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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忏苍生刺血写经
求精进闭关三年
苍松翠柏,飞霞流云,在这处清凉胜境中的碧山寺,本幻盘桓下来,潜心苦修,一心般若,并做了碧山寺的院监,统领寺务。
但在五台山高耸云天的山门之外,社会更加动荡,大众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乌云蔽日,哀鸿遍野。
1931年,长江流域发生大洪水,湖泽千里,经四月不退,仅武汉一城就死亡三万余人,国内饿殍遍野,灾民在当时号称的四亿人口当中竟达一亿以上。
1932年,满清逊帝在日本人的支持下成立了伪满州国。
1935年,中央红军历两万五千里长征,到达陕北。
1937年,卢沟桥事变,日军人侵国土,国内终成抗日统一战线。
1939年10月底,装备精良的日军攻上五台。五台山沦陷,八路军化整为零,隐于五台县山野,与日军对峙,五台山成为八路军游击区。
此时身入佛海,一心念佛的本幻也被波及,眼见神州大地处处战火,饿殍遍野,人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汪洋大泽无尽苦海之内,本幻常站在五台山的峰顶,四顾神州,空有慈悲之心,却无回天之力。本幻望山河破碎常常于山峦之中黯然涕下,为了超度亡灵,祈福神州,驱戾迎祥,本幻发第二大愿,愿刺血写经,忏悔业障,祈福苍生。碧山寺的文殊大殿,此时被温暖的阳光照耀,雪水从屋檐上滴下,熏风从四面吹来,苍松虬柏在风霜中更显青郁逼人,门前的龙纹熏香炉铁迹斑斑,青烟袅袅,一切和平安详,这里是战争的死角,可近在咫尺的五台山脚下,就是日军横行肆虐之地。
白雪初霁,缓缓推开文殊殿朱红色的朱漆大门,本幻走了进去。昔年释迦牟尼佛在因地中,为传佛法,剥皮为纸,刺血为墨,书写经典,积若须弥山。本幻进屋沐手焚香,屋子里的光略有些暗,阳光从栅栏方格子里透过来照在文殊菩萨的脸上,和蔼慈祥。三炷清香,一卷经卷。本幻先敲木鱼念经,念完六百字,以剪刀剪破手指,刺舌根之血,滴入砚台,一滴滴滴入,加水与矾墨冷合,水与墨融,墨与血融,每日抄经六百字,日日木鱼、青灯、黄卷、刺血、写经。战争年代的寺庙,物资匮乏,本幻只能每日咸菜度日,但有时抄血经时,抄着抄着就觉得血墨浸润宣纸晕散,冲淡字迹,是血中含盐太多,为了保证抄血经的字迹工整,索性连盐也不吃了。
春夏秋冬易守,血经一字难求,本幻以无上的求法求佛之心为苍生超度忏法,以血墨抄写了《愣严经》十卷、《地藏经》三卷、《文殊师利法王经》、《普贤菩萨行愿品》等十九部经文,积若须弥,震动禅林。
1942年,这日,本幻正在文殊殿内诵读佛经,剪指尖血准备抄经,骤闻静寥的空中从山下传来了几声枪响。本幻一惊,匆忙跑出殿外,却见一个人穿着当地百姓服装,手捂左肩,一手持枪边跑边回头张望,衣服已经被血染透,看来受伤颇重,后面的枪声渐近,哔哔叭叭,一会就进到寺内了。
本幻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拉到殿内,径自推他躲到文殊殿内的文殊菩萨身后那人喘着粗气说:“师父,我是八路军游击队的,不要将我藏起来,这样会连累到你们的,快告诉我你这的后门在哪里,我将他们引出去!”
此时的本幻也早急出了一身的汗水,他一把将那人按住说:“来不及了,你出去一定送死,他们已经进院来了,你躲好,出了什么事都不要出来,我来应付。”
说完长长吸了口气,径自走到大木鱼前,敲木鱼诵起经文。
不一时,文殊殿的门便被“咣”地一声推开,一伙日本兵已经气势汹汹地破门而入。这一伙有十几个人,清一色的黄呢子日本兵服,荷枪实弹,全副武装。旁边还有一个穿着绸子的留着中分头端着盒子枪的当地汉奸。
其中一个日本军官模样的人手按军刀扫视殿内,本幻视若不见,仿入空境。那穿绸子的汉奸过来夺了本幻手中的木鱼说:“和尚,太君问你话呢,看到有人逃进来没有?”
