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杨玏
1
杨玏在摩洛哥的随手拍
菲斯——北非史上第一个伊斯兰城市,摩洛哥千年来的文化、宗教中心。城建在半山腰上,俯瞰着脚下的广袤平原。城很老,人很自在。
在菲斯状如迷宫、盘曲错节的老城内游走了一天之后,杨玏和爸爸妈妈在当地向导的指引下,去看了一场落日。那是个开阔的制高点,有一座废弃了的清真寺,还有一桩旧塔。向下望去,菲斯城星星点点尽收眼底。坑坑洼洼的山头土坡上坐满了人,杨玏一眼扫去,有闲在的年轻人、黏在一起的情侣,也有像外国留学生一样的异国面孔。他问向导,他们每天都在这儿吗?得到回答:这是这里的年轻人最喜欢干的事儿,就是在这里一呆呆一天,傍晚看落日。
那天的落日与往常并无太多二致,但杨玏心里摆荡起秋千一般的思度。
菲斯的日落
他想到的不是偶像的黄昏或生命的沉暮之类哀伤的东西,而是一个月之前自己在世界另一端另一个城市的另一场所见。
那是2019年和2020年交界的一刻,杨玏人在纽约。去纽约跨年,倒数计时,看时代广场的水晶球掉下来,是他「遗愿清单」上常存的一项。过去总有学业、工作在身,不能成行,今年恰好有个空闲,他拔腿就去了。
中央公园旁边有一条著名的街区,摩天大楼鳞次栉比,一栋一栋直冲云霄,因为其中一间公寓的价格动辄昂贵至令人咋舌,那条街故而被称为「亿万大道」。
杨玏在纽约的随手拍
同一个星球上,相距不过数千里,一边是锦服华裳,一边是布衣素囊。
在这一头的时候,他尚且仰望设想,住在高层云海里每天在雾中享受奢华,该是件很爽的事情吧。到了这一头,他猛然又为人间尘土里曲曲弯弯的百态折了腰。
百米高空之上豪华公寓落地窗边看到的日出日落,和半山土坡上看到的日出日落,难道不是同一个日出日落吗?
「所谓的『人类当代文明』特傻,你知道吗?」杨玏的眉头紧了一下,「我看水晶球掉下来那一刻就特魔幻,那真的是一个人类自己造的狂欢,而且这个狂欢是需要付出极大的物质价值来满足的。」
「但在那个大土坡上看落日,有什么差别吗?我甚至觉得他们更幸福。你懂我什么意思吗?它不要钱,人家就那么散淡地活着,无所谓。大家愿意就喝着酒聊着天,落日在我们就看落日。」
他的精神在那两处高地来回穿梭,感慨得在沙发里坐都坐不住了,一直不由自主地弹起来,又落回去,又弹起来。
这是并不常见的杨玏富有表达欲,激昂又纠结的时刻。
他当时本来的计划是从纽约直接回北京过春节的,结果临行之前改了机票,飞去东京又吃吃喝喝了几天——「去纽约是为了寻找自己,开了这个『门』之后就发现,对自我的发现越找越多。」
从东京回了北京没几天,疫情便瞬间爆发,原定节后的工作都延宕了,杨玏和爸爸妈妈临时起意再出国休整,一家人先去了迪拜,然后即兴又去了摩洛哥。
一番曲折跌宕,在几个「世界」间就这么来来回回折返了一大圈,各色人等,戏院夜市,海岬沙漠,霓虹尘土……都被满满腾腾装进杨玏的口袋里。
他在摩洛哥的游走途中有一天给好朋友发信息:「我想跟我爸我妈在外面玩儿」「能跟亲爱的人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啊」。
2
杨玏镜头下的摩洛哥舍夫沙万
在摩洛哥另一座老城——舍夫沙万,杨玏也爬上过一座小山。
山路沿途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墓,他仔细看过,基本上是无名墓,碑上没有刻着什么,难了埋葬者的身世。太阳毫无保留地洒在这片山地上,人在这样的地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可惧怕的。
到了一处高地,大家站定眺望脚下的老城池,杨玏走到更靠近边沿一些的地方,准备拍一张全景,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年轻人坐在一把崖边的塑料椅上,静静端坐着,对着前方。就在他准备摁下快门那一刻,年轻人回头了,这一下杨玏才看清,他一只眼睛有恙,是没眼人。他没多打扰,径自绕到那男孩的后面,就见到男孩也随着他的脚步移动扭过了头——「我就知道,他拿耳朵听我呢,你知道吗?」一边「听」,那男孩就笑了,一笑,杨玏就看出来,他很年轻。
杨玏在摩洛哥舍夫万沙拍下的一个瞬间
「也许就是全世界最不需要欣赏此时此刻美景的人,现在坐在这里……」杨玏一腔的话,都拥在喉咙里,「他当然有看这片风景的权利,但用惯常人的思维就会想,他也看不见这个景色,那何谈什么欣赏不欣赏呢?而且在不在这一刻其实也无所谓,时间对他来说是不是一样的?他怎么辨别时间呢?他怎么知道应该是这时候坐到这儿呢?……」
