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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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幻出关以后,这日独自在藏阁整理经藏,深感佛语中的深入经藏、智慧如海之说。经是佛佗说的法,而在诸佛供养中,法供为最,以法修行,可出生成佛。这一部部的佛教经典,便是融和了佛陀与历代无数高僧大德的智慧结晶,如今陈列于架,流传后世,抱一卷古经,领略千年前佛陀的智慧,捧一卷黄卷,便与百世前大德神通。藏经阁历来为寺内心腹之地,本幻在抖索之间,却从经堆里发现一个经幡似的布帛来,抖开一看,立时惊得目瞪口呆。原来是一部《大方广佛华严经》字塔,字塔长一丈七尺,宽五尺,由白绫和黄绫裱糊而成,上写华严经八十卷,计字六十万零四十三个,组成宝塔图案,塔有七层,象征七级浮屠,塔上飞吉祥纹,檐角、风铃、一砖一瓦、一丝一缕,是用极工整秀丽蝇头小楷抄就而成。单一部《大方广佛华严经》就六十三万零四十三字,八十卷,一字不错,一字布局,如此浩大繁缛工程,真个是巧夺天工。此乃清末年间苏州三宝居士许德心耗时十余年心血书写而成,历来为碧山寺镇山之宝,如今被本幻从经书堆里发掘出来,重焕异彩,光彩夺目。

1947年3月的春风吹到五台山,碧山寺下的山峰冒出了绿头。春寒料峭,本幻正在文殊殿里诵佛念经,一缕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射在文殊菩萨的脸上,惚若灵山再现。每次本幻仰视佛祖时都能感受到佛祖的那种对他光明的感召,千百年前的召唤时时激励他舍身求法慈航普度的决心。

正恍惚间,门被“咣”的一声踢开了,有两个戴着礼帽墨镜身着中山装的人拾腿迈了进来。小沙弥在旁阻挡不住,只得望向本幻说:“师父,这两位施主非说您欠了他们的债,非要见您,我拦不住他们。”

本幻自1930年在新洲报恩寺出家至今已经十七年了,素来出家无家,从无一点私物,更何谈欠债,正沉思间,其中一个摘掉礼帽说：“我与本幻大师是旧相识,拦个什么,即便是不拦, 本幻大师难道还不想见我不成。”

本幻听着声音极熟,待抬头见时，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此人果然是旧相识。本幻被小野正夫逼迫去做“青皇庙佛教复兴委员会”科长的时候,此人便在宣文科供职,叫许纯心。名字清雅人却猥琐最是小人心胸,日本投降后不知怎么又营钻到了国民党政府设在当地的文宣部门,素来以心狠手辣、寡廉鲜耻而让人如避蛇蝎。

事已至此,本幻轻轻地挥了挥手,让小沙弥出去,仍自手持佛珠暗默经文。

许纯心上前抱拳说:“大师一别数年,常感怀于心,当初与大师同在一个机关供职,大师三月不言不语,还是我提议不扰大师清修,将大师送回寺来。后来大师杳无音讯,日本鬼子小野几次问我,我明知大师在栖贤寺闭关,却推说不知,以此保护大师安全。近闻大师闭关三年出关,刚一出关,便有碧山寺镇寺重宝出现,听说也是我许氏先人所书,今日闲来无事,登山寻僧,追随古贤,欲借我先人墨宝一观,请大师应允。”这个许纯心,人如蛇蝎,他一上来先套近乎,当年本幻闭关,无非想避开小野的纠缠，但许纯心绝不知道,他若早知道本幻在栖贤寺,早就出卖他了。如今又信口雌黄,他与苏州三宝弟子许德心原风马牛不相及,此时却说成是先祖,必有觊觎此宝之心了,如今国民党政府政权崩溃在即,他一定想携宝逃窜。本幻心念一动,已知道了许纯心居心叵测,再看许纯心与来人不时用手摸腰间,知道他们腰间有枪,但如今局势动乱,如若相抗,定然会枉送性命。

本幻念至此,权衡形势,稽首说:“经字塔乃是华严佛经,是佛教化众生之用,众生自然可以瞻仰,这有什么难的,更何况是许居士的先祖所书,许居士稍坐,我亲自来取。”

本幻说完故作镇静,从容放了木鱼经文,走出殿外,刚一转角,便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原来是林苑和尚。林苑是虚云和尚的徒孙,又同在五台山碧山寺修行,所以与本幻素来要好。这回与本幻撞了个满怀,一头汗水,急不可待间,张口正欲说话,却被本幻用手捂住嘴低声“噓”了声,疾步拉他躲在殿角一旁,回头探视无人才说:“这么慌张,怎么了?”

