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
夜以深渊的方式凝视我——
天空是一樽倒悬的漆金酒器
澄澈而黑暗的水压下来——
我成了麻醉病人，躺在湖底
饥饿原先是没入暮色的蝉鸣
此刻转而爬上我的肚腹鼓奏
洁净的虚无触摸我，阅读我
有如盲文。我闭上眼，承受
来自异域的时空；感到自身
像囚在巨大哑谜当中的飞鸟
无法动弹。不知所终的字句
蠕簇着：朝向我喉咙的甬道
一万只蚂蚁搬运废置的白银
一旦我靠近，它们迅即撤离
或许我永远无法攫住那些词
就像溺水者命定要错失海洋
但我并不孤独。我熟悉失眠
如流亡之路：黎明终将敞开
像一顶水晶王冠，为我加冕
在迷宫垓心，我昏睡如皇帝
《游园惊梦：给leo》
我们在水上行走，当冬日下沉
夕阳撞破远山，裂开云的血管。
昆明湖原来不在昆明，在我们
脚下：积雪像一卷平铺的经文
被寥寥者辨认。南岸迢递的树
如雕塑的浪，韵律般涌至眼前。
“夏天游泳的野鸭，如今去了哪？”
霍尔顿的问号，在我内心漂浮。
没有人重提深秋的答案，遗忘
让我们亲密，比以往更像情人。
你感怀柳梦梅如何撩拨杜丽娘
如一把白昼的琵琶。善始善终
也失却了退路；我们登上湖堤
一如冰下束手就擒的鱼，听凭
新的语法降临万物。黄昏提着
我们如同两盏灯笼，追赶明月。
《夜曲》
梦的海湾。无风。我醒来：
船熄了火，停在水平静止的冥想
中央。我起身，移向船头
垂首俯视——
黑暗之海
那永恒的镜面，应答我
以镜中人的赤裸。
海的手臂，缠绕千百条细小的红绳：
游鱼驮着灯，流动火的隧道；水波
明灭。我重新躺下。四周的墙
打开眼睛，暗绿色的守望者
它面孔干燥的油彩和轮廓，更新着
外部夜的打字机传来的简讯。
室内，黑色的雪仍无声地下。光赤着脚
踩过。我平躺，像一把折扇在水上
渐渐松开，四肢展成一幅不完整的
海岸。有时，杂音的浪漫上我的脚踝
来不及退却，旋即被漆黑的缄默
吞吸；它有一间巨型邮局那么大的胃
和一张无孔不入的嘴巴，收纳
所有偶然闯入的声音如一封信。
黑暗中，我读着这些来自远方的信：
干涩如沙的字母和尖细如针的音符
咬疼我的眼睛。我病孩般流泪
模糊中瞥见微弱的白光
跳闪
不知何时，湮灭在古老矿洞的尽头。
《四月》
四月是一座被遗弃的库房，
寂静，空旷，摆放着武器：
黑的矛，绿的戟，褐色盾牌，
还有沙棘般耸立的玫瑰匕首。
城市栖身于此。大地像海绵
吸收透明的热情。天空挂着
蓝色地图，上面云的岛屿
被金色巨桨划动，缓慢地漂流。
许多天了。我来到这里
漫游，往任意一个方向
走走，停停。
一个人。没有要去的地方，
没有要做的事情。
《和父亲去天安门》
他们坐在地铁上。窗外
黑暗狭长的墓碑，刻着一行
又一行白字——读不到结尾。
人群钩紧扶手，像橱窗里的外套
挤在一起，被穿堂风吹得歪斜；
光的刀片划过：没有人受伤。
父亲睡着了。他交叉的双手
塌放在公文包上，捂着它
如同捂着心脏，害怕它掉落。
他们刚从餐馆回来：父亲拘谨地
坐到饭桌对面，像每一位来自远方的
客人，被儿子招呼着吃菜。
这是他第一次坐地铁。他的儿子
第一次听见自己的父亲对生活的
赞美少于期待，多于咒骂。或许
穿越隧道的同时，往昔时光再一次
回到了他手上。在赤红的狂想中
他反复来过这座古老的都城。
最后他们出了站。他们排队
绕着那些灰色的方盒子走了几圈。
整个下午，什么也没做。
《如梦令》
星辰的水位上升，我们推开门，潜进夜的河床
柏油路，在晚秋风中漂流。东湖和磨山往返自
一种简谐运动，催开水面的云朵，在流沙上空
浮游。水面以下，燃烧的镜子映照积雪。往日
把你我系向一处，啜饮同一壶月色。我们划向
古典的山，对白筑造的中央，孤立一座湖心亭
坐到彼处，我们谈论眼前的酒杯，昔年的叶落
“三百年前的今夜，南方大雪。”退离白银之境
退回幽蓝和墨汁，我们呼吸如簧片，啮噬晚风
而振动。悬挂树梢的鱼群被惊醒，顺流而分食
夜赤裸的眼。光掀动波浪，火焰之中我们战栗
旋即熄灭。内心的春天，枯坐如旧瓷器上的梦
临摹的花束。遗失了一切，旋转之轮中止时间
一双蝴蝶落向虚空伸出的豹爪，倏而振翅飞远
《旅途》
他们坐在青铜器中赞美生活。
窗外的树像纸牌，在春天表面
接龙。雨霁，山丘更加明亮：
绿的焰火，幢幢楼阁凸出海面。
他们摇晃自己的身体，听
酒精的波浪，风的縠纹。
忽然间一种力浮涨，升起
他们的肺，在直袭云端的霎那