本幻摇了摇头,并不开口,那汉奸说:“是不是你把他藏起来了?”本幻还不说话,只是摇头。
那日本军官见本幻只是摇头,并不说话,便一手按腰刀,凶神恶煞地走了过来,一双死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本幻。
本幻神色泰然,毫无畏惧平视着他。
日本军官忽然说了句中文:“师父,你为什么满头大汗,而且地上有血迹?”
原来本幻虽然表面上坦然,内心中还是紧张到了极点,汗湿重衣。本幻见他发现了破绽,便强忍着内心的不安,宣了声佛号,置若罔闻视而不见,又坐在桌前,以剪刀剪破自己手指,将血先洒在地上些,然后才滴入砚中,正襟危坐,抄起经来。
那帮日本兵未曾见过这样苦修的僧人,在日本侵华年代,他们肆意屠杀中国人,视人命如草芥,队伍中一个日本兵见本幻一再不搭理他们军官的话,又抄起经来,哇哇怪叫着冲上来,将枪扣上板击,直指住本幻的脑袋,本幻依然不闻不动,不视不理。
躲在文殊菩萨背后的八路军游击队员见此情景,正欲跳出来,正在这千钧一发、落针可闻的时候,那日本军官忽然走了过来,用手轻轻挡开了日本兵的枪口,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大师,冒犯了,您是真正的高僧,我们相信您。我们是朋友,早在一千多年前,我们日本国的灵仙大师等多位高僧都曾来参拜过五台山,并带回大量的佛教经典宝藏。我们是一家人,现在,我们来帮助你们,打造大东亚共荣圈,让你们过上幸福富裕的新生活,我们之间的关系还应该像一千多年前的唐朝一样,是亲密的朋友。所以在佛教文化上,我们预备成立武台山青皇庙佛教复兴委员会,这需要一个真正德高望重的大师来做科长,今天有幸见到您,正好请您出任此职,为大东亚共荣作出贡献,我们将荣兴之至。”
本幻见虽然躲过了一劫,但却无法使他们退去,又提出这么一个荒谬的事,请他出任他们的“科长”,一时陷入两难的境地。答应吧,这不啻于屈身充当汉奸,有辱佛门;不答应吧,无法退却,如若惹起冲突,他们搜起大殿,就要前功尽弃。权衡再三,本幻想好先救眼前人,想至此,抄写经书的手指攥得骨节突出,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日本军官见此喜出望外,低头行礼说:“谢谢您的支持,我是驻军中的特别行动队的队长小野正夫,我明日就派专车来接您上班。”说完一挥手,带领一队日本兵向后山追去。
此时的本幻早已经汗湿重衣,热汗涔涔,见他们走远才重重地坐在椅子上。
躲在佛像后的八路队员从佛像后跳出来,握着本幻的手说:“多谢师父的搭救之恩。我姓王,是八路军抗日游击队的营长,今日若不是师父搭救,一定遇难,完不成党交给我的重要任务了。师父为了救我委曲求全,不惜答应他们的无礼要求,太委屈您了。”
本幻说:“你听过《油污歌》没有,一点清油污白衣,斑斑驳驳传人疑。纵饶洗尽千江水,争似当时不污时。出家人慈悲为怀济世救人原本便是佛之宗旨,就是佛祖在世,也会这般做,只不过如此一来,我洁身修行数十年清誉,就此毁于一旦了。现在安全了,你赶紧走吧。”
王营长说:“大师岂可委身于日寇,不若跟我一起赶紧离开此地,到安全地方再择庙修行吧。”
本幻摇了摇头说:“走不得,走不得,我若走了,便会牵连到碧山寺,连累到广慧老和尚,这碧山寺现在修行的当代高僧有一百多位,岂可因为我本幻一人之罪,而犯下大罪过,如何走得。
王营长捶胸跺脚地说:“难不成我们在中国的土地上任人欺凌,真的为他们驱使而又无能为力。”
本幻一笑说:“我事坦荡荡,以清净之心对之,无愧于天地大道,若死,以一身殉道,挽救碧山寺数百僧侣,死得其所,断不会以身事日寇。你们是人民的救星,中国的希望,希望你能早日解放中国,脱人民生活于苦海,速速去吧。
王营长见本幻性情高洁,不惜以身护法,以死殉道,眼中含泪,深鞠一躬说:“师父,我们一定解放全中国,使人民过上幸福的生活,您保重。”说完转身疾去。
第二日,一辆绿色的吉普军车从崎岖的山路上驶到了碧山脚下,将本幻接了过去。寺内僧众,得知本幻为救八路军人而被迫出任日本成立的“武台山青皇庙佛教复兴委员会”科长。日军滥杀无辜,死在他们手里的冤魂不计其数,本幻此行能否生还,逃过此劫,都为他深深捏了把汗。僧人倾寺而出,分立两列,默默送他远去。
广慧老和尚目送本幻被日军带走,一骑黄尘一直到消失尽头,默默转身,想本幻此行不啻羊入虎口,不禁长喟一声。
日本驻军部里,此时小野正夫得知本幻已经在路上了,早早准备了一桌素菜,亲自指挥端菜布置,并用黄布铺在桌上,尽放出家人能吃的素菜,并邀请了当地的几个所谓的名流,极其隆重地来迎接本幻的到来。
本幻被两个日本兵连推带架地带到大厅,小野正夫立即冲上去施礼,边行礼边说:“大师好,您辛苦了,光临寒舍,实令我们蓬荜生辉啊!”
