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他是生,还是死,
总会在她要溺毙于安分之中的时候,
把她劫持出来透透气
一根烟的朋友
林红雨坐在路远的车子里。1985年的世界疯了一样向后倒退。他带着她,以每小时90公里的速度,离开薛京生。
林红雨从倒后镜里看那个削瘦的身影,站在加油站的门口,点了支烟。整座加油站都被他燃起来了,巨大的火焰包裹了他,热浪从车尾追过来,喷出他化成灰烬的气息。
当然,这是电影看多了的臆想。薛京生只是燃了支烟,吸了一口就被走过来的保安喝止了。他用手指把烟捻熄,扔在地上。他不怕烫的。从高中起,他就以这种方式熄灭800度的高温。
路远说:“出什么事了?你怎么跑到这来了?你知不知道家里都急死了?”
林红雨靠在车窗子上,身体像一块泡在牛奶里的葵花饼干,慢慢化开了。不想说话,不想动,逃亡三天三夜的日子就此终结。阳光晒在身上,蒸发出奇异的光晕,像高中里的某个春天,阳光摊在书桌上折起的光雾。窗子都开着,游行示威的口号声鼓噪地传进来,却少了以往的激情。
薛京生穿梅花牌国红色运动服,坐在林红雨的身旁,说:“有烟没?给我一根。”
林红雨瞥了他一眼,说:“你问错人了吧?”
“别装,快拿来。”
那年他们高一,因为一根烟成了朋友。
抽烟不窒息
林红雨的母亲说:“别人孩子我管不了,你一定要好好读书。我不相信国家会一直这样。”
1975年,整座北京城像渐渐冷却的水,热还是热的,却没了沸腾的火力。有知识的年轻人都去了更广阔的天地。城市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一群更年轻的小崽子们,安分或不安分地等待着既定的未来。
林红雨的未来,就是安分地好好学习。母亲是她的模板。她是初中老师。这两年,大环境缓和了许多,骨子里埋藏着的知识分子的清高就冒出来了。哔叽呢的西服裤装熨得笔直挺括,头发梳得整齐光亮。课堂里没有几个听得进去,但她依然讲得一丝不苟。
她是个心里盛得住大风大浪的人。这一点,林红雨的父亲就不行。运动来的第二年,就跳出了四楼办公室的窗。
面对母亲,林红雨心里总是有些怕的。因为母亲的冷静镇定如钢板般严丝合缝地封闭了她的世界。为此,她以抽烟来抵抗这种封闭带来的窒息。偷偷地,躲在没人的地方,吸一口乌烟瘴气,心里便会缓缓透出气来。
薛京生说:“你们女孩抽烟不好。”
是四月的中午,两个人躲在学校的防空洞里抽恒大。防空洞上面的小山,长出一片嫩绿的芽。
林红雨用力吸了一口说:“怎么不好?”
“将来生不出孩子。”
“去你的!”林红雨给了他一拳。那时候,“生孩子”这三个字就足以让女孩脸红。
但薛京生却从书包里拿出个更让人脸红的东西递给林红雨。薄薄一本,套着毛选的红封皮。林红雨翻开第一页,就“啪”地合起来说:“哪儿弄来的?”
薛京生不怀好意地笑了。
少女之心
那是一本叫《少女之心》的手抄本,国之禁书,以回忆录的方式,记述了少女曼娜与表哥和林姓男同学的性体验。简单又直白,各种性器官轮番上演。
林红雨确定,就是看了这本书之后,面对薛京生便不自然了。眼神再不敢超过他的腰际线。她的心撕开了一条鲜嫩的口子,一边暗自骂着不要脸,一边生出了草,开出了花。
班主任说:“林红雨,薛京生什么人你不知吗?你妈妈也是老师,你怎么不自爱呢。”
“不自爱”是宛如40年后“绿茶婊”一样令女生羞耻的代名词。可林红雨却止不住羞耻地靠近那个给他羞耻的人。
薛京生什么人呢?
是学校里一个朋友都没有,外面交一群混混的人。他有着不安分的未来,做一个份儿大的顽主,带一帮兄弟,横行几条胡同。他的书包里常备一块板砖,这是款十分讲究的武器。军刺,三棱刮刀都是要命的东西。板砖就不一样了。拍轻了一个包,拍重了也不过开个瓢儿。
林红雨看过薛京生拍人。她和同学去王府井新华书店的路上,一个老顽主和部队大院的子弟扛上了,几句话就都动了手。薛京生就在人群里面,拍得格外尽兴。林红雨的同学吓得都跑了,只有她站在路边定定地看着。
傍晚的京城,有种古朴的美。春风温软,阳光暗红。少年的脸上绽放着嗜血的笑容,有点不正经和不正常。
后来,他的脑袋也挨一砖,倒了。一个女孩从旁里冲到他身边。
林红雨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她,因为她有着小说里曼娜一样的身材。
那一刻,林红雨的少女之心和薛京生的脑袋一样,被拍出了伤。
有些人的希望
林红雨问过薛京生:“你是不是喜欢那样的女孩?”