「如果一个人从小就看不到,他怎么知道什么是圆?什么是方?他怎么认识这个世界?……」
杨玏早就已经从沙发上站起来了,边说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对大长腿在空气中划出了一条又一条明显的、嘬实的线。
我不由得想起,就在几个小时以前,也是在这间房子里,坐在这个沙发上,他刚刚接受过两个媒体的电话采访,他们都是为正在热播的电视剧《清平乐》来的。
和其中一个媒体,他们认真深刻地谈了50分钟剧中人——杨玏饰演的宋朝名臣韩琦——的为士之道与宋朝朝堂的规矩、君臣关系、人物弧光轨迹和创作感受。
另外一家采访则是个短平快的你问我答,杨玏也亦庄亦邪地回应了包括对热搜台词「貌丑不不至惑君」和「大宋营销号」等名头的看法。
电视剧《清平乐》剧照
正经严肃的创作范畴内的话题,杨玏接得住,也总能言之有物,不会让提问者和对话者空手而归,还总会让人不禁感慨他的礼貌、细致、谦逊、有里有面儿。
他会端正身姿,向记者抽丝剥茧地诉说自己饰演的角色:「韩琦在政治上比较有大局观,比较中庸、保守,虽然他也算改革派里的一份子,但相对来讲比较沉稳的,不会把自己觉得亟待改革的事情直接向皇上进谏,……他会审时度势地看整个大局……这在庆历新政、皇上立储、王安石变法这些事儿上,都有体现……韩琦有一句话是跟富弼说的,他说在政策层面上哪有什么好坏,能够被多数人接受的政策才是好的政策。」说这些话的时候,杨玏谨慎措辞的样子让人几乎不敢再多说什么戏言。
可偏偏,逗趣打闹的「不正经」的天儿,他也能聊得了,好像有一个开关,「吧嗒」调到那一档,他就能瞬间适配。只是他是不是真的乐意,听者不一定完全察觉得到。
他在微博上自我调侃:「朝堂N口,韩琦最丑。」便有来者问他,这句话是真心的吗?他叼着咖啡吸管顿了半刻,答:「哎,我就那么一说,你们就那么一听。」北京小孩儿身上天然自带的「不吝」劲儿瞬间上身。
杨玏的微博
只是,这两面所谓「文艺」和「逗逼」属性,也还不是他的所有。这个现在屋子里无法平静自持地呆住,心心念念着遥远北非山坡上那个「看」风景的没眼陌生男孩的杨玏,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哀伤。
我说「哀伤」,他大约也会不同意吧——他会觉得没什么好哀伤,那男孩也不哀伤。他会摆手说我想多了。
只是,我在那一刻看到的,是一个富有的人。他富有——因为他所拥有的同理心和敏感力。
他是我在周遭见过的人里,极少数拥有这些能力的人。
能把自我投入进所见的诸多人事物里。纽约的雨、菲斯城里的野猫、乌达雅堡街头慢慢散步过路的乌龟、迪拜卢浮宫里的一幅拿破仑画像、百老汇戏院里舞台上一个演独角戏的女演员、坐火车穿越北非沙漠时看到的一座青色的山……杨玏说起它们的时候,总有许许多多的细节随着他的讲述纷至沓来。如果一个人不对这些些桩桩的生命存有爱、珍存和懂得,他不可能这样收藏记忆。
我问:「猫旁边的瓶子是怎么回事?」
他回答:「这瓶子是我放的。我得刷一个存在感,我也没法跟他们自拍。
但这事儿我自己知道就完了。」
「然后就走过来一个小孩,这个小孩就揪这俩猫尾巴,
那俩猫也不理他,没有任何反应。
我跟这小孩说话,那小孩也不理我,就在那儿死揪,
后来被他爸他妈给扽走了。」
3
INTERVIEW
摩洛哥一角
吕彦妮:为什么你在摩洛哥的时候,会有想要一直「玩儿」下去的念头?
杨玏:我当时已经在外面连续呆了一个多月,一下子就发现,过去我们以为的「全球化」其实是理想的概念,实际上在这个世界上很多地方,人家没有过渡到多么繁荣富有,但这事儿没问题,人家过得很好,那么问题来了:我们能不能够允许这个世界上有不同的价值观和不同的生活方式的存在?
吕彦妮:你觉得在你的生活环境里,对生活的「好」的标准和价值观的衡量尺度在变得越来越窄?
杨玏:对啊,不光是越来越窄,而且(评判标准)越来越单一。我总在想,我们的从小到大都在被一只无形的「手」引导着,告诉我们这么做是对的,可以被奖励,那么做不一定对,你要看一下别人的脸色。我们一直需要被约束,被引领。这是我们的历史进程和群体机制决定的。我最近不是一直在读《讲谈社》这本写宋朝的书吗,就读到了儒家思想在宋以后得到的演变,还有朱子学对中国人思想观念、社会治理的影响。慢慢了解了这些之后我就明白了,任何一种群体或者个体的思维模式存在,都没问题,我只是在思考一个差异化的存在,我也只能要求自己,在了解了现实的规律形成的原因之后,再去做出自己的选择。
电视剧《清平乐》剧照
吕彦妮:我也觉得很有趣,你竟然是在演过了《清平乐》大约一年之后重新开始读史书,有什么收获?