本幻自顾在一旁坐了,却并不说话,小野正夫碰了个软钉子,尴尬地自哂一笑,说:“请入席,今日算是为大师接风洗尘,欢迎大师加入‘武台山青黄庙佛教复兴委员会’的行列。”此时几个陪酒的“名流”也一起邀请本幻坐上座,一时间寒喧、恭维声不断。本幻也不推辞,就席坐了。
小野正夫亲自给本幻夹了菜,其余的各倒了杯清酒,举杯倡议:“为迎接本幻大师,为早日实现武台山佛教复兴,早日实现大东亚共荣,干杯!”众人纷纷起座,举杯共庆,唯有本幻兀自坐着,酒也不喝,饭也不吃一口,动也不动。
小野正夫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其余的陪酒的见这个杀人魔王此状,一个个胆颤心悸,生怕他又要杀人泄忿。
谁知小野正夫愣了十余钞钟,脸上竟挤出笑容来了,呵呵笑说:“大师,超凡绝俗,以血写经,是得道的神仙。”一边说一边竖起大姆指说:“这一定是大师还在修行,不想讲话,我好像耳闻过一些,得道高僧在修行里是要禁口的,那我们一起敬酒,大师可以不喝,我们先干为敬。”说完一饮而尽,那些陪酒的早已经汗湿重衣,哪敢不喝,纷纷干了。只有本幻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众人拿捏着吃完酒席,各自散去,又有两个士兵送本幻到了宿舍。宿舍连着“武台山青黄庙佛教复兴委员会”办公室,本幻一言不发默默在桌上坐了,每日只是参禅打坐,刺血写经,为坚定自己念佛的决心,刻苦用功,用香火于胸前燃念珠一串,背上燃佛塔一座,以示许身于佛。小野正夫几次召集他开会,他从未讲过一句话,做过一件事。如此过了月余,小野正夫再也忍受不住,气急败坏地派人把本幻送回了碧山寺。
当日,广慧老和尚率法度、寿治、因修等众弟子来迎本幻,远在山门之外,本幻一见广慧恩师在山门下台阶上,疾行一步,跪倒便拜说:“师父,弟子并未辱节,有辱恩师教诲。”广慧老和尚见本幻安然归来,高兴得热泪盈眶。
当夜在碧山寺辉煌的文殊大殿内,广慧老和尚望着本幻胸前燃的一串佛珠,背后燃的一座佛塔,说:“胸前佛珠背上塔,识个什么? ”
本么即口道:“通山白雪。”
广慧老和尚大为欣慰,说:“来日必有大成。我今传你寿治、法度、因修、净如法脉,希望你们刻苦用功,早证佛道,将本脉发扬光大。”
典礼已毕,本幻接法后向广慧老和尚叩头说:“弟子性本愚钝,但一心向佛,深究佛法,求证道,利己利他,但一直苦修数十年而不得开悟。佛陀说正身正心,远离贪、痴、悔恨、疑惑,所以我发第三大愿,闭关修行。佛在因地中,折皮为纸,折骨为墨,写经如须弥,为的是重法故,诸供养中,法供最难,以法修行,出生成佛。我想闭关求法,而开一线光明,请师父恩准。”说完将头深埋于地。
广慧老和尚见本幻不但性情求佛至善至诚,更兼有济世的心肠,便欣然应允。
五台山栖贤寺地处偏僻,远离人寰,广慧老和尚亲自封闭山门,并为本幻举行了闭关仪式,全寺僧人出动,维那举香赞南无观世音菩萨三称,《大悲咒》三遍,《心经》一遍,“摩诃般若波罗蜜多”三称,唱观音赞,菩萨号圆通,本幻行十方礼,感谢众人成就他的修行,祈菩萨加持,唱观音菩萨妙难酬八句偈,广慧老和尚亲自拈香送至关口,对本幻说:“珍惜殊胜因缘。”
闭关,又称掩门,印度没有,中国元朝以后才有记载,此举源于西藏佛教长期洞窟修练,随元朝喇嘛传来,禅宗曰:不破参,不住山;不开悟,不闭关。