还是在防空洞的门口,上面的小土山,已是郁郁葱葱。薛京生夹着烟,明知故问:“哪样的女孩?”
林红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前突后翘”, 比划半天,说不出来。薛京生笑了,他说:“你是不是都没骂过人?”
“骂过啊。”“骂一个听听。”“傻瓜,白痴……”
薛京生的笑意地更盛了。他说:“这叫什么骂人。我教你吧。我操你丫的,说!”
林红雨的脸“腾”地就红了,“这也太难听了吧。”
薛京生挑了挑眉毛说:“我就喜欢这样的女孩。”
那已是1976年的10月,不久,150万人走上街头欢庆一个时代的终结。一些肆无忌惮的人有了规矩。一些守规矩的人,有了希望。
母亲说:“看,我就说国家不会永远这样。”
可是对于17岁的林红雨来说,这些仿佛都与自己无关。他只关心那个教自己看黄书,骂脏话的少年,被抓进去了。
喜欢的女孩
1977年,恢复高考。母亲坚持不懈地督促有了回报。当年570万的考生中,只录取不到30万。林红雨成了幸运的1/29。
林红雨进了师范,入校第二个月,就坐车去了良乡。因为薛京生关在良乡监狱。他穿着深绿囚衣,剃泛青光头,眼角眉梢依然带着玩世不恭的笑。他见到林红雨第一句就问:“有烟没?”
林红雨递给一支“恒大”。他接过来,又说:“我妈都不来,你来干什么?”
林红雨不知道怎么答,有些情绪憋在心里,翻几个跟头却又说不出口。她抿了抿嘴唇,说:“那个女孩来看过你吗?”
薛京生“嗤”地笑了一声说:“哪一个啊?我过手的姑娘多了去了。”
林红雨沉默了,两个人冷了半天。薛京生忽然说:“走吧,以后别来了。我认识的,就你一个好女孩,别把自己糟蹋了。”
说完,他就站起身走了。
林红雨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说:“嗨,还记得你自己说过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吗?”薛京生转过身,茫然地摇了摇头。
林红雨大声说:“我操你丫的!”薛京生一愣,转瞬就笑了,最后两人都落了眼泪。
美好的幻相
大三的时候,林红雨认识了路远。是母亲朋友介绍的,大院子弟,品学兼优。不久他们就谈起了谈恋爱。毕业,林红雨顺利分配进高中教语文。她的人生,一如既往地安分,只有按部就班,没有节外生枝。
林红雨再也没去过良乡监狱,可是薛京生穿着囚衣的样子,却始终印在她的脑海里。有时候,她会梦见他,就穿着那件深绿囚衣,破窗而入,一手拿着板砖,一手拉着她的手说:“跟我走!”
后来,白天的时候,偶尔也会看见他。通常是春天,阳光特别的好。不经意间,就会瞥见他。有一次,就在课堂上。教室的窗全开着,有风吹进来,带着操场上军训的口号声。林红雨在黑板上写完作文题目,转过身,蓦地就看见薛京生了,懒洋洋地坐在最后一排,穿着国红色的运动服。
她瞬间定在那里。全班鸦雀无声地望着她,可她不敢动,生怕移动一丝一毫,便会失去这片美好的幻相。
1982年,路远下海经商家,先是做服装生意,后来又做电器。到了1985年,已是事业有成。结婚的事水到渠成。只是结婚前的一周,林红雨失踪了。路远找了3天,才在良乡的一家加油站找到她。
他把她塞上车,问她:“出什么事了?你怎么跑到这来了?你知不知道家里都急死了?”
林红雨没说话,只是侧着头,从倒后镜里看那个削瘦的身影,用手指捻熄 800度的高温。
路远推了推她说:“喂,说话啊。”
晃动间,加油站门前的身影便没了。显然,这也只是一段臆想。
1980年,薛京生出狱,1981年到灯泡厂上班,1983年聚众斗殴,正值严打,以流氓罪入案,死刑。
不能忘
1973年,斯德哥尔摩,两名罪犯抢劫银行失败,挟持四位银行职员,与警方僵持了130个小时被捕。然而遭受挟持的银行职员,却对两名罪犯显露出怜悯之情,其中一名女职员爱上劫匪Olofsson。
就像1975年的薛京生劫持了林红雨的少女时代,从此,她不能忘,不会忘。
不论他是生,还是死,总会在她要溺毙于安分之中的时候,把她劫持出来,带去一片未知的地方透透气。
路远把车子停在路边说:“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林红雨长长地,长长地呼了口气说:“没事了,准备结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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