杨玏:我发觉我们的文化里面有很强的一部分是具有反思性的,我们是会以史为鉴的,反思当下我们身处的文化环境,再结合之前发生的事儿,然后时刻提醒着自己我们这个文化和民族将来要走向未来的时候,不要犯同样的错误。但是矛盾却是,我们现在处在的这个物理世界,是一个趋于表面的、趋于快节奏的世界。大家都立刻马上要一个结论,要一个处置办法,或者要一个「真相」。这就会有混乱和不安出现。我在想,作为文化工作者,我们需要做的事儿,就是把某一个更真的「真相」用一个并不急速的方式呈现出来。可现实却是,连我们自己也等不了了。
吕彦妮:你这次去纽约,又看了不少舞台剧。你有没有发觉,自己现在看戏,关注点和兴奋点在变化?
杨玏:当然有变化,我会有抽离感。比如我看《汉密尔顿》或者说《一个士兵的故事》时,就在想,这样的戏如果搬到中国的话,有没有可能?怎么解决一些呈现上的困难?比如,如果我们想给大家讲黑人和白人之间的种族差异,我们怎么让自己的演员来表现呢?把脸涂黑了就可以了吗?还是说,有些跨文化的东西就是有门槛的?我们在讨论多种文化差异冲突的时候,我们究竟在聊什么?是不是我们先得解决了表现手段问题,再谈冰山之下的话题?
待播剧《三十而已》剧照
吕彦妮:你回北京之后这段时间里,每天最开心的是什么?
杨玏:每天能踏踏实实看会儿书,能按规律锻炼,能在家吃个饭,就觉得这一天特充实。我好久都没跟我爸我妈住在一起这么久了,大家相处的也都挺泰然自若的。我们仨都对互相没什么要求,自己干自己的,有什么事办不了知会一声就完了。我爸昨天还把我装衣服的抽屉给修了,都坏了好长时间了,我爸又拿锯,又拿砂纸,在那儿叮叮咣咣给弄好了。
原来我就有一个感觉,疫情这段时间这个感觉更强烈了,我就真觉着,谁也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前一阵有个视频,就说人类如果在地球上消失了,多少多少年之后,地球会发生什么变化,人类制造的无比宏伟的建筑会慢慢坍塌,自然界的动物生物会重新回来,过了几百年,地球该怎么着怎么着。所以咱得知道自己干嘛来了,要什么自行车?我拍完《清平乐》,又看关于宋朝的书,就发觉,你说这一个人要想在历史上留下一笔,哪怕就一句描述他的话,让后人能够看到,多难啊,得做多少事儿(才能被人记住)。我爸爸16岁的时候我爷爷就死了,留下一张照片,我还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但是我太爷爷长什么样子,干过什么,我都不知道。太多人太多事,根本没有留下。
杨玏在摩洛哥
吕彦妮:但如果这样想,会特别容易让自己大撒把呀。
杨玏:咱平头老百姓自己心里边还是有杆秤的。我究竟为什么活着?我想用多长时间来证明点儿什么?我到底干点什么能让咱稍微有点存在感?「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嘛。我就做好眼前的事情。我不要得失心和胜负心,那是最可怕的东西,因为这会无时无刻地烦扰你自己,得到了这个,就想得到更好更多,那你就等着「垮嚓」大劈叉吧,这事儿太较劲了。
吕彦妮:你说你喜欢的「散淡」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杨玏:我尽量告诉自己,不吝那些不该吝的。我之前有一段时间可能是太在意周遭的一切了,现在就是让自己在意该在意的了,剩下的,无所谓。
吕彦妮:很多人提到你的时候都会说,你是个好孩子,体面孩子,这样的说法会让你觉得满足和认同吗?
杨玏:不是,我觉得这无所谓。真的,我真觉得无所谓。我真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我就在乎自己开不开心,自己能不能安安稳稳地活着、安安稳稳地面对自己。
摩洛哥的「孩子」
吕彦妮:你不想做功成名就的巨星吗?青史留名。
杨玏:青什么?青史留名?累不累?
吕彦妮:或者是被人投射上他们的感情、情绪也好或者期待,你懂吧?
杨玏:没错,我跟你说,我觉得这是一个特别累的一件事。因为当你变成了所有人希望你是的那个样子,那你就已经不是你了。万一人家巨星想当个自由自在的脱口秀演员呢?那不被拘「死」了?「三好学生」不好当,你得有「毕业」那一天,然后呢?
吕彦妮:所以会有记者问你,你到底是文艺青年还是逗逼青年。
杨玏:符号的问题,或者被贴标签这个事儿,其实我特别能认同,大众心里永远都是:我要短平快,我要看这个人身上贴了多少标签,我就马上知道他大概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这是一个人认识另一个人最快速简单的途径,可是标签背后还有多少隐藏的故事,是别人不知道的呢?实际上谁不是复杂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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