寒鸦立冬树,鸽子飞青山,本幻从背后听到落锁的声音,心中一片空明,瞬间放下所有业障,身心无碍。一个人独处最难,每个人最难的是战胜自己战胜寂寞。闭关非有大愿力、大定力、大普萨心不可为之。
窗外变幻着四季,冬雪皑皑、秋风黄叶、榴花映眼、泥融飞雁,唯一不变的是本幻一身衲衣和手里翻阅的经卷。本幻一日三餐皆是由窗口送进来,有一日本幻起床头昏眼花,嘴唇干裂,门口护法送饭的沙弥眼见一日三餐的素菜都没有动,便在外边喊道:“本幻师父,您还好吗,是不是身体不适,让弟子进来服侍您吧。”
本幻此时已经倒在了床上,动弹不得,感染风寒使他四肢无力,他拼尽最后的力气喊:“我舍身求法,虽死无悔,你不要冲关破我清修,若我命该如此,我宁死也不会出去的。”
本幻座下的弟子知道本幻病重,一齐聚在门外,要求冲关进来服侍,本幻以命相搏,誓不出关,急得诸弟子齐齐在门外跪下。
在闭关期间,本幻苦研经藏、律藏、论藏等四千多卷圣典,每天四点起床,诵经习禅,一直持续到现在百岁高龄从不间断。
雪晴天净,月朗云舒,本幻一个人独对青灯古卷,皓月寒霜,想起近百年来多灾多难的中国,那些为了民族解放战争而战死沙场的战士,那些在灾难中默默死去的善良百姓,他常常夜不能寐,于是发第四大愿,放千台焰口,日夜为这些死去的亡灵超度往生。
焰口的全称为“瑜伽焰口施食仪”,本是密教所用的一种仪式,据清初宝华山德大师所释,意为“手结密印,口诵真言,意专观想,身与口协,口与意符,意与身会,三业相交,故曰瑜伽。”焰口为饿鬼道中鬼王的名字,因他口吐火焰,也可理解为脸上冒火,也称为燃面大士。
焰口的来缘,据佛经注,阿难尊者在林中静坐时,见一鬼魂形容枯瘦,喉细如针,脸上喷火,他对阿难说:“我生前悭吝,贪心不足,死后坠饿鬼道中,饮食到口则化为火碳,长年受饿。你在三日后,也会坠入饿鬼道中,变成我这般模样。阿难听后大惊,急到佛前求度,佛说:“我授你《焰口经》,以施食给饿鬼,不但不会受害,反得益寿,遇事吉祥,也能使饿鬼得度。”这便是后来放焰口的由来。
本幻闭关三年,一千零九十五个日夜里,本幻承受着常人所不能忍受的苦行处道,阅经藏三千余卷,放焰口一千多台。待他1945年7月出关,僧衣皓然如雪,须发披肩,有喜鹊数十只聚于关旁古树,上下鸣唱。
本幻此时出关,也正是天下时政风起云涌的一年。
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9月2日正式举行了投降签字仪式。但隔年6月,蒋介石单方撕毁条约,发动内战,以三十万大军围攻中共中原解放区,全国爆发了内战,席卷全国。一时之间,社会大乱,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各个城市出现了抢米砸店等动乱事件。此时本幻已经看清天下形势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他从内心中也由衷地希望共产党早定天下,他出关后曾说:“闭关三年,修得善果。信奉真理,追求真理,实现和平,不但是解放军的理想,也是佛陀的愿望。”但树欲静而风不止,处在如此动荡时局中,本幻又岂能置身事外。
户名:云梦县云台山寺
开户行:中国工商银行云梦支行
帐号:1812024109200130307
昌法法师:15061194997
客堂:0712-4397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