则明确规定,如果病人与医生在治疗期间有恋爱关系,将永久性地不被允许从事心理相关工作。”

他扭过头来看她,眼里映出一片幽暗。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嗓子像被磨砺过:“你在找借口。”

“看到那个牧师了吗?他是我导师曾经的得意门生,青年才俊,前途无量,却因为跟一个病人交往,被嫉妒他的同行告发,最后辗转到这里做了牧师,是不是很讽刺?”陆青芒没看他,望着阳光下飞舞的尘埃,说得很慢,“他生活不算潦倒,眼神也很平静,但是,你知道,有些东西终究还是改变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直到陆青芒又说:“可能这就是命吧。”

“你是个科学工作者!”顾淮生脸上起了怒意,双眉紧蹙地握紧她的手。

她甩开他的手:“这不冲突,命运不等于上帝,科学工作者也得信命。”

祈祷结束了,她站起身要走,又被他握住了手。就这么反反复复的,她居高临下看着他绷紧的面部线条,心一横,一言不发地抽手。

最后他的声音很低很低,几乎像在哀求:“陆青芒,我可以等你。”

那一刹,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光影里藏着说不清的暧昧,那个人站在教堂的角落里,身上是暗淡而温柔的气息。

就在她几乎要沦陷的时候,余光瞥到牧师走出门去。她如梦初醒,蓦地推开他:“你对我的感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心理学术语叫移情作用,如果不信,你可以去问叶晋。”

“陆青芒,你可真冷酷。”

 

 

七、她忽然觉得很心酸

陆青芒被医院告知要停职调查时,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当天下午,她的导师就丢下手头工作赶来看她,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这辈子最得意的两个学生都不把职业规定当回事儿!你也想走你师兄的老路吗?”

陆青芒这才知道,自己也跟她那个不得不去做牧师的师兄一样,被人匿名揭发与病人有不正当关系。

“这不可能!这是诬陷!”她对导师辩解道。

“别人都把照片发到协会邮箱了,你要怎么解释?”

“什么照片?”陆青芒一脸迷惑。

导师拿出手机,给她看了几张照片,应该是匆忙中翻拍的,不是很清晰,但对当事人来说已经够了。

她想起来,是在教堂见面后的第三天晚上,她准备睡了,却接到一个陌生来电,对方说有个中国人喝醉了,希望她去接走。

见到顾淮生时,他正双眼迷离趴在吧台上,半梦半醒的样子,手边还放着一杯没喝完的威士忌。

酒保见陆青芒来,如临大赦,殷勤地帮她把顾淮生扶上了车。

她记得叶晋说过,顾淮生酒量不大好,酒品也不大好。果然如此。

到了他的公寓门口,他认出陆青芒来,拉着她的手怎么都不肯进去。

“顾淮生你回去好不好?”

“好啊,你跟我一起回去。”

他笑嘻嘻的,踉踉跄跄站不稳,整个人靠在墙上,白莹莹的月光洋洋洒洒,在他脸上镀了一层银霜,有淡淡的酒香萦绕在鼻尖。

“我刚在酒吧梦见你了。”他突然说,语气像个撒娇卖萌的小孩子,“醒来就能见到你真好。”

陆青芒叹了口气,“你就没想过也许是我在诱导你吗?”

“爱情来自大脑,可是心脏会痛。”他抿着唇看她,反反复复地说着一句:“你不要不相信,这是真的爱情,是真的。”

“嗯嗯,我相信。”陆青芒推不动他,为了哄他回去,装作相信的样子。

顾淮生一把拥住她,呼吸很烫,喷在她的脖颈间,低声说:“青芒,我好开心,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她忽然觉得很心酸,才这么一点点温情,他就可以开心得像个孩子。

 

八、全世界的雨和悲伤在那一瞬,降落人间

照片就是在那天晚上拍的。陆青芒把大致的情况告诉了导师。导师让她一再确认,她跟顾淮生真的除了医患关系再无交集。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心脏深处仿佛有什么碎裂的声音,隐隐作痛。

那天西雅图没有出太阳,淡青色的天,风很大,吹在脸上,像刀锋刮过。

面包和爱情,选哪一个?

如果是三年前的陆青芒,一定毫不犹豫地选后者。可是自从她母亲确诊咽喉癌后,家境一落千丈,她就明白,这世上有些东西,她是得不到了。

比如漂亮的衣服和包包,比如一场欧洲之旅,再比如,不合时宜的爱情。

被停职的那段时间,她整日呆在公寓里。叶晋来过几次,每次都能带来一些好消息,可她却高兴不起来。

“青芒,你以前好像总是不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上,你现在……”叶晋欲言又止。

她摆摆手,“算了,都过去了。”

六月初,陆青芒接到通知,让她回去上班。

她最后一次见顾淮生还是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小教堂里。

那天她去得晚,误入了一场小型的西式婚礼。往日光线昏暗的小教堂在烛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温暖,背景音乐是大提琴独奏,细细的琴声在空旷的教堂里回响。

婚礼很简单,现场来宾也只有十几位,都集中在前排,她挑了角落的位置坐下来,听牧师庄严地念着:“一生一世的契约,不可拆分。”

宣誓的时候,新郎笑着笑着,眼里就开始闪动泪花,新娘毫不犹豫地说“yes,i do”。

想来他们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天的,初夏的西雅图,烛光闪烁的教堂里,有自己爱的和爱着自己的人们。

旧事涌上心头,陆青芒想起那个雨天,和顾淮生不经意的一面,往后竟成了这样的纠葛。

爱一个人,那门是窄的,那路是长的。他们之间不是有猛虎拦路,而是根本没有路。

台上的新郎新娘交换完戒指,开始接吻。她的脸上有凉凉的水渍滑落,浑然不知身旁多出一个人。

顾淮生一手扳过她的肩,一手捧着她的脸,缓缓低头,吻了她。唇齿交缠,辗转温存。

可陆青芒总觉得,那吻是冰凉。因为顾淮生说:“我办了退学手续,下周就回国了。”

两个人在教堂里坐了很久,黄昏缓缓散去,天暗下来,所有人都走了。

陆青芒说:“只听过你弹圣歌,弹一首别的曲子吧。”

其实我水平很一般,比起摄影差远了,比如给你拍张照。顾淮生是这么想的,话到嘴边,却只是说:“好。”

是勃拉姆斯献给克拉拉的《c小调钢琴四重奏》,三十多年的相牵相挂不相见。

这大概就是爱情吧,无法抗拒又求而不得,死不了也活不好。

顾淮生走的那天,陆青芒没去送她,叶晋特地发来信息说顾淮生是下午四点的航班。

一直在咨询室熬到三点,她还是借了Lisa的车去了机场。路上堵车,原本半小时的车程生生被堵成了一小时。她刚到达机场停车场,车上的广播在整点报时。

叶晋发来信息,她才知道,是顾淮生以退学做保证,才澄清事实,使她恢复工作。

她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魂,跌坐在座椅里。一架大型波音767客机轰鸣着盘旋而上,向远方没有一丝光亮的天空飞去。

陆青芒放声大哭。

全世界的雨和悲伤在那一瞬,降落人间。

 

编辑/艾鹿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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