抛回。俯仰之间，他们失重
有如整颗星球，跌进雷的回声。
风继续上升，升至夜色同一水位，
它骑上石鹿驰骋，越过星座栅栏；
他们的感官在急遽缩小，愈来愈
接近后视镜中明灭可见的村庄。
《丧》
我打电话给妈妈。车厢里
她的声调，瑟瑟如一片云。
信号的雪球，沿电磁波滚动
。道隧的体身我入滑，边右从
空气中，这哽咽的曲线
正蔓延成一场持续降雪。
它潜伏在屋檐下，俟候
每个人，就像雨季俟候雨。
“人死不能复生。”我知道
说什么都没用；我还是说了。
我把手伸向话筒。如果可能
伸向两千公里外，她起伏的脊背。
但不可能。她在哭，她在哭她的妈妈
她的妈妈昨夜死了。
《湖》
沿苍绿的时刻盘旋而上，光
缄默如葵花，在山岔口转弯，
拐向更均匀的场所：湖静卧
像一匹白马，等待金色骑手。
当下只有他和他的影子露面
如琴键上的黑白竖纹，在走。
他接近湖水的方式，像神话
测量孤独的水深：纳西索斯。
起先，他是一丸抖动的黑点
在烧焦的平原上漫游，闪耀，
遥远而客观。现在他抵达了，
把自己轻轻放进水中的倒影。
“他在寻觅什么？”我不曾知道；
我有自己的忧郁，需要练习。
《夜游：给许瑞》
黄昏伸手熄灭城市如一盏灯。
周围的时辰迅速暗下去，距
离漆黑的终点只差一个跳跃：
它先跃升后坠落，在最高处
万千街灯抬起铁臂托举夜空；
人群停泊在这一瞬间，仿佛
置身于无限的水平面，寂静
在我们的耳畔延展趋向宽阔。
我往前走，走入从前的冬夜：
有风，我们喝了一点儿啤酒
微醺着，穿过雪白的爆炸声
如逆水行舟，漂在异乡的路。
我们不说话：看两岸的树影
浸漫足底，倒映天幕的羊群。
《春游》
我们停下，两条收拢风帆的船
搁浅在春季公园的彩色油画布上。
午后，无数匹透明的金色斗篷
披到游人肩头。在他们四周
绿色图像躺着熟睡，时而寂然
时而呼吸不畅；林间鸟啭忽明忽暗。
地上的斜影闪烁，变了形的十字架
绞住我们；深渊飞过白色的祝福。
风，春天的钢琴师，弹奏着
下面的树林，它敲击琴键的手指
抚过我们身上每一寸赤裸的地图。
我们坐着，一动不动，仿佛许多年前
或许多年后：两尊雕像，坐在这里
谛听此间之物和此外之无。
《你以递增的方式告别这座城市》
一
你以递增的方式告别这座城市
在温柔的冬日，雨雪霏霏
知情的阴云编织出无数条手帕，配合月台上的送行人
流动、拥抱、舞蹈，试图捕捉
随鸟群四处迁徙的风筝
二
整装待发的蓝白车厢热气腾腾
雾水之间的你，沿纸面逆时针滑行
一圈怀念梧桐叶，一圈渴望春天
于漩涡中打捞失序的纸牌
继而转开沿途风景的页码
三
你爱玫瑰色胜于玫瑰，姓名胜于花蕾
一颗樱桃的香气就足以遣你返回春日
那些不规则的睡眠、起球的旧毛衣以及伞状的文字游戏
日复一日，你思考如何躲避风暴
将自己投入正确的棋局
四
沾湿露水的节气，你反复采撷同一种意象
介于火与火焰、花与花瓣的罅隙
仅仅为了使她变得真切，你旋转自己
雕刻盲羊之目，观察玻璃球在月光下
如何对着湖面，变成忧郁的狼
五
请推开这扇春夏交接的黄昏，走进去
酒杯摇晃，明亮暖和的风
易碎。她永远等候你的迎接
等潮水退去，等你念出
一个无限接近于雪的名字
六
往后每一次都成为第一次
酒杯翻转，黄昏变作清晨
任何一朵雪花和思念都是全新
而你们相遇交谈，如同未曾相识
羞涩寒暄，静看光影在建筑物上流转
七
她美妙的眼神总是先于腰身说话
她说，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你的世界便开始玉笛飞旋
“请给我一兜啤酒和夜，
我愿同你分享我的腐朽。”
八
你们也偶然靠在一起，身影重叠
一面收藏气候、旅行和青铜色往昔
一面用掌心试探彼此年轻的秘密
指尖流动。眼前陌生的静物画
迷人如幼稚园的积木游戏
九
最终的场景，你只是一人
归来，在灯下摆弄手掌
向空白处投掷愤怒，哀伤如斜影：
她是你触不可及的好运气
只可重逢于落花的梦境
十
你便以递增的方式告别，这座城市
曾为你模仿过许多场新雪
盛大的秘密只有多年后才能被揭开
那时你来回穿行于花瓣不一的房间
借由星辰，重新抵达此刻
栏目主持：宫池
微信责编：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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