林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师父,快走,我刚从山下上来,汉奸许纯心听说经字塔重现寺院,快要上山来抢了。”

本幻示意文殊殿说:“已经在殿里了。”

林苑说:“许纯心心狠手辣,巧取豪夺,你赶紧走吧,他抢不到经字塔恐怕会对你下黑手啊。”

本幻正沉思间,林苑说:“别犹豫了,赶紧走,许纯心已经纠结了山下一帮无事流氓,一会就冲上山来了。”

本幻说:“走可以,但一定要将经字塔带走,万不可落到恶人手中。”

林苑心急如焚,拉着本幻说:“来不及了,师父,快,快点走吧。经字塔您放得隐蔽,他们一时半会找不着,人重要。”匆忙拉着本幻从后门沿着后山羊肠小道往北台遁去。

二人一路狂奔,薄雾冥冥处,却看见身后的碧山寺映出火光，林苑叹息说:“一定是许纯心领人冲击碧山寺了。”

此时山风凛列,二人一路狂奔早已汗湿重衣,被寒风一吹,刺骨的寒冷。

本幻热泪纵横说:“可惜古寺又应劫了,经字塔还在寺内,我不能让佛门重宝如此毁于一旦,在我手中毁坏,罪过,罪过,我要返回寺内取经。”

林苑慌忙抱住他说:“不可,万万不可,你这刚逃出虎口,又要自投罗网,待以后再说。”

本幻心意已决,任凭林苑怎么拦也拦不住,林苑只得跺脚又跟本幻乘着朦胧夜色潜回寺院。

寺内已面目全非,殿内佛像被砸,恶毒的流氓还焚了一处殿角,仍有余余轻烟。本幻心如刀割,热泪盈眶。

此时仍有许纯心的人在寺内巡走,本幻与林苑小心翼翼潜到藏经的石塔内,石塔外边着了火,所幸的是经塔丝毫无损。本幻急忙将僧衣脱下,将经塔包好,系在肩上,二人向寺外遁去。一路上,本幻依依不舍,时时回顾他修行了十年的碧山寺,又踏上了护经的佛旅。

出家人十方为家,天下十方丛林皆是僧侣安身之处,可如今前途茫茫,世道无常,该往何处去呢?

望着漆黑的天幕,林苑说:“我有一个师兄现在山西大同净土寺,我们]先往那里落脚,再作打算吧。”

本幻此时也无目的,于是二人肩负经塔晓行夜宿,行三百里,来到了山西大同净土寺。

净土寺位于大同,又名北寺,乃金朝所建,四壁绘画,始绘于清代,证诸佛故事。此时已经是四月份了,本幻与林苑在此结夏而居,白天刺血写经,晚上放焰口一百台。

这一日,林苑又从寺外发现了可疑人群在净土寺前晃荡徘徊,便匆忙赶回寺内找到正在抄血经的本幻说:“师父,此地恐怕也已经不太平了,可能是师父在此结夏的消息走漏,我刚才看到寺门外有一群人,好像在五台山见过,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走吧”

本幻说:“可是如何才能走脱呢,他们]既在前门设人,后门必定也有人把守,我们一出去就被他们逮了,又不会遁地升天,恐难走脱了,我誓死与经塔共存亡。”

林苑眼珠一转,想得一计,便于本幻耳语说:“师父,如今危急形势,只得这般一试了。”

果然,这一群人正是许纯心带来的,他垂涎华严经字塔,知道这是稀世珍宝,又正逢乱世,他若趁此机会据为己有,远走海外,待和平盛世,定能价值连城。可那日一不小心着了本幻的道,他一怒之下焚烧殿宇,冲击寺庙,搜查经塔一无所获,发誓一定要雪耻,便四下广布眼线四下搜寻本幻下落,竟真的被他查到本幻在大同净土寺结夏安居,但此地毕竟不同于五台山,他也不敢冒然行动,他命人先守住庙门,想待夜深人静时进寺捉拿本幻。

傍晚时分,寺外出现了一个戴着斗笠,背着包裹的僧人,出了寺门,头也不抬,行色匆匆疾步而去,这立即引起了许纯心的注意,早有兄弟报告许纯心。许纯心一挥手,众人立即忽拉一下欲去追那远去的僧人。许纯心眼睛一转,又止住了,说:“小心中了他们调虎离山之计。”但又怕错过,旁边一个兄弟说:“那若真放走了怎么办?”

许纯心便示意两个人说:“你们俩去追,其余的守着。”

两人刚追了过去,不到半炷香时间,又一个僧人戴着斗笠背着包裹低头疾步从寺内出来朝不同方向而去。守在旁边的许纯心的兄弟早喊上了:“老大,老大,又一个。”

这下许纯心招架不住了,跺了跺脚,又示意两个兄弟追了过去。

不料,又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又一个相同模样的僧人出寺而去,这下许纯心没了主意,旁边的兄弟问:“老大,还追不追?”

许纯心一咬牙:“追!”

但许纯心毕竟人数有限,几个僧人以后,许纯心已经成了光杆司令,已然知道中了本幻的计策,无力地颓然坐在地上。

本幻用林苑的计谋,得以安全逃生,但林苑引许纯心去了另外一路,他只得一人又一路逃到了北京,来到了北京西直门弥勒院。弥勒院的真空、慈舟两位法师见本幻风尘仆仆,破烂袈裟,历尽艰辛保护经塔,都万分敬佩。

真空说:“如今局势动荡,北京也并非安全之处,此经塔乃里佛门至宝,如放在北京更易招至强人侧目,本幻法师有何打算呢?”

本幻说:“这是我发的第五大愿心,誓与经塔存亡与共。如今局势,我只有秘密将此物送往上海普济寺了,那里是五台山碧山寺下院,我的师兄法度、寿治在那里,若放在那里秘而不宣,才算到家了。”

慈舟说:“物归其主,自然是最好,可如今神州蒙尘处处战争,你从陆路去上海是很不安全的,不如去天津,然后坐海轮去上海,必能安然到达。”

本幻稽首说:“多谢两位法师提醒。”

稍事休息后,本幻背着经塔来到了天津塘沽码头。塘沽码头毗邻太平洋,碧波荡漾渤海畔,位于九曲十八弯海河下游。本幻乘海轮至青岛,落脚湛山寺。湛山寺山门前有两只威武的雄狮,寺前砌有莲花池,寺后八角七级砖塔,南对黄海,三面浮山,烟岚变幻,海阔天空,世人称之为“湛山清梵。”

湛山寺属天台宗,当寺内僧人知道来自五台山的本幻和尚誓死护经的事,都由衷敬佩,寺内有十八位僧人一起在大雄宝殿发愿,愿追随本幻护经至上海。本幻感动得热泪盈眶。

于是十九人背着经塔,一起乘船护法去了上海,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面虽看似波平浪静,实则汹涌暗礁,凶险异常。随行的十八人都晕船不能自持,馒头都长了绿毛,也没有一个人有胃口下咽,只有本幻依然如故。熬过几日颠簸,终于到达上海普济寺,这便是禅林界广为流传的本幻与十八罗汉护经的故事。

此时同在五台山接广慧老和尚法脉的寿治、法度已站在山门前迎接,两人一见僧衣千疮百孔,面容憔悴的本幻,热泪盈眶。上前握住本幻的手说:“师弟,你为护经历尽艰辛,不愧为三宝弟子,你发此大愿,护法有功,定有菩萨护持,得无量善果。”说得在场数十僧人皆有热泪流下。

本幻解下数月来未曾下肩的经塔,轻轻地拉下来,数月来他抱经而眠,行走数千里,绳子已经将僧衣磨烂,皮破出血,血结痂再破再磨,肩膀上已经磨出了老茧。卸下经塔,本幻长叹一声，一路行来,可谓九死一生,如今功德圆满,望着安然的经字塔,邕觉大愿终成,一时感慨万千,默默连诵佛号。从此本幻在普济寺住下,安生求法修行。

《大方广佛华严经字塔》如今又回到了五台山显通寺,历百年而色泽犹新,金光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